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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银娣介绍说:“有时,院里实在无法,只好用电棒把疯人触电麻醉,再或给他们吃药,让他们睡觉!”她好像很不忍心说这些。

家霆皱眉,嘴唇颤动着说:“怎么声音突然低了?”

门紧闭着,敲开门进了传达室,说明来意。虽然最初院里的人说是不在探视时间,不准探视,但家霆拿出了记者名片,院里见是重庆来的记者,终于答应让家霆和银娣去探望。

不知怎么,疯人那种恐惧、痛苦、哀求的呼喊声有的停止了,这时也快到精神病院门口了。

接待的医生姓雷,一个脸无血色冷酷得不会笑的中年人,无锡口音,穿件白衣,戴顶白帽,在会客室里介绍说:“欧阳素心来了快半年了!她男的是个军人,像是个接收大员。住院费总是一下预付三个月。但来看望她的次数极少,不大关心,最近这两个月根本不来了!”

家霆沉默了。疯人撕心裂肺的狂叫声,使他心惊肉跳。想象不出可怜的欧阳此刻是什么情景。这狂乱的喊叫声中有没有她的声音?他的心激烈地跳动,呼吸也急促起来了。

问起欧阳素心的病情,雷医生不带感情地说:“病很重!估计是精神受了强烈刺激和平日积聚的过度压抑造成的。送来时已经出现明显的个性变化和精神活动异常了。现在,记忆力已经丧失。开初,她拒绝接受治疗,不服药,不吃饭,不睡觉,情绪烦躁不安。我们对她用过休克疗法、睡眠疗法和药物疗法,效果不好,病情反而加重。病痛折磨得她很苦。她心脏也有病。发病送来前,经常酗酒,还自杀过。现在,又诊断出她有白血病,这是不治之症!”他的无锡口音,说起话来,加强了生硬、无情的感觉。

银娣点头,神情冰冷:“前年,一个当年在沪西永康纱厂里做工的小姐妹,长得漂亮,在浦东给东洋兵强奸了。发了疯送来这里,我来看过她。后来,她娘把她接到高昌庙附近家里住,病也没有好,就老是这样乱叫。十一月底,美机一次轰炸上海,在高昌庙附近投弹,引起大火,死伤几百人。她一家都死在炸弹下了。”

“她还有希望能好吗?”家霆虽听说“不治之症”,仍抱着侥幸的希望,急切地问。

家霆心揪着问银娣:“你来过这里?”

雷医生没有回答,只冷冰冰地无表情地摇头。

家霆是第一次到这种地方来。刚走近精神病院门墙外,就听到院子里狂乱呼叫的声音,凄厉,恐怖:“啊——啊——啊——”“哇——哇——哇——”希奇古怪声嘶力竭的喊声,难以形容,叫人毛骨悚然。

家霆像遭到了雷击,脸上发烧,痛苦地问:“现在她的情况怎样了呢?”

当童家霆和银娣一起到达虹桥精神病院时,是下午三点多钟。家霆在途中的店里买了许多水果和吃食。吃食中有欧阳从前爱吃的松子软糖,他觉得无法表示自己的心意,此刻带些吃食也是一种表达心意的方式了。

雷医生回答:“现在已经停止用休克疗法和睡眠疗法了。她整天不语不动,像聋哑人,不认识人,也不吵扰人。总是静坐着,睡着,或者倚墙蹲着。”

“我们立刻走!”银娣坚决地说,“精神病院我认识!我带你去!”

家霆听了,伤心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银娣心里也一样难过。她拭去泪,看到家霆的表情,明白家霆的痛苦有多么深重,向雷医生说:“雷医生,请陪我们去看看她吧!”

家霆毫不犹豫地站起身来说:“好!我恨不得马上就见到她!你陪我去太好了!”说这话时,他又想落泪,眼圈都红了。

雷医生的态度像比死人只多一口气,陪家霆和银娣默默走进院里去。这里,前边是一幢大的三层楼西式洋房,后面还有一些平房。洋房前是一片空草坪,草坪上有瓷砖砌的桌凳,坪上的绿草刚返青。这正是一些症状轻的病人被准许出来活动的时候。草坪上散散漫漫、零零乱乱分布着二十来个男女病人。有的在走动,有的站着不动,有的面墙呆立,有的躺在草地上,有两个似乎互相在逗乐,有的坐在石凳上,有的蹲着。也有“哇里哇啦”唱歌的。几个穿白衣的医生和男护士陪伴着。引人注意的是一个穿一套旧西装的中年病人,并着双腿在跳动,一步一步地跳,跳一步停一停。

银娣读完信了,脸色苍白得不成样子,两只明亮的眼睛露出慌张,关切认真地微喟着说:“真想不到!”又说:“我陪你!我们马上去看她,好吗?”

雷医生发现家霆和银娣在注意那个病人,说:“这病人是从日本宪兵队监牢里救出来后由家属送来的。受过重刑,精神失常。每次出来活动,总是这样一跳一蹦团团转,已经三年了!”

