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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欧阳颤动地把头埋在他的肩上,盈盈的泪珠涌上眼眶,说:“我知道你会来的!我知道你会来的!”

后来,第二次在这里奇巧地相遇,两个人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了。一时忘掉了自己,甚至忘掉了世界。

他兴奋而又醉心地流着泪,亲切地吻着她被雨淋湿了的黑发,像在沙漠上遇到了绿洲,激动地说:“我知道你仍爱着我!我不能没有你。”

她没有回答,朝他看了一眼,睫毛上是透明的碎雨珠,像是在说:“难道还需要我回答吗?难道还不相信我会永远爱你吗?”

一切都过去了,消失了,流逝了。

那天,细雨飘拂,他亲切地问她:“能永远爱我吗?”

家霆木头似的站在那里,让那棵年迈的雪松伸出绿色的手掌抚摸他的脸。站了好一会儿,希望出现奇迹,欧阳会突然也来到这里!但是,没有!心上像一片荒漠。他固然知道,爱情像一杯芬芳的醇酒,喝醉了,会像醉鬼似的使人生变得毫无出息。如果不醉,它却有着激动人生前进的伟力。人仅仅为爱情活着,是可悲的。只是此刻,爱情的磨难使他如醉如痴,呼之即来,挥之不去。他的忠诚和坦率,他的守信和重情,初恋的幻灭,使他诚实的灵魂几乎无法忍受。他的心像经过一番浩劫的战场,被破坏得一片荒凉。

绕道走到法国公园来了。买了票进去,太阳已经西斜。游客稀少,落叶的法国梧桐刚刚萌芽。径直找到了那棵常青的落地大雪松。夏天时,树背后池畔有个喷泉会喷溅出晶莹的水花。六年前在那个冷雨飘拂有着寒风的冬日中午,他曾在这里吻过她。他们手拉着手,像两个快乐的小孩,在细雨中离开那棵葱茏的雪松,带着一种纯洁、欢乐的幸福感情。

漫无目的地、失望地从原路走出法国公园,又徜徉在霞飞路上。霞飞路改名叫林森路了。走着,想起了同欧阳一起在这条路上漫步的事。啊!一切的回忆都甜蜜、隽永又辛酸。此刻,倘若在这里迎面忽然看见欧阳该有多好!

家霆的心由于满是伤感而发胀,微喟着迈步离开,突然想起看到过的几句诗:“我想对你再说一遍我爱你/可是你不在/这句话反而使我更孤寂。”

路上的商店里和人行道边的地摊上,都摆满了美国货:罐头食品、美国香烟、化妆用品、玻璃丝袜、克宁奶粉、菊花牌淡奶、美军的给养……简直是“无美不备”。

倒是有一辆黑色流线型的小轿车揿着喇叭开来,停在欧阳家旧居门前。黑铁门张了大嘴,汽车驶进去。可以看到,开门的是个穿军便服的,坐在汽车里的,也是军人。

他沿途仔细张望、寻觅,注意着迎面来的和对街走的每一个女性。可是,没有,只有失望接着失望。

然后,是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旋律萦绕在耳畔。当然,只是幻觉。并没有欧阳,更没有话声和乐声。

霞飞路上过去那家花店仍在,这里仍有温室培育的粉红康乃馨和鲜红芬芳的玫瑰花出售。欧阳最喜欢这两种花了。

又走到环龙路欧阳家花园洋房的黑铁门跟前了。攀满爬山虎绿蔓的洋房,此时藤枝尚未返青。朦胧的楼房、熟悉的格局、幻觉似的过去,使思绪笼上了恍惚的空蒙。这幢讲究的法国式洋房,原先二尺多高的矮围墙上,围着带有尖镞的铁栏栅,后来加高成了砖墙。门上贴着军统局盖有关防的封条。封条是早贴的,后来住了人,封条在门开处撕裂,天长日久,被风雨和时光洗刷得破烂变色了。里边住着人,估计是军统的。家霆在对街伫立,朝楼上张望,看到阳台上有个女人正在洗晒军衣,想起在那间他熟悉的窗口的房里,曾听到欧阳吹奏的动听的口琴声。一时间,似乎看到欧阳素心在窗口向他微笑,听到她忧郁地说:“我是怕我们加深了感情,对大家都不好!”

