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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你知道吗,”她突然说,“我觉得我永远不会再像现在这样幸福和平静。”

“不。”娜塔莎回答道,虽然她确实同时还在想安德烈公爵,想他也会喜欢大叔的。“我还总是在想,一路上反复地想:阿尼西尤什卡风度很好,举止大方……”娜塔莎说。接着尼古拉听到了她无缘无故的响亮幸福的笑声。

“全是瞎扯,废话,胡说八道,”尼古拉口头上说,而心里想:“我这娜塔莎真可爱!像她这样的朋友我现在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她干吗要出嫁呢?一直和她一起坐在马车上走可有多好!”

“我知道你大概还想他。”尼古拉说,娜塔莎从他说话的声音里听出他在微笑。

“这个尼古拉多么可爱!”娜塔莎也想。

“我?等一等,等一等。是的,开头我想,我们坐在马车上,心里想我们是在回家去,而我们在黑暗中天知道往哪里走,突然到了,一看我们不是在奥特拉德诺耶,而是在一个神奇的世界里。然后我还想……不,再没有别的什么了。”

“啊!客厅里还亮着灯。”她指着在黑暗潮湿而轻柔软和的夜色中闪烁着美丽的亮光的窗户说。

“我?”尼古拉回想着,说道。“你知道,开头我想,红毛公狗鲁加依很像大叔,倘若它是一个人,那么它即使不是因为大叔骑马骑得好,也会因为他和气而把他留在自己身边的。大叔是多么和蔼可亲啊!你说是吗?你想什么来着?”

“你现在想什么来着,尼科连卡?”娜塔莎问道。他们喜欢彼此这样问。

伊里亚·安德烈依奇伯爵不当首席贵族了,因为担任这个职务开销太大。但是他经济状况完全没有改善。娜塔莎和尼古拉常常看见父母背着他们焦急不安地商量,听说要把罗斯托夫家祖传的豪华住宅和莫斯科郊区的庄园卖掉。不当首席贵族后,不再需要招待那么多人,这样一来,奥特拉德诺耶的生活就比以前清静了;但是这座巨大的宅院和厢房里仍然住满了人,仍然有二十多个人吃饭。这都是自己人,他们一直住在这里,几乎是家庭成员,或者是一些看来好像必须住在伯爵家里的人。这样的人有乐师迪姆勒夫妇,舞蹈教师约格尔一家,一直住在一起的老小姐别洛娃,还有别的许多人:彼佳的老师们,小姐们以前的家庭教师以及那些只是觉得住在伯爵这里要比住在自己家里舒服和合算的人们。伯爵家里已不像以前那样门庭若市了,但是生活方式没有改变,如果改变了,伯爵和伯爵夫人就会无法想象该如何生活了。猎队还保留着,而且被尼古拉扩大了,马厩里仍然养着五十匹马和十五个车夫;在过命名日时仍然相互赠送贵重的礼品并举行盛大宴会招待全县的人;伯爵仍打惠斯特和波士顿牌,打牌时把牌展开成扇形,叫大家都看得见,每天故意让邻居们赢他几百卢布,而那些人把同伊里亚·安德烈依奇一起打牌看做是一项最有利可图的投资。

“捕捉到了?”尼古拉说。

伯爵受家庭经济事务的纠缠,好像落入一张巨大的捕兽网一样,可是他竭力想使自己不相信他已落入网中,实际上他一步步地愈陷愈深,觉得自己既无力冲破套住他的网,也无力小心地和有耐心地把它解开。仁慈的伯爵夫人感觉到,她的孩子快要变成没有财产的人,她认为这不是伯爵的过错,因为伯爵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意识到自己和孩子们将要受穷,心里也很痛苦(虽然他竭力加以掩盖),现在伯爵夫人正在寻找着补救的办法。根据她的妇人之见,办法只有一个,这就是让尼古拉娶一个有钱的媳妇。她觉得这是最后的希望,如果尼古拉拒绝她给他找的对象,那么就会永远失去改善家庭景况的机会。这个对象就是朱丽·卡拉金娜,她的父母都是道德高尚的好人,她从小就与罗斯托夫一家认识,不久前她最后的一个兄弟死了,她就成为一个非常有钱的待字闺中的姑娘。

在娜塔莎的这颗贪婪地捕捉着和吸收着各种各样生活印象的天真敏感的心里有什么想法呢?它是如何容纳这一切的?但是她很幸福。在快要到家时,她突然哼起了《晚来雪花纷飞》这首歌的曲调。她一路上都在捕捉这个曲调,最后终于捕捉到了。

伯爵夫人直接给莫斯科的朱丽的母亲写信,提出两家结亲的事,得到了表示赞同的答复。朱丽的母亲说,她自己是同意的,不过一切要看女儿愿意不愿意。她邀请尼古拉到莫斯科去。

夜又黑又潮。看不见马,只听得见它们走在泥泞的路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

伯爵夫人几次含着眼泪对儿子说,现在两个女儿的婚姻大事都安排好了,她惟一的愿望是看到他成亲。她说,如果能这样,她死也安心了。她接着说,她看中了一个好姑娘,追问儿子对结婚的事有什么意见。

“不,我觉得好极了,好极了。我心里真舒畅!”娜塔莎甚至带着几分困惑说。他们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在另几次谈话中她称赞朱丽,劝尼古拉到莫斯科去过节,玩一玩。尼古拉猜到了母亲的意图,在一次谈话时要她开诚布公地说明白。母亲对他说,现在改善家庭景况的全部希望就寄托在他同朱丽结婚上了。

“是的。”尼古拉说。“你不冷吗?”

“这么说,妈妈,如果我爱一个没有财产的姑娘,你就要求我为了财产牺牲爱情和名誉吗?”他问母亲,只想显示自己的高尚,不知道他提的这个问题是多么残酷无情。

“这位大叔多么可爱啊!”当他们上了大路时娜塔莎说。

“不,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母亲说,不知道如何辩解。“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尼科连卡。我希望你幸福。”她加了一句,感到自己说的不是实话,变得颠三倒四了。她哭了起来。

在他们路过的村庄里亮着红色的灯火,散发出一股好闻的烟味。

“好妈妈,不要哭,您就告诉我您愿意这样,您知道,为了您的安宁,我可以献出我的整个生命,献出一切,”尼古拉说,“我将为您牺牲一切,甚至牺牲自己的爱情。”

“再见,亲爱的侄女!”他在黑暗中喊道,娜塔莎听到的不是她以前熟悉的声音,而是唱《晚来雪花纷飞》的声音。

但是伯爵夫人不大愿意这样提出问题:她不愿意让儿子作出牺牲,而自己愿意为儿子作牺牲。

彼佳像死人一样被抬到敞篷马车里;尼古拉和娜塔莎上了轻便马车。大叔把娜塔莎裹得严严实实的,怀着全然不同的新的感情与她告别。他步行送他们到桥边,桥上无法通行,需要涉水过去,大叔吩咐猎手打着灯笼在前面带路。

“不,你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咱们不谈了。”她擦着眼泪说。

九点多钟,一辆敞篷马车、一辆轻便马车和三个派来寻找他们的人来接娜塔莎和彼佳。据一个派来找他们的人说,伯爵和伯爵夫人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心里很着急。

“不错,也许我就喜欢穷姑娘,”尼古拉自言自语地说,“怎么,要我为了财产牺牲爱情和名誉?我真奇怪,妈妈怎么能对我说这种话。难道由于索尼娅穷,”他想道,“我就不能爱她,不能回报她的一片真情吗?而且我同她在一起一定会比同没有头脑的朱丽在一起更幸福。”他自己对自己说。“如果我爱的是索尼娅,那么我的感情就会是最强烈的,对我来说高于一切。”

大叔是照老百姓的唱法唱的,他天真地完全相信,歌曲的全部意思只包含在歌词里,曲调是自然而然产生的,离开歌词的曲调是没有的,曲调只是为了使歌词唱得顺口些。因此大叔的这种像鸟儿歌唱那样的无意中形成的曲调非常好听。娜塔莎听着大叔唱歌,心里十分高兴。她决定不再学弹竖琴,今后只弹吉他。她把大叔的吉他要过来,马上找到了这支歌曲的和弦。

尼古拉没有到莫斯科去,伯爵夫人也没有向他重提结婚的事,她忧虑地、有时甚至是恼怒地看到儿子同没有陪嫁的索尼娅有愈来愈接近的迹象。

下起一场好雪……

她为此责备自己,但是不能不唠唠叨叨,不能不对索尼娅进行挑剔,常常无缘无故地制止她,埋怨她,称她为“您,我的亲爱的”。最使这位仁慈的伯爵夫人生气的是,索尼娅这个可怜的黑眼睛的远房表侄女是那样的温顺,那样的善良,对自己的恩人是那样真心诚意的感激,那样忠贞不渝地和充满自我牺牲精神地爱着尼古拉,简直对她无可指责。

晚来雪花纷飞

尼古拉在家里度过了最后的几天假期。在这期间接到了娜塔莎的未婚夫安德烈公爵的第四封信,这是从罗马寄来的,信中说,他如果不是在温暖的气候中伤口突然裂开,不得不把归期推迟到明年初的话,那么他早就在回俄罗斯的路上了。娜塔莎仍然一如既往地爱自己的未婚夫,仍然因为爱着一个人心里很安宁,仍然乐于享受所有的生活乐趣;但是在与安德烈公爵离别后的第四个月的末尾,她开始感到忧愁,而且无力排除它。她可怜自己,为她不为任何人而虚度了这段时间而感到惋惜,她感到这正是她能够爱人和被人爱的大好时光。

大叔又弹了一支乐曲和一支华尔兹舞曲;然后停了一会儿,清清嗓子,唱起他心爱的猎歌来:

在罗斯托夫家里人们心情都不愉快。

“别提多好了!”她说。但是她说了这句话后,心里产生了另一些想法和感觉。“尼古拉在说‘已找到了’时的那种微笑是什么意思呢?他为这事高兴还是不高兴呢?他似乎认为我的鲍尔康斯基不会赞成、不会理解我们的这种欢乐。不,他什么都能理解。他现在在哪里呢?”娜塔莎想着这些,她的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但是这只持续了一秒钟。“不想,不许想这些。”她对自己说,微笑着坐到大叔身旁,请他再弹点什么。

“噢?”大叔用疑问的目光看着娜塔莎,惊奇地说。娜塔莎则带着幸福的微笑肯定地点点头。

圣诞节到了,除了隆重的午前祈祷外,除了邻居和家奴们郑重其事和枯燥乏味的祝贺外,除了穿在所有人身上的新衣服外,就没有任何表示大家在过圣诞节的特殊东西了,而这些日子平静无风,气温达到零下二十度,白天阳光灿烂,冬天的夜空繁星闪烁,这使人觉得有好好过一过这个节的需要。

“已经找到了。”尼古拉微笑着说。

在过节的第三天,在午餐后,家里所有人都到自己的房间里去了。这是一天之中最无聊的时候。上午去拜访邻居的尼古拉,这时在休息室里睡着了。老伯爵在他的书房里休息。索尼娅坐在客厅里的圆桌旁描花样。伯爵夫人一个人在玩牌。小丑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愁容满面地和两个老太婆一起坐在窗口。娜塔莎进了房间,走到索尼娅跟前,看了看她在做什么,然后走到母亲面前,默默地站住了。

“好,伯爵小姐,正当事,快去!”大叔在跳完舞后,高兴地笑着说。“真不错,好侄女!只是该给你找个好样的女婿了,正当事,快去!”

“你怎么像个游魂似的走来走去?”母亲对她说。“你想要什么?”

她把那些动作做得那么准确,简直完全一模一样,使得这时立刻递给她一条跳舞必需的手绢的阿尼西娅·费多罗夫娜笑得流出了眼泪,两眼望着这个身材苗条、姿态优雅、身穿绸缎和丝绒衣服、陌生而有教养的伯爵小姐,没想到她能领会在阿尼西娅身上,在阿尼西娅的父亲、婶婶和母亲身上,在任何俄罗斯人身上的一切。

“我要他……现在,此时此刻我要他。”娜塔莎说,两眼闪闪发亮,但没有笑。伯爵夫人抬起头,非常注意地朝女儿看了一眼。

这个从小受法国家庭教育的伯爵小姐是何时何地和如何从她呼吸的俄罗斯空气中吸取这种精神的?她又是从何处学会这些早就应该被披巾舞挤掉的舞蹈动作的?但是这正是大叔希望在她身上看到的那种无法模仿和无法学习的俄罗斯精神和动作。她站住后得意地、自豪地和快乐而调皮地笑了笑,开头尼古拉和所有在场的人怕她跳得不大像样而有些担心,一见她这样,担心立刻消失了,他们都已抱着欣赏的态度了。

“不要看着我,妈妈,不要看着我,我这就要哭了。”

娜塔莎扔掉披在她身上的大头巾,跑到大叔前头,两手叉腰,动了动肩膀,站住了。

“你坐下,陪我坐一会儿。”伯爵夫人说。

“来,好侄女!”大叔朝娜塔莎挥了挥离开琴弦的手,喊道。

“妈妈,我要他。我凭什么苦闷得要死?……”她的声音中断了,眼泪夺眶而出,她为了不让人看见,很快转过身,出了房间。她到了休息室,站了一会儿,想了想,便朝女仆居住的房间走去。那里一个老女仆正在数落一个上气不接下气地从外面仆人们那里跑进来的年轻女仆。

“再弹,再弹,亲爱的大叔。”娜塔莎用恳求的声调喊叫起来,仿佛她的生命全由此决定似的。大叔站起身来,他身上似乎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人严肃地嘲笑了一下另一个爱寻欢作乐的人,而爱寻欢作乐的人摆出了准备跳舞的天真而又准确的姿势。

“玩玩也就够了,”老太婆说,“干什么都得有个时间。”

大叔弹奏着,又灵活地快速拨了一下琴弦,停住了,耸了耸肩膀。

“让她去吧,康德拉季耶夫娜。”娜塔莎说。“去吧,玛夫鲁莎,去吧。”

有人喊道,姑娘,你等一等!

娜塔莎放走玛夫鲁莎后,穿过大厅,朝前厅走去。一个老头和两个年轻的仆人在玩牌。他们看见小姐进来,停止玩牌,站了起来。“我叫他们干点什么呢?”娜塔莎想道。

去汲冰凉的泉水,——

“对了,尼基塔,请你去一趟……”娜塔莎一面说,一面想:“我叫他上哪里去呢?”她接着说道:“对了,你到大伙儿那里抓一只公鸡来;而你,米沙,去取一点燕麦来。”

尼古拉也很喜欢大叔的弹奏。大叔再次弹起了这支乐曲。这时阿尼西娅·费多罗夫娜微笑着的脸又在门口出现了,她背后还露出了另一些人的脸。

“您是叫我去取一点燕麦来吗?”米沙乐呵呵地问。

“妙极了,妙极了,大叔!再来一个,再来一个!”他刚弹完,娜塔莎就喊叫起来。她从座位上跳起来,抱住大叔,吻了吻他。“尼科连卡,尼科连卡!”她一面说,一面回头看着哥哥,仿佛在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去,快去。”老头催他说。

大叔对谁也不看,吹掉灰尘,用细瘦的手指敲了敲吉他的琴面,调好了弦,在圈椅里坐好。他摆出要表演的姿势,伸出左手的胳膊肘,握住吉他的颈部稍高的地方,朝阿尼西娅·费多罗夫娜眨眨眼,开始弹了起来,但是没有弹芭勒娘舞曲,而是先弹了一个响亮纯正的和弦,然后用非常慢的速度开始有节奏地、平稳而清晰地弹名曲《在大街上》。这歌曲的曲调伴随着庄重的欢快(阿尼西娅·费多罗夫娜整个身心都充满着这样的欢快),顿时在尼古拉和娜塔莎的心中发出回响。阿尼西娅·费多罗夫娜的脸红了起来,她用头巾遮住脸,笑着出去了。大叔继续音色纯正地、用心地和清晰有力地弹着曲子,用换了样的热情的目光看着阿尼西娅·费多罗夫娜离开的地方。他的脸上,在一边的白胡子下面露出了一丝笑意,曲子弹得愈来愈起劲,速度加快,在快速拨动琴弦处出现了一些中断,特别在这时他的笑容就更明显了。

“费多尔,你给我拿几支粉笔来。”

阿尼西娅·费多罗夫娜非常乐意地迈着轻快的步子去办主人要她办的事,把吉他拿来了。

她在经过配餐室时,吩咐摆上茶炊,虽然还完全不到喝茶的时候。

“阿尼西尤什卡,你去看一看,吉他上的弦是不是还是好的?很久没有弹了,正当事,快去!把它扔下了。”

管配餐室的福卡是全家最爱生气的人。娜塔莎喜欢在他身上试一试自己的权力。福卡不相信她的话,便去问是不是真的要这样做?

