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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你说你想解放农民,”他接着说,“这是好事;但不是对你自己来说(我想,你从来没有鞭打过谁,也没有把谁送到西伯利亚去),更不是对农民来说。如果他们被打、被抽鞭子和被送往西伯利亚,我认为他们的处境不会因此而变得更坏。到了西伯利亚,他们仍然过同样的像牲畜一样的生活,而身上的伤疤长好后,仍然像以前那样的幸福。解放农民对这样一些人来说,才是需要的,这些人精神上处于崩溃状态,内心逐步产生了悔恨,可是又竭力压制着,同时由于不管自己有理无理都可以随便处置别人而变得粗野起来。我可怜的是这样的人,我希望为了这些人而解放农民。你也许没有见过,我可是见过,有一些很好的人,他们受无限权力的传统的教育,随着年龄的增长变得暴躁起来,变得残酷和粗野,他们知道这一点,却无法克制自己,变得愈来愈苦闷,愈来愈不幸。”

安德烈公爵愈说愈兴奋。当他竭力向皮埃尔证明他的行为从来不包含为邻人做好事的愿望时,他的眼睛十分激动地闪闪发光。

安德烈公爵说这些话时非常激动,皮埃尔不由得想,安德烈的这些想法是由他父亲的表现引发的。皮埃尔什么也没有对他说。

“是的,但是不像你想的那样。”安德烈公爵接着说。“我在当时和现在丝毫也不想对这个盗窃民兵靴子的混蛋录事做好事;我甚至很愿意看见他被吊死,但是我替父亲着想,也就是又是为了自己。”

“由此可见我怜惜的是什么人和什么——怜惜的是人的尊严、内心的问心无愧和心地的纯洁,而不是人的脊梁和脑袋,脊梁和脑袋不管怎样抽它,剃它,仍然还是那样的脊梁和脑袋。”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

“不,不,一千个不!我永远不会同意您的看法。”皮埃尔说。

“事情是这样的。我的父亲是他的时代最优秀的人物之一。但是他逐渐老了,他并不是为人残酷,而是天生活动能力强。他习惯于拥有无限权力,现在皇上任命他为民兵总司令,给了他这种权力,因而变得让人望而生畏。两个星期前要是我晚到了两个钟头,他就会把尤赫诺沃的录事活活吊死。”安德烈公爵微笑着说。“我服役是因为除我之外,谁也不能影响父亲,我可以在某些方面劝劝他,使他不至于干出以后会感到悔恨的事。”

十二

“那么您为什么要服役?”

傍晚,安德烈公爵和皮埃尔坐上马车前往童山。安德烈公爵不时看看皮埃尔,偶尔说几句话打破沉默,想以此来说明他的心情很好。

“是的。”安德烈公爵沉默了一会儿。

他指着田地对皮埃尔叙说自己在生产管理方面所做的改进。

“这么说,您在服役?”

皮埃尔脸色阴沉地沉默着,只简短地答应一两声,看来在想自己的心思。

“经历了奥斯特利茨战役后谁还去!”安德烈公爵脸色阴沉地说。“不,太谢谢了,我发过誓,今后不再到俄国作战部队服役。我不再这样做了。即使波拿巴就在这里,在斯摩棱斯克附近,威胁童山,我也不会去俄国军队服役。我对你这样说过。”安德烈公爵平静下来,接着说。“现在再说说民兵,父亲是第三军区民兵总司令,在他手下做事,是我逃避服役的惟一办法。”

皮埃尔想,安德烈公爵并不幸福,他误入歧途,不知道真正的光明,他皮埃尔应当帮助他,开导他,使他振作起来。但是当皮埃尔刚考虑好应该怎样说和说些什么时,他就感觉到安德烈公爵只用一句话,用一个论据就能把他讲的全部道理贬得一钱不值,因此他害怕开口,担心说出自己珍爱的神圣信念后会受到嘲笑。

“您为什么不去部队服役?”

“不,您为什么认为,”皮埃尔突然开口了,他低下头,摆出爱牴人的公牛的样子,“您为什么这样想?您不应该这样想。”

“生活本来就不会让人安宁的。我倒乐意什么也不干,可是,一方面,此地的贵族们抬举我,选我为首席贵族;我好容易才推辞掉。他们根本不了解我身上没有应当有的东西,没有做这事所需要的那种庸俗的一团和气和为大家操心的兴趣。再说这座房子需要盖起来,好让自己有一个地方能过几天清静的日子。现在还有民兵的事。”

“我想什么来着?”安德烈公爵惊奇地问。

“是什么东西促使您活着的?有这样的思想你就将一动不动地坐着,什么也不干。”

“想人生,想人的使命。不能这样想。我也这样想过,您知道是什么挽救了我吗?是共济会。不,您不要笑。共济会并不像我过去认为的那样,是一个专门讲究仪式的教派,共济会是人类永恒的优点的惟一的和最好的表现。”接着他开始向安德烈公爵讲起他所理解的共济会的观点来。

“为什么不洗脸,这不卫生,”安德烈公爵说,“相反,应当使自己的生活变得尽可能愉快些。我活着,这并不是我的过错,因此应当设法活得更好些,不妨碍任何人地一直活到死为止。”

他说,共济会观点是摆脱了国家和宗教的束缚的基督教学说,是平等、友好和博爱的学说。

“唉,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皮埃尔说。“我只是不明白,有这些想法怎么还能活着。我也有过这样的时刻,这是不久前的事,在莫斯科和在旅途中,当时我达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觉得一切都可厌,主要的是觉得自己可厌。当时我不吃不喝,脸也不洗……您说,您怎么……”

“只有我们神圣的团体在生活中才具有真正的意义;其余的一切都是梦想。”皮埃尔说。“您会明白,我的朋友,这个团体之外的一切都充满着谎言和欺骗,我同意您的说法,一个聪明的好人只能像您一样,在竭力不妨碍别人的同时过完自己的一生。但是只要您接受我们主要的信念,加入我们的团体,把自己交给我们,让我们来指导您,您立刻就会像我一样,感觉到自己是这个巨大的、无形的链条的一个部分,而链条的一端则藏在天国里。”皮埃尔说。

安德烈公爵把自己的想法说得非常清楚和明确,可以看出,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这些,他像一个很久没有说话的人一样,很乐意说,并且说得很快。他的看法愈悲观失望,他的目光就愈有神。

安德烈公爵默默地望着前面,听皮埃尔说话。有几次由于车轮的滚动声他没有听清,便请皮埃尔把他没有听清的话再说一遍。皮埃尔从安德烈公爵眼睛里射出的特殊的光芒以及从他的沉默中看出,他自己的话没有白说,安德烈公爵不会再打断他的话,也不会再进行嘲笑了。

“对了。你还说医院,药品。他中了风,快要死了,你给他放血,救活了他,他将作为一个残疾人再活上十年,成为大家的累赘。他要是死了会舒服和简单得多。另一些人会生出来,他们这样的人会很多。假如你舍不得失去一个劳动力——我是把他当做劳动力看待的,你为了爱护他想给他治病。而他不需要这样做。再说,认为医生曾在什么时候治好过什么人,那真是异想天开……只会治死人——就是这样!”他说,愤恨地皱起眉头,背过身去不看皮埃尔。

他们到了一条涨水的河边,需要摆渡过去。在安排马车和马匹过河时,他们到了渡船上。

安德烈公爵扳着第三个指头。

安德烈公爵用胳膊肘支着栏杆,默默地望着夕阳下闪闪发光的河水。

“好,让我们来争论吧。”安德烈公爵说。“你说到学校,”他扳着指头接着说,“还有教育等等,也就是说,你想要使他,”安德烈公爵指着一个脱了帽子从他们旁边经过的农夫说,“脱离动物的状态,具有精神上的需要。我觉得惟一可能得到的幸福是动物的幸福,而你却要想剥夺他的这种幸福。我羡慕他,而你要把他变成像我这样的人,但是又不把我的智力、感情和钱财全都给他。你说的另一件事是要减轻他的劳动。而在我看来,体力劳动对他来说是一种必需,是他生存的一个条件,就像脑力劳动对你我来说是一种必需和生存条件一样。你无法做到不思考。我在夜里两点多钟躺下睡觉,脑子里出现各种想法,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直到早晨还没有睡着,这是由于我在想事,不能做到不想,就像他不能不耕地和不能不割草一样;不然他就会去小酒馆,或者生病。如同我干不了他的可怕的体力劳动、过一个星期准会累死一样,他也忍受不了我不干体力活的游手好闲,准会发胖,最后死去。第三点——你还说什么来着?”

“您对我说的这些有什么想法?”皮埃尔问。“您为什么不说话?”

“是的,如果这样提出问题,那么就是另一回事了。”安德烈公爵说。“我造房子,开辟花园,而你开办医院。这两者都可以用来消磨时间。至于什么是对的,什么是好的,就让什么都知道的人来判断,而不由我们来判断。看来你想要争论,”他加了一句,“那就争吧。”他们离开餐桌,到代替阳台的台阶上坐下。

“我有什么想法?我一直在听你说。这一切都很好。”安德烈公爵说。“但是你说:加入我们的团体吧,我们将给你指出生活目的、人的使命和支配世界的规律。而我们是谁呢?——也是人。为什么你们什么都知道呢?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看不见你们看见的东西呢?你们在大地上看见真和善的王国,而我看不见它。”

“您是在说笑话。”皮埃尔说,变得愈来愈兴奋了。“我希望(尽管做得很少和很差,但是毕竟希望)做好事,而且总算做了一些事,这怎么能是错误和坏事呢?我们的那些不幸的农民,那些也像我们一样从长大到死亡对上帝和真理的了解只限于圣像和无意义的祷告的人,现在让他们通过学习有一些关于来世、报应、奖赏、安慰的观念,这怎么能是坏事呢?在只需举手之劳就能给予物质上的帮助的情况下,人们因得不到救助而病死时,我给他们请医生,开办医院和养老院,这怎么能是坏事和错误呢?难道我给日夜操劳的农夫和带孩子的农妇一些休息和空闲的时间,不是非常明显的和毫无疑问的善行吗?……”皮埃尔急急忙忙地和吐字不清地说。“我做了这些事,虽然做得不好,做得不多,但是总算为此做了一些事情,您不仅不能说服我不再相信我做的是好事,而且也不能使我不再相信您自己没有这种想法。而主要的,”皮埃尔接着说,“我知道这样一点,而且确实知道,做这种好事得到的乐趣是生活中惟一可靠的幸福。”

皮埃尔打断了他的话。

他用嘲笑和挑逗的目光看了皮埃尔一眼。看来他想要挑动皮埃尔进行反驳。

“您相信来世吗?”他问。

“他们这些人仍然都是我,而不是别人,”安德烈公爵说,“别人指的是他人,即你和玛丽亚公爵小姐所说的le prochain,这是犯错误和做坏事的主要根源。Le prochain——这是你想要为他们做好事的基辅农民。”

“来世?”安德烈公爵反问道,但是皮埃尔没有让他往下说,把他的反问当做是否定的回答,况且他知道安德烈公爵以前持无神论观点,就更那么认为了。

“怎么能只为自己一个人活着呢?”皮埃尔激动起来,问道。“那么儿子、妹妹、父亲呢?”

“您说您看不见大地上的真和善的王国。我也没有看见;如果把我们的生活看做是一切的终结,就看不见它。在大地上,正是在这土地上(皮埃尔指了指田野),没有真理——都是欺骗和邪恶;但是在宇宙里,在整个宇宙里,有真理的王国,我们现在是大地的儿女,而从永恒的观点来看,我们是整个宇宙的儿女。难道我在自己心里不感觉到我是这个巨大的、和谐的整体的一部分?难道我不感觉到我在神——您也可称为至高无上的力量——在其中显现的那些多得不可胜数的生物中是从低级生物到高级生物之间的一个环节、一个梯级吗?如果我看见、清楚地看见从植物到人的阶梯,那么我为什么还要设想这个我没有看见其下端的阶梯就到植物为止呢?我为什么还要设想这个阶梯到我这里中断,而不进行伸展,直到通向高级的生物呢?我觉得我不仅像宇宙中的万物一样不可能消失,而且我将来和过去都会永远存在。我觉得除了我之外,在我上面还生活着神灵,在宇宙中存在着真理。”

“你这就要见到我的妹妹玛丽亚公爵小姐了。您会和她谈得来的。”他说。“也许你对自己来说是对的,”他停了一会儿后接着说,“但是每个人都照自己的想法生活:你曾为自己生活,现在说这样做几乎毁了你的生活,而只是在开始为别人生活后才知道了幸福。而我所经历的恰好相反。我曾为荣誉而生活。(可是荣誉是什么呢?也是那种对别人的爱,为他们做些事情的愿望,得到他们称赞的愿望。)就这样我曾为别人活着,不是几乎毁了,而是完全毁了自己的生活。从那时起开始只为自己一个人而活着,心里也就变得平静了。”

“不错,这是赫尔德的学说,”安德烈公爵说,“但是,亲爱的,这说服不了我,对我有说服力的是生和死。能使我信服的是这样的事:你看见一个你心爱的人,一个和你紧紧连在一起的人,你在这个人面前觉得愧疚和希望能够补过(说到这里安德烈公爵的声音颤抖了一下,他转过身去),突然这个人受了苦,遭到了折磨,不再存在了……为什么?不可能没有答案!我相信答案是有的……这事有说服力,它使我信服了。”安德烈公爵说。

“那么爱邻人和自我牺牲呢?”皮埃尔又开始说道。“不,我不能同意您的看法!只是为了不做坏事,为了不悔恨而活着,那是不够的。我过去这样生活过,我曾为自己生活过,却毁了自己的生活。现在我才为别人活着,至少努力为别人活着(出于谦虚,皮埃尔修正了一下自己的说法),现在我才理解生活的全部幸福。不,我不同意您的看法,而且您也不是照您所说的那样想的。”安德烈公爵默默地望着皮埃尔,脸上露出讽刺的微笑。

“是的,是的,”皮埃尔说,“难道我说的也不正是这一点吗!”

“是的,我们知道,但是我不能把那种我知道会危害自己的坏事施加于人。”安德烈公爵愈来愈兴奋,看来他想要对皮埃尔说出他对事物的新看法。他是用法语说的。“我知道生活中只有两种真正的不幸:受良心责备和生病。只要没有这两件坏事,就是幸福。为自己而生活,只求避免这两件坏事,这就是我现在的整个人生哲学。”

“不。我只是说,使我相信来世的不是什么论据,而是这样的事,当你和一个人在生活中携手同行时,突然这个人消失在那里了,不知去向了,而你在这深渊前停住脚步,往那里张望。我就张望了一下……”

“坏事?坏事?”皮埃尔说。“我们大家都知道对自己来说什么是坏事。”

“那又怎么样呢!您知道这个那里和这个什么人存在吗?这个那里就是来世。这个什么人就是上帝。”

“谁告诉过你,对别人来说什么是坏事?”安德烈公爵问。

安德烈公爵没有回答。马车和马匹早已到了对岸,并已套好了,太阳已有一半落下,傍晚寒气袭人,渡口边的水洼上已结上了像星星那样闪闪发亮的薄冰,而使仆人、车夫和船夫感到惊奇的是,皮埃尔和安德烈公爵还站在渡船上说话。

“凡是危害别人的坏事,就是不对的。”皮埃尔说,他高兴地感觉到他来这里后安德烈公爵第一次显得活跃起来,开始说话了,而且想要说出使自己成为现在这种样子的一切。

“如果有上帝和来世,那么就有真和善;人的最大幸福在于力图达到真和善。要好好生活,要有爱心,要相信,”皮埃尔说,“相信我们并不只是今天生活在这一小块土地上,而且过去和将来我们永远生活在那里,生活在整个宇宙之中(他指了指天空)。”安德烈公爵站着,胳膊肘支在渡船的栏杆上,他一面听皮埃尔说话,一面目不转睛地望着蓝色的水面上夕阳的红色反光。皮埃尔停住不说了。四周一片寂静。渡船早已靠岸了,只有波浪还拍击着船底,发出微弱的声音。安德烈公爵觉得,这波浪的拍击声好像在附和皮埃尔的话:“真的,相信这个吧。”

“为什么不对?”安德烈公爵又问。“对与不对,不能由人来判断。人恰恰从来都在他们认为对与不对的问题上犯错误,而且今后还要犯错误。”

安德烈公爵叹了一口气,用闪闪发亮的、孩子般的和亲切的目光看了看皮埃尔,这时皮埃尔兴奋得满脸通红,但是在自愧弗如的朋友面前,脸上仍有胆怯的表情。

“不,打死人不好,这样做不对……”

“是的,要是这样就好了!”安德烈公爵说。“我们现在上车去吧。”他加了一句,在离开渡船时他朝皮埃尔指的天空看了一眼,于是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后他第一次看到了他躺在奥斯特利茨战场上看见的那个高高的、永恒的天空,一种早已沉睡的、一种他有过的美好的感情突然苏醒了,充满着欢乐和青春活力。当安德烈公爵一回到已习惯的生活环境时,这种感情就消失了,不过他知道,这种他不善于培养的感情活在他心中。与皮埃尔的会见对安德烈公爵来说是一个阶段的开端,从此他虽然在表面上仍过着原来的那种生活,但是在内心世界里新生活开始了。

“为什么?”安德烈公爵问道。“打死一条恶狗甚至是一件很好的事。”

十三

“有一点我要感谢上帝,这就是我没有打死那个人。”皮埃尔说。

安德烈公爵和皮埃尔到了童山宅院的大门口时,天快要黑了。在他们快要到的时候,安德烈公爵带着微笑叫皮埃尔注意看后门发生的忙乱现象。一个背着背囊的弯腰曲背的老太婆和一个穿着黑衣服、留着长发的矮小男人看见驶过来的马车,急忙回头往门里跑。两个女人跟着他们跑出来,四个人回头看看马车,惊慌地跑上了后门的台阶。

“听说过,你经历了这件事。”

“这是玛莎接待的修士。”安德烈公爵说。“他们见了我们以为父亲回来了。这是她惟一的一件违抗父命的事:父亲吩咐把这些云游派教徒轰走,而她却接待他们。”

“您知道这一切是如何结束的吗?听说过决斗的事吗?”

“这些修士是什么样的人?”皮埃尔问。

“永远?”安德烈公爵说。“世上可没有任何永远的事。”

安德烈公爵没有来得及回答他。仆人们出来迎接,他问老公爵在哪里,是否快要回来了。

“以后找个时间我把这一切发生的经过告诉您。但是您知道,这一切已经结束了。永远结束了。”

老公爵还在城里,他随时都可能回来。

皮埃尔像平常谈到这件事时那样,涨红了脸,急忙说:

安德烈公爵把皮埃尔带到自己的那部分房子里,父亲家里的这些房间总是收拾得整整齐齐,随时等他来住。接着他自己到儿童室去了。

“我听说这件事后感到非常惊讶。”安德烈公爵说。

“现在到我妹妹那里去,”安德烈公爵回来后对皮埃尔说,“我还没有见到她,她现在藏了起来,陪着她的那些修士。她会不好意思的,这是她活该如此,你这就会看见那些修士。说实话,这很有意思。”

“你瞧,亲爱的,”安德烈公爵说,显然他和客人在一起也感到有点难受和受拘束,“我在这里暂时凑合着住,现在只是来看看。今天我又要回到妹妹那里去。我想介绍你和她们认识认识。不过我好像记得你是认识她的,”他说,显然他这样说是为了应酬客人,他现在已觉得自己与他毫无共同之处。“我们午餐后就去。现在你想看一看我的庄园吗?”说着他们出了门,在午饭前一起在各处走,路上随便谈论着政治新闻和共同的熟人,看样子并不像非常知心的朋友。安德烈公爵只是在谈到他正在整修的庄园和建筑工程时,稍稍显得兴奋和感兴趣些,但是在谈话的中途,在脚手架旁,当他向皮埃尔描述房子未来的布局时,突然停住不说了。“其实这里也没有任何有意思的东西,现在我们就去吃饭,然后就动身。”吃饭时谈起了皮埃尔的家庭问题来。

“修士是什么样的人?”皮埃尔问。

皮埃尔开始有些局促不安,甚至觉得和自己的这位朋友在一起不大舒服。他停住不说了。

“你马上就会看见的。”

皮埃尔开始讲他在自己庄园里所做的事,尽可能不说他自己采取的改进措施。安德烈公爵几次在皮埃尔未说之前就替他说了,仿佛皮埃尔所做的一切早已是人所共知的事,他听皮埃尔说话时不仅觉得索然无味,甚至仿佛为他所说的事而感到害羞。

玛丽亚公爵小姐看见他们进了她的房间,果然不好意思起来,脸上出现了一块块红斑。在她的舒适的房间里,神龛前点着神灯,茶炊后面的沙发上一个少年与她并排坐着,那人长着一个大鼻子,留着长头发,身上穿着一件修士的长袍。

“我的事有什么可说的……你说说你的旅行,说说你在自己庄园里做了些什么?”