一直走到距善钟路口不远处了,天已渐渐向晚了。忽然,看到一家出售旧文物、旧画等的拍卖寄售商行。在橱窗里,醒目地陈列着一幅有金边画框的大画。啊!啊!他几乎大声惊叫起来。这幅画!怎么会是这幅画呢?怎么偏偏是这幅画呢?烧成了灰也认识。画上光的运用是那样神奇!画的色彩漂亮极了!画得随心所欲,飘飘欲仙,富于灵气,把人带入梦一样的仙境。画上蕴含着美,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一种震撼人心引起人思索的美!

耳边听到“白拉拉卡”里放着舒伯特的《小夜曲》,属于世界的著名音乐家的名曲是不朽的!情意绵绵的乐声轻轻流进家霆的心窝,低缓而忧伤,柔柔地似在诉说一段古老而斑驳的爱情故事,充满诗意。他同欧阳曾在这里听过这支优美的乐曲。曲子中缠绵悱恻、惆怅高远的意境,使他神伤。他没有走进“白拉拉卡”的愿望,孤独地站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带着伤感的心情。

是欧阳素心画的那幅《山在虚无缥缈间》呀!

终于在下午四点多钟时,又站在霞飞路靠近环龙路那白俄开的“白拉拉卡”罗宋西菜馆门口了。橱窗里那张斯大林的半身巨幅画像仍在,笑得很得意,相框周围撒着五彩缤纷的花纸屑,绕着细彩纸带。但那家德籍犹太人开的小小照相馆不见了,店面已变成一家出售女子皮夹、手提包和香水等用品的小店了。原先德国犹太人的小店里,秃顶熠熠发亮的店老板,曾供着一张金框装的希特勒的大照片,那个唇上有一撮短髭,额上有一绺流水发,臂上有字臂章的隐含杀气、满脸妄自尊大的神经质的战争魔王,随着德国法西斯的覆灭,连照片带小店都消失无影了。也许这就是历史?仿佛耐人寻味又有颇多值得思索的人生三昧在内。

记得,那个神奇的下着雨的夜晚,在她的房里,他看了画后,赞叹地问:“啊,美极了!真是一幅奇异的杰作!可惜我能有感受,却说不出!能告诉我,你画的到底是什么?”

心里空荡荡的,不知该往哪里去。为了寻找欧阳,决定到霞飞路、环龙路一带去,心里侥幸地希望能碰巧遇上欧阳。银娣在那一带遇到过欧阳,说明欧阳心里一定还眷恋着当年的许多旧事和旧情。到那一带,万一能遇上她多好!遇不上她,旧地重返,也可以得到一种感情上的满足。愿意为她踏破铁鞋!整个上海的每条街道,以后都要走一走!

她爽朗地笑了:“我自己也说不清。我画的是我想追求的东西,也许是和平?是幸福?是爱?是美?是真理?总之,是最最美好的东西,也是我想象和感觉中缥缥缈缈的东西。最美好的东西都被战争破坏了!”

有个女工匆匆来找银娣,说要开会。估计她很忙,家霆问了电话号码,将自己住在扬子饭店的房间号码和电话号码都留给了银娣,并且告诉她,离重庆前曾将她的地址告诉了亲友,托她有信及时代转,就同银娣握手告别,走出了正康纱厂。

现在,岁月苍苍,历尽波折,这幅画怎么会来到这家拍卖寄售商行里了呢?

“离开也都很久了!方雨荪是个惟利是图的生意人。江怀南是个道地的汉奸,弄不清怎么了。反正现在汉奸花钱买个地下工作证明的也不少。”

当然,也容易得到答案。环龙路上欧阳家的故居早被军统接收,里边的所有财产物件自然都已被侵占。这幅画送到了拍卖寄售商行来也不奇怪了。

家霆又问:“我后母家的舅舅方雨荪,还有那个江怀南,你不都是认识的吗?他们后来情况怎样了?”