“您也会弹吗?”娜塔莎问。大叔没有回答,只笑了笑。

“这位小姐真有她的!”福卡说,假装对娜塔莎皱起了眉头。

“听,这一段弹得不对。”大叔突然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说道。“这里需要弹得轻快些,——正当事,快去!——轻快些。”

家里谁也没有像娜塔莎那样支使这么多人,让他们干这么多事。她不能无动于衷地看见人而不支使他们到某某地方去干点什么。她仿佛在试验,要看一看他们之中谁会生她的气或对她表示不满,但是人们执行娜塔莎的命令比执行任何别的人的命令都乐意。“我做点什么才好呢?我该上哪里去呢?”娜塔莎一面慢慢地在走廊里走着,一面想。

“请听,伯爵小姐。”她带着微笑对娜塔莎说,她那笑容和大叔的笑容特别相像。“在我们这里他弹得很好。”她说。

“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我会生个什么呢?”她问那身穿女式短棉袄朝她迎面走来的小丑。

“再来一个,请再来一下。”等到弹巴拉莱卡的声音一停,娜塔莎便朝门外说。米季卡调了调弦,弹起带有一连串滑音和装饰音的芭勒娘舞曲。大叔坐着,侧着头,略带微笑地听着。芭勒娘舞曲的曲调重复了一百来次。巴拉莱卡的弦调了几次,重新弹出了同样的曲子,听的人不觉得腻烦,而是想一次又一次听到它。阿尼西娅·费多罗夫娜进来了,她那肥胖的身体靠在门框上。

“你会生跳蚤、蜻蜓、蝈蝈。”小丑回答道。

“怎么很好听?”娜塔莎感觉出尼古拉说话的口气责备说。“不是很好听,而是妙极了!”刚才她觉得大叔的腌蘑菇、蜂蜜和果子露酒是世界上最好的,现在她也觉得这乐曲是最美妙的音乐。

“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全都是一样!唉,我该上哪里去呢?我拿自己怎么办呢?”于是她咚咚咚地快步跑上楼,到住在楼上的约格尔夫妇家去。在约格尔家里坐着两个家庭女教师,桌上放着几盘葡萄干、核桃和杏仁。两位女教师谈论着哪里的生活费用低,是莫斯科还是敖德萨?娜塔莎在她们身旁坐下来,脸上带着严肃和沉思的表情,听了听她们的谈话后站了起来。

“好听!说实话,很好听。”尼古拉带着某种不由自主的轻蔑说,仿佛他觉得承认这声音很好听有点不好意思似的。

“马达加斯加岛,”她说,“马—达—加—斯—加。”她清楚地把每个音节重复了一遍,没有回答绍斯太太问她在说什么的问题,就出了房间。

“这是我的车夫米季卡弹的……我给他买了一把很好的巴拉莱卡,我喜欢听。”大叔说。大叔定了一个规矩:他打猎回来时,米季卡应当在猎人室里弹巴拉莱卡。大叔爱听这种音乐。

她的弟弟彼佳也在上面:彼佳正在和照管他的男仆准备要在晚上放的焰火。

“做过,后来不干了。我不行,正当事,快去——我一窍不通。这是你们干的事,我的脑子不够用。至于说到打猎,那是另一回事——正当事,快去!把门打开,”他喊道。“干吗关上门!”走廊(大叔把它称为过道)尽头的那扇门通向单身猎人室,也就是猎人的住房。赤脚走路的声音很快地吧嗒吧嗒地响了起来,一只看不见的手打开了通向猎人室的门。可以清楚地听到从走廊里传来的弹巴拉莱卡的声音,显然弹琴的是一个行家。娜塔莎早就在注意地听这琴声了,现在她到了走廊里,好听得更清楚些。

“彼佳!彼季卡!”她朝他叫喊起来。“把我背下楼去。”彼佳跑到她身边,把背转向她。她趴到他背上,两手搂住他的脖子,于是彼佳就背着她一跳一跳地朝前跑。“不,行了……马达加斯加岛。”她说了一句,从他背上跳下来,下楼去了。

“您为什么不出去做事呢,大叔?”

娜塔莎仿佛把自己的王国巡视了一遍,试了试自己的权力,相信大家都很顺从,但终究觉得无聊,便前往大厅,拿起吉他,在小柜子后面的阴暗角落里坐下,开始拨弄低音弦,弹了她和安德烈公爵一起在彼得堡听一出歌剧时记住的一个乐句。在旁人听来,她在吉他上弹出的是毫无意义的东西,但是这些声音在她的想象里引起了一连串回忆。她坐在小柜子后面,两眼注视着从配餐室门缝里射进来的一道亮光,听着自己弹琴,回忆着。她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大叔在说这话时,他的脸显得神情深沉,甚至看上去很美。这时罗斯托夫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从父亲和邻居那里听到的关于大叔的好话。大叔在全省各地有着最高尚和最无私的怪人的名声。他常被请去调解家庭纠纷,充当遗嘱执行人,人们相信他,把秘密告诉他,选他担任法官和其他职务,但是他对社会职务总是固辞不就,秋天和春天他总是骑着那匹浅褐色骟马在田野里走,冬天坐在家里,夏天则躺在草木繁茂的花园里歇息。

索尼娅手里拿着一个酒杯穿过大厅到配餐室去。娜塔莎朝她和朝配餐室的门缝看了一眼,她觉得仿佛想起了从配餐室的门缝射进一道亮光和索尼娅拿着酒杯经过的事。“不错,完全是这样。”娜塔莎想道。

“我就这样度过我的晚年……人死了——正当事,快去!——什么也不会留下。何必作孽呢!”

“索尼娅,我弹的是什么?”娜塔莎喊了一声,用手指拨弄着一根粗弦。

“您尝尝,亲爱的伯爵小姐。”她一面说,一面给娜塔莎递这递那。娜塔莎什么都吃,她觉得,这样的乳清面饼,这样香甜美味的果酱,这种裹蜜的胡桃和烤鸡,她过去从来没有在任何地方见过和吃过。阿尼西娅·费多罗夫娜出去了。罗斯托夫和大叔一面吃饭,一面喝樱桃酒,谈论着这一次和下一次打猎的事,谈论着鲁加依和伊拉金家的狗。娜塔莎的眼睛闪闪发亮,她笔直地坐在沙发上听他们说话。她几次想叫醒彼佳,让他吃点东西,但是彼佳嘴里说着含糊不清的话,显然没有醒来。娜塔莎心里非常高兴,在这个新的环境里觉得非常舒畅,甚至担心接她的马车来得太快。在谈话偶然出现冷场后,如同初次在自己家里接待熟人时几乎经常发生的那样,大叔好像回答客人心里想问的问题似的说:

“啊,你在这里!”索尼娅吓了一跳说,她走过来,注意地听。“不知道。是暴风雨吗?”她胆怯地说,担心说错。

所有这一切都是阿尼西娅·费多罗夫娜一手经管、采集和制作的。所有这一切散发出各种气味,都具有阿尼西娅·费多罗夫娜的特色。一切都鲜美、清洁、白净,仿佛带着愉快的微笑。

“记得过去有时她也是这样吓了一跳,也是这样走过来,胆怯地笑笑,”娜塔莎想道,“完全一模一样……我曾想,她缺少点什么。”

在大叔进来后不久,门又开了,听走路的声音,这门是一个赤脚的小丫头打开的,接着一个四十岁上下的身体肥胖、脸色红润、双下巴、嘴唇丰满、长得很体面的女人端着一个装满食物的大托盘进门来。她的眼神和每个动作都流露出殷勤好客和和蔼可亲,她朝客人们看了一眼,带着亲切的微笑恭恭敬敬地朝他们鞠了一躬。虽然由于异常肥胖,胸脯和肚子向前突出而头稍向后仰,但是这个女人(她是大叔的女管家)步伐特别轻快。她到了桌子面前,放下托盘,用她那白胖的手麻利地拿起瓶子、酒菜和其他食物,在桌子上摆好。做完这些事情后,她离开桌子,脸上挂着微笑在门口站住。“我就是那个女人!现在了解大叔了吧?”她的出现好像对罗斯托夫这样说。怎么能不了解呢:不仅是罗斯托夫,而且娜塔莎也了解了大叔,明白了他原来皱着眉头,而当女管家阿尼西娅·费多罗夫娜进来时稍稍噘了噘嘴唇露出幸福和得意的微笑的意思。用托盘端来的有草浸酒、果子露酒、腌蘑菇、乳清黑面饼、新鲜蜂蜜、蜂蜜酒、苹果、生胡桃、熟胡桃和裹蜜胡桃。接着阿尼西娅·费多罗夫娜又端来了蜜果酱、糖果酱、火腿和刚烤好的烤鸡。

“不,这是《贩水人》里的合唱,听见了吗?”于是娜塔莎唱了这个合唱曲,以便让索尼娅听明白。

“骑马跑了一天,只有男人才吃得消,而她却像什么事也没有似的!”

“你上哪里去了?”娜塔莎问。

“伯爵小姐小小的年纪就骑马打猎,——正当事,快去!——我还没有见过另一个这样的人!”他一面说,一面把长杆烟袋递给罗斯托夫,同时用习惯动作把另一个截短了的烟袋夹在三个手指之间。

“换一下杯子里的水。我就要把花样描完了。”

过了一会儿,大叔换上了卡萨金和蓝裤子,脚上穿着小皮靴进来了。娜塔莎以前在奥特拉德诺耶看见大叔的这身打扮时曾感到奇怪和可笑,现在她觉得这是真正像样的服装,它一点也不次于常礼服和燕尾服。大叔也很高兴;他不仅不因听见兄妹的笑声而生气(他不可能想到有人会嘲笑他的生活),自己也和他们一起无缘无故地笑起来。

“你总是很忙,而我就不会。”娜塔莎说。“尼科连卡在哪里?”

到书房后,大叔请客人们坐下,要他们像在家里一样不要受拘束,说完自己就出去了。鲁加依背上还沾着泥就进了书房,在沙发上躺下,用舌头和牙清除自己身上的脏东西。书房连着走廊,走廊里可以看见一道帷幔破裂的屏风。从屏风后面传出了女人的笑声和低语声。娜塔莎、尼古拉和彼佳脱了外衣,在沙发上坐下。彼佳用胳膊支撑着脑袋,立刻睡着了;娜塔莎和尼古拉坐在那里没有说话。他们的脸发热,肚子很饿,可是心里非常快活。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在打猎后,坐在房间里,尼古拉已认为不再需要在妹妹面前显示男人的威风了),娜塔莎朝哥哥眨眨眼,两人没有能忍多久,还没有来得及想出发笑的借口,就高声地哈哈大笑起来。

“好像在睡觉。”

大叔带着客人穿过前厅先来到一个放着一张折叠桌子和几把红色椅子的小厅里,然后到了放着一张桦木圆桌和一个沙发的客厅,最后来到书房里,这里放着一个破沙发和铺着旧地毯,挂着苏沃洛夫、主人的父母和他本人穿军装的画像。在书房里可以闻到一股浓烈的烟草味和狗臊味。

“索尼娅,你去叫醒他。”娜塔莎说。“就说我叫他来唱歌。”她坐了一会儿,想了想过去的一切是什么意思,没有能解决这个问题,但一直也不为此而感到遗憾,她在想象中又回到了她和他在一起、他用含情脉脉的目光看着她的时候。

大家都散开了。大叔把娜塔莎从马上抱下来,拉着她的手上了木板晃动着的台阶。房子没有粉刷过,四周的墙用圆木垒成,房子里不大干净——看不出住在这里的人要求它很整洁,但是里面也不显得很紊乱。门廊里散发出新鲜苹果的香味,挂着狼皮和狐皮。

“唉,多么盼望他快点回来。我非常担心他不回来了!而主要的是我一天天老了,问题就在这里!我现在身上有的东西将不会再有了。也许他今天就回来,马上就回来。也许他已经回来了,现在正坐在客厅里。也许他早在昨天就回来了,可是我忘了。”她站起身来,放下吉他,到客厅去了。家里人、教师们、女家庭教师们和客人们已坐在茶桌旁了。仆人们站在桌子周围,——可是不见安德烈公爵,生活还是以前的那种样子。

大叔在他的那座周围长满花草的小木屋门口下了马,看了看他的家人们,大声命令闲人走开,吩咐有关的人做好接待客人和猎手的一切准备。

“啊,她来了。”伊里亚·安德烈依奇看见进来的娜塔莎,说道。“来,坐到我身边来。”但是娜塔莎在母亲身旁停住了,朝四周张望,好像在寻找什么似的。

“你怎么不会从马上栽下来呢?”一个最大胆的女人直接问娜塔莎。

“妈妈!”她喊了一声。“把他给我吧,妈妈,快点,快点。”她又一次勉强忍住,没有哭出来。

“瞧,准是个鞑靼女人!”

她在桌旁坐下,听长辈们和已来到桌旁的尼古拉说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还是那些面孔,还是那样的谈话,爸爸还是那样端着茶碗,还是那样吹着气!”娜塔莎想,她惊恐地感觉到自己开始厌恶所有家里的人,因为他们还是老样子。

“老天爷,还带着一把刀子!……”

喝完茶后,尼古拉、索尼娅和娜塔莎前往休息室,前往他们所喜爱的、通常谈最知心的话的地方。

“阿琳卡,你看,她侧着身子骑在马上。她坐在马鞍上,裙子的下摆在摆动……瞧,还有一个小号角!”

五六个大大小小的男仆跑到大门口的台阶上迎接主人。几十个老老少少的女人从后门的台阶上探出身来看到达的猎手们。娜塔莎这位贵族小姐骑马来到,使得大叔的好奇的仆人们极为惊讶,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毫不客气地到了她跟前,打量着她,当着她的面评头品足,好像她不是人,而是一个既听不见,也听不懂他们说的话的怪物似的。

“你是否经常有这样的情况,”他们在休息室坐好后,娜塔莎问哥哥,“你觉得什么事也不会发生了——什么也不会再有了;一切好事都已成为过去?你是否经常有这样的时候,倒不是觉得无聊,而是觉得悲伤?”