燕寅儿的信,他已无心阅读了。他未拆封就将信折叠了放在口袋里,自己踱到另一只小沙发上坐下,愣愣地沉思起来,心里充满了不祥和不安的感觉,恨不得放声大哭一场,又急切地想立刻见到欧阳素心。

走进楼内,有一种冷森森的感觉。白色的墙,白色的天花板,穿白衣的医生、护士。种种白色,洁净、刺激。欧阳素心是最爱洁净的,家霆不能不想起她在环龙路家里的那间挂着富士山樱花大油画的房间(她妈妈的那幅画怎么样了?),那间朝南的大房十分洁净,铺着银灰地毯,挂着绿色窗幔,灯光明亮,房里散发着香水味,灯光使一套奶油色的新式家具显得特别华丽。靠窗口的一只小写字桌上翻开着一本书,窗外的树影因花园里路灯光的映射,将扶疏的枝杈影子投在窗上……现在,她住在一间什么样的房间里呢?……他感到银娣用右手搀扶着他的左臂,他明白:银娣是忍着心里的悲戚也是用这个动作对他进行劝慰。

家霆把信递给她看,像丧失了朦胧希望似的说:“正巧你在这里。欧阳疯了!现在住在虹桥精神病院,你看看这信吧!”

楼上,是重病人的区域。上了二楼,走向左面的病区。看到这个病区装的都是漏孔的铁丝网活动门,不是木门,大约不但坚固也能增加透明度吧?从外边朝里边看,中间的通道一目了然,走近两侧各间病房,从门外也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房里。

银娣看到家霆落泪,奇怪了,问:“怎么啦?什么事了?”她脸上严肃,眼睛睁得圆圆的。

雷医生解释:“有时,病人常会做些意想不到的事,防不胜防。上星期三,两个同房住的病人,一个将另一个的左眼挖出吃了,另一个还表示很高兴,没什么!所以——”这时正经过两个病房,病房里的病人,一个昏睡着,也不知是用了休克疗法还是睡眠疗法;一个手上有手铐,双脚也锁在铁床屋端的铁杠上。雷医生解释说:“这病人不锁不行!是‘武疯’,见人就打,见物就砸,给刀子会杀人,不锁要闯大祸的!”

家霆看完信,耳朵里一片“嗡嗡”声,仿佛有一面铜锣在头脑里轰鸣,双眼已含满泪水。他摸出手帕拭泪,又将曹心慈谈到欧阳素心的部分重看一遍。欧阳怎么会这样的呢?她有过些什么悲惨不幸的遭遇呢?

欧阳素心的病房在最里边,是一间朝南的小房间,墙壁雪白,床上被褥也雪白。

二月二十八日

“到了,她在这里。”雷医生用手指指。

心慈拜上

当家霆和银娣走到房门前看到欧阳素心时,家霆身上的每一滴血都颤动起来。他的心全都碎了!

房间里没有什么摆设,简朴得让人难受。雪白的墙和床,基调空虚、单调、死板而冷漠,让人感到缺少色彩和生命。欧阳穿着洁白的病衣,像个雪人坐在一片洁白无垠的茫茫雪地上。

春祉

啊!这难道真是亲爱的欧阳素心吗?是的!是她!但已经绝对不是当年那个富有生气、妩媚多情、美丽爽朗、无可比拟的欧阳素心了!她坐在床上,抱着膝,呆呆张望着窗外的天空,似乎想去天上飞翔。当年自然拳曲在耳边的漆黑的美发,如今蓬松杂乱地披在脑后。轮廓分明的胸部体形依然未变,但脸色苍白消瘦,嘴唇缺少血色,人显得衰弱。眸子仍旧漆黑晶亮,却呆呆愣愣凝视着远方窗外的白云不动。当雷医生陪家霆和银娣进房时,她无动于衷,不见不动地坐着似在遐想遥远的过去,似沉浸在深邃的思索中。她病了!瘦了!仍然美丽,像一朵苍白的花!像一尊没有生命但巧夺天工的塑像,没有那种含着感情的目光了!没有那种跳跃着神奇的希望火苗的眼睛了!没有那种亲切迷人的妩媚的微笑了!啊,啊!没有了!都没有了!

经过种种不懈努力,弟终于如愿以偿获准离开原单位转往公路总局医院工作,堪以告慰。现正办理手续,不能前来面叙。但过去有约在先,不能不写此信让你知道一点欧阳的情况。听说她发疯了,治愈无望,现住上海虹桥精神病院,其他情况则无从奉告。她自小聪明美丽,为人善良,遭此下场,令人痛心。兄知道后,望能豁达处之,千万勿太伤感。八年抗战,在战争中家破人亡者何可胜数!我是医生,深感平时要救一条人命,殊非易易,而战场上杀人千百则易如反掌。抗战已经胜利,内战看来难免。中国人的苦难远未结束,生离死别之事今后必然还多。对人生之不幸悲剧,惟有乐观对待。往者已矣,望多珍重。千万千万。顺颂

家霆像被什么毒虫螫着心,痛苦的泪水夺眶而出。这泪水是灵魂受到震荡与冲击的宣泄。银娣压抑住内心一触即发的泪水,眼圈也红了。

家霆吾兄如握:

是什么样的摧残,使可爱、善良、任性、热情、侠义的欧阳素心变成这样的?是什么样的刺激,使充满理想、富于幻想、勇于追求、极有朝气、一贯愿意牺牲自己为了他人的欧阳素心变成这样的?唉!唉!亲爱的欧阳哟!

家霆看着信,睫毛瑟瑟抖动,心像要跳出嗓子眼来,马上又把爸爸附来的信从信封中抽出来看。爸爸是细心人,连曹心慈的信封都原件附来了。曹心慈的信是用自来水笔写的:

家霆心上的闸门开了,浓情流泻出来,走近前去,怀着激情,叫了一声:“欧阳!”

三月二日

欧阳素心脸上茫然,没有反应。她瘦质娉婷,叫人怜也不是爱也不是,几乎是动弹不得般地苍白着脸,依然坐着纹丝不动,像没有听见叫喊。

父字

银娣也落泪了,上前叫了一声:“欧阳小姐!”