不由自主地,家霆跨步走进店里去。店里亮着电灯,货物充足,各种古董花瓶,各样古玩玉器、珊瑚枝、景泰蓝器皿、画幅、绣花织锦类用品……琳琅耀目。但生意冷清,没有顾客。一个戴眼镜的黄脸花白头发的西装矮胖子,上来笑脸相迎。他眼镜下的一只斜眼看起人来显得特别精明。

银娣没有再说话,沉浸在一种深远的思索中。家霆这时发现,刚见面时感到银娣面色很好,那时是兴奋造成的。其实,银娣的脸色不好,是一种营养缺乏的面色。她的生活肯定是艰苦的。

家霆指指橱窗里的《山在虚无缥缈间》,故意问:“这幅画有来历吗?是什么人画的?”

银娣的话政治上成熟,使家霆想起离开南京前那夜忠华舅舅说过类似的话,家霆不能不点头,血液在太阳穴里跳动,他说:“我想到过。我不能遗弃她!我想伸手把她拉上来!也许是妄想,但我连灵魂也爱着她,除非我死了!不然,我的心是不死的!”

矮胖子亲昵恭敬地回答:“那还弄不清!但画是一流的!价钱也不贵!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内行。其实,无名画家的作品每每并不比名画家的差。现在买着,将来会值钱的!”用的是一种带有诱惑力的语调。

银娣脸色变了,深深“啊”了一声,焦灼而亲切地说:“唉!坏了!坏了!她陷在一个大陷阱里了!怪不得她会这样。她本来非常好,对我有过恩惠。但是,现在,我怕她已经身不由主了!同她这样的人交往,会有危险!何况她坚决拒绝了你,恐怕也是为你考虑,你想过没有?”

家霆站在灯下,萌生了立刻想把画买下来抱在怀里的感情,问:“多少钱?”

家霆没有隐瞒地、坦率地将前后情况讲了一遍。

矮胖子笑着伸出食指和中指、无名指比画,做了个手势:“三十万!法币!”

银娣怜恤地问:“到底她同你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呢?”

这两天,金价猛张,一两金子价已涨到十八万元。三十万法币折合一两六、七钱金子了!这真是漫天要价,实在太贵了。

家霆感到失望和空虚,也感到一种重温旧梦的温暖。他从不吸烟,这时忽然感到很想吸一支香烟,用辛辣的烟味来刺激一下自己的神经,提起精神来,压制心中的孤独与酸涩。他面上平静地缄默着,心中汹涌起波涛,说:“无论如何,我要找到她!”

“最便宜多少钱?”

银娣带点疲倦而又热情的目光充满怀念和悲哀,说:“上海滩这么大,人又这么多!大海捞针,是捞不着的!”又遗憾地自责说:“只怪我那天碰到她时,没有能一直盯着她盯到底。最后因为我有急事就离开了她。要不,就好了!”

“好吧!最便宜一条小黄鱼,外加六万元!好不好?”矮胖子爱用斜眼看人,黄脸上装出诚恳来,“你也别再还价了!这画来看过的人不少。前天有人出一两二钱金子我没卖。这是最低价了!你买了绝不会吃亏的。”

家霆脸上失望,眼睛干涩像在燃烧,问:“银娣,我已经有点绝望,但毫不动摇。我想找到她,你说该怎么办?”

家霆身边哪有这么多钱!他感到为难,又实在舍不得不买。临来时,将欧阳首饰盒中仅剩作纪念的一副珍珠项链、一对翡翠镶金耳环随身带来了,目的是见到欧阳想先还给她。现在,寻找欧阳无望,这幅画怎能不买?决定用首饰来换回这幅画,又有点犹豫,说:“你再说个最低价吧!”

银娣看着家霆的脸,家霆的眼神充满期望,也充满一种对欧阳的思念。这种眼神是使银娣同情和痛苦的。她带感情地答:“没有。”又说:“连欧阳筱月的消息也没有!”

“你到底是不是诚心买?”

他到这时候,忍不住把心里最想问的事提出来了,说:“银娣,你有欧阳的新消息吗?”