“如果到我的村子去——正当事,快去!”大叔说,“那就更好了;您瞧,天气潮湿,可以休息休息,让伯爵小姐坐轻便马车回去。”大叔的建议被接受了,随即派一个猎手到奥特拉德诺耶去赶马车来;尼古拉带着娜塔莎和彼佳到大叔家去了。

“那还用说!”尼古拉说。“我常常有这样的情况,看见一切都很好,大家都很快活,而我脑子里却想,所有这一切都令人厌烦,大家都死了才好。在团里时,有一次我没有去参加游艺会,而那里演奏着音乐……我突然感到很苦闷……”

傍晚,伊拉金和尼古拉告了别,这时尼古拉发现自己离家很远,他接受了大叔的建议,离开自己的猎人们到大叔的村庄米哈依洛夫卡过夜。

“啊,这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娜塔莎接过去说。“我发生这样的事时,年纪还小。记得吗,有一次我因李子的事受罚,你们大家都在跳舞,而我坐在教室里号啕大哭。哭得很伤心,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心里又难过,又可怜大家,可怜自己,可怜所有所有的人。而主要的是,我并没有过错,”娜塔莎说,“你记得吗?”

“记得,”尼古拉说,“我记得我后来到了你那里,想安慰安慰你,你知道,有点不好意思。我们当时太可笑了。那时我有一个木偶玩具,想要送给你。你记得吗?”

过了好长时间,大叔骑马到尼古拉跟前,同他说起话来,尼古拉看见大叔在发生这一切之后还过来和他说话,心里感到有点受宠若惊。

“你是否还记得,”娜塔莎带着沉思的微笑说,“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时我们还很小,叔叔把我们叫到书房里,那还是在老屋里,很暗,我们到了那里,突然看见那里站着……”

“怎么样,在不追捕野兽时,我像大家一样。而一旦要这样做时,那你就瞧着吧!”尼古拉觉得那只狗的神气仿佛在这样说。

“一个黑奴,”尼古拉带着快乐的微笑接过去说道,“怎么会不记得呢?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确实是一个黑奴,还是我们梦中见到的,或者是有人讲给我们听的。”

“它一失足,任何一只看院子的狗都能逮住它。”这时伊拉金说,他满脸通红,由于骑马跑得太快和内心激动而吃力地喘着气。与此同时,娜塔莎气也不喘一下,快乐和兴奋地尖叫着,震得人们的耳朵嗡嗡响。她的这尖叫声表达了别的猎手在这时的谈话里所说的意思。这尖叫听起来怪声怪气,如果这是在另一个时候,那么她自己想必会因为这样怪叫而觉得难为情,大家也都会感到惊讶。大叔亲手把灰兔在鞍后的皮带上系好,动作灵活而迅速地把它搭在马屁股上,他这样做仿佛是在责备大家,接着带着不想同任何人说话的神气,骑上他的浅栗色马走了。除了他以外,所有的人神情忧郁,好像觉得受了侮辱一样,上马各自回家了,在过了很长时间后,才恢复以前的那种假装的心平气和的样子。他们还久久地看着红毛的鲁加依,那只猎犬沾满污泥,驼着背,弄得链子叮当响,带着胜利者的泰然自若的神气,在大叔的马后面快步走着。

“他灰不溜秋的,记得吗,牙齿雪白,站在那里看着我们……”

“怎么能这样拦截!”伊拉金的马夫说。

“您记得吗,索尼娅?”尼古拉问。

“它累坏了,单独追赶了三次。”尼古拉说,他不听任何人说话,也不关心别人有没有听他说。

“是的,是的,我好像也记得。”索尼娅怯生生地回答道。

“鲁加依,给你兔子腿。”他说,把一条割下来的沾着泥的兔子腿扔给它。“该你享受,正当事,快去!”

“这个黑奴的事我曾经问过爸爸和妈妈,”娜塔莎说,“他们说,根本没有过什么黑奴。可是你说你还记得!”

“鲁加依!鲁加尤什卡!正当事,快去!”这时又有一个人喊起来,于是大叔的那只红毛驼背的公狗鲁加依伸一伸腰和弓一弓背,赶上了前面的两只狗,奋不顾身地朝兔子扑过去,把它从边界上撞到秋播作物地里,在污泥没膝的秋播作物地里又一次更加凶狠地扑上去,只见它背上沾满污泥,与兔子滚在一起。其余的狗排成星形围住它。过了一会儿,大家都到了聚集在一起的狗旁边。只有大叔一个人喜气洋洋地下了马,把兔子的后腿割下来。他抖动着兔子,让血流出来,不安地向四周张望,有些手足无措,自己也不知道在和谁说什么。“瞧,这事干的……瞧这些狗……瞧它胜过了所有的狗,胜过价值千金的,也胜过只值一个卢布的——正当事,快去!”他喘着气说,愤恨地环顾四周,好像在骂什么人,好像所有的人都是他的敌人,所有的人都欺负他,到现在他终于进行了报复。“瞧,你们价值千金的狗也不过如此,——正当事,快去!”

“当然,现在我还记得他的牙齿。”

“叶尔曾卡,好样的!”可以听见伊拉金像哭一样的、完全变了样的喊声。叶尔扎没有听见他的恳求。在本来预料它能抓住灰兔的一刹那,兔子来一个急转弯,跑到了秋播作物地和收割过的庄稼地的边界上。叶尔扎和米尔卡像套在马车上的一对马,一起去追赶兔子;在边界上灰兔跑得轻松些,两条狗不能很快接近它。

“这真奇怪,完全像做梦一样。我喜欢这样。”

“米卢什卡,亲爱的!”传来了尼古拉得意洋洋的喊声。看来米尔卡马上就要扑上去抓住兔子,但是它追上后扑了个空。灰兔摆脱了它。这时漂亮的叶尔扎又压过来,悬在灰兔尾巴的上方,仿佛在估量距离,以免这一次又扑空,想要抓住它的后腿。

“你可记得,我们在厅里滚鸡蛋玩,突然来了两个老太婆,在地毯上旋转起来。有没有这么回事?记得吗,多么好玩……”

“兔子脑袋朝哪一边卧着?”尼古拉朝那个发现兔子的猎手走了百步光景,问道。但是那猎手还没来得及回答,灰兔好像感觉到次日清晨的严寒一样,躺不住了,跳了起来。一群系着系索的猎犬,吠叫着冲下山去追兔子;不拴皮带的灵也从四面八方跟着猎犬朝兔子奔去。所有这些慢慢走着的猎犬管理人嘴里喊着“站住!”把猎犬集合起来,而管灵的人则喊着“追!”带着灵沿着田野跑去。平常很镇定的伊拉金,还有尼古拉、娜塔莎和大叔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和往哪里去,也飞驰着,眼睛里只看见狗和兔子,担心哪怕只有一瞬间没有看见追捕的情景。这是一只大兔子,跑得很快。它跳起来后,没有马上就跑,而是动动耳朵,倾听着四面八方发出的喊声和马蹄声。它不太快地跳了十来下,等狗过来后,最后选定一个方向,感到处境危险,便抿起耳朵,撒开腿就跑。它原来卧在收割过的庄稼地里,但是前面是秋播作物地,那里泥泞难跑。发现它的猎人的两只狗离得最近,首先注意到兔子,飞快地去追它;但是没有追多远,从它们的后面冲出了伊拉金的红色花斑的叶尔扎,到了离兔子只有一只狗的距离的地方后,对准兔子的尾巴扑过去,以为能抓住兔子了,可是没抓着,打了一个滚。兔子弓起背,跑得更快了。从叶尔扎的后面蹿出了臀部很宽的黑色花斑的米尔卡,很快追上了兔子。

“是呀。有一次爸爸穿着蓝皮大衣站在台阶上放了一枪,你记得吗?”他们微笑着,饶有兴趣地回忆着一件件往事,这不是老年人充满伤感的怀旧,而是少年富有诗意的回忆,讲的是梦境与现实融合在一起的最遥远的过去留下的印象,他们一面说,一面轻轻地笑着,为一些事情而感到高兴。

小丘上的猎手举起鞭子站着,老爷们骑着马慢步朝他过去;地平线上的猎犬转身离开了兔子;猎手们而不是老爷们,也走开了。猎手和狗都缓慢地、稳重地移动着。

索尼娅像平常一样,在这方面落后于他们,虽然与他们有着共同的回忆。

“鲁加依!嘿,嘿!”他喊道。“鲁加尤什卡!”他加了一句,不由得想用这爱称来表达他对这只红毛公狗的喜爱和寄托在它身上的希望。娜塔莎看见了和感觉到了这两位老人和她的哥哥竭力掩盖起来的激动的心情,她自己也很激动。

索尼娅不记得他俩回忆的许多事情了,而她记住的事并没有在她的心里引起他们所体验的那种诗意的感觉。她只是分享着他们的喜悦,竭力装得和他们一样高兴。

“我凑什么热闹!要知道你们的狗——正当事,快去!——每一只都是用一个村子换来的,价值千金。你们比试吧,我就在一边看!”

索尼娅在他们回忆她首次来家的情况时才参加进来。她说,她当时怕尼古拉,因为他的上衣上有绦子,保姆对她说,她也将缝上这样的绦子。

“您怎么样,米哈依尔·尼卡诺雷奇?”他问大叔。大叔骑在马上紧皱着眉头。

“而我记得:有人对我说,你是在大白菜底下生的,”娜塔莎说,“我还记得当时我不敢不相信,但是知道这不是真的,心里感到很别扭。”

“兔子大吗?”伊拉金一面问,一面朝发现兔子的猎手那里走,不无激动地环顾四周,吹口哨招呼叶尔扎……

在他们这样谈着的时候,一个女仆从休息室的后门探进头来。

“对,应当过去……怎么样,一起去?”尼古拉一面回答,一面注视着叶尔扎和大叔的红毛鲁加依,他还一次也没有让自己的狗和这两个敌手比试过。“要是把我的米尔卡打败了,怎么办呢!”他心里想,同时与大叔和伊拉金一起并辔朝兔子跑过去。

“小姐,公鸡捉来了。”女仆低声说。

“啊,好像发现了兔子。”伊拉金漫不经心地说。“怎么样,伯爵,我们去追捕吧。”

“不要了,波莉娅,叫他们送回去。”娜塔莎说。

“追——捉住它!”这时只听得一个管猎犬的人停住脚步,发出拉长声音的叫喊声。这个人站在收割过的庄稼地里的小丘上,举起了短柄长鞭,再一次拉长声音喊道:“追——捉住它!”(这喊声和举起的短柄长鞭意味着他发现了卧着的兔子。)

休息室的谈话进行到一半,迪姆勒进了房间,走到放在角落里的竖琴旁边。他取下了呢子的琴套,竖琴发出一阵琤琤乱响的声音。

“我也不为因为野兽是别人的狗而不是我的狗逮住的而感到不快——我只要欣赏追捕就行了,是这样吧,伯爵?然后我来判断……”

“爱德华·卡尔雷奇,请您弹奏我喜欢的菲尔德先生的夜曲吧。”从客厅里传来了老伯爵夫人说话的声音。

“就是嘛。”

迪姆勒弹了一个和音,对娜塔莎、尼古拉和索尼娅说:

“我不明白,”伊拉金接着说,“为什么有的猎人看见别人打的野兽和别人的猎犬就眼红。我可以对您说说我自己,伯爵。您知道,我骑着马跑一跑就觉得很愉快;和这样的朋友相遇……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他又冲着娜塔莎抬了抬自己的海狸皮帽子);至于说带回多少只野兽——对我来说无所谓!”

“年轻人真安静!”

“是的,还可以,能跑。”尼古拉回答道。而心里想:“只要野地跑出一只大灰兔,我就可以让你看看这是一只什么样的狗!”他对马夫转过头来说,如果有哪个猎手发现一只卧着的兔子,将赏他一个卢布。

“我们在谈哲理呢。”娜塔莎说,回头看了一下,继续说了起来。现在谈的是做梦。

“您的这条黑色花斑的狗真漂亮——很灵活!”他说。

迪姆勒开始弹奏。娜塔莎踮着脚悄悄地走到桌旁,拿起蜡烛,把它放到外面,然后轻轻地在原来的地方坐下。房间里,尤其是在他们坐的沙发上,光线很暗,但是满月的银色月光透过大窗户落在地板上。

“这一只?是的,这是一只好狗,能捉野兽。”伊拉金用满不在乎的声调说他的红色花斑的母狗叶尔扎,其实这只狗是他去年用三户家仆向邻居换来的。“这么说来,伯爵,你们那里的粮食产量也不那么好吧?”他接着已开始的话头说。他认为出于礼貌也应该对小伯爵说同样的夸奖的话,便看了看罗斯托夫的狗,选中了因臀部很宽而引起他注意的米尔卡。

“知道吗,我常常想,”娜塔莎朝尼古拉和索尼娅身边挪了挪说,这时迪姆勒已弹完了,还坐在那里,轻轻地拨动琴弦,大概是在犹豫,决定不了是弹到这里为止呢,还是再弹点新的东西。“我想,这样回忆呀回忆,一直回忆下去,最后会记得我降生到世上来以前的事。”

“您的这只母狗真漂亮!”他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跑得快吗?”

“这是灵魂转世。”索尼娅说,她一直爱看书,什么都记得。“埃及人相信,我们的灵魂以前是在牲畜身上的,以后又将回到它们身上去。”

伊拉金谈起了今年的收成,在这严肃的谈话的中途,尼古拉向他指了指他的那只红色花斑的母狗。

“不,你知道,我不相信我们是牲畜转世,”娜塔莎还是低声地说,虽然琴声停止了,“我确定不移地知道,我们曾是什么地方的天使,来过这里,因此什么都记得……”

使罗斯托夫特别感到惊讶的是伊拉金的犬群中的一只红色花斑的纯种小母狗,它体形细长,但是肌肉坚硬如钢,嘴脸清秀,长着一双凸出的黑眼睛。他曾听说伊拉金的狗跑得很快,现在认为这只漂亮的小母狗是他的米尔卡的敌手。

“我可以参加你们的谈话吗?”迪姆勒走过来低声问道,在他们身旁坐下了。

到伊拉金的山脚去要经过田地。猎手们排成一排。老爷们在一起走。大叔、罗斯托夫、伊拉金不时悄悄地看看对方的猎犬,竭力做得使对方不觉察到这一点,不安地在对方的猎犬中寻找自己的猎犬的敌手。

“如果我们曾经是天使,那么为了什么我们被贬得这么低?”尼古拉说。“不,这不可能!”