旅绥

欧阳素心坐着毫无反应。她不再有以前那种含着探寻的目光了,她的心和神经似乎完全死了。

今天收到你友人给你来信一封,因你不在,我拆阅了,现特转上。信上所提欧阳之事,使我心酸,但不知确实否?望速就近打听看望,即来一信,告我详情。即问

家霆破碎的心像浸泡在盐水里似的疼痛,说:“欧阳!我来了!看看我吧!我是家霆呀!银娣也来了!”

霆儿:你走后,我一切均好,勿念。估计你一切均会顺利。我想,日内可能就能收到你信。现在寄航快方便迅速,数日即到。你应常写家信。自己在外,一切都要谨慎,身体务必当心。

毫不理会,欧阳素心已丧失全部记忆,全部感情。她仰脸朝窗外的云天呆望。窗外的天际,蓝天上有一块白云像帆船出海,缓缓移动。她想什么?她还有思想能力吗?不,没有了!那为什么她像是在向往和遐想呢?

童霜威用毛笔写的信是:

银娣在用手帕悄悄拭泪。

家霆从信上笔迹一看,果然一封是爸爸的,一封是燕寅儿的。他忙先把童霜威的信撕开,只见除了爸爸的信外,另附有一封信。

家霆忍不住如一团火球似的抱住了欧阳,亲切地流着泪,说:“欧阳!看看我吧!难道连我都不认识了吗?”

她回答:“反正不会半途而废!”催着家霆说:“你快看信吧!”喝起水来。

从欧阳如梦的眼睛里,看不出思想敞开着还是关闭,目光空虚而温和。有的文学家说,人的眼睛会表示很多意义,眼睛的表情远比人类的语言丰富。但欧阳的眼睛虽然仍是美丽,却已迟钝、呆滞不带感情了。

家霆招呼她在小沙发上坐下休息,关切地问:“罢工的事怎么了?”倒了一杯水给她。

近在眼前,像相距万里,多么凄惨的绝望呀!家霆伤心地用脸贴着欧阳的脸。他心疼她!她的脸冰冷,家霆的泪水沾上了欧阳的脸,她没有任何表示。仔细地看看,欧阳的眼光发直,神情茫然。

文章写了三分之二以上,有“笃笃”的敲门声,知道是银娣来了,起身开门,果然门口站着眼睛乌黑闪亮、面颊由于赶路走热了露出红晕的银娣。她穿的黑裤、黑短袄,上身罩一件白色线衣,黑白两色,素雅端庄。脸上疲乏,嗓音沙哑,看得出是熬了夜又忙累造成的。她说:“电车好挤,我又走了一段路,都出汗了!把你等急了吧?”说着,一边进屋,一边从手里提着的一只布拎袋里取出两封航快信递到家霆手里,说:“快看信吧!我歇一歇。”

家霆不知该怎么办了,搂着可怜的欧阳。欧阳顺从地被他搂着,默默无言。家霆一心想恢复她的一点记忆与感情,说:“欧阳,记得‘白拉拉卡’吗?记得环龙路吗?记得法国公园里那棵大雪松吗?记得重庆朝天门的江边吗?”

家霆挂上电话,心里宽慰。离开重庆瞬忽这么多天了!常常思念爸爸,也不免思念寅儿。这两封信不知是谁寄的?可能一封是爸爸寄的,一封是寅儿寄的吧?……他努力使自己安下心来,继续写稿。他有这种本事:在人多嘴杂吵吵闹闹的茶馆店里能写文章;在心情动荡极不平静的状态下也能写文章。写这类通讯特写和专访,他无须打草稿,总是想定了后一稿完成很少改动。他决定用纪实方式朴实地把上午采访的全部内容和感想都写下来,好用航快寄去重庆。

没有任何反响,也没有看出欧阳有任何表情。

但,银娣热情地说:“不,我要来市区办点事!你等着我,我尽快就来。”银娣的好意使家霆无法拒绝。

家霆流着泪说:“欧阳,记得我们爱唱的那支歌吗?”为了勾引她想起早年的欢乐,家霆轻轻在她耳边流着泪小声地唱起那支歌来了:

家霆怕银娣太忙,麻烦她,说:“我自己来取吧,不然太麻烦你了。我马上来!”

记得当时年纪小,

“有两封你的信!都是航快,从重庆寄来的!我马上给你送去好不好?”

我爱谈天你爱笑。

家霆急急把上午去采访的事讲了,问:“有事找我吗?”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听银娣的口气,似乎是有急事。

风在林梢鸟在叫。

“你上哪里去了?上午连打了几次电话你都不在!”

我们不知怎样睡着了,

克制住不安的情绪,他在扬子饭店的房间里提笔写稿。刚写了一点儿,忽然电话铃响,接了电话,高兴地听到银娣清晰悦耳的声音。

梦里花儿落多少。

想得很多,但写专访时主题准备体现在两点上:一是说明谁想在战争中捞点什么,谁也必然会在战争中断送些什么;二是日本必须接受侵略的教训,承认侵略的罪行,今后走反对军国主义、同中国睦邻友好的路,日本的军备必须控制。想定后,他立刻动笔,打算将《明镜台》的特稿尽快写了寄发出去。他觉得这题材新鲜而意义重大,会引起读者的兴趣和注意。但拿起笔来,心里老是摆脱不开霞飞路善钟路口拍卖寄售行里的那幅《山在虚无缥缈间》的画!怎么办呢?要店老板留一星期,转眼已经是第三天了!