“当然!”

听着她说,家霆看着银娣的脸,难过地想起被日机炸死的金娣来了。金娣长眠在广东坪石,八年多了,该只留下白骨和尘土了。她的妹妹成长成熟起来了!银娣的话不多,却生动地把人民反饥饿、反独裁、反内战的情绪都扼要谈出来了。家霆夸赞说:“银娣,时间是最伟大的老师,逆境磨练人就像火在炼金子,见到你现在这样子成熟,我太高兴了!”

“好吧!忍痛再让你两万元!爽快?”矮胖子看得出家霆急着想买,更不愿意大杀价了。

银娣的眼睛有时静悬着如同落日,说起话来时眼里却像有急闪的电光,烁烁发亮。她说:“胜利后,接收的人一批批来到上海,空中飞来,水里漂来,地下钻出来,都是些饥鹰饿虎,大发胜利财。开头,只要重庆来的,上海人都热烈欢迎。现在,同对待敌伪官吏差不多了。胜利前,美机轰炸上海,上海人宁可被炸死心里也高兴。但胜利带给老百姓的不是光明和幸福,只是血和泪。美国兵在上海醉酒闹事,侮辱中国女人,大家印象很坏。美国正在帮着往中国的内战上面浇汽油,好不容易胜利了,又要动枪炮杀自己人,叫人怎么想得通?”

“再多让点行不行?”

家霆拿出笔记本来,较详细地向银娣问了一些有关沪东、沪西工厂罢工的事。银娣也谈了工人为了争取成立自己的工会同特务斗争的一些事例。家霆都做了记录,作为写通讯特写的素材。然后,又问起银娣上海的一些情况。他心里自从见到银娣开始,就在思念欧阳。但银娣直到现在没有提出欧阳的事,他明白在银娣这里是得不到欧阳的新讯息的。那么,何必去早早揭开这个伤痕上的痂结呢?他怕那种难以忍受的刺痛!

矮胖子用斜眼瞄着家霆,用一种心疼的口气说:“说实话,现在生意不好,才这么便宜的。不然,这幅画爱说什么价就是什么价。你没看看,连相框都是上等进口货!”

银娣静静听了,她老练、沉着,眼睛仍是那么莹黑,那么灵敏。她笑着说:“近两个月来,忙极了!胜利后,物价飞涨,工人生活真是困难极了。重庆来的只管自己劫收发财,对工人的死活不闻不问。有的还把我们工人看成是‘伪工人’。连续罢了好几次工,沪东、沪西各厂之间都有联系,同社会局谈判,同中纺公司的代表谈判,主要是让工人们不致饿死能活得下去。在工人坚强团结的压力下面,他们软了下来。上月底,协议书签了字。但本厂有不少过去因美机轰炸被鬼子疏散和日本投降时失业的工人需要救济。他们生活没有着落,一家老小要养活。社会局和中纺公司签了字又反悔,不想管这些人,罢工就结束不了!过几天要过‘三八’节了,这是胜利后上海妇女的第一个节日,我们要通过这个纪念日来提高女工们的觉悟,使罢工坚持到胜利。现在正忙着筹备。”她洋洋洒洒一说,使家霆颇有“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的感觉。这是一个新的发现,银娣的话朴实,却有气派,她是那种不畏强暴、大胆站在工人队伍前列前进的人!

家霆终于咬牙说:“这样吧!我是远地来的,随身没带这么多钱,得叫外地汇钱来。你给我留一礼拜,一礼拜内一定不要卖掉。我一定来买,决不失信。你看行不行?帮帮忙吧!”