伊拉金为了弥补他的猎手的过错,恳请罗斯托夫到一俄里外他留给自己打猎的山脚去,据他说,那里到处都是兔子。尼古拉同意了,于是人数增加了一倍的猎手出发了。

“不是贬低,谁对你说贬低了?……我怎么知道我以前是什么。”娜塔莎深信不疑地反驳说。“要知道灵魂是不朽的……因此,如果我将永远活着,那么我在以前也曾经活过,曾经永恒地活过。”

娜塔莎担心哥哥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焦急不安地骑着马在不远处跟着他。她看见两个仇敌友好地相互行礼致意,便到了他们跟前。伊拉金看见娜塔莎,把他的海狸皮帽抬得更高,愉快地笑了笑,说伯爵小姐无论就对打猎的爱好还是就他早有所闻的美貌来说,都很像狄安娜。

“是的,但是我们很难想象永恒是怎么样的。”迪姆勒说,他是带着温和的轻蔑的微笑走到年轻人跟前的,但是现在也像他们一样,说话很轻,很严肃。

尼古拉发现伊拉金不是敌人,而是一个仪表堂堂、彬彬有礼的地主,并且看出他特别愿意和小伯爵结识。伊拉金到了罗斯托夫跟前,抬了抬海狸皮帽,说他对发生的事感到十分遗憾;说他已下令惩罚那个胆敢抢别人的猎犬追捕的猎物的猎人,表示希望同伯爵结交,并邀请他到自己的地方去打猎。

“永恒为什么很难想象?”娜塔莎说。“今天存在,明天存在,永远存在,还有昨天存在过,前天存在过……”

他刚转过树林的突出部,就看见一个头戴海狸皮帽的肥胖的地主骑着一匹上等的黑马朝他迎面过来,后面跟着两名马夫。

“娜塔莎!现在轮到你了。给我唱点什么。”传来了伯爵夫人说话的声音。“你们干吗老坐在那里,好像在搞什么阴谋活动似的。”

尼古拉从来没有见过伊拉金,但是他议人论事好走极端,感情容易冲动,听说这个地主蛮横霸道,便非常恨他,把他看做最凶恶的敌人。他现在骑着马愤怒而又激动地朝他过去,手里紧紧握着短柄长鞭,为对自己的敌人采取最坚决和最危险的行动做好了一切准备。

“妈妈!我一点也不想唱。”娜塔莎说,但是同时她又站了起来。

事情是这样的:与罗斯托夫家有争执并正在打官司的伊拉金在通常属于罗斯托夫家的地方打猎,现在似乎有意叫他的猎手到罗斯托夫家打猎的树林来,让一个猎手去抢别人的猎犬追捕的猎物。

他们大家,甚至包括已不年轻的迪姆勒,都不愿意中断谈话和离开休息室,但是娜塔莎已站了起来,尼古拉已在古钢琴旁坐下了。像平常一样,娜塔莎在大厅中央选了一个共鸣最好的地方站住,开始唱母亲最爱听的歌。

取胜的猎手到了猎手们中间,被这些同情而又好奇的人围住,讲述着自己的功绩。

她虽然说她不想唱,但是她很久以来和今后很长时间内都没有唱得像今天晚上这么好。正在书房里和米坚卡谈话的伊里亚·安德烈依奇伯爵听到她的歌声,像一个快要做完功课忙着要去玩耍的小学生一样,颠三倒四地向管家胡乱嘱咐了几句,最后不再说话了,而米坚卡也面带微笑站在伯爵面前,默默地听着。尼古拉目不转睛地看着妹妹,和她一起换着气。索尼娅一面听,一面想道,她自己和她的好朋友之间的差别是多么大啊,她怎么会不可能有她表妹的那种魅力呢,哪怕多少有一点也好呀。老伯爵夫人脸上带着幸福而又忧伤的微笑,眼睛里含着泪水坐着,不时地摇摇头。她心里想着娜塔莎,也想着自己的青年时代,还想着娜塔莎和安德烈公爵的婚事,觉得其中有某种不自然的和可怕的东西。

尼古拉没有同猎手说话,叫妹妹和彼佳等一等他,自己便到敌对的伊拉金家的猎手那里去了。

迪姆勒坐到伯爵夫人旁边,闭上眼睛听着。

“自然是他想把狐狸从我们的狗嘴里抢走!是我的灰色的母狗捉住的。你想,有这样的道理吗!居然伸手来抓狐狸!我就举起狐狸给他一下子。往后退,狐狸在鞍桥后面挂着呢。想尝尝这个吗?”猎手指着短刀说,大概他脑子里还仍然在和他的仇敌说话。

“不,伯爵夫人,”他终于开口了,“这是一个达到欧洲水平的人才,她没有什么可学的了,这样柔和、悦耳、有力……”

“你们那里怎么啦?”尼古拉问。

“唉,我多么为她担心,我是多么担心啊!”伯爵夫人情不自禁地说,忘记了是在同谁说话。她的那种一般母亲所具有的感觉告诉她,娜塔莎身上某种东西太多,这不会使她幸福。娜塔莎还没有唱完,十四岁的彼佳就兴高采烈地跑了进来,说化装表演的人来了。

尼古拉下了马,与刚骑马过来的娜塔莎和彼佳在猎犬旁边站住,等待着吵架的事结束的消息。从林边出来了那个打架的猎手,鞍桥后面挂着一只狐狸,他到了小主人跟前。他远远地摘下帽子,竭力想把话说得恭敬些;但是他脸色苍白,喘着粗气,脸上带着恶狠狠的表情。他的一只眼睛被打伤了,但是他大概还没有发觉这一点。

娜塔莎突然停住了。

尼古拉派马夫去把妹妹和彼佳叫到自己身边来,自己骑着马慢步前往驯犬师集合猎犬的地方。几个猎手已骑着马到打架的地点去了。

“傻瓜!”她朝弟弟喊了起来,跑到椅子前,倒在上面,放声大哭起来,很长时间没有能够止住。“没有什么,妈妈,真的,没有什么,只不过彼佳吓了我一跳。”她说,竭力想露出微笑,但是眼泪还在流着,抽抽搭搭地哭得喘不过气来。

“伊拉金家的猎手在和我们的伊万争吵。”尼古拉的马夫说。

家奴化装成狗熊、土耳其人、小饭馆老板和太太的样子,看起来可怕而又可笑,他们带来了寒气和欢乐气氛,开头胆怯地挤在前厅里;然后一个躲在另一个的背后,拥进了大厅;他们开始唱歌,跳一般的舞和轮舞,玩圣诞节游戏,开头有些腼腆,后来愈来愈快活和齐心协力。伯爵夫人认出了几个人,朝化装表演的人笑了笑,便到客厅里去了。伊里亚·安德烈依奇伯爵喜气洋洋地微笑着,坐在大厅里,称赞着表演的人。年轻人不知到哪里去了。

猎手们夺下狐狸,没有把它往马鞍上挂,两人在马下站了很长时间。拖着缰绳、鞴着马鞍的马在他们附近站着,猎犬也在那里躺着。猎手们挥动着手,好像在争那只狐狸。从那里传来了号角声,这是要打架的信号。

半个小时后,大厅里在原有的化装表演的人之间出现了一个穿鲸须架式筒裙的老夫人——这是尼古拉。化装成土耳其女人的是彼佳。小丑是迪姆勒,骠骑兵是娜塔莎,而索尼娅用软木炭画了胡子和眉毛,扮成一个切尔克斯人。

“这是怎么回事?”尼古拉想道。“这个猎手是从哪里来的?这不是大叔家的。”

没有化装的人见了他们故作惊奇,表示认不出来,夸奖了一番,于是这些年轻人认为他们的服装非常漂亮,应当再向一些人显示一下。

尼古拉看见几个戴红帽的猎犬管理人沿着长满幼林的峡谷的边缘奔驰着,他甚至看见了猎犬,并且随时都希望在那一边,在秋播作物地上有狐狸出现。站在坑里的猎手开始行动,他放出猎犬,这时尼古拉看见有一只样子古怪的矮矮的红狐狸拖着一条大尾巴,急急忙忙地在秋播作物地里跑。猎犬开始追上它。眼看猎犬已经靠近了,狐狸在它们之间转圈,转得愈来愈快,用毛茸茸的尾巴在自己周围画着圈,这时不知哪家的一只白狗扑了上去,接着一只黑狗也上去了,于是一切都乱成一团,猎犬分开来屁股朝外站着,围成一个星形,微微抖动着身子。两个猎手骑马到了猎犬跟前,一个头戴红帽,另一个是陌生人,身穿绿色长衫。

尼古拉很想用他的三驾雪橇拉着大家在平坦的道路上兜兜风,建议带上十来个化装的家奴到大叔那里去。

在尼古拉对面是一片秋播作物地,他手下的一个猎手一个人在那片榛树丛后面的坑里站着。猎犬刚刚放出去,尼古拉就听见他熟悉的猎犬沃尔托恩追捕野兽发出的断断续续的吠叫声;别的猎犬参加了进来,追捕声时起时落。过了一会儿,从树林里传出了追捕狐狸的喊声,于是整个犬群合在一起,离开尼古拉,沿着一个沟岔朝秋播作物地追去。

“算了,你们干吗去惊动那个老头子!”伯爵夫人说。“而且他那里连身都转不过来。要去,就上梅柳科娃家去。”

老伯爵回家去了。娜塔莎和彼佳留了下来,不过答应很快就回去。打猎继续进行,因为天色还早。中午时分,猎犬都放进了长满稠密幼林的峡谷。尼古拉站在一片收割过的庄稼地里,看得见所有的猎手。

梅柳科娃是一个寡妇,有好几个不同年龄的子女,还雇着几位男女家庭教师,住在离罗斯托夫家四俄里的地方。

“亲爱的,说得有理,”活跃起来的老伯爵接过来说,“我现在就去化装,和你们一起去。我要好好逗逗帕舍塔。”

“不过,老弟,你爱生气。”伯爵说。丹尼洛什么也没有说。只羞怯地像孩子那样温和而愉快地笑了笑。

但是伯爵夫人不同意放伯爵走,因为这些天他一直腿疼。于是决定伊里亚·安德烈依奇伯爵不能去,而如果路易莎·伊万诺夫娜(即绍斯太太)一起去的话,那么小姐们也可以去梅柳科娃家。平常胆怯和腼腆的索尼娅这时比大家都坚决地恳求路易莎·伊万诺夫娜不要拒绝。

伯爵想起了被他自己放走的狼以及同丹尼洛的冲突。

索尼娅化装得比谁都好。她画的胡子和眉毛与她异常相称。大家对她说她很漂亮,而她则处于一种与她本性不合的兴奋和精神饱满的状态之中。一个内心的声音对她说,要么今天就决定她的命运,要么将永远失去机会,而她穿着男人的衣服看起来完全像另一个人。路易莎·伊万诺夫娜同意陪她们去,半个小时后,四辆带着大小铃铛的三驾雪橇驶到了台阶前,雪橇的滑木在冰冻的雪地上发出吱吱吱和嗖嗖嗖的声音。

“很大,大人。”丹尼洛急忙脱下帽子回答道。

娜塔莎率先表现出了过圣诞节的欢乐情绪,这种欢乐情绪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人,愈来愈强烈,等到大家来到寒冷的室外,相互交谈着和招呼着,笑着喊着坐上雪橇时,达到了顶点。

“啊,好大一只狼。”他说。“很大,是吧?”他问在他身旁的丹尼洛。

两辆雪橇是日常使用的普通雪橇,第三辆雪橇是老伯爵专用的,驾辕的是一匹奥廖尔的走马;第四辆是尼古拉个人的,由一匹毛长得很长的矮矮的黑马驾辕。尼古拉身上穿着老太婆的衣服,外面罩着一件骠骑兵的束腰的斗篷,他拉着缰绳,站在自己雪橇的中央。

伊里亚·安德烈依奇伯爵也骑马过去,碰了碰狼。

夜色很亮,亮得他能看见马具上的搭扣和马眼在月光下发出的反光,这时那些马正惊恐地回头瞧着在门口阴暗的廊檐下喧闹的乘客。

人们脸上带着快乐和疲乏的表情,把这只活捉的狼放到一匹想要急忙闪开和打着响鼻的马的背上,这只狼在猎犬朝它发出的尖细的吠叫声伴随下,被驮到了大家集合的地方。猎犬抓到了两只小狼,灵抓到了三只。猎手们带着猎物聚集拢来,讲述着捕狼的经过,大家都来看老狼,而那野兽嘴里咬着一根棍子,低下脑门宽阔的脑袋,用呆板无神的大眼睛望着周围的这一群狗和人。当有人碰它时,它抖动着被捆住的腿,惊恐而又直瞪瞪地看着大家。

坐尼古拉的雪橇的有娜塔莎、索尼娅、绍斯太太和两个女仆。而坐老伯爵的雪橇的则有迪姆勒夫妇和彼佳;化装的家奴们分别上了其余的雪橇。

尼古拉在那匹栗色马喘着粗气从他身旁过去前,没有看见丹尼洛和听见丹尼洛的喊声,他也没有听见身体扑下去的声音,没有看见丹尼洛已在猎犬中间趴在狼的背上,竭力想抓住狼的耳朵。无论是猎人们还是猎犬和狼都已经明白,现在事情已经结束了。狼惊恐地抿起耳朵,想要起来,但是猎犬团团围住它。丹尼洛欠起身来,使劲往下压,整个沉重的身体像要躺下休息一样倒在狼身上,伸手抓住它的耳朵。尼古拉想要刺它,丹尼洛低声说:“不要这样,让我们把它的嘴捆住,”说着他改换了一个姿势,用脚踩住狼的脖子。人们朝狼的嘴里塞进了一根棍子并且捆好,好像给它戴上皮嚼子一样,然后捆住它的四脚,丹尼洛把它从这边到那边来回翻了两次。

“你先走,扎哈尔!”尼古拉朝他父亲的车夫喊了一声,好在半道上超过他。

丹尼洛左手握着出鞘的短刀,一声不响地骑马往前走,像用连枷打谷一样,用短柄长鞭抽打着栗色马凹进去的肚子。

于是迪姆勒和其余化装的人乘坐的老伯爵的雪橇往前走了,仿佛在冰上冻住了似的滑木吱吱地响,铃铛也发出低沉的声音。两匹拉边套的马紧贴着辕木,行走时马蹄深深陷入雪中,不断翻起像白糖般坚实和闪闪发亮的雪。

早在这次追捕开始时,丹尼洛听见“呜—溜—溜”的喊声,便策马来到了林边。他看见卡拉依咬住了狼,以为事情已结束了,便勒住马。但是当他看到猎手们没有下马,狼抖了抖身子又要逃跑时,便催动他的栗色马,但不是朝狼奔去,而是一直奔向禁伐林,像刚才卡拉依那样去拦截狼。由于朝这个方向走,他在大叔的猎犬挡住狼时赶到了狼的跟前。

尼古拉紧接着第一辆雪橇出发了;其余的雪橇也发出咯吱咯吱声跟了上来。开头在狭窄的小路上小跑。在经过花园时,光秃秃的树木遮住了明亮的月光,密密层层的影子横在路上,但是一出围墙,一片像钻石似的发出灰蓝色反光的雪原展现在眼前,它整个沐浴在月光里,一动也不动。路上的一个坑洼使前面的雪橇颠了一下又一下;后面的,再后面的雪橇也都这样颠了两下,它们不顾一切地冲破了仿佛冻结了的寂静,开始一辆接一辆拉成一线,向前奔跑。

尼古拉和他的马夫,大叔和他的猎手围着狼打转,命令猎犬冲上去,叫喊着,每当狼蹲下时,他们都准备下马来打它;每当狼抖抖身子,往那能救它命的禁伐林里跑时,他们便朝前追去。

“兔子的脚印,脚印很多!”在冻结了的寒冷的空气中响起了娜塔莎的声音。

大叔的一个猎手从另一边过来拦截,他带的猎犬又把狼挡住了。狼再一次被围住了。

“什么都看得清,尼古拉!”索尼娅的声音说。尼古拉回头朝索尼娅看了一眼,接着弯下身子,想靠得近些,好看清她的脸。她的那张画着黑胡子和黑眉毛完全变了样的可爱的脸从貂皮帽下面露出来,在月光下显得很近而又很远。

“我的上帝!这是为什么呀?……”尼古拉绝望地喊叫起来。

“这还是以前的那个索尼娅。”尼古拉想道。他凑到近处仔细地看了看,微微一笑。

水沟里几条猎犬和狼咬在一起,狼的灰白色的毛和它的一只伸直的后腿从猎犬下面露出来,它抿住耳朵,一副惊恐的样子,喘不过气来(卡拉依咬住了它的喉咙)。——尼古拉看见这情景的那一分钟,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他已抓住鞍桥,想要下马去打那只狼,突然狼从这一群猎犬中间伸出了脑袋,然后把前腿搭到了沟沿上。它咬了咬牙(这时卡拉依已没有咬住它的喉咙了),两条后腿一蹬,跳出了水沟,夹起尾巴,摆脱了猎犬,又向前逃跑了。卡拉依身上的毛竖了起来,它大概是摔伤了或被咬伤了,吃力地从沟里爬出来。

“您怎么啦,尼古拉?”