轻轻的歌声是颤抖的。家霆一边唱一边流泪,多想把她的记忆勾回来啊!他觉得自己每一个毛孔都在痛泣。一边唱一边紧紧抱着欧阳紧贴着她的脸。突然,似乎感到欧阳有了点反应。是的,是有了点反应!欧阳纠了纠眉,凉飕飕的脸上有点痉挛,眼里射出瘆人的光芒,长睫毛抖抖地颤动,呼吸急促。忽然有两颗晶莹的泪水从美丽的眼睛里淌下来,淌过她苍白消瘦的脸颊。

家霆一上午的采访就此结束。他总是爱用最少的时间做尽量多的事。谢了陪同采访的胖上尉唐之光,独自去一家面馆里吃了一碗面当中饭,匆匆赶回扬子饭店。

银娣惊喜地说:“她记起来了!”

他似乎也是一位冈田那样的人。辞别时,送出来,深深一鞠躬,却突然用手去揩眼泪。

雷医生却在边上冷淡地摇摇头,他了解她的病情。

日俘与日侨都将陆续遣返。佐藤颤摇着头说:“原子弹是罪恶!但更大的罪恶是人的灵魂!侵略战争是人发动的,原子弹是人操纵的!”接着又说:“我对政治问题不感兴趣,但我认识到日本侵略中国是对中国犯了罪。现在,我主要是想留在中国不被遣返。因为我爱我的自然科学研究所,我想在华继续研究。我对中国人一向有感情,有友谊。日本和中国是不该做敌人的。”

家霆轻声在她耳边说:“欧阳!看看我!你记起我了!你不是答应过我的吗?我们永远不再离开!永远不再离开!……”

家霆听了,待了半晌。对冈田不能不寄予深切的同情。在那侵略火焰高燃时,一个日本人,能有正确的看法和做法,反战并且尊重被侵略国的有民族气节的中国人,还不难能可贵吗?往事历历,日本是加害他人的侵略国,但自己也是战争的受害国。死亡的日本军人、军人家属和平民百姓有多少?还没有确切统计,二三百万总该有吧?而被日本侵略的受害国的死者,无疑是日本死者的许多倍。这场残酷漫长的战争给予人们的根本教训是什么?如果中日两国睦邻友好共同享受和平与发展该多好!现在,由于日本侵略造成的仇恨如何消除?日本今后如何能不再走侵略的老路?这些将是多么艰巨、重要而应该加以解决的课题啊!

但,话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欧阳又恢复原来的姿态了。依然像坐在冰天雪地中愣愣地凝望着窗外的浮云,缓慢地下意识地抚摸和捻弄着她那默然顺从的乌黑的头发,丝毫无动于衷。刚才一瞬间的回光返照完全过去了。她毫无感觉和反应地坐在那里,极为衰弱,是一尊无生命的躯壳。

向他打听冈田。佐藤喃喃地说:“死了!今年第一场雪的晚上,他死了!也许是服用了过多的安眠药。他孤独一人,每晚都服安眠药才能入睡。”

家霆握紧她的手,尽力使自己的生命流通她的全身,但知道这是妄想。家霆不可抑止地痛哭着说:“欧阳!你怎么这样了呢?……你怎么这样了呢?……啊!……啊!……”

后来,在附近找到一个科学家佐藤秀三,是个苍老的教授,原是“上海自然科学研究所”的所长。他说:“我是在中国研究结核病防治的,对黑热病也有些研究心得。我有严重的心脏病。”他眼神衰颓,嘴唇发青,忧郁的脸上找不到笑容。

雷医生冷着脸开口了:“童先生,请到此为止吧。她不可能再记得谁或者认识谁了!我们已经用尽了所有可能用的治疗办法,她是不行的了。”雷医生见到的这类惨事已经太多,心完全麻木了!他的无锡口音特别生硬无情。

冈田医院的原址,早已由第三方面军的医务人员占住了。唐之光上尉进去打听冈田,都说不知道、不清楚。

家霆不知该怎么办?要他丢下好不容易才见到的欧阳,马上再离开她,怎么舍得?但精神病院里是不允许人留下的。他也无法把欧阳带走。他伤心得一不小心自己咬破了下嘴唇,血淌出来了!他问银娣:“怎么办?”

同是日本人,并不一样。日本是有对中国人民友好并且反对侵略中国的好人的呀!想起往事,情感波动。对冈田博士怎么能不以恩相报呢?也许他现在有什么困难?家霆决定把他当作平等的朋友,而不是当作战败了的敌国侨民来会见冈田。他决定到冈田开设的医院里去看望。他把这想法告诉了唐之光上尉,胖胖的上尉说:“呣,这个冈田博士我有印象,但日侨太多,我已记不确切他怎样了。走,找那医院去!”

银娣已揉红了眼睛,声音温和而诚恳,理智地说:“没有办法了,我们只有回去了。”

家霆走在虹口的路上,不能不想到冈田俊一医学博士和他开设的日本医院。四年多前那个十月,家霆曾陪爸爸童霜威在这里囚禁着治病。冈田那个干瘪的瘦老头儿,彬彬有礼,说话和善,鞠躬如仪。冈田的两个儿子都先后战死在中国,他那时流露出强烈的反战情绪,而且表现得是善良的。爸爸童霜威后来能回家治疗,以至终于逃离孤岛上海,同冈田的暗中帮助分不开。家霆牢牢记得冈田当时曾用比较流利的上海话轻声说过:“由我提出建议,他们决定让你爸爸回家去住。……青年人,你父亲是个道道地地的中国人!他这次跌跤,我认为实际是他想自杀!这点我发现了,但我没有对别人说。我懂得他为什么想自杀,我是尊敬他的!”