在旁边的圈椅上坐着一个满脸皱纹的瘦老太婆,她那孩子般的脸上带着温和的表情。

“不,我是问……”皮埃尔说,但是安德烈公爵打断了他的话:

“安德烈,你为什么不预先告诉我一声?”她带着温和的责备说,站到了那些云游派教徒的面前,如同母鸡保护小鸡一样。

皮埃尔默默地、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安德烈的变老了的脸。

“见到您我非常高兴。非常高兴。”当皮埃尔吻她的手时,她对皮埃尔说。她从小就认识他,现在他同安德烈的友谊,他和妻子之间发生的不幸的事,主要的,他的善良纯朴的脸,使她对他产生了好感。她的那双闪闪发光的美丽的眼睛看着他,仿佛是在说:“我非常喜欢您,但是请您不要嘲笑我的人。”在互相问好后,他们坐下了。

“计划?”安德烈公爵用讽刺的口气把问题重复了一遍。“我的计划?”他又说了一次,仿佛对这个词的含义感到惊奇似的。“你不是看见了,我在盖房子,想在明年完全搬过来住……”

“啊,伊万努什卡也在这里。”安德烈公爵微笑着指了指年轻的云游派教徒说。

“那么,您怎么样?”皮埃尔问。“您有哪些计划?”

“安德烈!”玛丽亚公爵小姐恳求说。

“是的,从那时起,我们发生了很多很多变化。”安德烈公爵说。

“您知道,这是一个女人。”安德烈对皮埃尔说。

“我无法对您说,在这段时间里经受了多少事情。我自己也不认得自己了。”

“安德烈,看在上帝分上!”玛丽亚公爵小姐再次恳求说。

在久别重逢时,经常有这样的情况,谈话很长时间未能有一个固定的题目;他们三言两语询问和回答一些事情,而他们都知道这些事都是需要花点时间好好谈谈的。最后他们终于开始谈论在这之前断断续续说过的事,谈论关于过去的生活、未来的计划、皮埃尔的旅行和他的活动以及战争等问题。安德烈公爵微笑着听皮埃尔说话,皮埃尔在他的目光中发现的那种专注和沮丧,现在更加强烈地在他的微笑中表现出来,尤其是在皮埃尔兴致勃勃地谈到过去和未来时。安德烈公爵似乎也想参加到他所说的事情中去,但是又做不到。皮埃尔开始感觉到,在安德烈公爵面前表现出喜悦的心情、谈论幻想以及对幸福和善行的希望都是不合适的。他不好意思说出他新接受的所有共济会思想,尤其是最近旅行时心中得到更新的和新产生的想法。他克制着自己,担心显得太幼稚;同时他又按捺不住地想快点让自己的朋友看到,他现在已完全是另一个人,变得比在彼得堡时好多了。

可以看出,安德烈公爵对云游派教徒的嘲弄和玛丽亚公爵小姐毫无用处的袒护,在他们之间已习以为常了。

“真没有想到,我很高兴。”安德烈公爵说。皮埃尔没有言语;他惊奇地和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的朋友。安德烈公爵发生的变化使皮埃尔感到吃惊。他的话语气是亲切的,嘴上和脸上挂着微笑,但是目光是暗淡的和毫无生气的,他显然想要使自己的眼睛闪耀出高兴和快乐的光芒,但是做不到。皮埃尔发现他的朋友不是消瘦了,不是脸色变得苍白了,而是变得健壮了;但是这种目光和脑门上的皱纹说明他长时间内在集中思考某一个问题,这种表情皮埃尔还不习惯,因而使他感到惊讶和生疏。

“不过,亲爱的,”安德烈公爵说,“你应当感谢我,因为我要向皮埃尔说明你和这个年轻人的亲密关系。”

“请他等一会儿。”听见里面有推开椅子的声音。皮埃尔快步走到门口,与走出来见他的安德烈公爵迎面碰上了,看见安德烈公爵脸色阴沉,人显得老了不少。皮埃尔搂住他,扶了扶眼镜,吻着他的面颊,凑近看着他的脸。

“是真的吗?”皮埃尔好奇而又严肃地说(玛丽亚公爵小姐对他采取这种态度特别感激),他透过眼镜注视着伊万努什卡的脸,那少年知道他们在谈论他,用调皮的目光看看大家。

“来客人了。”安东回答道。

玛丽亚公爵小姐完全不必为自己的人感到不好意思。他们丝毫也不胆怯。老太婆垂下眼睛,但是斜视着进来的人,把茶碗底朝上扣在碟子上,把一块吃剩的方糖放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和一动不动地坐在圈椅上,等着人家再请她喝茶。伊万努什卡一面啜着碟子里的茶,一面皱着眉头用女人的调皮的目光看着这两个年轻人。

“有什么事?”传来了刺耳的、听了令人不快的声音。

“去过哪里,去过基辅吗?”安德烈公爵问老太婆。

皮埃尔最后一次在彼得堡见到安德烈公爵生活很奢华,现在看见这个虽然清洁,但很简朴的小房子,感到非常惊讶。他急忙进了还散发着松油味、尚未抹灰泥的小厅,想继续往前走,但是安东踮起脚赶到前头,敲了敲门。

“去过,少爷,”喜欢说话的老太婆回答道,“过圣诞节时我有幸在圣徒那里参与了圣礼。而现在从科利亚津来,少爷,那里神大显灵验了……”

地主宅院由打谷场、院内建筑物、马厩、澡堂、厢房和一座还在建造的带有半圆形山墙的砖石结构大房子构成。在房子周围新开辟了一个花园。围墙和大门是新修的,很坚固;棚子里放着两个消防水龙和一个漆成绿色的大木箱;道路都很直,桥很牢靠,带有栏杆。一切都显示出精心安排和管理的痕迹。碰到的家奴听到有人问他们公爵住在哪里,便指了指池塘边新建的不大的厢房。安德烈公爵的老家人安东扶皮埃尔下了马车,说公爵在家,把他带到一个清洁的小外厅。

“怎么,伊万努什卡和你在一起?”

鲍古恰罗沃位于景色不美的平地上,四周是大片土地以及砍伐过的和未砍伐过的夹杂着桦树的枞树林。地主的宅院在村子里的一条笔直的大路的尽头,在一个新挖的、塘边上还没有长草、但灌满了水的池塘后面,房子四周是一片小树林,树林中间有几棵高大的松树。

“我自己一个人去的,施主。”伊万努什卡努力用男低音说。“到尤赫诺沃时才与佩拉格尤什卡会合。”

在最后一站得知安德烈公爵不在童山,而是在新分给他的庄园里,便驱车上那里找他去了。

佩拉格尤什卡打断了同伴的话;显然她想说一说她见到的事。

皮埃尔怀着幸福的心情从南方旅行回来,在归途上实现了早已有的心愿——顺便去看看他的朋友鲍尔康斯基,他已有两年没有见到他了。

“在科利亚津,少爷,神大显灵验了。”

十一

“什么,发现了新的圣骨?”安德烈公爵问。

皮埃尔心里暗自同意总管的说法,也认为很难想象会有更幸福的人,同时天知道获得自由后等待他们的是什么;但是皮埃尔尽管是勉强地,仍坚持他认为是正确的想法。总管答应尽一切努力照伯爵的意旨去做,他心里很明白,伯爵不仅永远不可能来检查他是否采取措施出售树林和庄园,是否想尽办法偿清监护委员会的欠款,而且大概也永远不会来过问和查询为什么盖好的房子还空着,为什么农民们还继续像在别的主人那里一样,用服劳役和付现金的形式交出他们能够交出的一切。

“够了,安德烈。”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别说了,佩拉格尤什卡。”

总管是一个非常愚蠢而又狡猾的人,他完全了解聪明而又天真的伯爵,把他当做玩具来耍弄,看到自己安排的接待对皮埃尔起了作用,便提出各种论据,更加坚决地向他说明解放农奴是不可能的,主要的是不必要的,因为他们本来就生活得很幸福。

“你怎么啦,小姐,为什么不说?我喜欢他。他很善良。他是受上帝垂爱的人,他这位施主给了我十卢布,我都记得。我在基辅时,疯修士基留沙告诉我——这是一个真正的苦行僧,无论冬天和夏天都打着赤脚。他说,你怎么待在不是自己该待的地方,到科利亚津去吧,那里一尊圣像,一尊圣母像显灵了。我听了这话,就和圣徒们告别,上那里去了……”

他为人们向他表示感谢而感到幸福,但是在接受感谢时又感到不好意思。这种感谢提醒他,他还能为这些善良的普通人做更多的事情。

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有这个女云游派教徒吸着气,不慌不忙地讲着。

“这么容易,不费多大力气就能做这么多好事,”皮埃尔想道,“我们在这方面怎么不多想一些办法啊!”

“我到了后,少爷,人们就对我说:神大显灵验了,圣母的脸滴着油……”

皮埃尔不知道,那个给他献面包和盐以及建造彼得和保罗侧祭坛的地方是一个商业村和每逢圣彼得节举行的集市所在地,侧祭坛早就由那些来见他的富裕农民在建造了,而这个村的十分之九的农民处于极端的贫困之中。他不知道,根据他的命令不再派喂奶的女劳力去服劳役后,这些女劳力却因此而在自己的份地上干着极其繁重的工作。他不知道,拿着十字架迎接他的神父向农民索取费用从而加重了他们的负担,他招收的学生是父母含着眼泪送去的,要花很多钱才能把他们赎回来。他不知道,根据统一图纸建造砖石结构房屋用的是自己的劳动力,这就加重了农民的劳役负担,因此减轻劳役只是一纸空文。他不知道,在管家翻开账簿指给他看根据他的意旨把代役租减少三分之一的地方,劳役却增加了一半。由于上述原因,皮埃尔对他巡视庄园的结果非常满意,完全恢复了他离开彼得堡时的那种仁爱之心,给他的师兄(他这样称呼大师傅)写了几封热情洋溢的信。

“好了,好了,以后再讲吧。”玛丽亚公爵小姐红着脸说。

时值南方的春天,坐着维也纳马车安安静静地在各地奔跑,一路上十分幽静,这一切使得皮埃尔心情非常愉快。他还没有到过的庄园,景色一个比一个美丽;他觉得各地的农民过着平安幸福的生活,对为他们做的好事感激不尽。到处都举行欢迎会,这虽然使皮埃尔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他内心深处还是很高兴的。在一个地方农夫们给他献面包和盐以及彼得和保罗的圣像,请求允许他们用自己的钱在教堂里建一个侧祭坛以供奉天使彼得和保罗,并表示对他的爱戴和他为他们所做善事的感激。在另一个地方妇女们抱着吃奶的孩子迎接他,感谢他给她们免除了沉重的劳动。在第三个庄园里,一个神父拿着十字架,在孩子们的簇拥下迎接他,这个神父根据伯爵的关照,正在教孩子们识字和学教义。在所有的庄园里,皮埃尔亲眼看到了根据统一图纸正在建造的和已建成的砖石结构的房子,这是医院、学校和养老院,这些建筑物不久就要交付使用。皮埃尔到处都看到管家们关于农民服劳役已比以前减少的报告,听到穿着蓝色长衫的农民代表们为此表示感谢的令人感动的话。

“请让我问问她。”皮埃尔说。“是你亲眼看到的吗?”他问。

总管认为年轻的伯爵的想法几乎是发疯,对自己、对他本人和对农民都没有好处,不过他还是作出了让步。他虽然继续认为解放农奴一事是不可能的,但是下令在所有庄园修建学校、医院和孤儿院的大楼;为迎接主人的到来,各地都做了准备,他知道皮埃尔不喜欢摆阔气讲排场,便搞宗教感恩式的迎接,献圣像以及面包和盐,根据他的了解,这种做法定能感动伯爵和蒙骗他。

“那还用说,少爷,我亲眼看到的。圣母的脸容光焕发,像天光照亮了一样,油从她脸上就那么直往下滴……”

一八○七年春,皮埃尔决定回彼得堡。在归途中他打算巡视自己所有的庄园,亲自了解一下他吩咐下去的事做了哪些,上帝托付给他的和他力图施以恩惠的老百姓现在的情况如何。

“要知道这是骗人的。”注意地听那女教徒说话的皮埃尔天真地说。

皮埃尔对照共济会的三个宗旨认识到,他没有做到每个会员必须是过合乎道德的生活的模范这一条,在七条美德当中,他完全缺少两条:品行端正和爱死亡。他聊以自慰的是,他实行了另一个宗旨即改造人类,具有另外的美德——爱邻人,尤其是慷慨。

“唉,少爷,你说的是什么呀!”佩拉格尤什卡惊恐地说,转身向玛丽亚公爵小姐求援。

皮埃尔在大城市里碰到了一些熟人;不认识他的人急于和他结交,热情地欢迎这位新来的富翁和全省最大的地主。针对皮埃尔在加入共济会时承认的主要弱点的诱惑非常强烈,使得他无力克制自己。皮埃尔的生活又像在彼得堡一样,他整天、整星期和整月都忙忙碌碌,在晚会、午宴、早餐、舞会之间度过,没有时间冷静地想一想。他没有能过他所希望的新生活,过的还是以前的那种生活,只不过换了一个环境罢了。

“这是在欺骗老百姓。”皮埃尔又说了一遍。

皮埃尔没有那种直接抓实际工作的很强的能力,因此他不喜欢这样做,只是在总管面前装出在抓工作的样子。总管也努力在伯爵面前装模作样,似乎他认为办好这些事对主人极为有利,而对他来说则有些为难。

“啊,我的耶稣基督。”女教徒画着十字说。“唉,别说了,少爷。有一位将军不相信,他说:‘僧侣们骗人。’他一说完,眼睛就瞎了。他梦见彼切尔斯克修道院的圣母前来对他说:‘你相信我,我就把你治好。’于是他便请求道:快把我送到圣母那里去吧。我对你讲的全是事实,是我亲眼看见的。人们把这个瞎眼的将军直接送到圣母那里;他走到跟前,匍匐在地,说道:‘请给我治吧!我愿把沙皇赏赐给我的一切全部献给你。’我亲眼看见,少爷,圣像上挂上了一枚星章。果然他的眼睛就看得见东西了!这样说是罪过的。上帝会惩罚的。”她用教训的口气对皮埃尔说。

总管没有说这完全不可能;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建议出售科斯特罗马省的树林以及大河下游的土地和克里木的庄园。但是照总管的说法,所有这些事都与请求解除禁令、申请许可等等的复杂过程联系在一起,皮埃尔听了不知所措,只好对总管说:“好的,好的,就这样做吧。”

“那么星章是怎样到了圣像上的呢?”皮埃尔问。

皮埃尔每天都和总管一起进行研究。但是他感到自己这样做并没有把事情推进一步。他觉得他的工作实际上与要解决的问题无关,没有和它挂上钩,因而也没有能推动它的解决。一方面,总管把情况说得一塌糊涂,告诉皮埃尔需要偿还债务和利用农奴的劳动力进行新的建筑过程,皮埃尔对此表示不能同意;另一方面,皮埃尔要求着手做解放农奴的工作,而总管则提出,需要先支付监护委员会的欠款,因此不可能很快去做这件事。

“是不是也把圣母提升为将军了?”安德烈公爵微笑着问。

尽管别祖霍夫伯爵有巨额财产,但是自从皮埃尔继承了它并像人们所说的那样得到五十万卢布的年收入以来,他觉得自己并不比在已故老伯爵每年给他一万卢布时宽裕。他模糊地记得大致的收支情况是这样的。要为所有庄园向监护委员会缴纳大约八万卢布;用于莫斯科近郊别墅和莫斯科市内住宅的开销以及三位公爵小姐的生活费约一万五千卢布;一万五千卢布用于发放养老金,同样数目的钱资助慈善机关;付给伯爵夫人的生活费十五万卢布;债务的利息约七万卢布;这两年用于已开始兴建的教堂约一万卢布;其余的十万卢布也都花掉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花的,几乎每年都要借债。除此之外,总管每年都写信来,有时报告发生了火灾,有时报告年成不好,有时则说要修建工厂和作坊。这样一来,皮埃尔首先需要做的是他最不会干和最不感兴趣的事——处理各种实际事务。

佩拉格尤什卡突然脸色发白,举起双手轻轻一拍。

总管对皮埃尔的意图表示完全赞同;但是他说,除了这些改革之外,一般来说需要抓一下目前情况很糟的事情。

“少爷啊少爷,你这样说是罪过的。你是有儿子的人!”她数落起来,苍白的脸突然又变得色彩鲜艳了。

到基辅后,皮埃尔把所有管家叫到总管理处,对他们讲了自己的意图和愿望。他对他们说,马上就要采取措施使农民完全摆脱农奴的依附地位,而在这之前不应增加农民的劳役,不应派妇女和儿童去干此类工作,应当给农民以帮助,进行惩罚时应采取劝导的方法,不应使用体罚,每个庄园应设立医院、孤儿院、养老院和学校。一些管家(这里有的人是半文盲)惊恐不安地听着,认为年轻的伯爵这样说是因为对他们的管理不善和贪污钱财表示不满;另一些人开头也感到害怕,后来觉得皮埃尔发音不清的讲话和他们从未听过的新词滑稽可笑;还有一些人感到听主人讲话简直是一种乐趣;第四种人是最聪明的,其中包括总管,从这些话里明白了为达到自己的目的应该怎样对付主人。

“少爷,你说这种话,让上帝宽恕你。”她画了个十字。“上帝啊,宽恕他吧。小姐,这是怎么回事呀?……”她问玛丽亚公爵小姐。她站起身来,差一点要哭出来,开始收拾自己的口袋。可以看出,她对说这话的人感到害怕和可怜,为自己在说这种话的人的家里接受布施而觉得羞耻,同时又为现在就放弃这家人的布施而感到惋惜。

皮埃尔在加入共济会后不久,带着他为自己拟订的一份规定他在自己的庄园里应做些什么的行动指南,前去基辅省,他的大部分农民都在那里。

“你们这又何苦呢?”玛丽亚公爵小姐说。“你们到我这里来干什么?……”

“不,要知道我是开玩笑,佩拉格尤什卡。”皮埃尔说。“公爵小姐,我确实没有冒犯她的意思,我只是无心说的。你不要介意,我是开个玩笑。”他说,胆怯地微笑着,想要弥补一下自己的过错。

安德烈公爵朝妹妹看了一眼。玛丽亚公爵小姐的那双闪闪发光的眼睛由于含着幸福的泪水,在半明半暗的帐子里显得比平常更加明亮了。她朝哥哥探过身去,吻了吻他,稍稍扯动了一下小床的帐子。他们相互做了个要小心的手势,在半明半暗的帐子里还站了一会儿,好像不愿意离开他们三个人的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似的。安德烈公爵第一个离开了小床,头接触到纱帐,被弄乱了头发。“是的,现在给我留下的只有这个了。”他叹着气说。

佩拉格尤什卡将信将疑地停住脚步,但是皮埃尔脸上悔过的表情是那么的真诚,安德烈公爵又是那么温和和严肃地时而看看佩拉格尤什卡,时而看看皮埃尔,她也就渐渐地平静下来了。

孩子在梦中动了动身子,微笑了一下,前额在枕头上蹭了蹭。

十四

“我是来告诉您这事的。”

这个女云游派教徒平静下来后,又说起话来,后来讲神父阿姆菲洛希讲了很久,说他过着非常圣洁的生活以至于他的手都散发着神香的气味,又讲到她认识的僧侣在她最近这一次去基辅时,交给她洞穴的钥匙,于是她带着面包干,在洞穴里和圣徒们一起待了两昼夜。“我向一尊圣像祷告,表示敬意,然后到另一尊圣像那里去。睡一会儿,又去吻圣像;小姐,里面是那样安静,那样的舒适,真不想出来了。”

“他出汗了。”安德烈公爵说。

皮埃尔注意地和认真地听她说。安德烈公爵从房间里出去了。随后玛丽亚公爵小姐也把修士留下来继续喝茶,自己带皮埃尔到客厅去。

安德烈公爵看见了孩子,好像失而复得一样,高兴极了。他俯下身去,按照妹妹教他的方法,用嘴唇去试试孩子还发不发烧。孩子娇嫩的前额是湿的,他用手摸了一下脑袋,——就连头发也是湿漉漉的,可见孩子出了一身大汗。孩子不仅没有死,而且现在可以看出,他已脱离了危险,恢复健康了。安德烈公爵想要把这软弱无力的小东西抱起来,紧紧地搂在怀里;但是他不敢这样做。他站在他面前,看着他的脑袋以及盖着被子的小胳膊和小腿。在他身旁响起了沙沙声,他觉得有一个影子投在小床的帐子下面。他没有回头,仍看着孩子的脸,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这个黑影是玛丽亚公爵小姐,她迈着无声的步子走到小床前,撩起帐子,进帐后把它往自己身后一放。安德烈公爵没有回头看就知道是她,朝她伸出了一只手。她紧握住他的手。

“您很善良。”她对他说。

“一切都完了。”他想,脑门上冒出了冷汗。他惘然若失地走到小床前,相信小床已是空的,保姆把死孩子藏起来了。他撩起了帐子,他的那双惊恐的、目光不集中的眼睛很久未能看见孩子。最后终于看到了他:孩子面色红润,伸开四肢横躺在小床里,头垂到枕头下,在睡梦里翕动着小嘴唇,咂着嘴,均匀地呼吸着。

“唉,我确实没有侮辱她的意思,我完全理解和十分看重这些感情。”

“亲爱的。”从他背后传来了玛丽亚公爵小姐的低语声,他觉得这声音充满着绝望。如同在长时间没有睡觉和处于不安状态时经常发生的那样,他产生了一种无缘无故的恐惧:他想一定是孩子死了。他觉得他看见和听见的一切,都证实了他的恐惧是有根据的。