这条腿上的毛卷成一团团的老公狗,利用小公狗阻拦的机会切断了狼的道路,离狼只有五步远了。狼仿佛感觉到了危险,斜眼朝卡拉依看了看,把尾巴夹得更紧,想加快速度跑掉。但是这时,尼古拉只看见卡拉依发生的情况——它转瞬之间到了狼身上,同狼一起滚到了它们前面的水沟里。

“没有什么。”他说,又朝马转过头去。

“卡拉尤什卡!老伙计!……”尼古拉哭着喊道。

雪橇上了被滑木压得光溜溜的、在月光下可以看到布满马蹄印的平坦大道后,马自然而然地拉紧了缰绳,加快了脚步。左面拉边套的马低下头,一纵一跳地拉起了挽索。驾辕的马摇晃着身子,动了动耳朵,仿佛在问:“要不要开始?或者还早?”在前面白色的雪地上,可以清楚看到扎哈尔赶的黑色雪橇,它已经离得很远,低沉的铃铛声也在渐渐远去。可以听见那雪橇上发出的吆喝声和化装的人的说笑声。

“卡拉依!呜—溜—溜!……”他一面喊着,一面用眼睛寻找这只老公狗,这是他惟一的希望。卡拉依使出全身的力气,尽可能地挺直身子,盯住那只狼,费力地跑到它一边,想要截住它。但是狼跑得快而卡拉依跑得慢,根据这一点可以看出,卡拉依失算了。尼古拉看见在前面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就是树林,狼跑到那里一定会溜掉。这时前面出现了一群猎犬和一个骑着马几乎迎面跑过来的猎人。还有希望。一条尼古拉没有见过的、来自另一犬群的体形很长的深褐色小公狗迅速从前面向狼冲过来,几乎把它撞倒了。狼出乎意外地很快爬起来,朝小公狗扑过去,喀嚓咬了一口——于是浑身是血、肚子被咬破的小公狗尖声地叫起来,一头栽倒在地上。

“喂,你们跑得快点,最亲爱的!”尼古拉喊了一声,从一边拉了拉缰绳,挥起手中的鞭子。这时仿佛有一阵大风迎面吹来,拉边套的马拉紧挽索加快速度奔跑,根据这一点就可察觉到雪橇飞驰得有多快。尼古拉回头看了一眼。其他雪橇上的车夫高喊着和尖叫着,挥动鞭子催赶着驾辕的马,也都赶上来了。辕马在轭下坚强地晃动着身子,没有想要减速,准备在必要时再加一把劲。

“要跑掉了!不,这不行。”尼古拉想道,继续扯着嘶哑的嗓门喊着。

尼古拉追上了第一辆雪橇。两辆雪橇从一座山上下来,上了河边草地上的一条宽阔的大路。

红毛的柳比姆从米尔卡背后跳出来,迅速向狼扑去,咬住了它的后腿,但是就在这时又惊恐地跳到了另一边。狼蹲了下来,龇了龇牙,重新站起来往前跑,所有猎犬没有再去接近它,在离它一俄尺的地方跟着。

“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尼古拉想道。“想必是在科索依草地。不,这像是我从未见过的一个新地方。这不是科索依草地,也不是焦姆卡山,天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好像是一个新的和神奇的处所。好吧,且不管它是什么地方!”于是他朝马匹吆喝了一声,准备绕过第一辆雪橇。

“呜—溜—溜—溜!”尼古拉喊道。

扎哈尔勒住马,转过他的直到眉毛都结了霜的脸。

“呜—溜—溜!……”尼古拉喊叫起来,那声音听起来好像不是他的一样,他骑的那匹骏马自行冲下山去,跃过一个个水沟去拦截那只狼;猎犬跑得更快,赶到了马的前头。尼古拉听不见自己的喊声,感觉不到他在骑着马奔跑,既没有看见猎犬,也没有看见他经过的地方;他只看见那只狼,看见它加快了速度,没有改变原来的方向,沿着谷地奔跑着。第一个出现在狼近旁的是黑色花斑、臀部很宽的米尔卡,它开始逐渐靠近那只野兽。离得愈来愈近了……眼看它就要追上了。但是狼斜着眼睛看了看它,米尔卡便不像平常那样使劲扑上去,而是翘起尾巴,突然两条前腿撑着地站住了。

尼古拉放开了自己的马,扎哈尔向前伸出两只手,吧嗒了一下嘴,也放开了马。

“放出去还是不放?”当那只狼离开树林朝他过来时,尼古拉自言自语地说。突然狼的整个嘴脸变了;它看见一双它大概还没有见过的人的眼睛注视着它,浑身颤抖了一下,略微朝猎人转过头来,站住了,大概是在想:是后退还是向前走?“嘿!反正都一样,向前!……”看来它仿佛对自己这样说,于是它不再回头看,轻松自如然而坚决果断地一纵一跳着朝前走了。

“少爷,当心。”他说。两辆雪橇并排时跑得更快了,飞奔的马的腿在迅速地挪动。尼古拉开始赶着雪橇加快速度往前冲。扎哈尔没有改变伸出两手的姿势,稍稍抬起那只握缰绳的手。

“呜—溜—溜。”罗斯托夫噘起嘴唇,低声喊道。猎犬抖动了铁链,跳了起来,竖起了耳朵。卡拉依搔完它的后腿后,也站了起来,竖起耳朵,轻轻地摇了摇狗毛纠结成团的尾巴。

“不对,少爷。”他朝尼古拉喊了一声。尼古拉让他的马全都奔跑起来,赶到了扎哈尔的前头。马扬起干燥的雪粒,撒到了雪橇上的人的脸上,它们旁边响起密集的滑动声,迅速跑动的马腿和被超过的雪橇的影子混成一团。四面八方传来滑木在雪地上滑动发出的嗖嗖声和妇女的尖叫声。

“不,不会有这样的运气,”罗斯托夫想,“这是多么可贵啊!不会有的!我无论是玩牌还是打仗,运气从来都不好。”于是奥斯特利茨战场的情景和多洛霍夫的样子清晰地、但迅速交替着在他的想象中闪现。“只要一生中有一次能逮住一只老狼,我就再也没有别的愿望了!”他一面想,一面集中注意力,朝左边看看,又朝右边瞧瞧,倾听着追捕野兽发出的任何一点微小的声音。他又朝右边看了一眼,发现有个什么东西沿着空旷的田野朝他跑过来。“不,这不可能!”罗斯托夫想,像一个眼见盼望已久的事正在实现的人那样深深地喘着气。巨大的幸福实现了——而且是那样地简单,那样地毫不声张,那样地平平常常和不加宣扬。罗斯托夫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这种疑惑延续了一秒多钟。狼正在向前跑着,吃力地跳过了它路上的一道沟。这是一只老狼,脊背灰白,肥胖的肚子有点发红。它不慌不忙地跑着,显然相信没有任何人看见它。罗斯托夫屏住呼吸,回头看了看猎犬。这些猎犬有的躺着,有的立着,没有看见狼,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老狗卡拉依转过头,龇着黄牙,生气地寻找着狗蚤,顺着自己的后腿喀嚓喀嚓地咬着。

尼古拉又勒住了马,朝自己周围看了看。周围仍然是一片洒满月光、遍地闪闪发亮的神奇的原野。

这时尼古拉·罗斯托夫正在自己的位置上守候着狼。根据时近时远的追逐声,根据他熟悉的猎犬的吠叫声,根据驯犬师时远时近和不断抬高的呼喊声,他感觉到在孤岛般的树林里正在发生什么事。他知道,树林里有初生的狼(小狼)和长成的狼(老狼);他知道,猎犬分为两群,某个地方正在进行追捕,而某个地方事情进行得不大顺手。他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着狼到他这边来。他作了几千种设想,估计狼会从哪边跑来,怎样跑来,考虑他如何追捕它。他心里的希望不断为失望所取代。他几次向上帝祈祷,盼望狼跑到他这里来;他祈祷时非常热情和诚实,就像那些因微不足道的小事而焦急不安的人进行祈祷一样。“你为我做这件事,根本费不了多大力气!”他对上帝说,“我知道,你伟大,我不该向你提出这个请求;但是请你务必让那老狼朝我跑过来,让卡拉依当着在那里守候的大叔的面狠狠地咬住它的喉咙不放。”在这半个钟头里,尼古拉连续不断地用紧张不安的目光上千次地扫视树林的边缘,那里的一片白杨幼林上矗立着两棵稀有的橡树;扫视边沿被水冲塌的冲沟以及右边灌木丛里依稀可见的大叔的帽子。

“扎哈尔叫我向左转;干吗要向左转?”尼古拉想道。“难道我们是在去梅柳科娃家,难道这是她的村子梅柳科夫卡?我们天知道是在哪里,天知道我们会怎么样——我们遇到的情况是很奇怪的和很有意思的。”他回头朝雪橇里看了一眼。

“你瞧,他的胡子和睫毛全都白了。”坐在雪橇里的一个胡子和眉毛都很细的奇怪而又漂亮的陌生人说道。

“把狼放—走了!……还算什么猎人!”他似乎不愿再理睬惊慌失措的伯爵,窝着对他的满腔怒火,狠狠地朝栗色骟马凹陷下去的汗湿的肚子抽了一鞭,就跟着猎犬跑了。伯爵好像受了罚一样站在那里,朝四周张望,想用笑脸博得谢苗对自己的处境的同情。但是谢苗已不在那里了:他绕过灌木丛前去拦截狼,不让它进树林。那边的猎手们也都在追捕那野兽。但是狼在灌木丛里走,没有一个猎手能截住它。

“这人好像是娜塔莎,”尼古拉想道,“而那是绍斯太太;也许不是她,而这个留胡子的切尔克斯人——我不知道是谁,但是我爱她。”

“可惜!……”他喊道,举起鞭子朝伯爵做了一个威吓的动作。

“你们不冷吗?”他问。她们没有回答,笑了起来。后面雪橇上的迪姆勒喊了声什么,大概很可笑,但是无法听清他喊的是什么。

“呜—溜—溜,呜—溜—溜!”他喊道。当他看见伯爵时,眼睛里射出了一道闪光。

“是的,是的。”人们笑着回答道。

狼停了一下,像得了喉头炎似的,朝猎犬笨拙地转过额头很宽的脑袋,还像刚才那样微微摆动身子,蹦了一下两下,摇摇尾巴,钻进树林边缘不见了。这时,从对面的林边慌慌张张地蹿出一只、两只、三只猎犬,它们发出像哭一样的吠叫声,一起沿着田野里刚才狼跑过的地方追去。在猎犬之后,榛树丛分开了,出现了丹尼洛的那匹因满身是汗而皮毛发黑的栗色马。丹尼洛身体蜷缩着,朝前倾,骑在长长的马背上,他没有戴帽子,头上的白发乱蓬蓬的,通红的脸上冒着汗。

然而这就像是一座神奇的树林,林中的黑影和钻石般的闪光交融在一起,有一排排大理石的台阶,可以看见各种神奇的建筑物的银色屋顶,听见一些野兽发出刺耳的尖叫。“如果这真的是梅柳科夫卡,那么我们不知道往哪里走就来到了此地,就更奇怪了。”尼古拉想道。

伯爵和谢苗骑马从林边出来,看见了左边有一只狼,这只狼微微摆动身子,正在轻轻地朝左边刚才他们站的林边跑去。凶猛的猎犬尖声吠叫了一声,挣脱皮带,从马腿旁朝那只狼追去。

这确实是梅柳科夫卡,只见男女仆人手持蜡烛满面笑容地跑出来,到了台阶上。

“当心!”他大声喊叫起来,仿佛他早就按捺不住地要这样喊。接着放开猎犬,朝伯爵奔驰过来。

“来的是什么人?”台阶上有人问。

伯爵朝四周看了一眼,看见米季卡在右边正瞪着两眼望着他,同时抬了抬帽子,向他指着前面的另一边。

“伯爵家化装表演的人,一看那些马我就认出来了。”几个人回答道。

伯爵和谢苗看着他。突然,如同常有的那样,追赶声一下子靠近了,仿佛猎犬张开大嘴的吠叫声和丹尼洛“呜—溜—溜”的命令声很快就要到他们跟前。

十一

“回来!”谢苗朝跑离林边的公狗喊道。伯爵浑身颤抖了一下,手里的鼻烟壶掉到了地上。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下马去捡鼻烟壶。

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梅柳科娃是一个膀大腰圆、精力充沛的女人,她戴着眼镜,身穿一件对襟无扣的外衣坐在客厅里,几个女儿围着她,她尽量设法不使她们感到无聊。当前厅里响起来客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时,她们正在静静地往水中浇蜡,观看着凝结成的形状。

伯爵和他的马夫默默地听了几秒钟,确信猎犬已分为两群:一群很大,吠叫得特别起劲,已开始逐渐远去;另一群沿着树林奔跑,在伯爵面前经过,在这一群里可以听见丹尼洛发出的命令声。这群猎犬合合分分,但都渐渐跑远了。谢苗叹了一口气,弯下腰,以便整一整被小公狗搅乱了的皮带。伯爵也叹了一口气,觉察到自己手中捧着鼻烟壶,便把它打开,取出一撮鼻烟。

骠骑兵、老太太、巫婆、小丑、狗熊在前厅里清着嗓子,擦着冻结在脸上的霜,进了大厅,那里正在急忙点蜡烛。扮小丑的迪姆勒和扮老太太的尼古拉首先跳起舞来。其余化装的人被大声叫喊着的孩子们团团围住,他们捂着脸,改变着说话的声音,向女主人鞠躬,然后在房间里站好。

伯爵忘了收敛起脸上的笑容,望着前面远处的林中小道,手里捧着鼻烟壶,但没有闻鼻烟。紧接着猎犬的吠叫声,又传来了丹尼洛吹响的追狼的低沉的号角声;一群猎犬和头三只猎犬会合了,可以听见猎犬时高时低地吠叫起来,还可以听见一种进行呼应的特别的吠叫声,这说明已在追捕狼了。驯犬师已不对猎犬吆喝了,而是发出“呜—溜—溜”的声音,命令它们追上去,在所有这些声音中,丹尼洛发出的时而低沉、时而尖得刺耳的声音可以听得特别清楚。他的声音仿佛充满了整个树林,而且传出树林外,在远处田野里回响着。

“啊,简直认不出来!啊,这是娜塔莎!你们看,她像谁!确实像有一个人。爱德华·卡尔雷奇真漂亮!我没有认出来。舞跳得真好!啊,我的老天爷,还有一个切尔克斯人;说实话,对索纽什卡来说正合适。这又是谁呢?啊,真高兴!尼基塔,瓦尼亚,把桌子搬开。我们刚才还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呢!”