家霆伤心地放开欧阳,问雷医生:“她饮食还行吗?”

到一家主人名叫石井的小杂货店里,同石井夫妇谈话。唐之光上尉有时兼作翻译。谈到日本天皇和政治问题。男的是个脸上肌肉松弛眼泡浮肿的矮子,说话像伤风似的沙哑。他老婆是个漂亮、雪白、很沉静的女人。石井夫妇希望日本要实施更自由的民主生活,但都希望保留天皇。天皇应当是战犯,他们也不敢否认,却觉得没有天皇就没有了一切。人似乎总要崇拜一样什么,给家霆留下了深刻印象。

雷医生摇摇头。

家霆听了,不禁想:军力世界第一,就应该侵略吗?说是受骗,不是在侵略问题上,而是归之于军力不强,实际并不否定侵略!思想深处这种认识岂不可怕?这些思想,恐怕需要许多年的时间,而且要用真实的历史事实告诉那些不知情受欺骗的日本人才能纠正吧?没有这种纠正,中日两国今后的友好和平,恐怕是难以符合理想的。

“她还有希望吗?”这话问过,但又问一次,仍旧希冀她能有最后一点希望。

日侨们大都会说些中国话。唐之光上尉陪家霆一路采访了一些日侨,用的是漫谈形式。有几个从苏州来的日侨,是商人,都说中国人宽大,都说日本同中国不应当打仗,(家霆听到这样的话就向他们指出:“不是中国要打!是日本军阀发动侵略战争逼得中国人奋起抗战的!”)都说他们对中国有感情。但有的也说:“这次战争是受了军阀之骗,投降之前,总以为日本海陆空军都是世界第一!”

雷医生摇摇头:“我应当坦率告诉你,她不会活得太久了!”又看看放在床边的那些吃食,语气冷酷,“不必带吃的东西给她了,你们带回去吧!”

家霆在采访中不断想起欧阳素心。欧阳的母亲是日本人,欧阳有日本血统,这场日本军阀发动的侵略战争曾给她多大的创伤呀!现在,日本败了,战争结束了!受到过这种创伤的人,痛楚要延续到什么时候才结束呢?家霆既仇恨侵略者的日本人,又同情那些无辜善良的普通日本人了。

“我明天还能来看她吗?”家霆拭干泪水问。

很少见到穿和服的日本人,见到的日本人多是西装、中装,女人们差不多都穿中国旗袍,不过有的还穿着木屐。许多日本人,猛一看同中国人很难区分。换掉和服,恐怕是由于日本战败无条件投降造成的吧?这样也许他们觉得多一些安全感。从日本侨民的脸上,不时可以看到战败国国民的忧伤、凄惶的神情。

“啊,不!请按院规办事吧!下星期三可以再来!”

虹口区里,日本人经营的较大的商店都已关门停业,门上贴着“停业”的字样,有的店门上还交叉贴着第三方面军的封条,有一种不景气的气象。日本人的小本经营摊铺多起来了。小吃食店、卖茶和卖点心的小铺不少,有的小吃食店门口,大字写着“民主烧馒头”的字样。所谓“烧馒头”,就是油煎包子,馅儿是栗子粉的。家霆好奇,特意买了一个尝尝,味道倒很不错。“民主”二字,是新加上去的。正如上海人开的馆店里有“胜利菜”“胜利饭”一样。“民主”是日本人针对帝国主义发出的新的憧憬吧?

像一朵花在生命流徙的岁月中凋萎了。往日的梦已化为昨日的灰烬与泡影。离开欧阳素心,家霆像从一场噩梦中醒来,又感到有一种永远诀别的感情。生命里仿佛被挖走了一块珍贵必需的什么,又心酸落泪了。其实,他并不是脆弱爱落泪的人,绝对不是!

上海有十万日侨,日寇的移民也真吓人。虹口区本是日本人的集中居住区,日本浪人很多。许多“中国通”杂居在中国人中间,经常与日本特务机关保持着紧密联系,大都奉命负有监视中国人的特殊任务,随时报告中国人的思想和活动情况。在虹口区贩卖鸦片、白面和吗啡,开设赌场、烟馆、妓院进行毒化中国人罪恶活动的日本人也极多。现在,他们由“日侨管理处”管理,并未集中也无法集中,基本仍住在原地址。日侨管理处的一个佩上尉衔的胖军官,名叫唐之光的,懂日语,陪同家霆去进行采访。家霆实际也是想在虹口区日侨比较集中的地方,做一番巡礼。

他未始不知道对欧阳来说,这样也许是一种解脱。这样,她就没有悲惨的过去,也不存在痛苦的现实,更不会有不幸的未来了。让她少受些折磨也是好的。但他又怎么舍得呢?

家霆离开“京沪区日本徒手官兵管理处”,马上赶到虹口“第三方面军日侨管理处”采访。汤恩伯大受重用,他统率的十几个师全是美式装备,去年九月就由美机空运到南京、上海受降。传说将被任命为京沪卫戍总司令。想起那年在河南的见闻,看到汤恩伯这样受到重用,家霆忍不住要想到法国作家包亚罗的一句名言:“愚者总会找到尊敬他的更傻的蠢蛋!”

家霆和银娣一起离开精神病院。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有和煦的阳光。但家霆的心一直笼罩着乌云。前年这时候在重庆见面夜谈时,欧阳曾说过她还有些心愿未了。是些什么心愿呢?是永远无法实现的心愿了吧?……那个粲然笑着的少女哪里去了呢?哪里去了呢?人世为什么这样残酷!