玛丽亚公爵小姐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温柔地笑了笑。

在他进门的时候,他看见保姆惊恐地把什么东西藏了起来,这时玛丽亚公爵小姐已不在小床旁边。

“我早就认识您,并且像爱兄弟一样爱您。”她说。“您怎么找到安德烈的?”她急急忙忙地问道,不让他有时间来回答她的亲切的话。“他使我感到很不安。他的身体冬天好了一些,但是春天他的伤口复发了,大夫说他应当去治疗。我也很为他的精神状态担心。他的性格不像我们女人,有痛苦能够忍受,可以哭一场发泄发泄。他把痛苦藏在心里。今天他很快活,很高兴;这是由于您的到来起了作用:他很少有这样的情况。要是您能说服他出国去就好了!他需要有活动,而这平稳的、安静的生活会把他毁了的。别的人没有注意到,可是我看出来了。”

安德烈公爵读信时开头只是大致看看,没有多想,但是后来信的内容(虽然他知道比利宾的话的可信程度)开始愈来愈吸引他。读到上面这个地方,他把信揉成一团,扔掉了。并不是信里读到的事使他生气,他生气是因为那里陌生的生活竟然能使他激动不已。他闭上眼睛,用手擦擦前额,仿佛是在驱除对他读到的事的任何关心似的,倾听起儿童室里的动静来。突然他觉得从门里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顿时他感到非常害怕;他担心在他读信时孩子出了什么事。于是便踮起脚走到儿童室门口,打开了门。

九点多钟,侍仆听到老公爵的马车逐渐驶近时响起的铃声,急忙朝门口跑去。安德烈公爵和皮埃尔也到了台阶上。

这是喜剧的第一幕。以后的几幕自然就更有意思和更滑稽可笑了。在元帅离开后发现,我们就在敌人的视野内,不可避免地要打一仗。布克斯格夫登根据资历应是总司令,但是本尼格森并不这样认为,尤其是因为他的军就在敌人眼前,很想利用机会打一仗。他就这样做了。这就是普乌图斯克战役,有人认为它取得了伟大胜利,可是在我看来,完全不是这样。您知道,我们文职人员在说明战斗胜负问题方面有一个很坏的习惯。认为战斗结束后撤退的一方输了,于是我们就说,根据这一点,我们在普乌图斯克战役中吃了败仗。简而言之,战役结束后我们撤退了,但是却派信使送胜利的喜讯到彼得堡去,本尼格森将军不把军队的指挥权让给布克斯格夫登将军,希望彼得堡会委派他为总司令,以表彰他取得的胜利。在这群龙无首时,我们开始采取一系列独特的和很有意思的军事行动。我们的作战计划不再像应有的那样,为了避开或攻打敌人,而是为了避开根据资历应当成为我们的长官的布克斯格夫登将军。我们努力实现这个目标,甚至在过一条没有能涉水而过的浅滩的河时,我们把桥烧掉,为的是叫敌人追不上我们,现在这个敌人不是波拿巴,而是布克斯格夫登。布克斯格夫登将军由于我们采取避开他的行动,差一点遭到敌人优势兵力的攻击,险些被俘。布克斯格夫登追我们,我们就逃跑。他刚过河到我们这一边,我们就又到了另一边。最后我们的敌人布克斯格夫登追上了我们,发动了进攻。于是双方开始进行解释。两位将军都很生气,结果弄得这两位总司令几乎要进行决斗。幸好在这紧急关头那个送普乌图斯克大捷的消息到彼得堡去的信使回来了,给我们带来了任命总司令的命令,于是第一个敌人布克斯格夫登失败了。本来我们现在可以考虑如何对付第二个敌人波拿巴了。但是发现,在我们面前出现了第三个敌人——东正教军队,他们大喊大叫要求发给粮食、牛肉、面包、干草、燕麦——什么都要!仓库空空如也,道路无法通行。东正教军队开始抢劫,抢得很凶,就连最近的这场战斗也没有这样厉害。一半团队的军人成群结队,胡作非为,走遍各个地方,进行烧杀抢掠。居民被洗劫一空,医院里住满了病人,到处都闹饥荒。有两次那些抢劫者甚至围攻总部,总司令不得不调来一个营的士兵来把他们轰走。在这样的一次围攻中,我的一只空箱子和一件睡衣被他们拿走。皇上想要赋予所有师长以枪决抢劫者的权力,但是我非常担心,觉得这样做会使得一半军队去枪杀另一半军队。

“这是谁?”老公爵从马车上下来,看见了皮埃尔,便问道。

元帅生皇上的气,惩罚我们所有的人,这完全是合乎逻辑的。

“啊!非常高兴!来吻我吧。”他认出这个陌生的年轻人是谁后说道。

“臣有辱使命,羞愧难言,已无力完成赋予臣的伟大光荣的任务,恭请陛下准老臣解甲归田。臣将在此地军医院恭候陛下之裁断,以免在军中充当文书、而非司令之角色。臣之去职,如同盲人离开军队,不会引起任何波动。似臣之辈,在俄国何止千万。”

老公爵心情很好,对皮埃尔很亲热。

“由于来往于各部队之间,”他在给皇上的信里说,“臣被马鞍擦伤,加上旧伤未愈,已使臣完全无法骑马和指挥如此庞大之部队,因此臣拟将指挥权交予除臣之外军衔较高之本尼格森伯爵,并移交整个日常办事机构及其所属的一切,建议他们如粮食接应不上,即往普鲁士内地撤退,因所剩粮食仅够一日之需,而某些团队,如同师长奥斯特尔曼和谢德莫列茨基报告所言,业已断粮,而农民之粮食也已告罄;臣在治伤期间,将留在奥斯特罗文卡之军医院。谨将此报告呈上,并奏明皇上,若部队在如今之宿营地再驻扎十五天,到开春时将无一健康之士兵矣。

晚饭前安德烈公爵回到父亲的书房时,发现老公爵在和皮埃尔进行热烈的争论。皮埃尔说,总有一天将不会再有战争。老公爵只是取笑他,反驳他的看法,但没有生气。

“我负了伤,不能骑马,因而也就无法指挥军队。您把您的那个吃了败仗的军带到了普乌图斯克:这里没有遮掩,没有木柴,没有粮草,因此需设法解决这些问题,由于昨天您自己已报告布克斯格夫登伯爵,认为应当退往我国边境,那么今天就执行吧。”

“把血从人的血管里抽出来,给他灌上水,到那时就不会有战争。你这是妇人之见,妇人之见。”老公爵说,但还是亲切地拍拍皮埃尔的肩膀,然后走到桌子旁,这时显然不想参加谈话的安德烈公爵正在那里翻阅老公爵从城市带来的文件。老公爵走到他跟前后,开始和他谈起公事来。

四月,从彼得堡来了第一个信使。把许多皮箱搬进了事必躬亲的元帅的办公室里。我被叫去帮助挑拣信件,把给我们的信挑出来。元帅在把这件工作交给我们的同时,看着我们,等着写给他的信。我们找来找去,但是没有找到给他的信。元帅开始着急了,便亲自动手来找,找到了皇上给T.伯爵、B.公爵和别的人的信。他大发雷霆,失去了自制力,拿起信,把它们拆开,读起这些给别人的信来。“啊,居然这样对待我。不信任我!安排人监视我,好吧;去你们的!”于是给本尼格森将军下了那道著名的命令。

“首席贵族罗斯托夫连一半人都没有送到。他来到城里,居然想要请我吃饭——我就让他饱饱地吃了一顿……你再看看这个……喂,老弟,”老公爵拍拍皮埃尔的肩膀对儿子说,“你的朋友是好样的,我喜欢他!他引起了我的兴趣。有的人话说得很聪明,可是连听也不想听,而他虽然是在瞎扯,但是我这个老头听得津津有味。好了,你们去吧,去吧,”他说,“也许在你们吃晚饭时我还要来坐一会儿。那时我还要争论争论。希望你能喜欢我那个傻丫头玛丽亚公爵小姐。”他从门里对皮埃尔大声说道。

“我非常希望,”普鲁士国王写信给波拿巴说,“以您最感愉快的方式在我的王宫里接待陛下,为此我特别关切地作了在目前条件下我能做到的一切安排。啊,但愿我能达到目的!”普鲁士的将军们在法国人面前炫耀自己很有礼貌,人家一提出要求马上就投降。格洛高的驻军司令有一万人马,居然问普鲁士国王该怎么办。这一切都是完全确实可信的。总之,我们本想在军事上摆出一副姿态吓唬他们,结果我们卷入了战争,而且仗打到我们的边境上,主要的是为普鲁士国王打仗,同时这仗又是和他一起打的。我们什么都具备,只缺一件小东西,缺的就是总司令。因为人们发现,如果奥斯特利茨战役中总司令不那么年轻,那么战果就会更具有决定性,于是就对八十岁的将军们进行评选,在普罗佐罗夫斯基和卡缅斯基两人中间挑选了后者。卡缅斯基像苏沃洛夫那样坐着带篷马车来到我们这里,人们高声欢呼,隆重地接待他。

皮埃尔这次来童山后才认清他与安德烈公爵的友谊的巨大力量和迷人之处。这种迷人之处主要不在他同安德烈公爵本人的关系上,而在他同他全家上上下下的关系上表现出来。皮埃尔同严厉的老公爵和温和羞怯的玛丽亚公爵小姐几乎并不认识,尽管如此,他立刻感觉到自己像他们的老朋友一样。他们大家都已喜欢他了。他对云游派女教徒的温和态度博得了玛丽亚公爵小姐的好感,不仅只是这位公爵小姐用最明亮的目光看着他,而且刚满周岁的小尼古拉公爵(祖父这样叫他)也对皮埃尔笑笑,并且要他抱。米哈依尔·伊万内奇、布里安娜小姐在他和老公爵说话时带着快乐的微笑看着他。

让我从头说起。您所知道的人类的敌人对普鲁士人发动了进攻。普鲁士人是我们的忠实盟友,他们在三年内只欺骗过我们三次。我们支援他们。但是人类的敌人不理睬我们漂亮的空话,用他无礼貌的和粗野的方式扑向普鲁士人,不给他们以结束已开始的检阅的时间,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进驻了波茨坦的王宫。

老公爵出来和大家一起吃晚饭了,显然他是因为有皮埃尔在才这样做的。皮埃尔在童山逗留的两天里,老公爵一直对他特别亲切,并且叫他常来做客。

自从我军在奥斯特利茨取得辉煌胜利以来,您知道,亲爱的公爵,我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总部。我明显地对战争发生了兴趣,并对此感到很满意;在这三个月里我的所见所闻,简直是难以置信的。

皮埃尔走后,像通常一个新客人走后常有的那样,一家人聚在一起开始谈论他,大家说的都是他好的地方,这种情况是很少见的。

比利宾现在以外交官员的身份,待在部队的总部,虽然他的信是用法文写的,包含着法国式的俏皮话和用语,但是以纯粹俄国式的自责和自嘲的勇气描写了整个战役。比利宾写道,外交官应有的谨慎使他苦恼,幸好能和安德烈公爵这样一个忠实可靠的朋友通信,可以倾吐他在看到部队里发生的事时郁积在心中的愤怒。这封信还是在普列西什-埃劳战役前写的,内容已不那么新鲜了。

十五

罗斯托夫这次休假回来后,他第一次感觉到和发现,他同杰尼索夫和全团的感情是那么的深厚。

“他还写了什么令人不愉快的话?”安德烈公爵回忆着父亲的信的内容。“是的,我们正好在我不服役的时候打败了波拿巴。是的,他总是戏弄我……好吧,就让他尽情戏弄吧……”他开始读比利宾用法文写的信。他读的时候有一半没有明白,因为他读信只是为了哪怕有一分钟的时间不去想很久以来他一直痛苦地思索着的事情。

他快到团队时的心情,与他快到波瓦尔街老家的心情相类似。当他看见第一个穿着本团的制服、敞着怀的骠骑兵时,当他认出这是红头发的杰缅季耶夫,看见枣红马的拴马桩时,当拉夫鲁什卡高兴地对自己的主人喊了一声“伯爵来了”正在床上睡觉的杰尼索夫蓬头散发地跑出土房子拥抱他和军官们聚集到他这里时,罗斯托夫体验到一种与父母和妹妹们拥抱他时的同样的感情,涌上嗓子眼里的欢乐的眼泪使他说不出话来。团队也是家,而这个家像父母的家一样总是可爱的和珍贵的。

“不,对不起,在孩子的病没有好以前我不去。”他想道,走到门口,朝儿童室看了一眼。玛丽亚公爵小姐仍然站在床边,轻轻地摇着孩子。

罗斯托夫向团长报了到,奉命回到了原来的连队,执行值班和采办饲料的任务,开始关心团队所有琐碎的事情,他觉得自己失去了自由,被禁锢在一个狭窄的、一成不变的框子里,不过他像待在父母家里时那样,感到安心,有依靠,意识到他是在家里,在自己的位置上。这里没有自由的上流社会的所有那些混乱现象,他在那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常常做出错误的选择;这里没有索尼娅,用不着考虑是否应当和她进行解释。这里没有去哪里和不去哪里的问题;没有可用各种不同方法加以利用的二十四个小时的空闲时间;没有无数既不特别亲近也不特别疏远的人;没有与父亲之间的这些不清楚的和不明确的金钱关系;没有人谈起输给多洛霍夫大笔金钱的可怕的事!这里,在团队里,一切都是简单明了的。整个世界分为两个不相等的部分:一个部分是我们的保罗格勒团,另一个部分是其余的一切。而与这其余的部分没有任何关系。在团队里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谁是中尉,谁是大尉,谁好,谁坏,而主要的,知道谁够朋友。随军商贩肯赊账,饷银只领到三分之一;没有什么可以考虑和选择的,只要不做保罗格勒团里认为是坏的事就行了;派你去执行任务,你就做那些清楚而明确地叫你做的事——就万事大吉。

安德烈公爵叹了一口气,拆开另一封信。这是比利宾的来信,他在两张信纸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安德烈公爵没有读就把它放起来,又把父亲的那封以“快到科尔切瓦去,把事情办妥!”这句话结尾的信读了一遍。

罗斯托夫重新进入团里的这种事事都有明确规定的生活环境里,像一个躺下来休息的疲乏的人一样,感到高兴和安心。在这次战役中罗斯托夫之所以觉得团队生活格外愉快,还因为他在输钱给多洛霍夫后(尽管家里人安慰他,但是他不能原谅自己的这种行为)决心要不像从前那样服役,为了改正自己的错误他要好好干,成为一个好同事和出色的军官,也就是说成为一个很好的人,这在俗世里很难做到,而在团队里却是完全有可能做到的。

现通过信使得到了令人十分高兴的消息。如果不是无稽之谈,那么本尼格森似乎在普列西什-埃劳取得了对波拿巴的全胜。彼得堡万众欢腾,奖赏源源不断地送往军队。本尼格森虽是德国人,我也表示祝贺。科尔切瓦的长官,一个叫汉德里科夫的人,不知在做些什么:至今尚未把补充人员和粮食送来。你马上去对他说,如一周内不把一切备齐,我就要他的脑袋。我还接到彼坚卡的信,其中也讲到普列西什-埃劳的战役,他参加了——一切完全属实。只要不应干预的人不横加干涉,德国人也能打败波拿巴。听说,波拿巴逃跑时溃不成军。记住,赶快到科尔切瓦去,把事情办妥!

罗斯托夫在输钱以后就决定,他将在五年内还给父母这笔钱。过去家里每年寄给他一万卢布,现在他决定只要两千,其余部分用来还父母的债。

信件一直拿在他手里。他机械地把它们拆开,读了起来。老公爵在一张蓝色的信纸上用他粗长的字体,有的地方还用略语符号,这样写道:

我们的军队不止一次地撤退和进攻并在普乌图斯克和普列西什-埃劳等地交战后,集中在巴滕施泰因附近。大家正在等待皇上的驾临和新的战役的开始。

玛丽亚公爵小姐耸了耸肩,顺从地接过杯子,叫来保姆,开始喂药。孩子哭喊起来,嗓子都哑了。安德烈公爵皱起眉头,抱住头,出了房间,在隔壁房间里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保罗格勒团属于参加一八○五年出征的那部分军队,它在俄国进行补充休整,没有赶上这次战役的头几仗。普乌图斯克和普列西什-埃劳的战斗它都没有参加,到战役的后半期,才加入作战部队,编入普拉托夫的队伍。

“我想这样做。”他说。“请求你,给他喂药。”

普拉托夫的部队是离开主力独立作战的。保罗格勒团的骑兵与敌人交过几次火,抓了一些俘虏,有一次甚至夺取了乌迪诺元帅的马车。四月,保罗格勒团在一个完全遭到破坏而变得空无一人的德国村庄附近一动不动地驻扎了几个星期。

但是他恼怒地、同时又痛苦地对着她皱起眉头,朝孩子俯下身去。

正值冰雪融解的季节,道路泥泞,天气寒冷,河道开冻,变得无法通行;有时一连几天人的粮食和马的草料都发不下来。因为运输中断,人们只好到各个荒芜的村庄去找土豆吃,但是也找不到多少。

“安德烈,不要这样!”玛丽亚公爵小姐说。

什么都吃光了,所有的居民都逃散了;留下来的人比乞丐还要穷,从他们那里得不到什么东西,就连不大有怜悯心的士兵也常常不仅不向他们要东西,反而把自己最后剩下的一点口粮送给他们。

“让你们和你们的卡尔·伊万内奇全都见鬼去吧!”他拿起装着药水的杯子,又走到小床前。

保罗格勒团在各次战斗中只有两人受伤;但是由于挨饿和生病几乎损失了一半人员。被送到医院的人必死无疑,因此因饮食太差而患热病和浮肿的士兵宁可在队列里吃力地拖着双腿继续执行勤务,而不愿意进医院。开春后,士兵们开始寻找从地里长出来的一种很像龙须菜的植物,这种植物不知为什么被称为玛什卡甜根(实际上它很苦),人们分散到四处的草地和田野里去找,虽然有命令不准吃这种有害的植物,他们还是用马刀把它挖出来吃。春天士兵当中发现一种新的疾病——胳膊、腿和脸都出现浮肿,医生认为这种病是由吃甜根引起的。但是尽管有禁令,杰尼索夫连的士兵吃的主要是玛什卡甜根,因为最后的一点干粮已经吃了一个多星期了,当时每人只发半俄磅土豆,而且最后一次运来的土豆是冻坏和长了芽的。

“还是那样,看在上帝分上,再等一等。卡尔·伊万内奇经常说,睡觉比什么都重要。”玛丽亚公爵小姐叹着气低声说。安德烈公爵走到孩子跟前,摸了摸。孩子还在发烧。

军马也是一个多星期只吃屋顶的麦草了,瘦得不成样子,身上的毛还像入冬以来那样结成一块块的。

“怎么样了?”安德烈公爵问。

尽管有这么大的困难,士兵和军官们生活得完全像平常一样;骠骑兵们虽然脸色苍白浮肿,穿着破破烂烂的制服,现在还照样列队点名,打扫卫生,洗刷马匹和装备,从屋顶上取下麦草作饲料,到大锅边去吃饭,吃完后仍饿着肚子从那里站起来,同时嘲笑着恶劣的伙食和自己没有吃饱的肚子。像平常一样,在自由活动时间士兵们生起篝火,脱光衣服烤火,抽烟,挑选和烘烤长了芽的和霉烂的土豆,有的人讲起波将金和苏沃洛夫出征的故事,或者讲大滑头阿廖沙和神父的长工米科拉的故事,其余的人都听着。

“有什么大事!”他生气地说,在听了转达给他的父亲口头指示、接过递给他的公文和父亲的信后,回到了儿童室。

军官们像通常一样,两个人一起和三个人一起住在四面透风的半坍塌的房子里。级别高的军官关心怎样弄到麦草和土豆,总的说来关心用什么方法喂饱大家的问题,下级军官像平常一样,有的打牌赌钱(虽然缺少食物,但是钱很多),有的玩一般的游戏——玩投钉戏和击木戏。关于战斗的总的进程谈得很少,这部分地是由于不知道任何肯定的消息,部分地是由于模糊地感觉到战争的总的形势有些不妙。

“彼得鲁什卡带来了老爷的公文。”女仆低声说。安德烈公爵出去了。

罗斯托夫还像以前一样,跟杰尼索夫住在一起,自从他们休假回来之后,这两个朋友的关系更加密切了。杰尼索夫从来不提罗斯托夫家的人,但是罗斯托夫根据连长对他的那种深厚的友情感觉到,这个老骠骑兵对娜塔莎的不幸的爱情对增进他们的友谊起了一定作用。显然杰尼索夫尽可能少让罗斯托夫遭受危险,爱护他,战斗结束后见他平安回来,显得特别高兴。有一次罗斯托夫去执行任务,到一个荒废残破的村子去找食物,在那里发现了一个波兰老人的一家人——他和他的抱着吃奶婴孩的女儿。他们衣不遮体,饿着肚子,无法离开,没有代步的工具。罗斯托夫把他们带到驻地,把他们安置在自己的住处,在老人养病期间,一直供养他们。罗斯托夫的一个同事谈女人谈得起了劲,开始嘲笑罗斯托夫,说他比谁都狡猾,说他不妨让大家认识认识他救的漂亮的波兰女人。罗斯托夫把这笑话当做是对他的侮辱,勃然大怒,对那军官说了许多难听的话,杰尼索夫费了很大的劲儿,才劝住他们不进行决斗。那军官走后,并不知道罗斯托夫对那波兰女人的态度的杰尼索夫开始责备他暴躁,罗斯托夫对他说:

兄妹俩为了照顾发高烧的孩子,已经两夜没有合眼了。在这两昼夜里,他们没有把护理工作托付给家庭医生,派人到城里去请医生,在等待医生时,有时采用这种方法,有时采用那种方法进行治疗。彻夜不眠和担惊受怕,弄得他们筋疲力尽,他们在受尽折磨之后便相互埋怨,相互责备,争吵不休。

“不管你怎样认为……她像我的姐妹一样,我无法对你说清楚,这多么使我生气……因为……由于……”

“就听你的——确实……我认为……就听你的。”玛丽亚公爵小姐说,由于她的意见占了上风,看来她反而有些胆怯和不好意思。她向哥哥用手指了指低声喊他的女仆。

杰尼索夫拍了拍他的肩膀,在房间里来回走动起来,眼睛没有看罗斯托夫,他在心情激动时总是这样做。

“也许确实如此,你认为最好不叫醒他?”他迟疑地说。

“你们罗斯托夫家的人全都这么傻气。”他说,罗斯托夫看见他的眼睛含着泪水。

安德烈公爵站起身,拿着杯子踮起脚走到了小床边。

十六

“亲爱的,说实话,最好不要叫醒他,他睡着了。”公爵小姐用恳求的语气说。

四月,部队得到皇上要来的消息,变得活跃起来了。罗斯托夫未能参加皇上在巴滕施泰因举行的检阅,因为保罗格勒团正驻防在巴滕施泰因前面很远的前哨上。

“唉,别说了,你尽说蠢话,你本来就一直在等——现在成了这种样子。”安德烈公爵恼怒地低声说,看来是想刺刺妹妹。

他们宿营在野外。杰尼索夫和罗斯托夫住在士兵为他俩挖的土窑里,它的顶上盖着树枝和草皮。挖这土窑用的是当时刚流行的方法,先挖一条宽一俄尺半、深两俄尺和长三俄尺的沟。在沟的一头刨出几个梯级,这是入口和台阶;沟本身是房间,在像连长那样运气好的人那里,房间里对着台阶的那一头用四根木桩架起一块木板——这就是桌子。沟的两侧挖去一俄尺的土,这是两张床和沙发。窑顶有一定的高度,使得土窑中央人能站得起来,而在靠近桌子的地方,人甚至能坐在床上。杰尼索夫的土窑比较阔气,因为全连士兵喜欢他,在正面窑顶下放了一块木板,木板上嵌了一块粘起来的破玻璃。天气很冷时,用窝起来的铁片从士兵的火堆里装一些烧红的炭放在台阶上(杰尼索夫称他的临时住房的这一部分为接待室),这样土窑里就非常暖和,许多常到杰尼索夫和罗斯托夫这里来的军官,热得只穿一件衬衣。

“亲爱的,”站在小床旁的玛丽亚公爵小姐对哥哥说,“最好等一等……以后……”

四月轮到罗斯托夫值班。他值了一夜班后到早晨七点多才回来,便吩咐拿炭火来,换了被雨淋湿的内衣,作了祷告,喝过茶,烤完火,整理一下自己的一角和桌子上的东西,被风吹得粗糙的脸变得红红的,身上只穿一件衬衣,仰面躺下,把两手放在脑后。他愉快地想着自己因最近的一次侦察有功日内将得到晋升,同时等着不知到哪里去了的杰尼索夫。罗斯托夫很想同他谈谈。

房间里放着一张孩子睡的床、两只木箱、两把圈椅、一张普通桌子、一张儿童桌和一把小椅子,安德烈公爵就坐在这把小椅子上。窗帘是拉上了的,桌子上点的蜡烛用一本装订好的乐谱挡着,不让烛光照到小床上。

从土窑外传来了杰尼索夫断断续续的叫喊声,显然他发火了。罗斯托夫挪到窗户旁,想看看他在对什么人嚷嚷,看见了司务长托普切延卡。

“什么事?”他生气地说,一不小心手抖动了一下,从玻璃瓶里多倒了一些药水在杯子里。他把已倒进杯子里的药水往地上一泼,吩咐再拿水来。女仆递给了他。

“我曾命令你不要让他们吃什么玛什卡甜根!”杰尼索夫喊道。“我亲眼看见拉扎尔丘克从地里拉了这些东西来。”

“报告大人,彼得鲁什卡带公文回来了。”一个帮保姆干活儿的女仆对安德烈公爵说,当时他坐在一把孩子坐的小椅子上,皱着眉头,双手颤抖着,正在把药水从玻璃瓶里往盛着半杯水的杯子里倒。

“我也下了命令,大人,可是他们不听。”司务长回答道。

仆人拿着信没有在书房里找到安德烈公爵,便到了玛丽亚公爵小姐住的那部分房间里;但是他也不在那里。人们对仆人说,安德烈公爵到儿童室去了。

罗斯托夫又在自己床上躺下了,高兴地想道:“让他现在去忙碌和操心吧,我干完了自己的事,在床上躺着——好极了!”他听到墙外除了司务长外,还有杰尼索夫的那个机灵而又有点滑头的仆人拉夫鲁什卡在说话。拉夫鲁什卡在讲他去找食物时亲眼看到的大车、面包干和几头牛。

一八○七年二月二十六日,老公爵前往管区视察。安德烈公爵像父亲外出时的多数场合一样,留在童山。小尼科卢什卡生病已经第四天了。送老公爵走的车夫从城里回来了,带来了给安德烈公爵的公文和信件。

从土窑外面又传来了杰尼索夫的逐渐远去的叫喊声和说话声:“鞴马……二排!”

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后,安德烈公爵决心永远不再服军役;而当战争开始后所有的人都应去服役时,他为了避免服现役,便在父亲下面担任一个负责征集民兵的职务。在一八○五年的战役后,父亲和儿子好像互换了角色。老公爵精神振奋,期待现在这次战役一切顺利;安德烈公爵则相反,虽然他心灵深处仍为自己没有参加战争而感到遗憾,但是看到的只是坏的一面。

“他们这是上哪里去?”罗斯托夫想道。

在安德烈公爵回家后不久,老公爵让儿子分出去过,把离童山四十俄里的鲍古恰罗沃大庄园给了他。安德烈公爵部分地是为了冲淡与童山相联系的沉痛的回忆,部分地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不是任何时候都能心平气和地忍受父亲的脾气,部分地是因为需要找一个僻静的地方住一段时间,因此就利用起鲍古恰罗沃这个庄园来,给自己修盖房舍,大部分时间都消磨在那里。

五分钟后,杰尼索夫进了土窑,不顾两脚很脏就上了床,生气地点着了烟斗,把自己的东西乱扔一气,把马鞭往腰上一插,挂上马刀,便要出土窑。罗斯托夫问他上哪里去,他生气地和含含糊糊地说有事。

在童山教堂的祭坛旁,在小公爵夫人的坟墓的上方,耸立着一座小礼拜堂,里面立着一个从意大利运来的大理石石碑,石碑上雕刻着一个张开双翼准备要飞上天的天使。天使的上唇微翘起,仿佛像要微笑一样,有一次安德烈公爵和玛丽亚公爵小姐出小礼拜堂时都惊奇地承认,他们觉得这个天使的脸很像小公爵夫人的脸。但是有一点更令人惊奇,这一点安德烈公爵没有对妹妹说,他从艺术家无意之中雕出的天使的脸上看出了与亡妻温和的责备相同的表情,这张脸仿佛也在说:“唉,你们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呀?……”

“就让上帝和皇上审判我好了!”杰尼索夫在出去时说;罗斯托夫听见土窑外几匹马踩着污泥发出的吧嗒吧嗒声。罗斯托夫甚至没有想到要去打听一下杰尼索夫到哪里去了。他暖暖和和地在自己的角落里睡着了,到傍晚前才出了土窑。杰尼索夫还没有回来。傍晚天放晴了;在隔壁的土窑旁两个军官和一个士官生在玩投钉戏,笑着把萝卜投进松软的泥地里。罗斯托夫参加了进去。玩到一半,军官们看见了几辆大车正朝他们过来,十五六个骠骑兵骑着瘦马跟在大车后面。骠骑兵押送的大车到了拴马桩前,一大群骠骑兵把它们团团围住。

一八○六年,老公爵被任命为全俄八个民兵总司令之一。他本来就已年老体弱,尤其是在他认为儿子已经牺牲的那段时间更是明显地见老了,但是他不顾这些,觉得自己无权拒绝皇上亲自委派的职务,于是在他面前重新展现了开展活动的前景,这使他精神振奋起来,健康也增进了。他经常到他负责的三个省去视察;他履行职责一丝不苟,对下属严格到不近情理的程度,连最微小的细节都要亲自过问。玛丽亚公爵小姐已不再跟父亲学数学,老公爵在家时,她只在早晨由抱着小尼古拉公爵(祖父这样叫他)的奶妈陪着到父亲的书房去请安。还在吃奶的小尼古拉公爵以及奶妈和保姆萨维什娜住在已故的小公爵夫人住过的那部分房间里,玛丽亚公爵小姐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儿童室里度过的,努力代替嫂子担当起孩子的母亲的责任。布里安娜小姐看来也非常疼爱这孩子,因而玛丽亚公爵小姐经常只好作出牺牲,把照看小天使(她这样称呼侄儿)和同他玩耍的乐趣让给自己的女友。

“唉,杰尼索夫还老是发愁,”罗斯托夫说,“瞧,食物运来了。”

从一八○五年以来,鲍尔康斯基老公爵、安德烈公爵和玛丽亚公爵小姐的生活在很多方面发生了变化。

“可不是!”军官们说。“这下子士兵们可高兴啦!”杰尼索夫骑着马在骠骑兵后面不远的地方走着,他同两个步兵军官在一起,和他们说着什么。罗斯托夫朝他迎了上去。

战争愈来愈激烈,战场正在逐渐接近俄国边境。到处可以听到对人类的敌人波拿巴的诅咒;农村里正在征集民兵和新兵,从战场上传来各种自相矛盾的消息,这些消息常常是不确实的,因而弄得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我警告您,大尉。”一个瘦瘦的、小个子的军官说,看来他很气愤。

“我已经说了,我不会还给你们的。”杰尼索夫回答道。

鲍里斯这次来彼得堡办事期间,成了别祖霍夫伯爵夫人家的密友。

“您必须对此负责,大尉,这是横行霸道——抢自己人的运输车!我们的人两天没有吃东西了。”

“明天来吃饭……晚上。您一定要来……您就来吧。”

“而我的人两个星期没有吃东西了。”杰尼索夫回答道。

鲍里斯星期二晚上来到了埃莱娜的富丽堂皇的客厅,没有得到他为什么必须来的明确解释。当时有一些别的客人,埃莱娜很少和他说话,在鲍里斯吻她的手向她告别时,她奇怪地面无笑容,突然低声对他说:

“这是抢劫,您是要负责任的,阁下!”步兵军官提高嗓门重复说。

“我非常需要您这样做。”她微笑着说,回头看看安娜·帕夫洛夫娜,而安娜·帕夫洛夫娜像在讲到她的保护人皇太后时那样面带忧伤的微笑支持了埃莱娜的要求。在这天晚上,埃莱娜仿佛从鲍里斯在谈到普鲁士军队时所说的某些话里突然发现自己有见他的必要。她似乎答应他,在星期二他去的时候将向他说明这个必要性。

“你们干吗缠住我不放?啊?”杰尼索夫喊道,他突然发起火来。“要负责的是我,而不是你们,你们不要在这里唠唠叨叨,要不就不客气了。走开!”他朝两个军官喊道。

当大家站起身来要走时,整个晚上很少说话的埃莱娜再一次邀请鲍里斯,亲切和郑重其事地用命令的语气叫他星期二到她家去。

“好哇!”小个子军官喊道,他毫不胆怯,也不走开。“光天化日下进行抢劫,我要叫您……”

“可以打赌。绶带则是另一回事……”

“快点滚开,要不就不客气了。”杰尼索夫拨转马头朝那个军官过去。

“这是不可能的。”另一个表示异议。

“好哇,好哇。”那军官带着威胁说,他调转马头,在马鞍上一颠一颠地快步跑走了。

“有这样的先例,譬如说对施瓦岑贝格的嘉奖。”

“像狗骑在篱笆上,活像狗骑在篱笆上。”杰尼索夫在他后面喊道,——这是骑兵对骑马的步兵的最厉害的嘲笑,说着他到了罗斯托夫跟前,哈哈大笑起来。

“对不起,带有皇上肖像的鼻烟壶是恩赐,而不是奖赏;更确切地说是礼物。”

“从步兵那里夺来的,从步兵那里夺来的运输车!”他说。“怎么,总不能让大家活活饿死吧?”

“可是去年NN就得过一个带有皇上肖像的鼻烟壶,”那个有很多优点的人说,“为什么SS不能获得这样的赏赐呢?”

赶到骠骑兵这里的大车,本来是给步兵团的,但是杰尼索夫从拉夫鲁什卡那里了解到这些运输车没有武装护送,便带着骠骑兵用武力抢了过来。发给了士兵们足够的干粮,甚至分一些给别的连队。

整个晚上谈话都没有停过,谈的主要是政治新闻。晚会快要结束时,谈起了皇上的赏赐,于是谈得更热烈了。

第二天团长把杰尼索夫叫去,用张开手指的手捂着眼睛对他说:“我就这样看这件事,我什么也不知道,也不追究这件事;不过我劝您到司令部去一趟,到主管军粮的部门妥善地解决一下,如果可能,给他们打一张收据,写明收到多少多少食品;不然的话,请领单是步兵团的,会受到追究,结果可能会很糟。”

“您的双关语不大好,虽很风趣,但说得不对。”安娜·帕夫洛夫娜用满是皱纹的手指做着吓唬的手势说。“我们不是为普鲁士国王打仗,而是为正义而战。唉,这个伊波利特公爵多么刻毒呀!”她说。

杰尼索夫从团长那里出来直接去司令部,真心实意地想照他的建议去做。傍晚他回到土窑时的那种样子,罗斯托夫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说不出话来,呼哧呼哧直喘气。罗斯托夫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用沙哑微弱的声音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骂人和威胁的话。

鲍里斯谨慎地微微一笑,他的微笑既可以看做是对这笑话的嘲笑,也可以看做是赞同,主要看它如何被接受而定。大家都笑了。

罗斯托夫看见杰尼索夫的这种样子吓坏了,要他脱下衣服,喝点水,同时派人去请医生。

“不,没有什么,我只是想说……(他想要讲一个在维也纳听到的笑话,整个晚上都想讲它。)我只是想说,我们白白地为普鲁士国王打仗。”

“要把我当做抢劫犯审判,——唉!再给我一点水,——就让他们审判吧,我将要揍那些坏蛋,永远揍他们,我要报告皇上。给我拿点冰来。”他说。

伊波利特笑了起来,仿佛他为这样笑感到害羞似的。

团里的医生来了,他说必须放血。从杰尼索夫的毛茸茸的胳膊里放出一大盘子黑血,到这时他才能讲述他遇到的事。

“您说的普鲁士国王怎么样啦?”

“我到了后,”杰尼索夫讲道,“就问‘你们的长官在哪里?’他们指给了我。‘请等一等,好吗?’——‘我还有事,我跑了三十俄里到了这里,我没有时间等,快去报告。’好了,那个贼头出来了,也想要教训我。‘这是抢劫!’——‘抢劫的不是为了喂饱自己的士兵取走食物的人,而是把它放进自己腰包的人!’很好。他说:‘您就到军需那里打个收条,您的案子要向上级报告。’我到了军需那里。进了门——坐在桌旁的……你猜是谁?!你简直想不到!……是谁让我们挨饿的?”杰尼索夫喊叫起来,他那只放过血的手握起拳头使劲捶了一下桌子,使得桌子差一点翻了,桌上的杯子跳动起来。“是捷利亚宁!!‘这么说是你让我们挨饿的?!’我就啪啪给他两个嘴巴,打得还真利索……‘啊!原来如此……’我开始狠狠地揍他!可以说,揍了一个够。”杰尼索夫喊道,他的白牙齿从黑胡子下露出来,显得高兴而又愤恨。“要不是有人拉开,我准会把他打死。”

“普鲁士国王……”他说,可是当他看见别人朝他转过脸来时,又表示了一下歉意,不做声了。安娜·帕夫洛夫娜皱起了眉头。伊波利特的朋友莫特马尔毫不犹豫地问他:

“你喊叫什么呀,安静下来吧。”罗斯托夫说。“瞧,又出血了。等一等,需要换一下绷带。”

“这是腓特烈大帝的宝剑,我……”她开口说,但是伊波利特打断了她的话。

人们重新包扎了杰尼索夫的胳膊,安排他睡下。第二天醒来时,他显得快活而平静。

“普鲁士国王!”他说完笑了起来。大家都朝他转过脸来。“是普鲁士国王吗?”他问道,又笑了起来,重新平静地和严肃地把身体埋进圈椅里。安娜·帕夫洛夫娜等了他一会儿,但是由于伊波利特看来根本不愿再说什么,她便说起卑鄙无耻的波拿巴如何在波茨坦盗窃了腓特烈大帝的宝剑。

但是到中午团部副官脸上带着严肃和忧愁的表情来到杰尼索夫和罗斯托夫合住的土窑,十分难过地拿出团长给杰尼索夫少校的公文,查问昨天发生的事。副官说,这件事大概会变得很糟糕,已成立了一个军法小组,在目前对部队抢劫和自由放任行为抓得很严的情况下,受到降职处分就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当鲍里斯和安娜·帕夫洛夫娜回到大伙儿这里来时,伊波利特公爵已在谈话中占有主导地位。他坐在圈椅上,身体朝前倾,说道:

受害者一方把事情说成这样,似乎杰尼索夫少校在抢了运输车后,擅自醉醺醺地去找总军需官,把他称为贼,威胁要揍他,被带出去后,又闯进办公室,痛打了两名官员,并把一个人的胳膊扭得脱了臼。

杰尼索夫在回答罗斯托夫提出的新问题时笑着说,这里讲得好像完全是另一个人,这一切全是胡扯,是小事,他心里并不害怕任何审判,如果那些坏蛋胆敢动碰他,他将回敬他们,叫他们一辈子忘不了。

“您不是认识她的丈夫吗?”安娜·帕夫洛夫娜闭上眼睛,忧伤地指着埃莱娜说。“唉,她是一个不幸的漂亮女人!请您在她面前不要提到她丈夫。她太痛苦了!”