家霆估计银娣一定是忠华舅舅他们一路的人。不然,怎么现在又在正康纱厂做工会工作?但不宜挑明,只是把自己这次同忠华舅舅一同来上海和去南京的情况大致讲了,又简单介绍了自己去四川后的那些情况。

矮胖子门槛精,笑着说:“这样吧!你什么时候有钱随时来买好了。我们要是卖不掉,当然给你留着。要是人家出高价,做生意嘛,就是为了赚钱,就高不就低,你也就别见怪。”说着,他似乎发现家霆身上油水少,又有客人进来看货,势利地撇下家霆去招呼刚进店的一男一女去了。

“应该记挂的嘛!你的信寄到环龙路当然是收不到的。房子早被军统劫收了,我也早就离开那里了。”她将别后的一些情况简单做了介绍。这些其实家霆已在银娣给柳忠华的信上看到过了,但他宁愿再听一遍。

家霆想:我还是得买下这幅画!但,钱怎么办?找银娣想法筹借?不好开口,工人现在生计都无着落,银娣明摆着很穷。打电报到重庆,让爸爸电汇钱来?他又踌躇。

家霆见她十分热情,心里沸腾似的说:“分开快四年了!常常惦记着你!胜利后,我曾有一封信寄到环龙路,估计你没有收到。后来,幸好我见到了你给忠华舅舅写的信,谢谢你还记挂着我!”

他走出店去,又站在玻璃橱窗前张望。外边早已万家灯火。夜的都会噪音沉寂了许多,火辣辣的心上凉爽了许多。电车“当当”响着铃“隆隆”地在轨道上驶过,晚归的行人都脚步匆匆在走向回家的路。他看着那幅亲爱的画,眼前始终映现着欧阳素心美得惊人的面容和跳动着希望的火苗的黑眼睛。店家来上牌门了。法国梧桐在水银似的路面上撒下枝干的影子。路灯光昏昏沉沉,他怅怅地离开。沿街公寓楼房里家家户户窗户里朦胧如纱的灯光,显示出一种与外人无关的温暖和舒适。他感到自己的心情像一个可怜的流浪者。

“啊,啊,见到你真是高兴!”银娣同门卫说了以后,作了登记,将家霆请到厂里边,在工会旁的一间小空屋里坐下,忙着去隔壁工会里倒了一杯热开水过来,亲热地说:“你长高了!刚一见,有点陌生,再看看,样子没有太大变化。”

第二天一早,下着雨。家霆想到南京路外滩的电报局里打个加急电给童霜威,请爸爸火速电汇款项来买画。这是想了一夜决定的。此刻,想到爸爸经济不宽裕,又犹豫了。他思考了一夜,仍舍不得用欧阳的首饰换她的画,心里矛盾,痛苦得很。

他们紧握着手,牢牢不放。

雨很大,有暴烈的雷声和闪电将雨水从云团里癫狂地泼下来。想到要了自己的心愿(人生能有几次这样的心愿呢?),他打着伞,买了一把鲜花,暂时把心头买画的事放一放,到沪西埋葬杨秋水阿姨的公墓里去给舅妈扫墓。

“是呀!银娣!你二十多了吧?”

春雨潇潇,天上的雷声常在奏乐。进了公墓,墓场里最大的变化,是比从前多了数不清的新墓。仅仅六年不到的光景,竟又新葬了这么多人。战争时期,人好像衰老得快,也死亡得多了。这飘着苦雨的天,家霆不禁想起同欧阳素心当年来参加葬礼给杨秋水阿姨鞠躬的情形了。

“啊,是你呀!真想不到!”

那天,在墓前,淋着小雨,欧阳忽然流泪了,雨水和泪水混和在脸上,若有所思地说:“……生命不在长,而在好!”

两人四目交替地凝视着,在双方几乎陌生的外形上,彼此仍有着记忆里熟悉的面容与姿态。当两双熟悉的眼神交汇在一起时,似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把两人都吸引在同一个世界中了!

现在,欧阳在哪里?她那本来应当如春花灿烂的生命怎么了?

将近四年不见,银娣该是二十二三岁了吧?变化很大。有明亮的眼睛,落落大方的沉静态度,面容酷似金娣,个儿高得多了,身材也完全成熟了,脸色健康,仍是清汤挂面头,上海女工的打扮,很朴素。旧阴丹士林短褂外,套着件旧的酱红色绒线衣,下边是黑布裤。

走到了杨秋水阿姨的墓前,周围的环境仍同以前相仿。四周湿淋淋,静悄悄。有不知名的小鸟被雨湿了翅膀,在树梢哀啼。坟地里在“沙沙”的雨声中仍似有悠长的叹息,也有万般悲哀,又似有沸腾的激情和奔腾跳跃的冲击,用无声的形式在表达。

如今,银娣出现在家霆面前了!