“前些日子少爷佩戴着所有勋章和奖章做完日祷出来,于是米哈依尔·西多雷奇……”谢苗没有把话说完,他听见寂静的空中传来了猎犬追捕猎物的吠叫声和两三只猎犬的呼应声。他低下头注意地听,默默地对主人做了个手势。“找到了一窝狼崽……”他低声说,“带人直接追到利亚多夫高地去了。”

“哈—哈—哈!……骠骑兵,瞧那骠骑兵!完全像一个男孩子,看那两条腿!……我一看就忍不住……”几个人这样说。

“到哪里去找……”伯爵重复着他的话,看来为谢苗这样快就把话说完而感到惋惜。“到哪里去找。”他说,撩起皮袄的前襟,掏出了鼻烟壶。

娜塔莎最受梅柳科娃家的姑娘们的欢迎,她和她们一起到后面的房间去了,到那里后,姑娘们伸出裸露的手臂从敞开的门里从仆人手中接过她们所要的软木炭、各种长衫和男人衣服。十分钟后,梅柳科娃家里的所有年轻人都参加到化装表演的人的行列里来了。

“简直像画里画的一样!前几天在扎瓦尔扎草地上追捕一只狐狸。少爷开始进行拦截,不让进密林,跑得快极了——那马价值千金,而骑手更是无价之宝!是的,像他这种好样的年轻人到哪里去找!”

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吩咐给客人腾出地方和准备招待他们主仆的食物后,仍戴着眼镜,面带强忍住的微笑,在化装表演的人中间来回走着,凑到身边看他们的脸,可是一个人也没有认出来。她不仅没有认出罗斯托夫家的人和迪姆勒,而且怎么也认不出自己的女儿们以及她们身上穿的她丈夫的长衫和制服。

“马骑得不错,啊?骑在马上的姿势怎么样,啊?”

“这是哪家的姑娘?”她看着打扮成喀山鞑靼人的女儿的脸,问自己家的家庭教师。“好像是罗斯托夫家的什么人。喂,骠骑兵先生,您在哪个团服役?”她问娜塔莎。“给这个土耳其人水果软糕,”她对招待客人的仆人说,“他们的法律不禁止吃这个。”

“正是,老爷。少爷知道该在哪里守候。他对马术那样精通,我和丹尼洛有时感到非常吃惊。”谢苗说,他知道如何讨主人的欢心。

跳舞的人满有把握地认定,既然他们化了装,那么谁也认不出他们来,因此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大胆跳出各种古怪和可笑的舞步来,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看着他们,有时用手绢捂住脸,忍不住发出老年人的和善的笑声,这时她整个肥胖的身体也都颤动起来。

“尼科拉沙在哪里?在利亚多夫高地,是吗?”伯爵仍然低声地问。

“我的萨希内特,萨希内特!”她说。

“怎么不惊奇?勇敢,灵活!”

在俄罗斯舞和轮舞跳完后,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叫主仆们一起围成一个大圈;拿来了一枚戒指、一条绳子和一个卢布,大家便开始一起做各种游戏。

“谢苗,你看见她骑马觉得惊奇吧……啊?”伯爵说。“就是男子汉也只能这样!”

一个小时后,所有人身上的衣服都揉皱和变得很不整齐了,用软木炭画的胡子和眉毛弄脏了汗津津的、火热的和快活的脸。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开始认出化装的人来了,赞扬服装设计得好,对小姐们来说特别合适,并且感谢大家给她带来这么大的乐趣。客人们被请到客厅里去吃晚饭,同来的家仆们则在大厅里受到款待。

“她和彼得·伊里奇在扎罗夫草地附近,”谢苗微笑着回答道,“别看她是一位小姐,特别喜欢打猎。”

“不,在澡堂里算卦,这太可怕了!”吃晚饭时一个住在梅柳科娃家的老姑娘说。

“见到娜塔莉娅·伊里尼什娜了吗?”他问谢苗。“她在哪里?”

“为什么呢?”梅柳科娃的大女儿问道。

“嘘—嘘!”伯爵叫他别做声,朝谢苗转过身去。

“你们不要去,这需要有勇气……”

“我……不比别人差。”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说。

“我去。”索尼娅说。

“喂,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对他眨眨眼,低声地说,“你只会惊走野兽,丹尼洛会给你厉害瞧的。”

“您讲一讲,那位小姐怎么啦?”梅柳科娃的二女儿问。

瘦削和双颊下凹的切克马尔安排好自己的事情后,不时地瞧瞧他的那位已和睦相处了三十年的主人,看到主人心情很愉快,便等待着进行愉快的谈话。还有第三个人从树林那边小心翼翼地过来(显然已告诫过他),在伯爵后面停住。过来的是一个白胡子老头,他身穿女式外衣,头戴高筒帽。这是小丑娜斯塔西娅·伊万诺夫娜。

“是这么回事,有一位小姐,”老姑娘说,“带上一只公鸡和两副餐具,按照规矩坐下了。坐了一会儿,只听得突然有人来了……铃铛叮当响,一辆雪橇驶了过来;又听见有人走过来了。进来的完全像人一样,是一个军官,他在她身旁坐下,拿起餐具。”

伊里亚·安德烈依奇喝了酒加上骑着马,脸稍微有点红;他的那双有点湿润的眼睛显得特别明亮,他裹着皮袄,坐在马鞍上,那模样活像是一个准备带出去游玩的孩子。

“啊!啊!……”娜塔莎喊叫起来,惊恐地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在他身旁站着他的跟班谢苗·切克马尔,这是一个老骑手,但动作已不灵便了。切克马尔带着三只像主人和马一样变得肥胖的凶悍的捕狼猎犬。两只聪明的老狗不拴皮带躺着。在大约百步以外的灌木林边上,站着伯爵的另一个马夫米季卡,此人特别喜欢骑马,并且是一个打猎的狂热爱好者。伯爵按照古老的习惯,在打猎前喝了一银杯猎人喝的露酒,吃了点酒菜,又喝了半瓶他喜欢喝的波尔多红葡萄酒。

“他怎么,也会说话?”

老伯爵知道儿子打猎时脾气急躁,便急忙赶来,惟恐迟到,驯犬师们还没有到达指定地点,伊里亚·安德烈依奇就赶着两匹黑马拉的轻便马车,脸色红润,双颊颤动着,高高兴兴地沿着秋播作物地到了留给他的位置,然后抻了抻皮袄,佩带上了打猎用具,上了他的那匹像他自己一样光滑肥壮、温和善良、毛色灰白的维夫梁卡。轻便马车和拉车的马被打发走了。伊里亚·安德烈依奇伯爵虽然不大喜欢打猎,但是牢记着打猎的规矩,他到了他站的灌木林的边上,理好缰绳,在马鞍上坐稳,觉得自己都准备好了,便微笑着朝四周张望了一下。

“对,跟人一样,完全一样,开始进行劝说,而她本应陪他说话直到鸡叫;可是她胆怯了,用手捂住脸。他就把她抱起来。幸好这时几个女仆跑来了……”

“这要看运气了。”罗斯托夫答道。“卡拉依,走吧!”他吆喝一声,用这一声吆喝作为对大叔的回答。卡拉依是一只两腮长满长毛的难看的老公狗,它因单独捕获了一只老狼而出名。大家都各就各位。

“干吗吓唬她们!”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说。

“喂,好侄儿,你这是去守候那只老狼,”大叔说,“说好了,别让它溜了。”

“妈妈,要知道您自己也占卜过……”女儿说。

在大约一百俄丈的地方已看得见奥特拉德诺耶禁伐区这个孤岛了,驯犬师们朝它走过去。罗斯托夫和大叔最后商定从哪里放出猎犬,并且给娜塔莎指定了她应待的和不会有任何野兽跑来的位置,然后朝谷地上方的围猎地过去。

“在谷仓里是怎么占卜的?”索尼娅问。

“那很好,伯爵小姐。”大叔说。“只是不要从马上摔下来,”他加了一句,“因为——正当事,快去!——没有什么可支撑的。”

“哪怕现在就可到谷仓里去,听那里有什么动静。如果听见敲敲打打的声音,这是不祥之兆,如果听见装粮食的声音,那就是好兆头;经常也有……”

“大叔,您别以为我们会妨碍什么人,”娜塔莎说,“我们将待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

“妈妈,您讲一讲您在谷仓里碰到了什么?”

“首先,特鲁尼拉不是一般的狗,而是猎犬。”尼古拉心里想,严厉地盯了妹妹一眼,力图让她感觉到,这时他们应该保持一定距离。娜塔莎明白了这一点。

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笑了笑。

“尼科连卡,特鲁尼拉这条狗多么可爱!它认得我了。”娜塔莎夸奖她心爱的猎狗说。

“有什么好讲的,我已忘记了……”她说。“你们不是谁也不去吗?”

“您好倒是您好,可不要踩着狗。”大叔严厉地说。

“不,我去;佩拉格娅·丹尼洛夫娜,让我去吧,我去。”索尼娅说。

“您好,大叔!我们也去。”彼佳喊道。

“好吧,如果你不害怕的话。”

大叔用不赞同的目光看了彼佳和娜塔莎一眼。他不喜欢把玩耍与打猎这样严肃的事搅和在一起。

“路易莎·伊万诺夫娜,我可以去吗?”索尼娅问。

于是两家的猎犬合成了一群,大叔和尼古拉便并辔而行。娜塔莎骑马到了他们跟前,只见她裹着头巾,头巾下露出兴奋的脸和闪闪发亮的眼睛,彼佳和猎人米哈依拉,还有保姆派来照看她的驯马师一步不离地跟着她。彼佳笑着什么,抽打着马,扽着缰绳。娜塔莎灵活地和满有把握地坐在她的阿拉伯黑马上,稳稳当当地和毫不费力地把马勒住。

无论是玩戒指、绳子或找卢布的游戏,无论是像现在这样交谈,尼古拉都待在索尼娅身边,完全用新的目光看着她。他觉得,由于她画上了这胡子,今天他才第一次完全看清了她。这天晚上索尼娅确实很快乐,很活跃,很漂亮,尼古拉还从来没有看见过她的这种样子。

“我就上那里去。怎么,要不要把猎犬合到一起?”尼古拉问。“合到一起……”

“原来她是这样的,而我是一个傻瓜!”尼古拉看着她闪闪发亮的眼睛和他从未见过的从胡子下面露出的、有着一对酒窝的幸福而热情的微笑,心里想道。

“正当事,快去!……我就知道,”大叔(这是罗斯托夫家的一个并不富裕的远亲,住在邻村)说,“我就知道你忍不住了,你来了,这很好。正当事,快去!(这是大叔爱说的口头禅。)你现在就去禁伐区,我的吉尔奇克得到消息说伊拉金家带着狩猎队已待在科尔尼基了,正当事,快去!不然他会从你的鼻子底下把狼崽抢走的。”

“我什么也不害怕。”索尼娅说。“现在就可以去吗?”说着她站起身来。人们告诉她谷仓在哪里,她应如何站在那里静听,并递给她一件皮袄。她把皮袄披在头上,看了尼古拉一眼。

“您好,大叔!”尼古拉在老人到了他跟前时说。

“这个姑娘多么可爱啊!”他想道。“在这之前我想什么来着?”

走了将近一俄里后,雾中又出现了五个带狗的骑手,他们朝罗斯托夫家的狩猎队迎面过来。打头的是一个长着一大把灰白胡子的精力充沛、仪表堂堂的老人。

索尼娅出了屋到了走廊里,以便前去谷仓。尼古拉借口他觉得太热,急忙到了大门口的台阶上。屋里由于挤满了人,确实很闷热。

马在田野上走,好像在毛毯上走一样,有时在穿过道路时,踩在水洼上发出吧嗒吧嗒的声音。天空中的雾气还在悄悄地和不紧不慢地朝地面下降;这一天无风,暖和,四周寂静无声。不时传来猎手的口哨声,马打响鼻声,马鞭抽打声或离开自己位置的猎犬的尖叫声。

外面仍然还是那一片静止不动的寒气,仍然还是那一轮明月,只不过更亮了。月光是那样的皎洁,雪地上银光万点,宛如布满星星,使人不愿仰望天空,真正的星星反而不引人注目了。天空是黑暗的,而地上却充满着欢乐。

每一只狗都认识主人和知道自己的名字。每个猎手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知道自己守候的地点和任务。一出围墙,所有的人不再说笑,沿着通往奥特拉德诺耶树林的道路和田野,从容不迫地和不慌不忙地散开。

“我是一个傻瓜,傻瓜!我一直在等待什么呢?”尼古拉想,他跑到台阶上,然后沿着一条通向后门台阶的小路往前走,绕过了屋角。他知道,索尼娅要经过这里。在半道上有一个几俄丈长的木柴堆,上面积着雪,投下了阴影;光秃秃的老菩提树的树影从柴堆的那一边和近旁,纵横交错地投到雪地和小路上。小路通向谷仓。谷仓的用原木建成的墙和积雪的屋顶,仿佛用某种宝石雕成一样,在月光下闪闪发光。花园里有一棵树发出断裂声,接着一切又归于寂静。胸中呼吸的似乎不是空气,而是某种永远年轻的力量和欢乐。

出动的猎犬总共五十四只,由六个驯犬师和猎犬管理人带领着。带灵的人,除主人们外,有八个人,他们后面有四十多只灵奔跑着,因此连同主人们的犬群,出猎的有一百三十来只狗和二十来个骑马的猎手。

女仆室的台阶上响起了脚步声,在积满雪的最后一级上发出清脆的咯吱声,听见老姑娘的声音在说:

一个钟头后,全体猎手在台阶旁集合。尼古拉板着脸,态度严肃,想要表明他现在没有时间去管琐碎的小事,迈开步子从正在对他说什么的娜塔莎和彼佳面前走过。他检查了猎队的各个部分,先派一批猎手带一群猎犬去布围,自己骑上枣红顿河马,呼唤着自己的那一群猎犬,穿过打谷场朝奥特拉德诺耶禁伐区方向的一片田野驰去。老伯爵的那匹叫维夫梁卡的白鬃白尾枣红色骟马由伯爵的马夫牵着;而伯爵本人则坐轻便马车直接到留给他的那条野兽常走的路上去守候。

“一直向前,沿小路向前走,小姐。只是不要回头看!”