看到他们的样子,家霆感到不可能采访到更多的东西,让他们回去。又同黄光汉谈了片刻,听他介绍战俘的一些情况。黄光汉最后送别家霆时,说:“童先生,刚见你时,我觉得你太年轻。结果,发现你很老练,义正辞严,是个好记者!”

不知道也无法再知道欧阳的遭遇和经历了!必然是一个十分悲惨的故事!故事必然同日本兵、同军统特务有关。这悲惨的故事永远成了一个谜!这谜将随欧阳进入另一个世界,也将永远镌刻在家霆的心上永生难忘。

井上不说话了。只是舔着嘴唇傻笑。朝仓脸变了样子,沉默着。家霆问他:“你现在有什么感想?”他唯唯诺诺,只说:“很好!很好!”又结结巴巴地说:“我……中国话……说不好!……听不大懂……”

家霆念念不忘欧阳素心的那幅《山在虚无缥缈间》的画。此刻,他特别想要买下这幅画!人毁了,画应当存在!这画会永远使他想起那个神奇的夜晚!他决定将欧阳的首饰卖掉,来换这幅画。他把事情告诉了银娣,征求银娣的意见。

家霆笑笑,有理有节地说:“当日本军队侵入中国各地时,中国人不但连五分钟的时间都没有,生命财产也都毫无保障,这恐怕你也是清楚的吧!”

银娣同意,说:“你今天就快去珠宝店,将首饰卖了换成金子和钞票。我一定明天上午陪你一同去买。我还记得那幅画!她画的是仙境,有海,有山,有云雾,有天空,还有山上的花!”

井上沉吟了一会儿,下意识地笑笑说:“感谢宽大!不过有一小部分地方……中国军队一到,就……限我们一二小时内迁出,不大方便。”

于是,家霆眼前又出现了那个幸福的夜晚,那幅飘飘欲仙、富于灵气,把人带入梦一般意境的画!她说过:“我画的是我想追求的东西,也许是和平?是幸福?是爱?……总之,是最最美好的东西。”现在,她追求的没有得到,她却被毁了!她呆呆地凝望和向往,难道还是她当年这种追求和向往最最美好的东西在心底里的沉淀和残余的反映吗?……啊,啊,欧阳!亲爱的!未见面时我是那样伤心,见到你后我就更加伤心!我能用什么样的牺牲来换得你的康复呢?难道失去了的东西就永远失去不能再来了吗?

家霆平静地问:“从你们日本人的立场看,对中国这次接收有何意见?”

家霆同银娣后来分手各自回去,约定第二天上午九点在扬子饭店见面,一同去买那幅画。

来的两个日本兵,一个叫井上,一个叫朝仓。井上恭顺地舔着嘴唇阴沉地微笑,眼睛似乎罩着一层雾气,脖子上的青筋紧张地跳动着,谦卑得很;朝仓眼睛滴溜溜的,显得狡诈,表现的态度比旅店茶房还恭顺十倍,给家霆的印象是有意要用恭顺的态度,叫人忘掉“皇军”的凶残面目,征服中国人的心,使中国人同情他们。

独自回到扬子饭店,最后一缕暮色消逝,房里已经暗了。家霆十分疲乏,开了灯呆呆坐在小沙发上,长达十几分钟。心里隐隐作痛,总甩不掉见到欧阳那副样子造成的震撼。像有满天迷迷蒙蒙的白雾,把脑际遮掩得严严实实。无数往事,与欧阳在一起时的甜蜜与辛酸,在重庆两次相逢时的喜悦与两次分离的悲戚,都搅和在一起。记不得谁说过的了:“渺小的爱,渺小的苦难;伟大的爱,伟大的苦难!”他轻声地像在对欧阳谈心:“欧阳啊!你可知道?你的谜我已无从去获得解答,但我能猜想、体会到你经历了多少磨难。你的被毁,使我心上产生了皱纹,谁也无法想象我受到多么重的创伤!我在为你痛哭,我感到生命中的一些什么也弃我远去了,你可知道?”

家霆觉得这样一个接受过法西斯教育的新闻记者,家人又死在广岛的原子弹下了,不可能讲几句就使他大大改变观念,决定谈到这里为止。请黄光汉再找两个日本士兵来谈话。

楼下,扬子舞厅里的乐声隐约传来。窗外,暗夜中一些楼房一排排有灯光的窗口像无数只眼睛,深幽幽地盯着他张望。他这样悲伤地呆坐在那里,整整一两个钟点,也不想去吃晚饭。有一种穿过雾湿黝暗的冬林,走在岁末寒风凛冽的路上的感情。无法解脱心里的痛苦。但,偶然触及口袋,想起了口袋里还有那封燕寅儿来的航空快信。在灯下,他拆开信来,看到展现在眼前的是寅儿小小的、秀丽的笔迹:

他的话不多,一种特殊而复杂的心态表达得很清楚。

家霆:你好!