苍翠长青的柏树,在墓园里迎着风雨“簌簌”作响。杨秋水阿姨墓上那块美丽精致的大理石墓碑,经历过日月和风霜雨雪的侵蚀,比当年陈旧了一些。但有好几束已经枯萎的鲜花放在墓前,说明不久前曾有过一些人来上坟。碑上两行金字,被三月的春雨洗得一尘不染,灿灿放光。

几部汽车和卡车隆隆驶过。正康纱厂门口挂的是“中纺”的牌子。这家日本人的纱厂已由经济部接收,现在又由“中国纺织建设公司”接收了。工人正在罢工,厂里气氛使人感到紧张、冷清、不安。家霆说了银娣的名字,门卫好像很熟悉,叫家霆等一等,让人到工会把银娣找出来。

家霆放下雨伞,淋着雨,献上鲜花,独自出神,心非常安静,立正站着说:“舅妈,我来看望您来了!”说时,流下泪来。他先恭恭敬敬鞠了三个躬。然后,又鞠了三个躬。忠华舅舅在南京有事未来,他应当替他鞠三个躬。然后,又鞠了三个躬,这是代表欧阳的。

由外滩坐电车到达沪东杨树浦区了。家霆来找银娣,像有酒精在血管里起兴奋作用似的,浑身激动。来找银娣,当然不仅仅是为了打听欧阳素心的下落。他对银娣有感情,银娣过去在他和欧阳之间,是一座桥梁。见到银娣,会勾起一连串的往事。不仅仅是对欧阳,那是对死去了的金娣——银娣的姐姐的忆念,是对被敌伪暗杀了的舅妈——杨秋水阿姨的怀念,也是对忠华舅舅在上海从事一种秘密特殊战斗留下的忆念。家霆就是怀着十分急切想见到银娣的心情,出现在正康纱厂门前的。

他打着伞,凝望着那两行金字。从“秋枫之壮丽”上,忽地想起了“枫叶荻花秋瑟瑟”的诗句。这几天,报上的消息不好。内战冲突并未停止,危机仍然紧迫。报载:国军已由美国前后装备了二十二个军,包括五十七个师。美国还帮助国军收缴了在华日军的大部分武器,以空运、海运帮助国军接收全国各大城市。枫叶与荻花,红与白的斗争,使中国大地上仍将流遍鲜血,使这寒冷的春天蕴含着秋的意境。真像一本小说的名字一样,这是“春天里的秋天”!

豪壮而难忘的回忆排山倒海而来。啊!往事如烟!往事如烟!斑驳多年的旧事,早已成了镜花水月,那是一段多么峥嵘的岁月,如今只留下了心海中的波涛。阳光下,家霆感到失去爱情的日子,犹如阴天般沉闷。他与欧阳素心之间,有过那么深的爱情,却会落得今天这种黯然。失落的爱情融成回忆,这种回忆已经化成离愁别恨和凄凉落寞。所幸家霆是意志坚强积极进取充满朝气的青年,他的爱心与决心,使他探究欧阳素心之谜的决心更坚定了。

想到这些,家霆在杨秋水阿姨的墓前,感到了一种时代的使命感,一种爱国与理想信仰的责任心,使他压制了不少悲恸。

仿佛行进在历史的曲折长廊之中,家霆陷入沉思。遽然勾起了无数扑朔迷离的回忆。走着走着,想起了在外滩公园同忠华舅舅的秘密见面。那天在临江的一只空连椅上,曾看到一个醉了酒的花白头发的老人,穿件驼色破长袍,哼着京戏:“未开言不由人泪流满面……”走着走着,想起了同程心如和余伯良一起,那次趁天刚黑偷偷将一叠抗日传单散发在外滩公园……

下午,家霆赶了远路,又到龙华附近安葬大舅妈“小翠红”的公墓里去。去时,特地带了两大盒冥币去。他认为迷信可笑。但他是个讲信义的人,始终不忘大舅妈在他最可怜的时候给予他的美好可贵的心意。也始终不忘自己的承诺。大舅妈不止一次说:“家霆,如果我死了,你回来了,会到我坟上给我行礼化点纸钱给我的吗?”迷信的善良的大舅妈“小翠红”,那么值得怜悯,他不忍心违背自己的承诺。

江海关的大钟正敲两点:“……当!当!”