杰尼索夫在谈到自己的案件时用的是轻蔑的语气;但是罗斯托夫非常了解他,不能不发现他心里(他向别人掩盖这一点)害怕受审判,为这个案子感到很苦恼,因为很明显,其结果将是很不妙的。每天都收到书面查询的文件和法庭的传票,五月一日杰尼索夫接到把连队交给副手、前往师部说明在军需处闹事经过的命令。而在前一天,普拉托夫带领两个哥萨克团和两个骠骑兵连对敌人进行了现地侦察。杰尼索夫像平常一样,骑马走在散兵线前面,炫耀自己的勇敢。法国射手的一颗子弹打中了他上腿的软组织。要是在别的时候,受这样的轻伤杰尼索夫也许不会离开团队,但是现在他利用这个机会借故不去师部,住院治伤去了。

鲍里斯答应满足她的要求,想要和她交谈,这时安娜·帕夫洛夫娜借口姑妈想听他说一说,把他叫走了。

十七

“您一定要来看我。”她说,听她的语气,仿佛根据某些他无法知道的考虑,她认为这样做是完全必要的。“最好在星期二八点和九点之间。您会使我非常高兴的。”

六月发生了弗里德兰战役,保罗格勒团没有参加,在这之后,宣布停战。罗斯托夫因杰尼索夫不在身边,觉得非常难受,在他走后又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心里一直惦记着他的案子和伤势,于是利用停战的机会,前往医院探望自己的朋友。

在谈到普鲁士的情况时,安娜·帕夫洛夫娜十分自然地请鲍里斯讲一讲他的格洛高之行和他看到的普鲁士的情况。鲍里斯用纯正的法语不慌不忙讲了关于部队、关于宫廷的许多有意思的细节,在叙说的整个时间里努力避免对他所说的事实发表个人的看法。在一段时间内鲍里斯吸引住了大家的注意力,于是安娜·帕夫洛夫娜感觉到,她用来款待客人的这个新人被所有客人高兴地接受了。比所有的人都注意地听鲍里斯讲述的是埃莱娜。她几次向鲍里斯询问他的旅行的某些细节,看来好像对普鲁士军队的情况很感兴趣似的。他刚讲完,她就带着通常的微笑朝他转过身来。

医院位于一个前后两次遭到俄国军队和法国军队破坏的德国小镇上。正是因为这是夏天,田野上充满勃勃生机,而这个小镇房顶和篱笆被拆毁,街上堆满垃圾,居民衣衫褴褛,醉醺醺的或有病的士兵到处游荡,呈现出一种特别阴暗的景象。

鲍里斯注意地听别人说话,等待着机会,但是与此同时,他已几次转过头来看自己身旁美丽的埃莱娜,而带着微笑的埃莱娜的目光也几次与这个年轻漂亮的副官的目光相遇。

医院设在一座砖房里,院子的篱笆被拆得七零八落,一部分窗户框被拆走,玻璃被打碎。包扎着绷带、脸色苍白和身体浮肿的士兵有的在院子里来回走着,有的坐在那里晒太阳。

在这之后,安娜·帕夫洛夫娜把话题引到普鲁士国王的勇敢和坚定上,为的是好让鲍里斯参加进来。

罗斯托夫一进门,就闻到一股伤员身上发出的腐臭味和医院特有的气味。在楼梯上他碰到一个嘴里叼着雪茄的俄国军医。一个俄国医助跟在他后面。

“唉,亲爱的子爵,”安娜·帕夫洛夫娜插了进来,“欧洲(她不知道为什么把欧洲说成 l'Urope,她在同法国人说话时竟然把这作为特别讲究法语发音的表现)永远不会成为我们真诚的朋友。”

“我没有分身法,”军医说,“傍晚你来找马卡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吧,我也将在那里。”医助还问了他一些什么事。

“应当把维也纳内阁和奥地利皇帝区分开来。”莫特马尔说。“奥地利决不会这样想,只有内阁才这样说。”

“哎!你知道怎么做就怎么做!难道不都是一样的吗?”这时军医看见了上了楼梯的罗斯托夫。

“这是令人高兴的怀疑。”有很多优点的人含蓄地微笑着说道。

“您有什么事,阁下?”军医问。“您有什么事?是否因为子弹没有打中您,您就想传染上伤寒?这里,老兄,是传染病房。”

“‘维也纳认为拟议中的条约的基础很不现实,这基础只有在获得一系列辉煌胜利后才有可能建立;维也纳对能使我们取得胜利的方法有所怀疑,’这是维也纳内阁的原话。”丹麦代办说。

“什么传染病?”罗斯托夫问。

鲍里斯在这一段服役的时间里,由于母亲安娜·米哈依洛夫娜的关照,也靠自己的兴趣和稳重的性格,已使自己在仕途上处于很有利的地位。他担任一位非常重要的人物的副官,到普鲁士去执行一项重要任务,刚从那里回来。他完全领会了在奥尔米茨就很喜欢的那种不成文的从属关系,根据这种从属关系,一个准尉可以比一个将军高得多,为了在职务上得到升迁,需要的不是努力,不是操劳,不是勇敢,不是恒心,需要的只是善于迎合那些颁发奖赏的人的本领——他经常对自己迅速取得成功感到惊讶,也对别人居然会不理解这一点感到奇怪。由于这个发现,他的整个生活方式,他同以前的熟人的全部关系,他对未来的所有计划都变了。他并不富有,但是把最后的钱都花在衣着上,以便穿得比谁都好;他宁可放弃许多娱乐,然而决不坐蹩脚的马车或者穿着旧衣服在彼得堡的街头露面。他接近的和希望结识的只是那些地位比他高因而可能会对他有用的人。他喜欢彼得堡,瞧不起莫斯科。他回想起罗斯托夫家和他对娜塔莎的孩子气的爱情就感到不愉快,自从离开那里到部队以来,一次也没有去过罗斯托夫家。他认为进了安娜·帕夫洛夫娜的客厅,表明自己的地位大大提高了,同时立刻明白了要他扮演的角色,于是便听任安娜·帕夫洛夫娜放手利用他身上人们感兴趣的东西,注意观察着每一张脸,估量着自己去接近他们之中的每一个人可能带来什么样的好处和机会。他在美丽的埃莱娜身旁的指定位置坐下,倾听起大家的谈话来。

“伤寒,老兄。谁要是上去,必死无疑。只有我和马克耶夫两个人(他指了指医助)还在这里硬撑着。我们当医生的已经有五六个人死了。来一个新人,过一个星期就完了。”军医用明显的洋洋自得的口气说。“曾经请普鲁士的医生来,我们的这些盟友就是不喜欢这里。”

“这是伊波利特·库拉金公爵,一个可爱的年轻人。这是克鲁格先生,丹麦使馆的代办,一个博学多才的人。”或者简单地说:“希托夫先生,一个有很多优点的人。”这说的是那个人们这样称呼他的人。

罗斯托夫对他解释说,他希望见见在这里住院的杰尼索夫少校。

安娜·帕夫洛夫娜伸出一只干瘦的手让他亲吻,把他介绍给几个他不认识的人,低声地告诉他每个人的情况。

“不知道,不认识,老兄。请您想一想,我一个人要管三个医院,四百多个病人!幸亏普鲁士好心的太太们每个月给我们送来两俄磅咖啡和裹伤用的绒布,不然我们更没活路了。”说着他笑了起来。“现有四百个病人,老兄;可是还不断给我送新的来。是有四百个病人吧?啊?”他问医助。

鲍里斯长得很壮实,精神焕发,面色红润,身穿考究的副官制服,潇洒地进了客厅,按照规矩,先去问候姑妈,然后回到客人中间来。

医助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看来他在懊恼地等待着这个唠叨不休的军医快点走。

在这个晚会上政治温度表指示给人们的温度是这样的:不管所有欧洲的国王和统帅们为了给我、也是给我们制造这些麻烦和不快如何纵容波拿巴,我们对波拿巴的看法不可能改变。我们不会停止就此发表我们真诚的想法,对普鲁士国王和其他的人只能说:“那样对你们来说更坏。你这是自作自受,乔治·当丹。这就是我们能说的一切。”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上政治温度表指的就是这个。当鲍里斯这个预定要用来款待客人的新人走进客厅时,所有的人几乎已到齐了,他们在安娜·帕夫洛夫娜引导下谈的是我国同奥地利的外交关系以及与它结盟的希望。

“杰尼索夫少校,”罗斯托夫又说了一遍,“他是在莫利滕附近负伤的。”

安娜·帕夫洛夫娜在这个晚会上用来款待客人的新人是鲍里斯·德鲁别茨科依,他在驻扎于普鲁士的军队里担任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的副官,作为信使刚从那里回来。

“好像死了,是吗,马克耶夫?”军医漠不关心地问医助。

一八○六年底,当拿破仑在耶拿和奥尔施泰特附近消灭了普鲁士军队以及大部分普鲁士要塞陷落的坏消息已经传来,我国军队进入了普鲁士、开始了同拿破仑的第二次战争时,安娜·帕夫洛夫娜在家里举行了一次晚会。参加晚会的上流社会真正的优秀人物有被丈夫抛弃的迷人的和不幸的埃莱娜,有莫特马尔,有刚从维也纳回来的富有魅力的伊波利特公爵,有两位外交官,有姑妈,有一个在客厅里简单地被称为有很多优点的人的年轻人以及一个新受封的女官和她的母亲,还有其他几个不很有名的人物。

然而医助没有证实军医的说法。

安娜·帕夫洛夫娜在空闲的日子里仍然在自己家里举行以前那样的晚会,这样的晚会只有她有本事能够举办,在这些晚会上,首先像她自己所说的那样,聚集了上流社会真正的优秀人物,彼得堡知识界的精华。除了精心挑选参加者外,安娜·帕夫洛夫娜的晚会还有一个特点,即她在每一次晚会上都要给大家介绍一位新的、有意思的人物,而且任何地方也不能像在这些晚会上那样,政治温度表的度数显示得那么清楚和可靠,从中可以看出接近彼得堡宫廷的正统派人士的情绪。

“他长得怎么样,个子高高的,红头发?”军医问。

“我事先说过,”安娜·帕夫洛夫娜提起皮埃尔这样说,“当时我就说,说得比谁都早(她坚持自己的发明权),说这是一个被时代的腐化思想毁了的狂妄的年轻人。在他刚从国外回来时,记得吗,有一天晚上在我家里装得像马拉一样,大家都赞赏他,我就说过这样的话。结果怎么样呢?我当时就不赞成这门婚事,并且预言了将会发生的一切。”

罗斯托夫描述了杰尼索夫的外貌。

“头脑有点失常——我一直这样说。”

“有过,有过一个这样的人,”军医似乎高兴地说道,“这人想必是死了,不过我可以查一查,我有名单。名单在你那里吗,马克耶夫?”

皮埃尔和多洛霍夫决斗一事了结了,虽然当时皇上对决斗者处理很严,但是两位对手和他们的助手们都没有受到处罚。然而皮埃尔与妻子关系的破裂,证明决斗确有其事,于是这件事就在社交界传开了。在皮埃尔还是一个私生子时,人们对他抱着宽厚和庇护的态度;当他成为俄罗斯帝国人们心目中择婿的最佳对象后,他受到了大家的宠爱和赞扬;而在他结婚后,因为那些待字闺中的姑娘和她们的母亲们从他那里已等待不到什么,尤其是因为他本人不善于和不愿意巴结社交界,因此他在社交界的身价就大大降低了。现在人们把发生的事都归罪于他一个人,说他是一个昏头昏脑的醋罐子,像他的父亲一样,那股疯狂劲儿发作起来非常残忍。皮埃尔走后,埃莱娜回到了彼得堡,她的所有熟人不仅亲热地,而且带着几分敬意接待她,以表示对她的不幸的同情。在谈到她的丈夫时,埃莱娜露出很得体的表情,虽然她并不了解这种表情的意义,但是由于她天生有一种分寸感,因此能熟练地做出这种表情来。这表情似乎在说,她决定毫无怨言地忍受不幸,她的丈夫是上帝赐给她的十字架。瓦西里公爵比较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在谈到皮埃尔时,他耸耸肩膀,指着前额说:

“名单在马卡尔·阿列克谢依奇那里。”医助说。“您到军官病房去,那里您自己就可以看到了。”他对罗斯托夫说。

“唉,最好不去,老兄,”军医说,“不然您自己恐怕也要留在这里了!”但是罗斯托夫向军医告了别,请求医助领他去。

过了一个星期,皮埃尔与共济会的新朋友告了别,留给他们一大笔捐款,到自己的庄园去了。他新认识的师兄弟们交给他几封给基辅和敖德萨的共济会的介绍信,同时答应给他写信和指导他的新的活动。

“咱们说好了,出了事可别怪我。”军医在楼梯下面喊道。

“走吧!”皮埃尔用恐吓的声音又说了一遍。于是瓦西里公爵没有得到任何解释,只好走了。

罗斯托夫和医助进了走廊。在这黑暗的走廊里,医院的气味非常强烈,罗斯托夫捂住了鼻子,只好暂时停住脚步,以便鼓足劲儿,继续往前走。右边的门打开了,一个又瘦又黄的人光着脚、只穿内衣拄着拐杖从那里出来。他靠在门框上,眼睛闪闪发亮,用羡慕的目光看了看经过的人。罗斯托夫朝门里看了一眼,看见病号和伤员都躺在地板上,躺在铺着的麦草和军大衣上。

“你怎么啦?你病了?”

“这是什么?”他问。

“公爵,我没有请您来,您走吧,请您走吧!”他一跃而起,给公爵打开门。“走吧。”他又说了一句,自己也不相信会这样做,看见瓦西里公爵脸上出现的窘困和恐惧的表情,心里很高兴。

“这是士兵病房。”医助回答道。“有什么办法呢。”他加上一句,好像在表示歉意似的。

“听我说,亲爱的,”瓦西里公爵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你只要对我说一声‘是’,我就用你的名义给她写信,这样我们就要宰一头肥牛犊了。”但是瓦西里公爵没有来得及说完他的俏皮话,皮埃尔像他父亲一样脸上露出了狂怒的神色,他不看对方的脸,低声说:

“可以进去看看吗?”罗斯托夫问。

皮埃尔几次想要说话,但是一方面,瓦西里公爵急忙打断他的话头,不让他说;另一方面,皮埃尔自己担心说话不够坚决,用的不是断然拒绝和不同意的语气,可是他已下定决心要这样回答他的岳父。除此之外,他想起了共济会章程里的话:“待人要亲热和殷勤”。他皱着眉头,红着脸,站起来又坐下去,考虑着如何处理他认为生活中最难办的事——对人当面说不愉快的话,说不是这个人所期待的话,不管这个人是谁。他已非常习惯于听从瓦西里公爵,听惯了他用这种不大客气的和自以为是的语气说话,即使现在也感到无力进行反抗;但是他觉得自己现在说的话将要决定他自己今后的整个命运:他是沿着从前的老路走呢,还是走共济会员们富有吸引力地向他指出的新路?而他坚决相信,走后一条道路,他能开始过新的生活。

“有什么好看的?”医助说。但是正因为医助显然不愿让罗斯托夫进士兵病房,罗斯托夫却偏偏进去了。他在走廊里已经闻到的气味在这里更加强烈了。在这里这气味有一些不同:它更加刺鼻,可以感觉到,这气味就是从这里散发出去的。

“我从可靠方面获悉,皇太后对此事很关心。你知道,她很宠爱埃莱娜。”

房间很长,阳光从大窗户里照射进来,屋里很亮,病号和伤员分两排头朝墙壁躺着,两排中间留了一个过道。大部分人昏迷不醒,没有注意进来的人。那些神志清醒的人都欠起身来或仰起又瘦又黄的脸,他们都带着希望得到帮助、责备和羡慕别人的健康的同样表情,目不转睛地看着罗斯托夫。罗斯托夫到了房间中央,朝墙壁左右两个敞着门的房间看了一眼,两边看到的都是同样的景象。他停住脚步,默默地环视自己的周围。他怎么也没有料到会看到这样的情景。就在他面前,一个病人几乎横躺在中间的过道上,躺在光地板上,这大概是一个哥萨克,因为他留的是童花头。这个哥萨克伸开粗大的胳膊和腿,脸朝天躺着。他的脸呈深红色,眼睛完全翻着,只看得见眼白,赤脚上和还有血色的手上血管像绳子一样暴露出来。他用后脑勺敲了一下地板,哑着嗓子说了些什么,开始翻来覆去重复这句话。罗斯托夫注意地听他说,听清了他反复说的那句话。这句话是:喝水——喝——喝水!罗斯托夫朝四面看了一下,想找一个能够安置好这个病人和给他水喝的人。

瓦西里公爵威严地看了皮埃尔一眼。

“谁负责照顾这里的病人?”他问医助。这时从隔壁房间出来了一个辎重兵,这是医院的服务员,他迈着整齐的步子过来,到了罗斯托夫面前挺直身子站着。

“你干吗不把我当做你的朋友,直截了当地找我谈?我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他说,“不错,你的行为合乎一个珍视自己名誉的人的身份;也许,你太着急了,但是这一点我们现在不谈了。不过有一点你要明白,你这样做,在整个上流社会、甚至在宫廷面前,把她和我置于何地?”他压低声音补充说。“她住在莫斯科,而你在这里。算了吧,亲爱的,”他把他的一只手臂往下拽,“这里有一个误会;我想你自己也会感觉到。你马上和我一起写一封信去,她会到这里来,一切都会说清楚的,所有这些流言蜚语就会停止,不然的话,我告诉你,你就很容易遭到损害,亲爱的。”

“您好,大人!”这个士兵大声说道,瞪大眼睛看着罗斯托夫,显然把他当做医院的长官。

皮埃尔想要回答,但是瓦西里公爵没有让他说。

“把他抬走,给他水喝。”罗斯托夫指着哥萨克说道。

“亲爱的,你在莫斯科干了些什么呀?你为什么同廖莉娅吵架,亲爱的?你发了昏了。”瓦西里公爵进屋时说。“我什么都知道了,我可以确实地告诉你,埃莱娜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就像基督没有对不起犹太人的地方一样。”

“是,大人。”士兵高兴地说道,眼睛瞪得更大,身子挺得更直,但是站在原地不动。

在加入共济会分会后的第二天,皮埃尔坐在家里读书,力图弄清一个方块图形的意义,这个方块的一边画着上帝,另一边表示精神,第三边画着肉体,第四边则画着一种混合物。他不时放下书和这方块图形,脑子里考虑着新的生活计划。昨天在分会会堂里人们对他说,关于决斗的消息已传到皇上那里,皮埃尔还是离开彼得堡较为明智。他打算到他南方的庄园去,关心一下那里的农民的事。正当他高兴地考虑这新生活时,瓦西里公爵突然进了他的房间。

“唉,这里毫无办法。”罗斯托夫垂下眼睛想道,他正想要出去,但是他感觉右边一道意味深长的目光朝他射过来,他扭头看了一下。几乎就在墙角的地方一个坐在军大衣上的老兵目不转睛地看着罗斯托夫,这老兵脸色发黄,瘦得皮包骨头,表情严厉,留着灰白色的大胡子。在他的一边紧挨着他的人指着罗斯托夫,正在低声对他说些什么。罗斯托夫明白了,这老人有事求他。他走过去,看见老人只盘着一条腿,而另一条腿从膝盖以上截去了。在他另一边的人离他相当远,脑袋往后仰,一动不动地躺着,这是一个年轻士兵,脸色蜡黄,翘鼻子,脸上长满雀斑,眼睛往上翻。罗斯托夫看了看这个翘鼻子的士兵,不禁打了个寒噤。

“这个士兵好像已经……”他对医助说。

会议结束了,皮埃尔在回家后觉得,他仿佛从长达几十年的长途旅行归来,人完全变了,已改掉了以前的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惯了。

“我们请求过多次,大人。”老兵下巴颏颤抖着说。“早晨就死了。要知道我们也是人,不是狗……”

大师傅提议履行最后的一项义务,于是担任募捐人的大官开始走到各位兄弟面前去。皮埃尔想要在捐款单写上他所有的钱,但是他害怕这样会显得高人一头,便只写了和别人一样的数目。

“马上就派人来把他抬走,把他抬走。”医助慌忙说。“请吧,大人。”

大师傅用锤子敲了一下,大家各就各位坐下了,于是一个人读了关于必须做到顺从的训诫。

“咱们走吧,走吧。”罗斯托夫也急忙说,他垂下眼睛,缩着身子,力图在这些责备和羡慕的目光注视下悄悄地通过,就这样,他出了病房。

皮埃尔眼睛里饱含喜悦的眼泪朝自己周围看着,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回答周围的人的祝贺和重新相识的人的问候。他不认为是什么熟人;他认为所有这些人都是兄弟,急不可耐地要和他们一起开始行动。

十八

“要宽恕你的敌人,不要向他报复,只给他做好事。这样实行最高的信条,你将找到从古代传下来的、已被你丢失的伟大气魄的痕迹。”他说完后,站起身来,拥抱和亲吻了皮埃尔。

医助带着罗斯托夫经过走廊,到了军官病房,病房共有三间,门都敞开着。这些房间里放着床;负伤的和生病的军官在床上坐着和躺着。有的人穿着住院服在各个房间里来回走动。罗斯托夫在军官病房里碰到的第一个人,是一个缺一只胳膊的瘦小的伤员,他头上戴着睡帽,身上穿着住院服,嘴里叼着烟斗,在第一个房间里走来走去。罗斯托夫端详着他,竭力想回忆起曾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在我们的殿堂里,”大师傅念道,“除了处于美德和恶习之间的差别之外,没有其他等级。要防止制造能够破坏平等的任何差别。要飞速前去帮助兄弟,不管他是什么人,要开导误入迷途的人,扶起跌倒的人,不要怀恨和敌视自己的兄弟。待人要亲热和殷勤。要在所有人的心里激发起行善的热情。要和你的邻人分享幸福,永远不要让嫉妒搅乱这纯正的乐趣。

“没想到又在这里见面了。”那个矮小的人说。“图申,图申——在申格拉本我曾让您搭我们的车,记得吗?而我被锯了一小截,您瞧……”他微笑着,指着住院服的一个空袖筒说。“您寻找瓦西里·德米特里奇·杰尼索夫?他和我住在一起。”他在得知罗斯托夫在找谁后说。“在这里,在这里。”于是图申把他往另一个房间带。从那里传来了几个人的哈哈大笑声。

这沉默被一位师兄弟打破了,他把皮埃尔带到毯子旁,开始照着一个笔记本给他念毯子上各种图形的说明:太阳、月亮、锤子、铅锤、铲子、岩石和四方的石块、柱子、三扇窗户等等。然后给皮埃尔指定了座位,给他看了分会的会标,告诉他进门的暗语,最后让他坐下。大师傅开始读会章。会章很长,皮埃尔由于高兴、激动和害羞没有能听明白所读的内容。他只听到了章程最后的几句话,并且记住了。

“他们怎么不仅能哈哈大笑,而且还能在这里生活得下去呢?”罗斯托夫想道,他仍然闻到在士兵病房里闻够了的死尸气味,眼前仍然还是两边目送着他的士兵们向他投过来的羡慕的目光以及那个翻着白眼的年轻士兵的脸。

“亲爱的兄弟,这副女式手套也是给您的。请您把它给您最尊重的女人。您可用这件礼物向您将要选定的好伴侣证明您心灵的纯洁,”大师傅停了一会儿后,补充说:“但是你要注意,亲爱的兄弟,不要让这副手套去装点肮脏的手。”在大师傅说这最后的话时,皮埃尔仿佛觉得他有点发窘。而皮埃尔自己更觉得难为情,他像孩子一样,脸涨得通红,差一点掉眼泪,开始不安地环顾四周,场上出现了难堪的沉默。