老伯爵一直养着一大批猎手,现在把他们全部交给儿子管理,在九月十五日这一天,他一高兴,自己也要去打猎。

“我不害怕。”索尼娅的声音回答道,她沿着小路朝尼古拉走过来,她的那双穿着精工制作的皮鞋的秀足踩在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索尼娅裹着皮袄走着。她看见尼古拉时已只有两步远了;她看见的他也不是她熟悉的和有点惧怕的样子。他穿着女人的衣服,头发蓬乱,脸上带着幸福的和索尼娅没有见过的微笑。索尼娅迅速跑到他面前。

丹尼洛本来就觉得待在房间里不合适和很难受,而跟小姐打交道更觉得不可思议。他垂下眼睛,急忙往外走,仿佛这与他无关,同时竭力避免无意中做不利于小姐的事。

“完全是另一种样子,但仍然是原来的她。”尼古拉看着她那全被月光照亮了的脸想道。他把手伸进蒙住她的头的皮袄里,搂住她,紧紧地拥抱着她,吻了吻散发出软木炭气味的胡子下面的嘴唇。索尼娅也吻了吻他的嘴唇的正中间,抽出两只小手从两面托住他的面颊。

“不,我去,一定要去。”娜塔莎坚决地说。“丹尼洛,给我们鞴马,叫米哈依拉把我的狗带上。”她对狩猎长说。

“索尼娅!……”“尼古拉!……”他们只说了这样一句。他们跑到谷仓那里,后来各走各的台阶回到屋里。

“你可不能去,因为妈妈说过,你不能去。”尼古拉对娜塔莎说。

十二

“罗斯人什么也挡不住,我们走!”彼佳喊道。

当大家从梅柳科娃家往回走时,一向目光敏锐、能注意到一切的娜塔莎把座位重新做了安排,路易莎·伊万诺夫娜和她坐到迪姆勒的雪橇上,而让索尼娅与尼古拉和女仆们坐在一起。

“你知道,这对我来说是最快乐不过了。”娜塔莎说。“自己要去打猎,吩咐鞴马,却对我们什么也不说,这很不好。”

尼古拉在回家的路上已不再你追我赶了,而是赶着雪橇平稳地走着,在这奇异的月光下一直注视着索尼娅,借助这不断变幻不定的光,透过她脸上画的眉毛和胡子寻找着以前的和现在的索尼娅,他已决定永远不和她分离了。他注视着,当他认出这个和那个索尼娅,回想起与她接吻的感觉混合在一起的软木炭的气味时,便深深地呼吸着寒冷的空气,望着往后退的地面和闪闪发亮的天空,觉得自己又进入了神奇的世界。

“我们要去。”尼古拉不乐意地回答道,今天他要正经八百地去打狼,不愿带上娜塔莎和彼佳。“我们要去,不过是去打狼,你会觉得没有意思的。”

“索尼娅,你觉得快乐吗?”他不时地问。

“你去打猎吗?”娜塔莎问。“我就知道你要去!索尼娅说你们不会去。我知道,天气这样好,不可能不去。”

“很快乐。”索尼娅回答。“你呢?”

尼古拉进行了详细的询问并从丹尼洛嘴里得知猎犬都还可以后(丹尼洛本人也想去打猎),吩咐给马备鞍。但是丹尼洛刚想要走,娜塔莎就快步进了房间,她还没有梳洗穿戴好,身上只披着保姆的大头巾。彼佳也和她一起跑了进来。

在半道上尼古拉把缰绳交给车夫,自己跑到娜塔莎坐的雪橇上,站在跨杠上。

五分钟后,丹尼洛和乌瓦尔卡已站在尼古拉的大书房里了。虽然丹尼洛身材不高,但是看见他在房间里会使人觉得好像看见一匹马或一头熊站在地板上的家具和其他生活设施之间一样。丹尼洛自己感觉到了这一点,便像平常一样紧挨着门站着,说话时声音尽量放得小些,并且一动不动,以便不破坏老爷们的安宁,竭力想赶快把话说完,好从天花板底下出去,到天空底下的宽阔原野里去。

“娜塔莎,”他用法语低声对她说,“你知道,索尼娅的事我已下了决心。”

“是。”

“你对她说了吗?”娜塔莎问道,突然高兴得喜笑颜开。

“你等一等再喂狗。”

“唉,你画着这胡子和眉毛样子多么怪呀,娜塔莎!你高兴吗?”

“遵命!”

“我非常高兴,非常高兴!我已经生过你的气了。我没有对你说,但是你曾经对她很不好。她的心肠多么好啊,尼古拉,我真高兴!我这人虽然常常令人讨厌,但是只我一个人得到幸福,而索尼娅没有得到,便觉得问心有愧。”娜塔莎接着说。“现在我太高兴了,快跑回她那里去吧。”

“那就应当去了?”尼古拉说。“你和乌瓦尔卡到我这里来一下。”

“不,等一下,唉,你的样子太可笑了!”尼古拉说,仍然仔细看着她,也在妹妹身上寻找某种过去他没有见过的新的、异乎寻常的和温柔而有魅力的东西。“娜塔莎,有一种神奇的东西。是吗?”

“天一亮我就派乌瓦尔卡去探听了,”他在停了一会儿后用低沉的声音说,“他回来说,已搬到奥特拉德诺耶禁伐区了,那里有嗥叫声。”(这“搬到”的意思是指那只他俩都知道的母狼已带着狼崽搬到奥特拉德诺耶树林,这树林离家两俄里,是一个与别处不相连的不大的地方。)

“是的,”她回答道,“你做得很好。”

丹尼洛没有回答,他眨了眨眼睛。

“假如我以前看到她是现在的这个样子,”尼古拉想道,“我早就问她应该怎么办了,不管她说什么,我就会照着去做,那样一切就会很好了。”

“天气很好,啊?可以打一围,跑一跑,啊?”尼古拉说,一面搔着米尔卡的耳朵背后。

“那么说,你很高兴,我做得很好?”

“有什么吩咐,大人?”丹尼洛用教堂大辅祭那样的低沉的声音问,他的嗓音因吆喝猎犬变得有些嘶哑,他皱着眉头,那双闪闪发亮的黑眼睛朝停止说话的主人看了一眼。“怎么,忍不住了吧?”这两只眼睛好像在这样说。

“唉,做得太好了!不久前我为这事和妈妈争执过。妈妈说,索尼娅想方设法想嫁给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呢!我和妈妈差一点争吵起来。我永远也不允许任何人说她的坏话和对她有不好的想法,因为她身上只有好的东西。”

“丹尼洛!”尼古拉喊道,他怯生生地感觉到,他见了这种适于打猎的天气、这些猎犬和这个猎手,立刻就有一种无法遏止的打猎的欲望,有了这种欲望,一个人就会像热恋中的人在情人面前一样,把原来的各种打算全部忘掉。

“就这样好吗?”尼古拉说,又一次端详着妹妹脸上的表情,想要弄清这是不是实话,然后靴子咯吱一响跳下了跨杠,向自己的雪橇跑去。坐在那里的仍然是那个画着胡子、两眼闪闪发光、幸福地微笑着、从貂皮帽子下看着人的切尔克斯人,这个切尔克斯人就是索尼娅,这个索尼娅一定会成为他未来的幸福的和爱他的妻子。

“噢—嚯!”这时传来了猎手的无法模仿的吆喝声,这声音把深沉的男低音和尖细的男高音结合在一起;从拐角处出来了驯犬师和狩猎长丹尼洛,他留着乌克兰式的童花头,头发灰白,满脸皱纹,手里拿着弯成弧形的短柄长鞭,脸上带着猎人们才有的独立不羁、蔑视世上的一切的神情。他在主人面前摘下了切尔克斯高筒帽,用轻蔑的目光看了他一眼。对这种轻蔑主人并不介意,因为尼古拉知道,这个蔑视一切和自认为高于一切的丹尼洛毕竟不过是他家里的仆役和猎人。

小姐们回到家里并对母亲讲了她们在梅柳科娃家玩乐的情况后,回房去了。她们脱了衣服,但没有擦软木炭画的胡子,坐了很久,谈论着自己的幸福。她们谈到出嫁后将怎样生活,她们和丈夫们将会如何和睦相处,她们将会多么幸福。在娜塔莎的桌子上还放着昨天杜尼亚莎准备好的镜子。

这一天猎人们整天待在家里;天气很冷,寒风刺骨,但是傍晚天气转阴,变暖了。九月十五日,年轻的罗斯托夫早晨穿着睡袍朝窗外看了一眼,看见今天早晨对打猎来说再好不过了,瞧那天空仿佛在融化,在无风中往地面下降。空中惟一移动着的东西,是从上面悄悄落下来的烟尘和雾气的微粒。挂在花园里光秃秃的树枝上的晶莹的露珠,不断坠落在刚刚落下的树叶上。菜园里的土地,像罂粟花一样,潮湿黑亮,在不远的地方与灰暗湿润的雾气融为一体。尼古拉开门到了满是泥泞的湿漉漉的台阶上;四周散发着枯叶的气味和狗臊味。那只有黑色花斑、臀部很宽、长着一双凸出的乌黑大眼睛的母灵米尔卡,见主人出来了,就站了起来,向后伸伸腰,像灰兔似的伏下,然后突然跳起来,径直扑上去舔了舔主人的鼻子和胡子。另一只灵从花园小径上看见了主人,拱起脊背,迅速奔向台阶,翘起尾巴,开始在尼古拉的腿上蹭着。

“可是所有这一切会在什么时候实现?我担心永远不会……要是能实现那就太好了!”娜塔莎说,她站起身来,朝镜子走过去。

九月十四日的情况是这样的。

“你坐下,娜塔莎,也许你能见到他。”索尼娅说。娜塔莎点着了蜡烛,坐了下来。

已是初次上冻的季节,早晨的寒气冻结了被秋雨浸润的土地,秋播作物分蘖了,长得很茂盛,一片鲜绿,它与一块块收割过的、被牲口踩过的褐色的冬麦地和浅黄色的春麦地以及一条条红色的荞麦地的界线显得格外分明。山头和树林在八月底看起来还像是黑色的冬麦地和收割过的庄稼地之间的绿色岛屿,如今变成了鲜绿色的冬麦地中间的金黄色的和鲜红色的汀渚。灰兔的毛已换了一半,小狐狸开始离窝,狼崽长得比狗还要大。这是打猎的最好季节。热心的年轻猎手罗斯托夫的猎犬不仅练出了适于打猎的体形,而且连爪子也磨伤了,因此全体猎手商量后决定让猎犬休息三天,九月十六日出发,从杜布拉瓦开始,因为那里有一个未受惊动的狼窝。

“我看见一个留胡子的人。”娜塔莎照见自己的脸说。

“不要笑,小姐。”杜尼亚莎说。

“原来是这么回事,”尼古拉回答说,“您对我说了,这事让我来决定;我不喜欢安娜·米哈依洛夫娜,也不喜欢鲍里斯,但是他们和我们很要好,而家里很穷。那就这样处理吧!”他把期票撕得粉碎,这个举动使老伯爵夫人欢乐的眼泪夺眶而出,大哭起来。在这之后,小伯爵已不再过问任何事情,怀着极其浓厚的兴趣玩起他还觉得新鲜的猎犬来,而在老伯爵的庄园里养有进行大规模狩猎用的大群猎犬。

娜塔莎在索尼娅和女仆的帮助下把镜子摆好;她脸上露出严肃的表情,不说话了。她长时间地坐着,两眼望着镜中一排逐渐远去的蜡烛,设想(根据听到的故事想象)她在这最后连成的一个模糊的方形中会看见一口棺材,会看见他,安德烈公爵。但是不管她如何想把一个小小的斑点当做人或棺材的形状,她仍然什么也没有看见。她开始频频地眨巴起眼睛来,离开了镜子。

“让这些农夫、金钱、转入次页的账目全都见鬼去吧,”他想,“我过去曾懂得如何下赌注,而记账时如何转入下页却什么也不明白。”他心里对自己说,从那时起就再也不过问家里的事了。有一次伯爵夫人把儿子叫到身边,对他说,她有一张安娜·米哈依洛夫娜的两千卢布的期票,问他怎么办。

“为什么别人看得见,而我什么也看不见呢?”她说。“喂,索尼娅,你坐下来;今天你一定得看一看,”她说,“不过是替我看……我今天觉得很可怕!”

“不,爸爸,如果我做了使您不愉快的事,请您原谅;我更不如您。”

索尼娅在镜子旁坐下了,调整了位置,开始看起来。

“不,亲爱的。(老伯爵也感到问心有愧。他觉得把妻子的庄园管理得很不好,对不起自己的孩子们,但是不知道如何改变这种状况。)不,我请你把事情管起来,我老了,我……”

“索菲娅·亚历山德罗夫娜一定能看见,”杜尼亚莎低声说,“您老是笑。”

“爸爸,他是坏蛋和骗子,我知道。我已这样做了,就算了。如果您不愿意,往后我什么也不对他说了。”

索尼娅听到了这些话,也听到娜塔莎在低声说:

“你发现他没有记上这七百卢布就生气。可是这笔钱记在下一页上,你没有往下看。”

“我知道她看得见;她去年也看见了。”

“我就知道,”尼古拉想,“在这里,在这个怪地方,什么事我永远也无法弄明白。”

大家沉默了大约三分钟。“一定能!”娜塔莎低声说,但没有说完……索尼娅突然推开她把着的镜子,用手捂住了眼睛。

“你知道吗,亲爱的,何必发那么大的火!米坚卡全都对我说了。”

“唉,娜塔莎!”她说。

第二天,老伯爵把儿子叫到一边,面带畏怯的笑容对他说:

“看见了吗?看见了吗?看见了什么?”娜塔莎大声问道。

伯爵夫人从女仆那里立即知道了厢房里发生的事,一方面,她想到现在他们的景况将会好转而觉得欣慰,另一方面又怕儿子挑不起这担子而感到不安。她几次踮着脚走到儿子的门前,听着他如何一袋接一袋地抽烟。

“瞧,我不是说了吗。”杜尼亚莎扶着镜子说。

小伯爵喘着气,不理睬她们,大步从她们面前经过,朝正房走去。

索尼娅什么也没有看见,她刚才是想眨眨眼睛和站起身来,这时听见娜塔莎说“一定能”……她既不想欺骗杜尼亚莎,也不想欺骗娜塔莎,因此坐在那里感到很难受。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她用手捂住眼睛的时候,由于什么原因竟然会喊叫起来。

米坚卡的妻子和大小姨子们脸上带着惊恐的表情从房间里探头往门廊里张望,房间里一个擦得干干净净的茶炊里的水开了,管家的高高的床上铺着绗好的、被面用一块块碎布拼成的被子。

“看见他了吗?”娜塔莎拉住她的一只手问道。

米坚卡飞快地跑下六级台阶,进了花坛。(这个花坛是奥特拉德诺耶有过失的人有名的避难所。米坚卡本人喝醉酒从城里回来,常躲进这个花坛,奥特拉德诺耶的许多躲避米坚卡的居民都知道这个花坛是个可以安全藏身的地方。)

“是的。等一下……我……看见了他。”她还不知道娜塔莎所说的他指的是谁:是尼古拉还是安德烈,就不由自主地说道。

然后这些人同样高兴和惊恐地看见,小伯爵满脸通红,眼睛充血,抓住米坚卡的衣领把他拖出来,一面骂他,一面在适当时候用腿和膝盖非常灵活地顶他的屁股,喊道:“滚!坏蛋,不许你再到这里来!”

“但是我为什么不说我看见了呢?别人不是也能看见吗!谁又能知道我看见了还是没有看见呢?”索尼娅的头脑里闪过这样的念头。

“强盗!忘恩负义的畜生!……我要砍了你这个狗东西……我可不像我爸爸……全被你偷光了……坏蛋。”

“是的,我看见了他。”她说。

尼古拉在回家后的初期,神情是严肃的,甚至是闷闷不乐的。他因自己必须去过问一团糟的经济问题而苦恼,而母亲正是为了这件事才把他叫来的。为了更快地卸下这个包袱,他在到家后的第三天不回答娜塔莎问他到哪里去的问题,皱着眉头,气冲冲地到厢房里去找米坚卡,要他交出全部账目。这全部账目是什么,尼古拉知道得比这时感到惊恐和困惑的米坚卡还要少。谈话和查米坚卡的账目没有用多少时间。在厢房的前厅里等候的村长、农民代表和文书开头惊恐而又高兴地听见小伯爵的嗓门愈来愈高,听见他接连不断地骂人和吓唬的话。

“怎么样?怎么样?站着还是躺着?”