“小翠红”的墓在公墓的东北角里,当初建时就很马虎。墓碑小,墓地窄,也未栽树。墓背后是围墙,高头是一棵长在墙外的大白杨树。如今,墓周围枯草刚刚开始返青,荠菜已经长出嫩嫩的小叶。周围坟连着坟,墓连着墓。看来都有人来祭扫过,墓前有枯花,也有烧纸钱的焦痕。大舅妈的坟墓却荒凉、孤单,特别凄凉。

回头看时,面向黄浦江的是一幢幢高楼大厦,有金字塔般熠熠闪光的尖形屋顶的沙逊大厦,有如石块垒砌成的门首有巨大铜狮的汇丰银行,有沉重巍峨的江海关大厦和大厦高处敲打起来声音好听的巨钟。沿江的路上,电车当当,汽车嘟嘟,人海滔滔。有些美国水兵在江边拍照。

家霆在这里,感到和大舅妈靠得很近。想起往事,心里难过。鞠了三个躬,默默地说:“大舅妈,我回来了!来给你烧纸钱来了!”

从汉口路扬子饭店走出来,绕到虞洽卿路南京路口的一家小店里吃了一盘生煎馒头和一碗咖喱牛肉汤当中饭。在南京路坐公共汽车到外滩。南京路上,还是车水马龙、人流滚滚。有美军的吉普呼啸驰过,开得飞快。经过慈淑大楼时,家霆不能不想到那次欧阳在这里撒下彩色传单的情景。当年豪情,此刻只留下了怅惘。在外滩下了车,不由自主地走到了黄浦江边。江对面是浦东,宽阔的江上布满着船舶和舢板。江中常有船上的汽笛长鸣,声音凄凉悠长。阳光照得江水金光粼粼。当年在这里常看到的日本军舰不见了,停泊着几艘青灰色的美国军舰,在阳光下铁甲闪闪发亮。

将两盒冥币都散堆在坟前,擦火柴点燃了。看着纸钱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灰烬又被初春的寒风吹得扬扬洒洒飞飘起来。

春寒料峭,昨天阴雨,地是湿的。在四川时情牵梦萦的上海,现在展现在面前了。天,雨后转晴,有了阳光。这里,曾有过多少难忘的回忆,这里曾有过多少熟悉的人和事。在四川做梦时,无数次旧地重游,梦见过自己走在上海热闹、熟悉的街道上。现在,真的这样在走了。心里既有喜悦、兴奋,又有悲戚、哀伤。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说不真切。不愿意再在上次与忠华舅舅住过的火车站旁的小旅馆里住宿了,那里太嘈杂太肮脏。想找一个比较适中的地点居住,交通要方便,住处要干净些,又不要太贵,离要去的地方近一些。这样,他从北站坐电车到跑马厅旁的虞洽卿路,住进了汉口路口子上的扬子饭店。这就在慕尔堂旁边。当年,他同程心如、余伯良一起在慕尔堂上中学时,每天上下课总要从扬子饭店门口走过。慕尔堂似乎并无变化,扬子饭店下面的舞厅和理发室也仍在。他在二楼开了一个小房间,放下物件,决定出去吃午饭,然后到沪东正康纱厂工会找银娣。

纸钱化尽,他觉得遂了一件心愿,心里舒适些了,才离开大舅妈的坟墓,走出公墓。

童家霆上午由苏州坐火车到了上海。在北站下车,从拥挤的旅客人流中走出站来。

了却一件心愿,对一个人来说是多么畅快。遗憾的是,要寻觅欧阳素心却无从下手。这个心愿怎么才能实现呢?唉,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