虽然这时已是十一点多了,杰尼索夫还用被子蒙着脑袋躺在床上睡觉。

皮埃尔没有动,他用惊慌的近视眼看了一下四周,突然产生了怀疑:“我在什么地方?我在干什么?他们是在嘲笑我吧?以后回想起这些来,我会不会感到羞耻?”但是这种怀疑只延续了一刹那。皮埃尔看了看他周围的人的严肃的脸,回想起了已做过的一切,知道不能半途而废。他对自己的怀疑感到可怕,竭力想在自己心中唤起在这之前的那种深受感动的感觉,于是拜倒在圣殿的门口。果然,他心中的那种深受感动的感觉比以前更强烈了。他躺了一些时间后,叫他站起来,给他围上了像别人身上一样的白色皮围裙,把一把铲子和三双手套放在他手里,这时大师傅转向他,对他说,他应努力做到不玷污这代表坚强和白璧无瑕的白围裙;然后大师傅说到未说明用途的铲子,要他用这把铲子铲除自己内心的恶习,并以宽厚体谅的态度抚慰他人的心。接着讲到第一副男式手套,说他不可能知道它的作用,但是要好好保存它;在讲另一副男式手套时说,他应该在开会时戴上它;最后讲到第三副手套,那是一副女式手套,这时大师傅说:

“啊!罗斯托夫!你好!你好!”他喊道,声音仍像平常在团里时一样;但是罗斯托夫悲伤地发现,除了这种惯常的随便和活跃之外,从杰尼索夫的表情、语调和话语中流露出一种新的、隐藏着的恶劣的心情。

“唉!算了,别说了。”另一个说。

他的伤本来很轻,虽然从他受伤以来已经过了六个星期,但是伤口还没有长好。他的脸像所有住院的病人的脸一样,苍白而又浮肿。但是使罗斯托夫感到惊奇的不是这一点;使他感到惊奇的是,杰尼索夫见了他似乎不大高兴,对他不自然地微笑着。杰尼索夫既没有打听团里的情况,也没有问战事总的进程。当罗斯托夫谈到这些时,他根本没有听。

“他首先应该领到一把铲子。”一个师兄小声说。

罗斯托夫甚至还发现,当他提起团里的事,或者一般说起医院外的另一种自由的生活时,杰尼索夫似乎不大高兴。他好像要努力忘记以前的那种生活,关心的只是自己与军需官的官司。罗斯托夫问他案件进行的情况,他立刻从枕头下面取出军法小组给他的公文以及他的答复的草稿。他一开始念自己的答复就兴奋起来,特别要罗斯托夫注意他在答复里刺自己的敌人的话。杰尼索夫的病友们看见罗斯托夫这个新从外面来的人,起初都围了上来,而当杰尼索夫一开始念他的稿子,便一个个走开了。罗斯托夫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出,所有这些先生们已经不止一次地听过这个他们已听腻了的故事。只有邻床的一个胖胖的枪骑兵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阴郁地皱起眉头,抽着烟斗,还有那个缺一只胳膊的矮小的图申仍在听,不时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读到一半,枪骑兵打断了杰尼索夫。

皮埃尔开始逐渐清醒过来,他环视着他所在的房间和待在房间里的人。在一张铺着黑布的长桌子周围坐着十二三个人,他们的服装都和在这之前他见过的人一样。有几个人皮埃尔在彼得堡社交界曾经见过。在主席的位置上坐着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此人脖子上挂着一个特殊的十字架。在他的右首坐着两年前他在安娜·帕夫洛夫娜家的晚会上见过的那位意大利神父。还有一个地位很高的大官和一个过去在库拉金家当过家庭教师的瑞士人。大家神情庄重,默默地听着手里拿着锤子的主席的话。墙上嵌着点燃着的星形的灯;桌子的一边铺着一块有各种图形的小毯子,另一边放着类似祭坛的东西以及《福音书》和头骨。桌子的四周有七个像教堂的烛台那样的大烛台。两位师兄把皮埃尔带到祭坛前,把他的双腿摆成直角形,叫他躺下,说他这是拜倒在圣殿门口。

“而在我看来,”他对罗斯托夫说,“应当直接请求皇上赦免。听说,现在将要犒赏军队,一定会得到宽恕……”

“现在你已看见了微光。”有人对他说。然后又点起了蜡烛,说他应当看到全光,说着又取下了手绢,于是十多个人突然说道:尘世的荣华就这样过去。

“要我去请求皇上!”杰尼索夫说,他想要说得像以前那样有力和慷慨激昂,但是他的话听起来只觉得他在毫无用处地生气。“请求什么?如果我是一个强盗,我会去请求皇上开恩,可是我是因为揭露强盗而受审判。就让他们审判吧,我什么也不怕;我曾老老实实地为沙皇和祖国效劳,没有进行过偷盗!要把我降职,并且……你听着,我在答复里就这样直截了当地对他们说,我是这样写的:‘假如我盗窃公物……’”

“是的,是的,我同意。”他脸上洋溢着天真的微笑,敞着肥胖的胸部,一只脚穿着便鞋,一只脚穿着靴子,手里扶着维拉尔斯基举在他袒露的胸膛面前的剑,迈着不稳的步子胆怯地向前走。他被领出了房间沿着走廊走去,前转后拐,最后被领到了分会会堂的门口。维拉尔斯基咳嗽了一声,回答他的是共济会约定的锤子敲击声,门在他们面前敞开了。只听得一个低沉的声音(皮埃尔的眼睛仍被蒙着)向他提出姓甚名谁、何时何地出生等问题。然后他又被领到一个地方去,仍没有解开他的眼睛,在走动的过程中,有人给他讲关于云游四方的艰辛、神圣的友谊、永恒的创世主以及他在经受一切艰难困苦和危险时应有的勇敢精神的寓言故事。在各处走动时皮埃尔听到,他时而被称为求道者,时而被称为受难者,时而被称为求助者,并用不同的方法敲击着锤子和剑。在把他往一件东西跟前领时,他觉察到在他的指导者之间出现了混乱和骚动。他听见周围的人低声争论起来,有一个人坚持要领他从某一块地毯上走。在这之后有人抓起他的右手,把它放在什么东西上面,吩咐他用左手把一个圆规按在左胸上,叫他跟着另一个人念忠于会规的誓词。在这之后蜡烛吹灭了,皮埃尔根据气味闻出点起了酒精,听见有人说,他将看见微光。这时蒙住他眼睛的手绢被取了下来,于是皮埃尔像做梦一样,在酒精燃烧的微光中看见几个人,他们都像导师一样围着围裙,站在他对面,手里的剑对准他的胸膛。在他们之间站着一个穿着血迹斑斑的衬衣的人。皮埃尔看见这种情景,挺起胸迎着剑向前走去,希望这些剑刺穿他。但是这些剑挪开了,他马上又被蒙上了眼睛。

“写得很好,没有什么可说的,”图申说,“但问题不在这里,瓦西里·德米特里奇。”接着他也转过头来对罗斯托夫说,“应当妥协,而瓦西里·德米特里奇不愿意。要知道检察官曾对您说过,您的事情很不妙。”

在这之后不久,来暗室见皮埃尔的已不是刚才的那位导师,而是保证人维拉尔斯基,皮埃尔根据说话的声音就听出来了。维拉尔斯基又问下定了决心没有,皮埃尔回答道:

“就让它不妙好了。”杰尼索夫说。

“检察官曾替您写了申诉书,”图申接着说,“应当签上名,让他带走。他(图申指了指罗斯托夫)在司令部里大概会有熟人。这个机会是再好不过的了。”

皮埃尔已经在自己内心感觉到了这个使人振奋的幸福的源泉,它使他心里充满了喜悦和深受感动的感觉。

“可是我已经说过,我不会卑躬屈节地去求人。”杰尼索夫打断了他的话,又读起自己的稿子来。

“我最后一次对您说:请您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自己身上,好好约束自己的感情,不要在情欲中,而要在自己心中寻求幸福……幸福的源泉不在外面,而是在我们内心……”

罗斯托夫不敢劝杰尼索夫,不过他本能地感觉到图申和其他军官提出的办法是最可行的,虽然他认为如能帮杰尼索夫办成这件事对他来说是一种幸福,但是他了解杰尼索夫拿定主意后不易改变的脾气和诚实而又急躁的性格。

“女人。”最后他用很低的、勉强能听见的声音说。导师听了这个回答后一动不动,很久没有说话。最后他走到皮埃尔身边,拿起放在桌子上的手绢,又蒙上了他的眼睛。

杰尼索夫念他的措词辛辣的稿子念了一个多小时,念完后罗斯托夫什么也没有说,这时杰尼索夫的病友们又聚集到他身旁,他心情非常忧郁地在他们中间度过了这一天余下的时间,讲述他知道的事情,也听别的人讲。整个晚上杰尼索夫都闷闷不乐,一言不发。

“酗酒?贪吃?游手好闲?懒惰?急躁?愤恨?女人?”他历数自己的恶习,心里掂量着,不知道哪个恶习是主要的。

时间已经很晚了,罗斯托夫准备走了,他问杰尼索夫有什么事要托他办。

皮埃尔沉默了一会儿,考虑着。

“你等一等,”杰尼索夫说,看了看周围的军官们,从枕头底下取出文稿来,朝放着他的墨水瓶的窗口走去,在那里坐下写了起来。

“就说您的那种最能使您在行善的道路上发生动摇的嗜好。”共济会的导师说。

“看来,鞭子抽不断刀背。”他说着离开窗口,把一个大信封交给罗斯托夫。这是检察官代笔的给皇上的申诉书,其中一字不提军需部门的过错,只请求皇上赦免。

“我的嗜好!我曾经有过很多。”皮埃尔说。

“你把它呈上去,看来……”他没有把话说完,不自然地苦笑了一下。

“最后,为了表示胸襟坦白,请您对我讲您的主要嗜好。”导师说。

十九

“请您为了表示服从,脱去衣服。”皮埃尔根据导师的命令,脱下燕尾服、背心和左脚上的靴子。共济会的导师扯开他左胸上的衬衣,弯下腰,把他左腿上的裤腿提到膝盖以上。皮埃尔急忙想要把右靴也脱下来,并且卷起裤腿,以免麻烦这个他不大熟悉的人,但是导师对他说不需要这样做,递给他一只左脚穿的鞋。皮埃尔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害羞、怀疑和嘲笑自己的孩子气的微笑,他垂下双手和叉开两腿,站在师兄兼导师的面前,等着他下新的命令。

罗斯托夫回到团里,向团长报告了杰尼索夫的案子进行的情况后,便带着给皇上的信到蒂尔西特去了。

皮埃尔急忙掏出钱包和钱,好久没有能取下胖胖的手指上的结婚戒指。当这些事做完后,共济会的导师说:

六月十三日,法国皇帝和俄国皇帝在蒂尔西特会晤。在一位要人手下供职的鲍里斯·特鲁别茨科依请求这位要人把他列入前往蒂尔西特的侍从名单里。

“就给您身上有的:手表、钱、戒指……”

“我希望能见到那个伟大人物。”他说的是拿破仑,他至今还像大家一样,称他为布拿巴。

“我身边什么东西也没有。”皮埃尔说,他以为是要他交出他拥有的一切。

“您说的是布拿巴吗?”作为他的上司的将军微笑着问。

“如果您下定了决心,那么我就应当开始引导您入会了。”导师说着朝皮埃尔走过来。“请您为了表示慷慨,把所有贵重物品交给我。”

鲍里斯用疑问的目光看了将军一眼,立刻明白了,这是用诙谐的口气考考他。

皮埃尔清楚地知道象形文字是什么,但是不敢说。他默默地听导师说话,根据各种迹象感觉到,考验马上就要开始了。

“公爵大人,我说的是拿破仑皇帝。”他回答道。将军微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还应当告诉您,”导师说,“本会不只是用言语传授自己的学说,而且用另一些方法,这些方法对真正寻求智慧和美德的人来说,也许能比言语的讲解起更大的作用。您所看见的这个房间的陈设,已应当能比言语向您的心灵说明更多的道理,如果您是诚心诚意的话;您将会看到,今后让您接受什么时,也许将用类似的讲解方法。本会仿效古代的团体,用象形文字来揭示自己的学说。象形文字,”导师说,“是某种感觉不到的事物的名称,这种事物包含着类似这个图形的性质。”

“你的前程远大。”将军对他说,并带上了他。

“我已做好一切准备。”皮埃尔说。

在两位皇帝会晤的那一天,鲍里斯是当时在涅曼河上的少数几个人当中的一个;他看见了饰有皇帝姓名第一个字母组成的花押字的木筏和拿破仑在对岸在法国近卫军面前走过的情景,看见了亚历山大皇帝默默地坐在涅曼河岸边的小酒店里等候拿破仑到来时沉思的面孔;看见了两位皇帝上了小船,拿破仑的船先靠拢木筏,他快步向前走,在迎接亚历山大时向他伸出手去,他俩随即消失在幔帐里。鲍里斯自从进入最上层的圈子以来,养成了注意地观察在他周围发生的事并记录下来的习惯。在两位皇帝在蒂尔西特会晤期间,他详细地询问了和拿破仑一起来的人的名字以及他们身上穿的制服的特点,注意聆听重要人物说的话。在两位皇帝进帐的那一刻,他看了看表,在亚历山大出帐时,他也没有忘记再一次看看表。会晤持续了一小时五十三分钟,当天晚上他把这一点连同别的他认为具有历史意义的事实记录了下来。由于皇帝的侍从人数很少,对重视仕途升迁的人来说,在两位皇帝会晤期间能到蒂尔西特来,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因此鲍里斯到蒂尔西特后,感觉到从这时起自己的地位完全确定了。人们不仅认识他,而且看惯了,处熟了。有两次他因执行任务去见皇上,因此皇上已经认得他,皇上左右的人已不像从前那样认为他是一个生人而躲着他,不仅如此,如果见不到他,反而觉得奇怪。

导师第三次回来得比较快,问皮埃尔是否完全打定了主意,是否决心按照要求他的一切去做。

鲍里斯和另一个副官、波兰伯爵日林斯基住在一起。日林斯基是在巴黎受的教育,很富有,热爱法国人,他在蒂尔西特逗留期间,几乎每天都有法国近卫军和总司令部的军官到日林斯基和鲍里斯这里来进午餐和早餐。

“是的,这想必是那样。”皮埃尔想,导师说完这些话后又离开了他,让他独自一个人进行思考。“这想必是那样,但是我还很软弱,仍迷恋我的生活,这生活的目的现在我才刚刚了解了一点。”其余的五条美德皮埃尔扳着指头一一回想了起来,他觉得这些美德自己心里已经有了:勇敢、慷慨、品行端正、爱人类这四条都已具备,特别是服从这一条,他甚至不认为是美德,而是一种幸福。(现在他对他能摆脱自己的任性,使自己的意志服从知道无可怀疑的真理的人们,感到非常高兴。)第七条美德皮埃尔忘记了,怎么也回想不起来。

六月二十四日晚上,与鲍里斯住在一起的日林斯基为他认识的法国人举行晚宴。参加这次晚宴的有一位贵宾——拿破仑的一个副官,还有法国近卫军的几个军官以及现为拿破仑少年侍从的出身于法国老贵族世家的一个少年。就在这一天,罗斯托夫为了不被人认出来,趁着天黑,穿着便服来到蒂尔西特,进了日林斯基和鲍里斯的住处。

“第七条,”导师说,“经常想想死亡,最后使得您不再觉得它是可怕的敌人,而是朋友……这个朋友能使因努力行善而疲惫不堪的灵魂摆脱充满灾难的生活,把它引入能受到奖赏和得到安宁的地方。”

罗斯托夫以及他所在的整个军队还远没有像总部的人和鲍里斯那样,对拿破仑和法国人的态度发生了转变,还没有把这些敌人当做朋友。在军队里,人们对拿破仑和法国人继续怀有以前的那种把愤恨、蔑视和恐惧混合在一起的感情。还在不久前,罗斯托夫和普拉托夫部下的一个哥萨克军官谈话时曾争论过一个问题,他认为如果俘虏了拿破仑,那么不应把他当做国君,而应当做罪犯来对待。还在不久前罗斯托夫在路上碰到一个负伤的法国上校,他慷慨陈词,向这个上校证明,在合法的国君和罪犯拿破仑之间不可能有什么和平。因此当罗斯托夫在鲍里斯的住处看到法国军官的那种样子,看见他们穿着他在侧翼散兵线上看多了觉得很不顺眼的制服,感到非常惊奇。他一看见从门里探出身子的法国军官,他心里突然充满了那种见到敌人时常常出现的敌对的和不相容的感情。他在门口站住了,用俄语问德鲁别茨科依是否住在这里。鲍里斯听见前厅里生人说话的声音,便迎了出来。在他认出罗斯托夫的最初一刻,脸上露出了恼火的表情。

半个小时后,导师回来了,向要求入会者宣讲了与所罗门神殿七级台阶的数目相当的七条美德,每一个共济会员都应当在自己身上培养它们。这七条美德是:(一)谦虚,保守本会的秘密,(二)服从本会头衔高的人,(三)品行端正,(四)爱人类,(五)勇敢,(六)慷慨,(七)爱死亡。

“啊,这是你,非常高兴,非常高兴看见你。”他还是微笑着说,朝罗斯托夫走过来。但是罗斯托夫注意到了他最初的内心活动。

“同统治世界的邪恶进行斗争……”皮埃尔重复了一句,想到了他自己将来在这方面的活动。在他的想象中出现了像两个星期前他本人那样的人,心中对他们进行着教诲。他想象出一些有恶习的和不幸的人,并用自己的言语和行动帮助他们;想象出一些压迫者,他设法拯救受他们迫害的人。在导师讲的三个目标中,最后的一个改造人类的目标皮埃尔觉得特别亲切。导师提到的某种重要的秘密,虽然也引起他的好奇,但他认为并不那么重要;而第二个目标,即净化和改造自己,他并不感到多大兴趣,因为此时此刻他高兴地感觉到自己已经完全改掉了以前的恶习,一心只想做好事了。

“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他说,“我本来是不会来的,但是我有事。”他冷冷地说。

“第三,通过净化和改造我们的会员,我们力图改造整个人类,让人类把我们的会员作为虔诚和高尚品德的榜样来学习,以这种方式竭尽全力同统治世界的邪恶进行斗争。请您考虑一下这一点,回头我还要再来找您。”说完他就从房间里出去了。

“不,我只是感到奇怪,你怎么从团里到这里来。”这时他听见有人叫他,便回答道:“我这就来。”

“现在我应当向您说明本会的主要目标,”他说,“如果这个目标与您的目标相符,那么您入会才有益处。本会第一个最主要的目标以及赖以建立的和任何人力都不能推翻的基础,是保存和传给后代某种重要的秘密……这秘密从远古时代、甚至从第一个人一直传到我们这里,也许人类的命运就由它来决定。但是这秘密有这样的特性,如果不通过长期地和勤奋地净化自己做好必要的准备,任何人都不可能知道它和利用它,不是任何人都有望能很快得到它。因此我们就有第二个目标,这个目标是用那些不辞劳苦探索这个秘密的人传给我们的方法,尽可能地设法使我们的会员做好上述准备,改造他们的心灵,净化和启发他们的理智,从而使他们具有领悟这个秘密的能力。

“我看得出,我来得不是时候。”罗斯托夫又说了一遍。

导师清了清嗓子,把戴手套的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开始说了起来。

鲍里斯脸上恼火的表情已经消失了;看来他经过考虑后已决定怎么办,便特别镇静地拉住罗斯托夫的双手,把他往隔壁的房间里带。鲍里斯用平静而又坚定的目光看着罗斯托夫,他的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蒙住了,仿佛上面有某种遮盖物——仿佛戴上了一副处世为人的蓝色眼镜。罗斯托夫有这样的感觉。

“是的,是的。”皮埃尔作了肯定的回答。

“唉,别说了,你怎么会来得不是时候呢。”鲍里斯说道。随即带他进了一个已摆好晚餐的房间,向客人们做了介绍,说了他的姓名,并解释道,他不是文职人员,而是一个骠骑兵军官,是自己的老朋友。“这位是日林斯基伯爵,这位是N.N.伯爵,这位是S.S.大尉。”他说了客人的姓名。罗斯托夫皱着眉头望着法国人,勉强地点头致意,没有说话。

“您寻求真理是为了在生活中遵循它的法则;因此您在寻求智慧和德行,是这样吗?”导师在沉默一会儿后问。

看来,日林斯基并不欢迎这个新来的俄国人参加他们的聚会,因此什么也没有对罗斯托夫说。鲍里斯好像没有注意到这个新来的人的到来造成的难堪局面,脸上仍然带着愉快的和镇静的表情,像在迎接罗斯托夫时那样眼睛上蒙着一层什么东西,竭力想活跃一下谈话的气氛。一个法国人用通常法国人惯有的彬彬有礼的态度想和一直闭口不言的罗斯托夫攀谈,猜测他大概是为了见皇上到蒂尔西特来的。

“不,我认为宗教是不对的,没有遵循过它。”皮埃尔说话声音很小,导师没有听清他的话,问他说的是什么。“我曾经是一个无神论者。”皮埃尔回答说。

“不,我有事。”罗斯托夫简短地回答道。

“很好。”导师急忙说,看来他对这个回答非常满意。“您在宗教里面寻找实现自己目的的方法吗?”

罗斯托夫发现鲍里斯脸上不高兴的表情,心情立刻变得不愉快起来,他像心情不好的人常有的那样,觉得大家都用不友好的目光看着他,觉得自己碍大家的事。确实,他在这里有些碍手碍脚,只有他一个人没有加入重新开始的谈话。“他坐在这里干什么?”客人们投向他的目光似乎在这样说。他站起身来,走到鲍里斯跟前。

“我认为共济会是人们以行善为目的实行博爱和平等的团体。”皮埃尔回答说,他一边说,一边因自己的话与当时庄严的气氛不相称而感到不好意思。“我认为……”

“我在这里使你感到不方便,”他对鲍里斯低声说,“让我们去谈一件事,谈完了我就走。”

“您对共济会的观点有什么了解?”