池田信夫眼睛疲惫无神地眯缝着,笑笑说:“人不可能都是圣人。生活是在不断变化的。人们知道自己的昨天和今天,但又有谁能预测明天和后天呢?反正……日本……败了!这一切……都不必说了!我的家,在……广岛!我恨战争,恨原子弹!”说着,泪水流下来。

我只是不放心才写这封航快信给你的。你走后,我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孤独。我常去看望童老伯。他一切都很好,明天要到北碚去上课。历史系和新闻系办了一个演讲会请他演讲。他告诉我,他的讲题将是“对国民党六届二中全会的希望”。三月一日起,重庆正开国民党六届二中全会。据说一批要人正主张反对政协决议,要用武力收复东北、反对裁军,主张继续“剿匪”。他是从维护政协决议反对内战危机出发来吐露心声的。他笑着对我说:无私无畏才能真正有选择的自由!他作了坚定正确的选择,已昂首走出颠踬的岁月,不只仅在心底里作无声的呐喊了!应当讲话的时候,他不能缄默。你从我这点报道中当可知道童老伯的朝气与正义感是怎样令人喝彩!我曾从书本上和现实生活中看到不少上下两代人之间存在的那种隔膜和思想上的差异。但在老伯和你之间,我感到惊人的一致。这使我为你们父子的这种一致感到欣慰。

家霆听得不受用了,说:“穷人并不一定要去做强盗。何况日本并不穷,你觉得你不是在为日本的侵略罪恶辩解吗?”

还没收到过你的来信,不了解你的情况(请一定给我写长信,并希望你多写好稿子)。那么,我不放心什么呢?

池田信夫搓着脸,似乎内心疲劳。他的中国话说得不顶好,但能恰切地达意,答:“我也不完全是这意思。日本……侵略中国,主要是……因为日本国家小、人口多,太穷了。”他说得慢条斯理,是在斟酌用词,有板有眼,沉着冷静。

刚才从余家巷回来,在老伯处他给我看了曹心慈的信。他要将信转你,并托我为他用航快寄发。看了曹的信,我非常难过。直到现在,心情也无法平静。如果在你身边,如果我也能去看看欧阳,我也许能好一些。现在,我无法抑制心头的痛苦与惦念。欧阳太不幸了,我衷心希望她能康复。我不放心她的病,也不放心你所遭受的打击。我匆匆写这封航快无法用很多话来谈这些,只想扼要地谈谈我的想法:如果欧阳康复,就太好了!我希望你和她都幸福!但如果她的病真像曹心慈信上说的那么严重,希望你要经得住这不幸的降临,要多保重!让生命在坚石上撞击出火花来,获得新的元素:坚韧。因为你年轻而有才华,国事多艰。伯父那么大年岁还在呼号,你还有你应尽的重大责任。何况,我认为她是被邪恶势力毁去的,你不应当消沉!

家霆点头说:“这也是!你是说,如果有了民主,人民就能反对侵略战争,是吗?”

写出了我的心,我仍是不放心。但只能匆匆写这么一点点。固然,话是诚恳的,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希望你体会了!

他先说:“日本是一个君主国家,没有民主,制订政策,决定和战,我们做不了主。”

附带告诉你:爸爸叮嘱你一人在外要注意冷暖。姗姗大姐将被报馆派往京沪一带采访。东山大哥下周一与蒋素雅结婚。他似乎从寒冬回到了充满生机的春天。我无法将一个在感情上克服消沉走向昂扬重新争取幸福的人的状况淋漓尽致地写给你知道。但希望你能体会到。匆祝

家霆问池田信夫:“你是新闻工作者,你对日本侵华有什么看法?”

旅安

第二个找来谈的,是一个《东京新闻社》的中年记者,名叫池田信夫。带有知识分子的气质,又表现出一种固执的自信。瘦长脸,窄窄的脑门,眼睛如山羊般大而无神。黄光汉在把池田信夫叫来时,事先皱着眉告诉家霆:“这记者承认过去写过报道,赞扬在襄樊的日军某部队有一次秘密大批屠杀中国战俘,为了祭奠战死的日军,砍掉一百多中国俘虏的脑袋举行慰灵祭。”

寅儿

家霆明白:这个武士道的少佐,虽然鞠躬,决不一定是真诚服罪,危险也在这里。中国现在不采取冤冤相报的办法。但军国主义的法西斯细菌如果不消灭,将来容忍它滋生蔓延,对中国,对亚洲,对世界还是一种不可轻视的危险。要在人的心中消除战争。不然,战争的根源将永难消除。由于有这种忧虑,家霆决定将田村良雄的谈话和自己的想法如实写给《明镜台》。

三月二日

家霆同他的谈话就到此为止。黄光汉叫田村良雄回去,对家霆说:“你刚才讲得不错!”

家霆在灯下读着寅儿的信,仿佛看到了她那双像湖水一样深沉明亮的眼睛和她那乐观开朗的笑容。他不爱她吗?不!想到她的时候,有一种高于友谊的感情激流似的贯穿全身。但想起欧阳的样子,又伤感起来了。他将寅儿说的那句话:“让生命在坚石上撞击出火花来,获得新的元素:坚韧!”反复看了好几遍。

田村良雄仍旧沉默,又站起来更卑微地九十度深深鞠了一躬。他闭口不再说话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银娣准时到扬子饭店来找家霆。家霆昨晚已将首饰卖去并买进了金子,换了一部分现钞,如数带着,两人一起坐电车到金陵东路,又转车到霞飞路善钟路口。繁华的街道从眼前展示着,电车“当当”地拖着两条长长的铁臂倏然前行。下了电车,匆匆走到那家拍卖寄售商行。刚近橱窗,家霆心中就猛地一惊:橱窗里的《山在虚无缥缈间》不在了!

家霆见他这样,善意地教训说:“日本军国主义的侵华政策,不仅使中国人深受其害,普通的日本人也是一样。你们不久将被遣返。回去以后,应当以你们亲身经历的惨痛教训教育下一代。坚决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政策。此后与中国人世代友好相处。如果还是像过去那样带着刀枪大炮来,你们就要好好地想一想:你们在战争中死在国外和本土上的人有多少?侵略者是必然要在侵略战争中失败灭亡的!”