“不,我看见……原来什么也没有,突然我看见他躺着。”

“你看,他是这样写的,”她一面说,一面给儿子看安德烈公爵的信,内心里怀着一般母亲常有的对女儿未来幸福的夫妻生活的妒意,“他说,他在十二月以前不能回来。究竟是什么原因能使他耽搁这么久?大概是有病!身体很不好。你不要对娜塔莎说。你别看她很快活,这是她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的最后时日了,我知道她每次收到他的信时是什么心情。不过,上帝保佑,一切都会顺遂的,”每次结束谈话时她都这样说,“他是一个出色的人。”

“安德烈躺着?他病了?”娜塔莎吓得两眼发直,盯着她的女友问。

“为什么要延期?为什么不举行订婚礼?”他想。有一次他和母亲谈起妹妹的事,惊奇地、同时又有些高兴地发现,母亲在心灵深处有时也同样地怀疑这门亲事。

“不,正好相反,正好相反。——他满面笑容,朝我转过身来。”在她说这话的时候,她自己也觉得她看见了她所说的情景。

哥哥看着她,常常觉得惊奇。她完全不像一个离开了未婚夫的热恋中的未婚妻。她平静,安心,完全像以前那样的快活。这使尼古拉感到奇怪,甚至使他用不信任的目光来看待鲍尔康斯基的求婚。他不相信她的终身大事已经决定了,尤其是因为他没有看见过安德烈公爵和她在一起的情景。他一直觉得在这门亲事里有某种不实在的东西。

“那么后来呢,索尼娅?”

“你完全、完全不明白。”她说。尼古拉不再说了,同意了她的看法。

“后来我没有看清,出现一种蓝的和红的东西……”

尼古拉向娜塔莎表示了他对婚礼推迟一年的不满;但是娜塔莎激烈地反驳起哥哥来,对他说,事情只能是这样,违背父亲的意志进他们的家门是不好的,是她自己愿意这样做的。

“索尼娅!他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他呀!我的上帝!我是多么为他和为自己担心,为一切感到害怕呀……”娜塔莎诉说起来,对索尼娅的安慰话没有作任何反应,便在床上躺下了,在吹灭蜡烛后的一段很长时间里一直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着,望着结冰的窗户外面寒冷的月光。

“怎么对你说呢,”娜塔莎回答道,“我曾经爱过鲍里斯,爱过唱歌教师,爱过杰尼索夫,但是这完全不是那么回事。我现在很平静,很坚定。我知道,不会有比他更好的人,我现在非常安心,非常舒服。完全不像以前那样……”

十三

“非常高兴,”尼古拉回答说,“他是一个出色的人。怎么,你很爱他吗?”

在过完圣诞节后不久,尼古拉向母亲宣布他爱索尼娅,坚决要和索尼娅结婚。伯爵夫人早就觉察到索尼娅和尼古拉之间发生的事,并且预料到会有这样的表白,她默默地听完儿子的话,对他说,他想和谁结婚就可以和谁结婚;但是无论是她还是父亲,都不会为这桩婚事祝福。尼古拉第一次感觉到母亲对他不满,感觉到母亲虽然很爱他,但不会对他作出让步。她冷冰冰的,两眼不看儿子,叫人去把丈夫请来;伯爵被请来后,她想当着尼古拉的面简单而冷淡地告诉他是怎么回事,但是没有忍住,气恼地哭了起来,出了房间。老伯爵吞吞吐吐地数落尼古拉一番,要他放弃自己的意图。尼古拉回答说,他不能违背自己的诺言,于是老伯爵叹了一口气,显然有点不知如何是好,很快停止说话,到伯爵夫人那里去了。在和儿子的历次冲突中,伯爵由于自己没有管理好家业对他总有一种负疚感,因此他不能因为儿子拒绝娶一个有钱的姑娘却选上没有陪嫁的索尼娅而生他的气——在这种情况下他更是痛切地想起,如果家境不这么糟的话,那么对尼古拉来说就没有比索尼娅更好的妻子了;他还想起,家道衰落的责任全在他一个人,同时也要怪米坚卡和自己改不掉的老习惯。

“怎么,你高兴吗?”娜塔莎问。“我现在很安心,很幸福。”

父母再也没有和儿子谈起这件事;但是几天后伯爵夫人把索尼娅叫去,用索尼娅和她自己都没有料到的冷酷口气责备表侄女引诱她的儿子和忘恩负义。索尼娅垂下眼睛,默默地听着伯爵夫人的冷酷的话,不明白要她怎么样。她准备为报答自己的恩人而牺牲一切。自我牺牲的思想是她最崇高的思想;但是在眼前的情况下她不知道她应该为谁牺牲什么。她不能不爱伯爵夫人和罗斯托夫全家,但是也不能不爱尼古拉,不能不知道他的幸福决定于这种爱情。她默不作声,神情忧郁,没有回答。尼古拉觉得这种状况无法再忍受了,便去找母亲说明自己的态度。他又是恳求母亲原谅他和索尼娅并同意他们结婚,又是威胁母亲说,如果索尼娅再受到排斥,那么他将马上和她秘密结婚。

娜塔莎对他讲了自己同安德烈公爵的罗曼史,讲了安德烈公爵如何来到奥特拉德诺耶,把他最近的来信给哥哥看。

伯爵夫人用尼古拉从未见过的冷漠态度回答他说,他已成年,安德烈公爵不经父亲同意就要结婚,他也可以这样做,但是她永远不会把这个女阴谋家当自己的女儿对待。

“对,对,对。”娜塔莎高兴地说。

尼古拉一听见女阴谋家这个词儿就气炸了,他提高嗓门对母亲说,他从来没有想到她会强迫他出卖自己的感情,如果是这样,那么他最后一次要说……母亲根据他脸上的表情知道他会说什么并惊恐地等待着,但是他没有来得及说出这句决定性的话,这句话如果说出来,也许会永远成为母子之间的痛苦回忆。他之所以没有来得及把话说完,因为在门外偷听的娜塔莎脸色苍白和表情严肃地进了房间。

“恰恰相反,但是神气十足。成了公爵夫人了?”他低声地问她。

“尼科连卡,你说的是废话,住口,住口!我对你说,快住口!……”她几乎大声喊着,想把他的声音压下去。

“怎么,变丑了?”

“妈妈,亲爱的,这完全不是因为……我的好妈妈,可怜的妈妈。”她对母亲说,伯爵夫人觉得自己处于关系破裂的边缘,惊恐地看着儿子,但是由于固执和争强好胜,不愿意、也不能认输。

“完全变了。”他说。

“尼科连卡,我以后再给你解释,你先出去……您听我说,亲爱的妈妈。”娜塔莎对母亲说。

在重逢的欢乐过去后,在那种因情况与所预料的不一样而产生的奇怪的不满感觉(一切还是老样子,我何必急忙赶回来!)消失后,尼古拉开始对家里旧的环境习惯起来。父母还是那样,他们只不过老了些。不同的是,他们有一种焦急不安的情绪,有时不大和睦,这种情况从前未曾有过,尼古拉很快就知道了,这是由于家境不好造成的。索尼娅已经二十岁了。她的体态容貌已定型了,她就现在这种样子,不会长得更漂亮了;但是即使如此也够好看的了。尼古拉到家后,她整个人都充满着幸福和爱,而这个姑娘的忠诚的和不可动摇的爱情使他感到很高兴。使尼古拉最感到惊奇的是彼佳和娜塔莎。彼佳已是一个十三岁的大孩子了,长得很漂亮,快乐聪明而有些淘气,说话嗓音已经变了。尼古拉久久地看着娜塔莎,对她的样子感到惊奇,笑着。

她说的话没有什么用;但是它却产生了她想要取得的结果。

在旅途的前一半,从克列缅丘格到基辅,如同常有的那样,罗斯托夫想的还全是过去的事——骑兵连里的事;但是过了一半的路程后,他开始忘记三匹黑鬃黄褐色马、自己连的司务长和鲍尔若佐夫斯卡小姐,不安地问自己,他在奥特拉德诺耶会看到什么和什么样的情况。他离家愈近,就愈强烈地、比过去强烈得多地思念自己的家(仿佛情感也服从引力与距离的平方成反比的定律);在到奥特拉德诺耶前的最后一站,他给了车夫三卢布酒钱,像孩子一样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上了自家的台阶。

伯爵夫人伤心地啜泣起来,把脸埋到女儿的胸口,而尼古拉站起身来,抱住头,出了房间。

现在应当回去了,即使不退役,那也得请假。他并不知道为什么应当回去;但是吃完午饭睡了一觉后,他便吩咐给那匹很久没有骑、变得非常凶悍的灰色牡马战神备鞍;当他骑着这匹浑身冒汗的牡马回来后,便对拉夫鲁什卡(留在罗斯托夫身边的杰尼索夫的仆人)和晚上到他这里来的同事们说,他要请假回家去。不管他想到他就要走了,不能从司令部打听到他特别关心的事,不知道他是否将提升为骑兵大尉或者是否会因上次演习而得安娜勋章,心里觉得多么的别扭和纳闷;不管他想起没有把三匹黑鬃黄褐色马卖给戈卢霍夫斯基伯爵就要走了心里感到多么的奇怪,而这位伯爵曾和他讨价还价,而他打赌可卖两千卢布;不管他觉得预定要为普沙杰茨卡小姐举行的舞会没有他参加是多么的不可理解,这舞会是骠骑兵们为了与枪骑兵们为鲍尔若佐夫斯卡小姐举行的舞会一比高下而筹划的——不管怎么样,他知道他应当离开这个光明美好的世界,到一个荒唐无稽和混乱的地方去。一个星期后,休假批准了。骠骑兵们,不仅有同团的战友,还有同一个旅的同事,每人出十五个卢布为罗斯托夫饯行,请来了两个乐队演奏和两个合唱队唱歌助兴;罗斯托夫和巴索夫少校跳了特列帕克舞;喝得醉醺醺的军官们把罗斯托夫抬起来往上抛,抱住他而又放下他;第三骑兵连的士兵们又一次把他抬起来往上抛,喊着乌拉!然后大家把罗斯托夫放到雪橇上,把他送到第一个驿站。

娜塔莎进行了调解,最后母亲答应尼古拉不再欺压索尼娅,而尼古拉则保证不背着父母做任何事情。

这封信对尼古拉起了作用。他具有常人的健全的理智,这健全的理智告诉他应该怎么做。

尼古拉下狠心在把团里的事安排好后就退役,回来和索尼娅结婚,他因同父母不和而心情忧郁,表情严肃,但是他觉得处于热恋中,一月初回到团里去了。

尼古拉在读这些信时,心里有一种恐惧感,生怕他们要把他从这远离纷扰的世事、过着平静安宁生活的环境里拉出来。他感觉到他迟早要重新陷入生活的漩涡里去,衰败的家业要重振,管家的账目要清查,会发生争吵,要对付阴谋,拉关系,与人们交往,处理同索尼娅的爱情关系,履行对她的诺言等等。所有这些事极其杂乱,很难处理,他只好用传统的格式给母亲写冷冰冰的回信,信的开头是“亲爱的妈妈”,结尾是“您的听话的儿子”,不提他什么时候回家的事。一八一○年他接到家里人的来信,信中告诉他娜塔莎和鲍尔康斯基订婚的事,并且说婚礼将在一年后举行,因为老公爵不同意马上结婚。尼古拉接到这封信后很伤心,并且觉得受到了侮辱。第一,他舍不得娜塔莎离开家,因为在一家人当中他最喜欢她;第二,他从一个骠骑兵的观点出发,对自己在娜塔莎订婚时不在家感到遗憾,不然他就可向这个鲍尔康斯基表明,与他结亲根本不是什么高攀,如果他爱娜塔莎,那么他可以不得到怪僻的父亲的允许就结婚。他有过一时的犹豫,心想,要不要请个假,回去看一看订了婚的娜塔莎,但是这时眼看就要举行演习,心里又想起了索尼娅,想起了乱糟糟的事,就把归期推迟了。但是这一年的春天,他接到母亲背着老伯爵写的一封信,这封信使他觉得必须回去了。母亲写道,如果尼古拉再不回来管理家业的话,那么整个庄园就要拍卖,大家只好上街要饭了。老伯爵太软弱,对米坚卡太相信,他太善良,大家都欺骗他,弄得家里的景况愈来愈糟。“看在上帝分上,我求求您,如果你不想让我和你的全家遭到不幸的话,马上就回来。”伯爵夫人这样写道。

尼古拉走后,罗斯托夫家里开始变得比任何时候都沉闷。伯爵夫人因心绪不佳病倒了。索尼娅因与尼古拉离别而感到伤心,更因伯爵夫人不能不对她采取敌视态度而觉得难受。伯爵比往常任何时候都为糟糕的家庭经济情况而操心,因为需要采取一些果断的措施。只好卖掉莫斯科的房子和莫斯科郊区的庄园,而为了卖房子,需要到莫斯科去。但是伯爵夫人的病使得他的行期一天又一天地往后推。

罗斯托夫变成一个举止粗野而又心地善良的小伙子,莫斯科的熟人们见了,会认为他风度不好,但是他受到同事、下属和上司的喜爱和尊敬,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最近,也就是一八○九年,他在家里的来信中愈来愈经常地看到母亲诉苦的话,说家里的经济状况愈来愈不好,说他也该回家来让年老的双亲高兴高兴,使他们得到安慰。

娜塔莎轻松地、甚至愉快地度过了与未婚夫离别的最初的日子后,现在一天天地变得更加激动不安和不耐烦了。她想到她那本来可以用来和他谈情说爱的最好的时光正在白白浪费掉,这个想法萦绕在她心头,使她感到非常痛苦。他的信多半使她生气。她在生活中只想着他一个人,而他却过着真正的生活,不断见到他感兴趣的新的地方和新的人,想到这里她感到委屈。他的信写得愈有趣,她读了愈觉得难受。而她给他写信,不仅不能使她得到安慰,反而觉得这是一种枯燥无味的和不得不履行的义务。她不善于写信,因为无法在信中真实地表达出她习惯于用声音、微笑和目光表达的东西,哪怕是其中的千分之一。她给他写的是一些古板的、千篇一律的、干巴巴的信,她自己也认为没有任何意义,而伯爵夫人还得在信的草稿上替她改正拼写的错误。

尼古拉·罗斯托夫完全体验到了这种安乐生活的乐趣,他在一八○七年后继续在保罗格勒团服役,接替杰尼索夫当上了骑兵连长。

伯爵夫人的健康状况一直没有好转;但是莫斯科之行已不能再拖了。需要准备嫁妆,需要卖掉房子,同时预计安德烈公爵将先到莫斯科去,因为这年冬天尼古拉·安德烈依奇公爵住在莫斯科,而娜塔莎相信,安德烈公爵已经到了那里。

《圣经》的故事说:不劳动——无所事事——是人类始祖在被逐出伊甸园前过安乐生活匢的条件。在后来的人身上,仍然有同样的喜欢无所事事的习性,但是人一直受到诅咒,这不仅是因为我们必须汗流满面才得口,而且因为我们根据精神品性来说,不能是无所事事和心安理得的。一个秘密的声音告诉说,我们无所事事应该是有罪的。如果人能处于这样一种状态,他既无所事事,又觉得自己是有益的,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那么他就找到了原始的安乐生活的一个方面。处于这种必须的而又无可责难的无所事事状态的,有整整一个阶层——这就是军人。这种必须的而又无可责难的无所事事,过去是、将来仍将是服军役的主要魅力。

伯爵夫人留在乡下,伯爵带着索尼娅和娜塔莎于一月底启程到莫斯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