“不,一点也不觉得不方便。”鲍里斯说。“要是你累了,那就到我的房间里去,躺下休息一会儿。”

“我……希望……指导……帮助……新生。”皮埃尔由于激动和不习惯用俄语说抽象的东西,说话时声音发抖,话说得很费劲。

“确实是这样……”

“很好,”斯莫利亚尼诺夫说,他马上又接着说:“您是否知道我们的圣会将要用什么方法来帮助您达到您的目的?”导师语气平静,说得很快。

他们进了鲍里斯睡觉的小房间。罗斯托夫没有坐下马上就气愤地——仿佛鲍里斯在某件事上对不起他似的——向他讲起杰尼索夫的案件来,问他愿意不愿意和能不能通过他的那位将军请求皇上赦免杰尼索夫,能不能让将军呈交一封信。当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时,罗斯托夫第一次深切地感觉到,他看着鲍里斯的眼睛心里很不舒服。而鲍里斯跷着二郎腿,用左手抚摸着右手的纤细的手指,像将军听部下的报告一样听罗斯托夫说话,时而看看旁边,时而眼睛上蒙上什么东西似的直视罗斯托夫的脸。每当看到这种情况,罗斯托夫都感到不舒服,便垂下了眼睛。

“是的,我……我……想要获得新生。”皮埃尔吃力地说。

“我听说过这样的案件,知道皇上处理这些事情非常严厉。我想最好不要去惊动皇上。依我看不如直接去向军长求情……但是总的说来我认为……”

在门打开和那个陌生人进来时,皮埃尔有一种又害怕又敬重的感觉,这种感觉与他童年时代忏悔时的感觉相似,现在他感觉到自己与一个就生活条件来说完全不同的、而就人们相互友爱的观点来看非常亲近的人单独在一起。皮埃尔的心剧烈跳动着,几乎喘不过气来,他挪动身子朝导师(在共济会里这样称呼指导寻求入会的人的师兄)走过去。他走近后,认出这导师是一个熟人,姓斯莫利亚尼诺夫,但是他想到进来的是一个熟人时不免觉得有些扫兴,因为此人只是一位师兄和有德行的指导者,他好久说不出话来,因此导师只好把问题再重复一遍。

“如果你一点也不愿意帮忙,那就直说!”罗斯托夫几乎喊叫起来,没有看鲍里斯的脸。

“您到这里来干什么?”进来的人听见皮埃尔弄出的沙沙声,朝他的方向问。“您既然不相信光的真实性和看不见光,您到这里来干什么,您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智慧、美德、教导?”

鲍里斯笑了笑。

这个身材不高的人围着白色皮围裙,这围裙遮住了他的胸部和双腿的一部分,脖子上挂着一串类似项链的东西,这东西下面露出高高的白领,衬托着从下方照亮的长脸。

“恰恰相反,我将尽力而为,不过我认为……”

灯光微弱,然而皮埃尔已经看清进来的是一个身材不高的人。看来,这个人从亮处进入暗处后,一下子站住了;然后他迈着小心翼翼的步子朝桌子走去,把戴着皮手套的双手放到桌子上。

这时从门外传来了日林斯基喊鲍里斯的声音。

皮埃尔一个人留了下来,他继续那样微笑着。有两三次他耸了耸肩,把手举到手绢上,似乎想要解它,可是把手放了下来。他被蒙住眼睛待了五分钟,他觉得好像过了一个小时。他的两手麻木了,双腿发软;他感到累了。这时产生了一些最复杂多样的感觉。他既害怕自己会发生什么事,更害怕露出恐惧的样子来。他很想要知道他会发生什么事,会受到什么启示;但是使他最高兴的是,走上新生和积极行善的道路的时刻终于即将到来,自从他与奥西普·阿列克谢耶维奇见面以来,就一直幻想过这样的生活。这时听见有人在使劲敲门。皮埃尔解开了手绢,朝自己周围看了一下。房间里漆黑一团:只有在一个地方的一件白色的东西里点着一盏长明灯。皮埃尔走了过去,看见长明灯放在黑色的桌子上,桌上还放了一本打开的书。这是《福音书》;点着长明灯的白色东西是人的头骨,上面有窟窿眼和牙齿。皮埃尔读了《福音书》的头两句话“太初有道,道与上帝同在”后,绕过桌子,看见一个装着什么东西的、开着盖的大盒子。这是一口装着尸骨的棺材。他看到的东西一点也没有使他感到惊奇。由于他希望过完全新的、与从前的生活截然不同的生活,他预料会看到所有不寻常的东西,看到比他看到的更不寻常的东西。人的头骨、棺材、福音书——他觉得这一切都是他意料之中的,他还预料会看到更奇特的东西。他竭力想在自己心中唤起那种受感动的感觉,便朝自己周围看着。“上帝,死亡,爱情,人们的友爱。”他对自己说,把对某些事物的模糊的、然而是令人高兴的观念与这些词联系起来。这时门打开了,进来了一个人。

“好了,你去吧,去吧。”罗斯托夫说,他谢绝了晚餐,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在那里来回走了很久,听着从隔壁房间里传来的用法语交谈的愉快的谈话声。

“不管您发生了什么事,”他说,“您应当有勇气忍受一切,如果您下定决心要加入我们的团体的话。(皮埃尔点头作了肯定的回答。)当您听见敲门声时,您就解开蒙住眼睛的手绢,”维拉尔斯基加了一句,“祝您勇敢和成功。”他握了握皮埃尔的手,出去了。

二十

维拉尔斯基拉着他的手领他十来步后,停住了。

罗斯托夫到达蒂尔西特的那一天,最不便于为杰尼索夫求情。他本人不能去找值班的将军,因为他穿着燕尾服,并且是未经长官许可到蒂尔西特的,而鲍里斯即使愿意帮忙,也不可能在罗斯托夫到后的第二天去办这件事。在六月二十七日那一天,签订了和约的初步条款。两位皇帝交换了勋章:亚历山大被授予荣誉勋位勋章,而拿破仑则被授予圣安德烈一级勋章,这一天法国近卫营设宴招待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团的一个营。两位皇上都将出席这次宴会。

他们进了分会所在的一座大楼的大门,上了黑黢黢的楼梯,进了点着灯的不大的外厅,在那里在没有仆人的帮助下脱了皮大衣。他们从外厅到了另一个房间。门口出现了一个穿着古怪服装的人。维拉尔斯基朝他迎面走去,用法语小声对他说了些什么,走到了一个不大的柜子跟前,皮埃尔看见那里面放着他没有见过的各种不同的服装。维拉尔斯基从柜子里拿出一块手绢,用它蒙住皮埃尔的眼睛,在脑后打了一个结,把头发打进了结子里,弄得他很痛。然后把皮埃尔拉过来,吻了吻,拉住手把他带到一个地方去。皮埃尔觉得结子扯得头发很痛,皱着眉头,不知为什么羞愧地微笑着。他挪动着高大的身躯,垂着双手,皱眉蹙额,面带微笑,跟在维拉尔斯基后面迈着不稳的和胆怯的步子走着。

罗斯托夫觉得同鲍里斯在一起非常不舒服和不愉快,当鲍里斯晚餐后来看他时,他假装睡着了,第二天清早为了避免和他见面,便自己走了。他身穿燕尾服,头戴圆礼帽,在城里溜达,察看着法国人和他们的制服,观赏着街景以及俄国皇帝和法国皇帝住的房子。在广场上他看见了摆好的桌子和为午餐做的准备,在大街上看见了饰有俄国和法国彩旗的横幅以及A.和N.这两个巨大的花押字。在各家各户的窗口也挂着旗和花押字。

一路上维拉尔斯基没有说话。皮埃尔问他需要做些什么,应当如何回答,维拉尔斯基只是说,声望比他高的师兄要考考皮埃尔,皮埃尔只要说实话就行了。

“鲍里斯不愿意帮我的忙,而且我也不想求他。事情就这样了,”罗斯托夫想道,“我们之间的一切就到此为止了,但是我在尽一切努力办好杰尼索夫的事之前,主要的,在把他的信呈交皇上之前,决不离开这里。呈交给皇上?!他就在这里!”罗斯托夫接着想道,他不知不觉又来到亚历山大驻跸的行宫前。

“既然如此,咱们就走吧,”维拉尔斯基说,“您可以坐我的马车。”

行宫前有好几匹马,侍从们正往这里聚集,看来在为皇上出行做准备。

“是的,我相信上帝。”他又说了一遍。

“我随时都能看见他。”罗斯托夫想。“但愿我能直接把信呈递给他和对他说明一切……难道会因为我穿燕尾服而把我扣留吗?不可能!他会明白谁是谁非。他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知道。谁还能比他更公正和更宽宏大量呢?好吧,即使因为我闯到这里而把我扣留,这又有什么不得了的呢?”他继续想道,眼睛看着一个正要进皇上行宫的军官。“瞧,有人在往里走。唉!一切都无关紧要!我自己去把信呈交皇上;这对德鲁别茨科依来说将会更糟,是他逼我走上这一步的。”突然,他自己也没有料到会下这样大的决心,摸了摸口袋里的信,径直朝行宫走去。

“既然如此……”维拉尔斯基刚要开口,但是皮埃尔打断了他的话。

“不,现在我决不会像奥斯特利茨战役后那样放过机会了。”他想道,随时准备见到皇上,想到这里觉得心情非常激动。“我将拜倒在他脚下,向他求情。他把我扶起来,听我说,还会感谢我。”罗斯托夫想象皇上会对他这样说:“我为能够做好事而感到幸福,然而为人伸冤是最大的幸福。”于是他在好奇地看着他的人面前经过,朝行宫的台阶走去。

“是的……是的,我相信上帝。”他说。

台阶上有一道楼梯直接通向上面;右面可以看见一扇紧闭着的门。下面,在楼梯底下,有一扇门通往底层。

皮埃尔沉思起来。

“您找谁?”有人问。

“还有一个问题,伯爵,”他说,“请您不是作为一个未来的共济会员,而是作为一个正直的人(galant homme)坦率地回答我:您放弃了原先的信念没有,您相信上帝吗?”

“向皇帝陛下呈交一封信和向他申诉。”罗斯托夫声音颤抖地说。

维拉尔斯基低下了头。

“要申诉,去找值日官,请上这里来(给他指了指下面的门)。不过不会接待。”

“是的,我愿意。”皮埃尔说。

罗斯托夫听见这冷淡的声音,为自己的行为而感到吃惊;对他来说随时碰见皇上的想法是这样的诱人,同时又是这样的可怕,他随时都准备逃走,但是迎接他的宫廷士官给他打开了值班室的门,罗斯托夫进去了。

过去皮埃尔看见此人在舞会上脸上几乎总是挂着亲切的微笑,常和最出色的女士们在一起,现在说话的声调冷淡而严厉,这使皮埃尔感到很惊讶。

一个三十来岁的矮胖子站在这个房间里,他穿着白裤子、长统袜和一件显然是刚穿上的细麻纱衬衫;一个仆从正从后面给他扣新的漂亮的丝背带,罗斯托夫不知为什么特别注意那背带。这个人在同另一个房间里的人说话。

“我是带着一项建议和委托到您这里来的,伯爵,”他没有坐下就说道,“我们团体里的一个地位很高的人物提出要提前接受您入会,建议我充当您的保证人。我认为实现这个人的意志是神圣的义务。您是否愿意在我的保证下加入共济会?”

“她身材长得很好,富有青春美。”这个人这样说,但是他看见罗斯托夫就不说了,皱起了眉头。

皮埃尔到彼得堡后,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回来了,也没有到任何地方去,开始整天读托马斯(肯普滕的)的书,这本书不知是谁给他送来的。皮埃尔在读这本书时明白了一点,也只是这一点;他明白了,相信奥西普·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话,认识到人有达到完善和人们之间有积极实现博爱的可能性,是一种他未曾体验过的乐趣。在他到达后一个星期的晚上,在彼得堡社交界曾有过泛泛之交的年轻波兰伯爵维拉尔斯基进了他的房间,此人像多洛霍夫的决斗助手进屋时一样,脸上带着矜持的和郑重其事的表情,随手带上门,确信房间里除皮埃尔外别无他人时,才开始和皮埃尔说话。

“您有什么事?来申诉?……”

“这是什么人?”另一个房间里的人问。

皮埃尔从驿站长的登记簿里了解到,这位旅客名叫奥西普·阿列克谢耶维奇·巴兹杰耶夫。他早在诺维科夫时期就是最著名的共济会员和马丁主义者之一。在他走后,皮埃尔没有躺下睡觉,也没有去问有没有马匹,在驿站的房间里来回走了很久,回忆着自己放荡的过去,怀着新生的喜悦想象着自己幸福的、完美无缺的和合乎道德的未来,他认为这是很容易得到的。他觉得他过去之所以是一个有恶习的人,是因为不知为什么偶然忘记了做一个有道德的人有多么好。他心里已没有一点以前的怀疑。他坚信,在行善的道路上为了相互支持而联合起来的人能够实现博爱,在他看来,共济会就是这样的。

“又是一个请愿的。”那个系背带的人回答。

“帮助只能由上帝来给,”他说,“但是,先生,我们的团体会给您力所能及的帮助。您到彼得堡,把这个转交给维拉尔斯基伯爵(他掏出纸夹子,在一张叠成四折的大纸上写了几个字)。请听我给您的一个劝告。到首都后,先过一段离群索居的生活,考虑考虑自己该怎么办,不要走上以前的生活道路。现在祝您一路平安,先生,”他看见他的仆人进了房间,便这样说,“并祝您成功……”

“告诉他,以后再来。现在马上就要出门,该走了。”

共济会员沉默了很久,看来是在思考着什么。

“以后,以后,明天。太晚了……”

“我?……我去彼得堡。”皮埃尔像小孩一样犹豫不决地回答。“我感谢您。我完全同意您的看法。但是您不要把我想得那么坏。我全心全意地希望成为您想要我成为的人;但是我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人的帮助……不过,这一切首先应该怪我自己。帮帮我吧,教会我吧,也许我将……”皮埃尔说不下去了;他鼻子里开始接连发出呼哧声,便转过身去。

罗斯托夫转过身,正想要走,但是那个系背带的人叫住了他。

“请问您现在到哪里去,先生?”

“谁让您来的?您是谁?”

“难道他没有把话说完,没有答应帮助我,就丢下我一个人走了?”皮埃尔想道,他站起身来,低下头,不时看看那共济会员,开始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是的,我没有想过这一点,但是我过的是卑鄙的、荒淫无耻的生活,不过我并不喜欢这种生活,也不想这样做,”皮埃尔想,“而这个人知道真理,如果他愿意的话,他可以向我揭示它。”皮埃尔想要对共济会员说这些话,可是又不敢。只见他用老年人熟练的手收拾好东西,正在扣皮袄的扣子。做完这些事后,他朝皮埃尔转过身来,用冷淡和客气的语气对皮埃尔说:

“杰尼索夫少校让来的。”罗斯托夫回答道。

“不,吩咐套车。”

“您是什么人?是军官?”

“替换的马来了,”仆人回答道,“您不休息了?”

“中尉,罗斯托夫伯爵。”

“马怎么样了?”他问,眼睛没有看皮埃尔。

“好大胆!得逐级上报。您走吧,走吧……”他开始穿仆从递过来的制服。

共济会员嘶哑地、老态龙钟地咳嗽了几声,叫来了仆人。

罗斯托夫又回到了门廊里,发现台阶上已有许多穿着盛装的军官和将军,他应当从他们面前经过。

共济会员在说了这些话后,似乎因为说得太长而有点累了,他又用胳膊肘靠着沙发的后背,闭上了眼睛。皮埃尔望着老人的这张严厉的、一动不动的、几乎是死人的脸,无声地动了动嘴唇。他想要说:是的,过的是令人厌恶的、游手好闲的、荒淫无耻的生活,可是不敢打破沉默。

罗斯托夫咒骂自己胆子太大,想到他随时可能碰见皇上以及在皇上面前受到羞辱和被逮捕,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他完全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失体统,并对此感到悔恨,便垂下眼睛,想从这座被一大群服装华丽的侍从们包围的房子里挤出去,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他,不知是谁的手拦住了他。

“一般说来,你要是恨,那么就改变它,净化自己,随着净化你将会获得智慧。先生,您就看一看您的生活吧。您是怎样过生活的?纵酒狂饮,声色犬马,从社会得到一切,却没有回报社会任何东西。您获得了财富。您是怎样使用它的?您为他人做了些什么?您想过您的几万名奴隶,在物质上和精神上帮助过他们吗?没有。您利用他们的劳动,以便过荒淫无耻的生活。这就是您做的事。您找了一个可为别人带来好处的差事没有?没有。您过着游手好闲的生活。再说,先生,您结了婚,负起了指导年轻妻子的责任,您做了些什么呢?您没有帮助她找到真理的道路,先生,却把她引入了谎言和不幸的深渊。有人侮辱了您,您就要打死他,您还说您不知道上帝和恨您的生活。这里没有任何难以理解的地方,先生!”

“老兄,您穿着燕尾服在这里干什么?”一个低沉的声音问他。

“不,我恨我的生活。”皮埃尔皱着眉头说。

这是一位骑兵将军,在这次战役中受到皇上的特别宠信,他曾是罗斯托夫待过的师的师长。

“用精神的眼睛看看自己这个内心的人,问问自己,你对自己是否满意。你单靠智力的指导得到了什么?你是什么样的人?先生,您年轻,您富有,您聪明,受过教育。您用所有这些赐予您的东西做了些什么?您对自己和对自己的生活满意吗?”

罗斯托夫开始惊恐地为自己辩解,但是看见将军脸上和善的和风趣的表情,便退到一边,激动地向他讲述了整个案件,请求将军为他熟悉的杰尼索夫说情。将军听完罗斯托夫的话,严肃地摇了摇头。

“是的,是的。”皮埃尔认为说得对。

“可惜啊,真替这个好汉感到可惜;把信给我吧……”

“最高的智慧并不只建立在理智上,也不建立在分为物理、历史、化学等世俗科学的知识上。最高智慧只有一个。最高智慧只有一门科学——这是包罗一切的科学,它说明整个宇宙和人在其中所占的地位。为了使自己能装下这门科学,应当净化和更新自己内心的人,因此在进行认识前,需要有信仰和自我完善。为了达到这些目的,我们的心中注入了被称为良心的上帝之光。”

罗斯托夫刚把信交出来和讲完杰尼索夫的整个案件,楼梯上就响起了急速的脚步声和马刺的叮当声,将军离开他,朝台阶走去。皇上的侍从们从楼梯上跑下来,往马匹那里走。那个曾到过奥斯特利茨的驯马师埃内牵来皇上的马,这时从楼梯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罗斯托夫立即听出是谁下来了。他忘掉了被人认出的危险,和几个好奇的居民一起朝台阶走过去,于是两年后他又一次看到了他所仰慕的面容,看到了他见过的那张脸,那种目光,那种步伐,那种伟大与仁慈的结合……于是欣喜和热爱皇上的感情又像以前一样,在罗斯托夫心中复活了。皇上穿着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团的制服、白色驼鹿皮裤和高筒皮靴,佩戴着罗斯托夫不认得的星章(这是荣誉勋位勋章),到了台阶上,手臂夹着帽子,正在戴手套。他停住脚步,环视四周,他的目光似乎把周围的一切都照亮了。他对将军当中的某些人说了几句话。他也认出了罗斯托夫服役过的师的师长,朝他笑了笑把他叫到自己身边。

“是的,是的,是这样。”皮埃尔高兴地说。

所有的侍从都退到一边,罗斯托夫看见这位将军对皇上说话说了相当长时间。

“最高的智慧和真理如同我们想要吸入的最纯净的甘露,”他说,“我能用不干净的器皿装这纯净的甘露而来谈论它的纯净度吗?只有净化自己的内心,我才能使吸入的甘露达到一定的纯净度。”

皇上对他说了几句话,跨了一步,要到马那里去。于是一群侍从和罗斯托夫也在其中的街上的人群又朝皇上挤过去。皇上在马的旁边站住,一只手扶住马鞍,对骑兵将军大声说,显然是希望大家都听到他的话。

共济会员像长者一样,温和地笑了笑。

“我不能那样做,将军,我之所以不能,是因为法律大于我。”皇上说着一只脚伸进了马镫。将军恭敬地低下头,皇上上了马,沿着大街跑去。罗斯托夫欣喜若狂,和人群一起跟在他后面奔跑。

“我不明白。”皮埃尔说,恐惧地感觉到自己心中产生了怀疑。他担心对方提出的论据不够清楚和有力,担心自己不相信他。“我不明白,”他说,“人的智力怎么不能理解您所说的知识。”

二十一

“上帝不能用智力来理解,而要用生命来理解。”共济会员说。

在皇上去的广场上,两个营的人面对面站着,右边是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团的一个营,左面是戴熊皮帽的法国近卫军的一个营。