家霆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对银娣说:“完了!画没有了!”

田村良雄狰狞的脸上先变得泛白,随后又涨得极度的绯红。忽然,他用军人姿态笔直站起来,卑微地九十度深深鞠了一躬,也许是屈于压力,也许是表示歉意。

两人一阵风地走进拍卖寄售商行,见到的仍是精明的穿西装、戴眼镜、爱斜眼看人的矮胖子。

家霆心中燃烧着最强烈的憎恨,笑了一笑,这是一种勉强的笑,不是气得十分厉害,是不会这样笑的。他严肃庄重地说:“你是倒因为果了吧?中国有抗日教育,也是日本数十年侵略之果。你们日本军人,在中国土地上烧杀奸掠,无恶不作,杀了中国多少人!毁了中国多少城市乡村!掠夺了中国多少财富!现在战败了,倘若再不深刻认识你们犯的罪,难道还想以后卷土重来继续再走侵略的老路吗?”

家霆急切地把报纸包着的一大包钞票连同一块一两重的金子往胖子面前的玻璃橱柜台上一放,说:“老板!我是来买那幅原先放在橱窗里的油画的!你该记得我吧?四天前我来过的!”

黄光汉坐在那里听了,直皱眉头。

矮胖子满面笑容,但十分世故:“啊呀,对不起!画昨天卖掉了!你该早来一步嘛!”

“比如我吧,我是少佐,也当然有一点责任。可是我是一个军人,我只是奉命打仗的。而且,中国多年来的反日教育,也该负一份责任。”

家霆急了,眼睛像蒙着一片泪水凝成的雾:“哎呀!我请你留一个礼拜的嘛!”

“为什么?”

银娣脸带愠色责怪地说:“老板,你怎么卖掉了呢?”

田村居然龇着牙说:“据我想,什么人该是战犯很难下一个明确的界限。”

矮胖子仍旧是笑,商人味十足地说:“是呀!我们也没有收你的定洋呀!当初我说过,要是卖不掉,当然给留着。要是人家出高价,我们也不能不卖!昨天上午人家出了一两五钱金子,买走了!”

家霆尖锐地说:“你认为日本的战犯应当得到惩罚吗?”

家霆额上冒出汗来,觉得有一股巨大的酸楚在胸中挤压回荡,蚀疼他的心,半晌,才回过神来,说:“是谁买走的?”

田村良雄的表情苦闷而阴沉,劈腿坐着用粗嗓门答:“如果天皇不下令停战,日本仍有战胜的希望。”

矮胖老板冷笑着连声说:“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其实比这好的画也有!现在到处接收抄家,名画家的画多得很!另外选一张要不要?”

家霆感到这是一个可怕的人,尹二一定是被这样的日本人杀死的!问:“你对日本无条件投降有什么看法?”

已经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家霆惆怅地和银娣走出店来,怅然在路边站了许久,心里那种空无所有的感觉更加浓烈。画失去了!欧阳的首饰也失去了!他真想痛哭。

第一个选的是个日本少佐田村良雄。一个慓悍的军人,光头,络腮胡,红脸膛,凶恶的大眼,像条赤练蛇。穿着已经旧了的军装,一副桀骜不驯的架势。在家霆对面的凳子上坐了,讲话坦率,声音很大。

他强烈地在心里谴责自己,恨不得撕自己的头发,打自己的脑袋!凄恻地想:失落为什么那样容易,获得为什么这样困难?毁灭为什么那样容易,追求为什么这样困难?

家霆提出,希望直接同一些会说中国话的战俘见见面,谈一谈。黄光汉答应了,安排了一间房,把日俘找到房里来谈。

有一种肯定的预感:生活本身虽仍存在,而且留给了他许多怀念和思索,而他是永远失去可爱的欧阳素心了!就像永远失去这幅画一样!一切都只能存在于永久的记忆中了。

上午,他到江湾“京沪区日本徒手官兵管理处”访问,接待的是管理处处长黄光汉。这是汤恩伯第三方面军的一个上校军官,瘦瘦高高的,穿着笔挺的军装,说起话来爱皱眉头。他说:“现在有日本徒手官兵十七万余,安置在江湾、南通、苏州、南京等地集中营,主食与国军同量,副食待遇较国军略高。这场侵略战争,使许多日本军人把人性和良心什么的都扔掉啦!他们杀人也不难受,强奸也不脸红。目前日俘的思想状况,有的因为过去作恶太多,怕中国人报复,急于想早日遣返日本;有的不服气,至今还不承认他们确已战败。很多人认为他们既不是被中国人打败,也不是被美苏打败,投降是他们天皇的权宜之计,是为了避免本土遭到更严重的破坏,保存国力,早日结束战争,以备将来重显国威。这很危险!”

同银娣告别前,家霆将卖首饰换来的金子和钞票,全部交给了银娣,说:“将这些捐给你们厂那些生活无着的失业工人,解决他们的经济困难吧!我想,欧阳是乐意这样做的。”

为了给《明镜台》写一篇有吸引力的特稿,家霆决定访问日俘、日侨了解情况,赶写一篇《上海访问日俘日侨见闻》,用航快立即寄给寅儿。

他看到了银娣收下这些东西时,眼中含着泪花。他眼眶也湿润了,觉得欠欧阳的情意是永远无法归还了!人生常常有这样的事!

没有理由为了思念、寻找欧阳就影响工作。童家霆为了寻找欧阳,花了一天,有目的又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逛,两腿酸疼,鞋底也真要跑破了,依然毫无着落,他只好暂时把这同买画的事都放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