皮埃尔用闪闪发亮的眼睛看着共济会员的脸,屏息静听着他的话,没有插话,也没有发问,全身心地相信这个陌生人对他讲的话。不知他是相信共济会员说话时提出的合理论据呢,还是像小孩一样,相信共济会员说话的语调、坚定的信念和亲热的态度以及有时几乎使他说不下去的那种颤动的嗓音呢?要么是相信这位老者的那双由于有坚定信念而变得衰老的闪闪发亮的眼睛,或者是相信从共济会员整个人身上显露出来的那种沉着镇定、坚忍不拔和知道自己使命的品格,这与皮埃尔的颓丧和绝望大不相同,因而使他特别感到惊讶——总之,他全心全意地希望能够相信,并且也相信了,结果体验到一种宽慰、新生和回到生活的愉快感觉。

当皇上骑马朝举枪致敬的两个营的一侧过去的时候,另一群骑马的人正走向对面的一侧,罗斯托夫认出领头的是拿破仑。这不可能是别的人。拿破仑疾驰过来,他头戴小帽,肩上横挎着圣安德烈勋章的绶带,穿在白坎肩外的蓝制服敞开着,骑着一匹不常见的灰色纯种阿拉伯马,深红色的鞍韂绣着金边。到了亚历山大跟前,他抬了抬帽子,从他的这个动作中,罗斯托夫作为一个骑兵,不能不看出拿破仑骑马的技术很拙劣,在马上坐得不稳。两个营分别高呼:“乌拉”和“皇帝万岁”。拿破仑对亚历山大说了几句什么话。两位皇帝都下了马,相互抓住对方的手。拿破仑脸上露出令人不愉快的做作的微笑。亚历山大则带着亲切的表情对他说着什么。

“他是存在的,但是要理解他很困难。”共济会员又说起来,他没有看皮埃尔,而是看着前面,翻动着书页,他的那双老年人的手由于内心激动而无法静止不动。“假如你怀疑其存在的是一个人,我就会把这个人带到你这里来,就会拉住他的手让你看。但是我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怎么能把万能的、永恒的、仁慈的上帝带给瞎了眼睛的人看,带给闭上眼睛,不愿看见和理解他,不愿看见和理解自己的全部卑劣行为和恶习的人看呢?”他沉默了一会儿。“你是谁?你是什么?你幻想自己是一个智者。因为你能够讲出这些亵渎上帝的话,”他面带阴沉的和轻蔑的微笑说,“而你比小孩还要愚蠢和不明智,小孩在玩弄精致的钟表零件时敢于说,由于他不懂得这钟表的用途,他不相信做钟表的工匠。认识上帝是困难的。自从始祖亚当到今天,我们世世代代为认识他而努力,现在离达到这个目的还无限地遥远;但是在对他的不理解之中,我们看到的只是我们的软弱无能和他的伟大……”

罗斯托夫不顾自己有遭到推挡着人群的法国宪兵的马踩踏的危险,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亚历山大皇帝和波拿巴的每一个动作。他出乎意外地感到吃惊的是,亚历山大平等地对待波拿巴,而波拿巴也毫不拘谨地、平等地对待俄国沙皇,仿佛与皇上的这种亲近态度是完全自然的和习以为常的。

皮埃尔不能而且也不想打破这沉默。

亚历山大和拿破仑带着一大群侍从,到了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团的那个营的右侧,到了这里站着的人群跟前。人群突然离两位皇帝那么近,使得站在前排的罗斯托夫感到害怕,担心被别人认出来。

“假如上帝是不存在的,”他低声说,“你我就不会谈论他,先生。我们谈的是什么,谈的是谁?你否定的是谁?”他突然用兴奋严厉和不容辩驳的语气说。“如果他不存在,是谁把他臆想出来的呢?为什么你设想有这样一个不可理解的造物主呢?为什么你和全世界的人都设想有这样一个无法理解的造物主,这样一个具有万能的、永恒的和无限的特性的造物主存在呢?……”他停住不说了,沉默了很久。

“陛下,请允许我把荣誉勋位勋章授予贵国最勇敢的士兵。”一个刺耳的声音说道,把每个字母都说得很清楚。

他停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看来竭力想平静下来。

说这话的是矮个子波拿巴,他仰着头直视着亚历山大的眼睛。亚历山大注意地听他说的话,低下头,愉快地微微一笑。

“您不知道上帝,先生,因此您很不幸。您不知道他,而他在这里,在我心中,他在我的话里,他在你的心中,甚至在你现在讲的亵渎上帝的话里。”共济会员用颤抖的声音严厉地说。

“授予在这次战争中表现得比所有人都勇敢的人。”拿破仑补充了一句,每个音节都说得很清楚,带着使罗斯托夫感到愤慨的镇定和自信望着在他面前立正站着的一排排一直举枪致敬和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皇帝的脸的俄国士兵。

“是的,是的,我很不幸,”皮埃尔肯定说,“那么我怎么办呢?”

“陛下,请允许我问问上校的意见。”亚历山大说,急忙朝营长科兹洛夫斯基上校迈了几步。这时波拿巴开始脱下白净的小手上的手套,把它撕破,扔了。一个副官急忙从后面冲上前去,捡了起来。

“您不知道上帝,先生,”他说,“您不可能知道他。您不知道他,因此您才不幸。”

“给谁呢?”亚历山大皇帝声音不高地用俄语问科兹洛夫斯基。

这个共济会员注意地看了皮埃尔一眼,笑了笑,看他的神气,仿佛是一个手里掌握几百万财富的富翁在笑一个穷人似的,这个穷人对富翁说,只要有五个卢布就能使他得到幸福,可是他没有。

“听您的吩咐,陛下。”

“我应当对您说,我不相信,不……相信上帝。”皮埃尔遗憾而又勉强地说,他觉得有必要讲真话。

皇上不满地皱了皱眉头,环视了一下,说:

“我从来不敢说我知道真理。”这个共济会员说,他说话明确,语气坚决,皮埃尔对此愈来愈感到惊讶。“任何一个人都不能单独得到真理;只是在从始祖亚当到今天为止千百万代人的参与下,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堆砌着,才建造成可供伟大的上帝居住的殿堂。”他说,说完闭上了眼睛。

“可是需要答复他呀。”

“这正如我设想您也处于迷误之中一样。”皮埃尔微微一笑说。

科兹洛夫斯基带着坚决的神情扫视了一下队伍,这目光也扫着了罗斯托夫。

“我了解您的思维方法,”这个共济会员说,“您所说的您的思维方法,您觉得是您的思维劳动的产物,其实是大多数人的思维方法,是骄傲、懒惰和无知产生的同一结果。请原谅,先生,如果我不了解它,我也就不会和您说了。您的思维方法是一种可悲的迷误。”

“不会是我吧?”罗斯托夫想道。

“我担心,”皮埃尔微笑着说,这个共济会员博得了他的信任,可是他又有嘲笑他们的信仰的习惯,因此他还在踌躇,“我担心我完全不能理解,怎么说好呢,我担心我对整个宇宙的思维方法与你们相反,恐怕我们不能相互理解。”

“拉扎列夫!”上校皱起眉头下令道;于是站在排头的士兵拉扎列夫动作利落地出了列,朝前走。

“是的,我属于自由石匠协会。”那位旅客用愈来愈深沉的目光注视着皮埃尔的眼睛。“我代表自己和代表他们向您伸出友爱的手。”

“你往哪里走?就在这里站住!”人们低声对不知道往哪里走的拉扎列夫说。拉扎列夫停住了脚步,惊恐地斜视了上校一眼,他像被叫出列的士兵常有的那样,脸颊抽搐了一下。

“请问,您是共济会员吗?”

拿破仑稍稍回过头来,往后伸出他的胖胖的小手,仿佛想要拿什么似的。他的侍从们在这一瞬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忙乱地和低声地说起话来,传递着一件东西,一个少年侍从,就是罗斯托夫昨天在鲍里斯住处见过的那个人,跑向前去,恭敬地朝伸出的那只手俯下身去,不让它等一秒钟,就把一枚系着红绶带的勋章放到手上。拿破仑看也不看,就蜷起了两个手指。勋章被夹在两个手指中间。拿破仑走到仍继续瞪大眼睛一个劲儿地只盯着自己的皇上的拉扎列夫跟前,回头朝亚历山大皇帝看了一眼,想以此表明,他现在这样做是为了自己的盟友。他的拿着勋章的白净的小手碰到了士兵拉扎列夫的纽扣。拿破仑仿佛认为,只要他的手碰一碰士兵的胸膛,这个士兵就会永远幸福,就会得到奖赏,变得不同于世界上所有的人。拿破仑刚把十字章放到拉扎列夫胸前,就松了手,朝亚历山大转过身来,仿佛他知道,十字章应该在拉扎列夫胸前挂住似的。十字章果然挂住了,因为有几个俄国人和法国人伸出殷勤的手立刻接住十字章,把它挂到制服上。拉扎列夫脸色阴沉地朝那个长着白手、在他身上做了些什么的小个子看了一眼,仍然继续一动不动地敬着礼,又开始直视亚历山大的眼睛,仿佛在问亚历山大:他是否还要站着,现在他是否可以走了,或者还要做点什么事?但是没有对他下任何命令,他这样一动不动地站了相当长的时间。

“不,完全不是这样,恰恰相反,和您认识,我很高兴。”皮埃尔说,再一次朝这个新认识的人的手看了看,凑过去仔细察看那戒指。他看到上面的骷髅——这是共济会的标志。

两位皇上骑上马走了。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团的士兵们在队伍解散后,同法国近卫军人混在一起,在为他们准备的桌子旁坐下。

“如果由于某种原因您不乐意和我交谈,”老人说,“那么您就直说好了,先生。”突然他像父亲一样慈祥地笑了笑。

拉扎列夫坐在荣誉席上;俄国军官和法国军官都来拥抱他,祝贺他,握他的手。军官和老百姓成群结队地走过来,只为了看一看拉扎列夫。广场上各张餐桌的周围俄国人和法国人说话的嘈杂声和欢笑声响成一片。两个满脸通红、喜气洋洋的军官从他面前走过。

“唉,是的。”皮埃尔带着不自然的微笑说。“我非常感谢您……请问您是从哪里来的?”那位旅客的脸色并不和蔼可亲,甚至显得冷淡和严厉,尽管如此,这位新认识的人的话语和神情对皮埃尔产生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这酒席真不错,老弟,餐具全是银的。”一个军官说。“看见拉扎列夫了吗?”

“您很不幸,先生。”他继续说。“您年轻,我老了。我愿意尽我的力量帮助您。”

“看见了。”

“我不是出于好奇对您提这件事,先生,而是由于更加重要的原因。”他停了停,继续注视着皮埃尔,在沙发上挪动了一下,示意让皮埃尔坐到他身边来。皮埃尔不大高兴同这个老头谈话,但是不由自主地顺从了他,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听说明天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团要回请他们。”

皮埃尔涨红了脸,急忙把腿从床铺上放下来,朝老头弯下身去,不自然地和胆怯地微笑着。

“拉扎列夫真幸运!一千二百法郎的终身年金。”

“我听说过您,”那位旅客接着说,“听说过您,先生,遭到的不幸。”他强调最后一个词,仿佛是说:“是的,是不幸,不管您叫它什么,我知道您在莫斯科发生的事是一种不幸。”他又说:“先生,我为这件事对您深表同情。”

“弟兄们,瞧这帽子!”一个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团的士兵一面戴法国人的皮帽,一面说。

“如果我没有认错人的话,那么我这是荣幸地在和别祖霍夫伯爵说话。”那位旅客不慌不忙地和大声地说。皮埃尔默默地透过眼镜用疑问的目光看着对方。

“真是好极了,妙极了!”

“你听见口令没有?!”一个近卫军军官对另一个军官说。“前天是拿破仑,法国,勇敢,昨天是亚历山大,俄国,伟大;口令一天由我们皇上规定,另一天由拿破仑规定。明天皇上将要给法国近卫军最勇敢的士兵颁发圣格奥尔吉勋章。不能不这样做呀!礼尚往来嘛。”

皮埃尔感到很窘,想避开这目光,但是老头的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不可抗拒地吸引着他。

鲍里斯和他的同事日林斯基也来看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团的宴会。在往回走时他看见罗斯托夫站在一座房子的拐角上。

“什么也不需要。把书给我。”那旅客说。仆人把书递给他,皮埃尔觉得这是一本宗教书,见他埋头读了起来。皮埃尔看着他。突然那旅客把书放到一边,夹上书签,把它合上,又闭上眼睛,胳膊肘靠着沙发背,又照原来的姿势坐好。皮埃尔看着他,刚要转过头,那老头就睁开了眼睛,用坚定的和严厉的目光直愣愣地盯住皮埃尔的脸。

“罗斯托夫!你好;我没有碰见你。”他对他说,忍不住问他发生了什么事,因为罗斯托夫的脸色出奇地阴沉和沮丧。

仆人把他的空杯子底朝上端回来,并拿回没有吃完的方糖,问主人还需要什么。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罗斯托夫回答道。

皮埃尔把脚从桌子上拿下来,站起身,躺到为他准备的床铺上,不时地瞧瞧进来的人,那人神色阴沉,面带倦容,没有看皮埃尔,在仆人的帮助下费劲地脱他的衣服。最后他身上只穿一件土布面的破皮袄,瘦瘦的、皮包骨的脚上穿一双毡靴,随即在沙发上坐下,把头发剪得很短、脑门很宽的大脑袋靠在沙发背上,朝别祖霍夫看了一眼。他那严厉的、聪明的和锐利的目光使皮埃尔感到惊讶。他想要同这位旅客攀谈,但是当他准备向他询问路上的情况时,那人已闭上了眼睛,交叠起两只布满皱纹的手,可以看到在一只手的一根手指上戴着一枚生铁的大戒指,戒指上刻着一个骷髅,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皮埃尔觉得他好像在休息,又好像在深沉地和平静地思考着什么。那旅客的仆人也是一个满面皱纹、皮肤发黄的小老头,没有胡子,看起来胡子不是剃掉的,而是从来没有长过。动作灵活的老仆打开旅行食品箱,在桌子上摆好茶具,端来一个烧开了的茶炊。当一切都准备好了时,那旅客睁开眼睛,靠近桌子,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也给没有胡子的小老头倒了一杯,递给了他。皮埃尔开始感到不安,觉得需要同这个旅客攀谈,甚至觉得必然会这样做。

“你还来我这里吗?”

“我斗胆请求大人稍稍挪一挪,给这位大人腾点地方。”驿站长说,他走进房间,带来了另一位缺乏马匹只好停留在这里的过路旅客。这位旅客是一个身体敦实、骨骼宽大、肤色发黄、满脸皱纹的老头,他的一双闪闪发亮的似灰非灰的眼睛上方垂挂着两撇灰白色的长眉毛。

“还来。”

他觉得自己内心的和他周围的一切都是混乱的、毫无意义的和令人厌恶的。但是皮埃尔在这种对周围的一切的厌恶当中找到了某种富有刺激性的乐趣。

罗斯托夫在房子的拐角上站了很久,远远地看着饮酒作乐的人。他脑子里正在苦苦思考一些事,怎么也想不出一个结果来。心里产生了可怕的疑问。时而他想起了杰尼索夫以及他改变了的表情和作出的妥协,想起了整个医院以及那些缺胳膊断腿的伤员、满地的垃圾和各种疾病。他清楚地感觉到,现在他仍闻到医院里的那种死尸的气味,甚至朝四周看了一下,想知道这气味是从哪里来的。时而他回想起这个洋洋自得的波拿巴和他的那只白色的小手,现在他是皇帝,受到了亚历山大皇帝的敬爱。那么那些断肢残臂、那些被打死的人又是为了什么呢?时而他想起获得勋章的拉扎列夫和受到惩罚而得不到宽恕的杰尼索夫。他发现自己有这样奇怪的想法,不禁感到害怕。

他的仆人递给他一本已裁开一半的苏扎夫人的书信体小说。他读了起来,小说写的是一个名叫阿梅利·曼斯费尔德的女人的痛苦和她维护贞操的斗争。“既然她爱那个引诱她的人,”他想道,“那么为什么还要进行反抗呢?上帝是不会把违背他的意志的渴望注入她的灵魂的。我以前的妻子没有反抗,也许她是对的。什么也没有找到。”皮埃尔又自言自语地说。“什么也没有想出来。我们能够知道的只是我们什么也不知道这一点。这是人类的最高智慧。”

普列奥布拉任斯基团的官兵们的食物的香味和自己的饥饿使他脱离了这种状态:在走之前应当吃点什么。他朝一家他早晨看见的饭店走去。在饭店里他碰到了许多普通老百姓和像他一样穿着便服来的军官,费了很大力气才弄到一份午餐。与他同一个师的两个军官和他坐在一起。吃饭时自然谈起了和约。罗斯托夫的同事们像大部分军队一样,对弗里德兰战役后签订的和约并不满意。他们说,如果再坚持一下,拿破仑就完了,因为他的军队已弹尽粮绝了。罗斯托夫默默地吃着,主要是喝着。他一个人喝了两瓶葡萄酒。他内心产生的疑问没有得到解决,仍然折磨着他。他害怕陷入这些想法之中而无法摆脱。这时一个军官说,看见法国人心里就不痛快,罗斯托夫听到后突然没有来由地发起火来,开始大喊大叫,使得军官们感到很惊讶。

托尔若克的女商贩尖声喊叫着,推销她的货物,尤其是山羊皮鞋。“我有几百卢布没处花,而她却穿着破大衣站在那里,怯生生地看着我。”皮埃尔想。“她要这些钱干什么呢?这些钱真能给她增添一丝幸福和安宁吗?难道世界上真有什么东西能够使她和我少受恶的伤害和免遭死亡吗?能把一切了结的死亡今天或明天就要来到——这跟永恒相比,只是一刹那的事。”于是他又拧什么也挂不住的螺丝钉,而螺丝钉仍然在同一个地方转动着。

“您怎么能够判断怎样做更好呢!”他喊道,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您怎么能够判断皇上的行为,您有什么权利大发议论?!皇上的目的和行动我们都是理解不了的!”

驿站长进来了,低声下气地请伯爵大人只等两个钟头,答应两个钟头后就给大人(管它三七二十一)套上信使专用的驿马。显然驿站长是在撒谎,他只不过想要向过路的旅客多要几个钱罢了。“这样做是坏还是好?”皮埃尔问自己。“对我来说很好,对另一位旅客来说就是坏,而驿站长本人非这样做不可,因为他吃不饱肚子:他说一个军官因此鞭打过他。而这个军官之所以打他,是因为他需要快点赶路。而我开枪打多洛霍夫是因为我认为自己受了侮辱。路易十六被处死是因为人们认为他是罪犯,而一年后处死了那些处死他的人,也是由于某种原因。什么是坏?什么是好?应当爱什么和恨什么?应当为了什么而活着,我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什么样的力量支配着一切?”他问自己。这些问题当中任何一个问题都没有得到解答,只有一个不合逻辑的、完全不是回答这些问题的答案。这个答案是:“人死了,一切也就结束了。死了,一切也都明白了,或者不会再问了。”但是死是很可怕的。

“可是我一个字也没有说到皇上。”那军官为自己辩解道,他觉得罗斯托夫发火只能用他喝醉了酒这一点来解释。

驿站长、驿站长的妻子、仆人、卖托尔若克刺绣的女人都进房间来问这问那。皮埃尔没有改变跷着两脚的姿势,透过眼镜看着他们,不知道他们可能会有什么需要,不明白他们在他现在考虑的问题解决前怎么能够生活。而他考虑的还是那些老问题,自从他进行决斗后从索科尔尼基回家,度过了一个痛苦的不眠之夜以来,这些问题一直萦绕在他的脑际;不过现在,在一个人单独旅行时,这些问题就考虑得特别多。不管他开始想什么,他总是回到这些他无力解决同时又不停地对自己提出的问题上来。仿佛在他的头脑里一颗支撑着他的整个生命的主要的螺丝钉拧坏了。这颗螺丝钉不继续往里进,也取不出来,什么也没有挂住,老在一个刻槽里转动着,而且还不能使它停住不转。

但是罗斯托夫不听他说。

皮埃尔没有回答,因为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他从前一站起就开始沉思,一直想着同一个问题——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因此丝毫也没有注意他周围发生的事。他不仅不关心他到达彼得堡的时间的早晚,也不关心在这个驿站上有没有他休息的地方,而且觉得与他现在正在考虑的事相比,在这个驿站上待几个钟头或待一辈子全都是一样的小事。

“我们不是外交官,我们是士兵,仅此而已。”他接着说。“要我们去死,我们就得死。而如果受到惩罚,那就是你有罪;是与非不应由我们来判断。皇帝陛下乐意承认波拿巴是皇帝并且与他结盟——这就是说,应当这样做。不然的话,我们对所有事情都来评判和说三道四,那就不会再有神圣的东西了。我们就会说,上帝不存在,什么都不存在。”罗斯托夫捶着桌子喊道,在他的交谈者看来,他的话文不对题,但是就他的思路来说,前后是连贯的。

“要不要把皮箱拿进来?要不要铺床和喝点茶?”仆人问道。

“我们要做的事是履行职责,是厮杀,而不是胡思乱想,就这些。”他最后说。

皮埃尔和妻子进行了那场不欢而散的谈话后,便动身到彼得堡去了。到托尔若克时,驿站上没有马匹,也许是驿站长不愿意给。皮埃尔只好等待。他和衣躺在圆桌前的皮沙发上,把两只穿着暖靴的大脚搁在桌子上,陷入了沉思。

“还有喝酒。”一个军官说,他不想争论。

“是的,还有喝酒。”罗斯托夫接过去说。“来人!再来一瓶!”他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