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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从右面转过去,到了“豁蒙楼”。居高临下,只见后湖的烟雾缥缈、波光潋滟间,湖边一些去年秋冬残留下来的萧萧芦荻临风瑟瑟,似打着寒噤。凋零的树影、花圃、游船、行人,朦胧宽厚的古台城都尽入眼底。天气变幻,云雾升腾,另一侧远处的紫金山此刻已在烟云裹围之中。山呈深蓝色,衬得云雾更加洁白。与欧阳那幅画中的意境完全相似。

这时,登山可以平眺后湖,远望钟山。虽无春色,树撼草泣,碧峰如画,水黛芦白,风景极好。他缓缓步入“古同泰寺”时,庙貌并不壮观,但庙堂正殿侧殿都有香烟缭绕,破了一点寥落之气。观音供桌前的蒲团上,也有两个朝山敬香的男人在插香叩头拜佛求签。

“豁蒙楼”是为纪念“戊戌政变”六君子之一的杨锐而筑的。杨锐是四川绵竹人,学术文章,名重一时,是张之洞督学四川时的得意门生。甲午中日之战时,张之洞当时任两江总督,曾与杨锐同游鸡鸣寺。对于国势险危,两人有相同的感慨。杨锐中举后任内阁中书。一八九八年四月光绪实行戊戌变法,百日维新,杨锐出任四品军机章京,参与新政。同年九月,慈禧发动政变,幽禁光绪,把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杨深秀、康广仁等六君子在北京朝服弃市。后来,张之洞再做两江总督时,重游鸡鸣寺,悼念杨锐。于是,倡议造“豁蒙楼”,用杜甫诗“忧来豁蒙蔽”之意名之。这地方,家霆战前随爸爸来喝过茶,也听爸爸讲过这段故事。那时年岁小,了解不深。在新闻专科学校阅读史书时,读到这段历史,印象深刻。战后今天来此,见到“豁蒙楼”的巨匾,颇觉亲切。忽见两楹间有两行木制大字对联,是新写制的,每个字均有六寸见方,写的是:

第二天下午,阴云密布,颇有雨意。童家霆按照忠华舅舅的叮嘱,带了雨伞,准时在三点钟前,曲曲折折拾级登山,穿过有红墙写着“古鸡鸣寺”的法门,到达鸡鸣寺。

龙战初平,且喜河山尽还我。

最后,柳忠华入睡了。家霆躺在地板上,仍睡不熟。人如果没有记忆和感情的干扰,也许会舒适悠闲得多。可是,有记忆和感情,就不一样了。家霆听到柳忠华打起鼾来了,自己却辗转反侧。他轻轻披衣起身,走近窗前,向窗外瞭望。天上无月无星,一片黑暗。那战后荒废了的故园模糊一片,仿佛蒙着一层缥缈的黑纱。前面清水塘里,塘水泛着灰色的光,塘边有黑郁郁的残存柳树的影子,连同远处无边无际的天边和地头,都被深邃奥秘的寂静所笼罩。不见一星灯火,也不闻一点响动。当年战前锦绣一般的两亩多地的花园,如今已全部消失。当年这房子里的主人和仆人,曲终人散,一场八年的抗战,有的东飘西荡,有的已经去到另一个世界。过去的人和事,一个个一件件浮现在家霆脑际。他特别眷念欧阳素心。四年多前那个夏天,欧阳从上海到南京来,曾经住在这间房里。那个夜晚,蛙声咯咯,她坐在隔壁爸爸房里的窗前,沐浴着银样的月光。当时,玄武湖里的荷花清香,随风远远飞过古老的台城飘来。他向她微笑,她也回他以微笑。用不着说话,情意畅通交流。他心里有爱情,真希望时光永驻。可是,现在,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了记忆和梦幻中的那长长睫毛下的一双澄澈如湖水的眼睛,柔和而安谧。一切仿佛是做了一场说不清楚的梦。这潇湘路一号里的一切,仍然像散发着他所熟悉的气味,处处都能勾起他记忆深井中的旧事与旧情。家霆好不容易将自己的全部感情和思绪压了下去,才重又回到地板上躺了下来,慢慢闭上了眼。这下,想的是寅儿信上那番鼓励的话,刚才忠华舅舅那番勉励的话。自从欧阳的事使他心碎以后,他感到自己那种想献身革命的心更加坚决了。

鸡鸣不已,独来风雨正怀人。

后来,柳忠华陪家霆一同到玄武路上的一家小馆店里吃晚饭。回潇湘路后,用一副铺盖两人就在地板上打地铺。没有灯,黑暗中,两人继续谈心。东谈西谈。柳忠华告诉家霆:“这里有个名叫夏得宜的保长,说认识你,前两天来过,问这问那,看来不是个好人。你知道这个人吗?”家霆点头,把夏得宜的情况讲了,说:“这是个小汉奸,儿子是鬼子的特务,他怎么仍是保长?要注意提防他才行!”柳忠华说:“是啊,这既怪也不怪。当局要实行特务独裁统治,用保甲制度,当然要利用这种‘三朝元老’。他现在还摸不清底细,说要来‘看大少爷并向秘书长请安’,我觉得是一种巴结讨好的表示。”两人谈到夜深,谈起了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谈得十分高兴。虽是谈的理想和理论,都觉得近代中国的历史发展,在中国人民面前只摆着两条可供选择的道路:一条是继续当帝国主义的殖民地和附庸国;一条是经过新民主主义革命进到社会主义。要摆脱受压迫受奴役的半封建半殖民地地位,就只有走社会主义道路。

家霆读了一遍,觉得这副楹联既写出了胜利得来不易之喜悦,又写出了国家前途未卜的阢陧心情,忍不住又读了一遍,牢牢记住。杨锐的被杀,这楹联的寓意,此刻对他似乎都有启示。

话已经挑得很明白了,家霆没有再多说什么。他浑身蒸腾起热力来,心上像出现了彩虹。

迈步走到楼上,见这里仍是卖茶的地方,虽还敞亮雅静,已经破旧败落。茶楼有东北向及东向两间宽敞的品茗巨室。可能是天气不好,茶客极少。东北向的一间茶室里,仅有两个中年人靠窗坐着在饮茶聊天。东向那间茶室,冷冷清清,空空荡荡,一个茶客也没有。

“是的!家霆,即使不在一起,我们的心是相通的,我们的理想、希望也是一致的。有些话,我以前说得不少,就不说了。同你见面的人,明天会同你谈的,你的要求可以坦率地同他讲。”

家霆看看手表,三点钟缺三分了,按照忠华舅舅的嘱咐,找了个靠窗的茶座坐了下来。苍山远睡,烟雨如梦。近处山侧有几株红叶树,放在红叶季节,该是红光灿灿的吧?如今,经过一冬霜雪风雨,每株树上只有几片残存的红叶,却红得格外艳丽,而新的叶芽已在大量生发了。他极目四望,胸怀浩荡,不能自已。于是,泡了一杯茶,让端来一碟瓜子,安心等候。心里不禁琢磨:今天来会见的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是男是女?是年老还是年轻?舅舅说:见面接头的暗号仍旧是“枫叶荻花秋瑟瑟”那句诗。多么希望盼望中的人快来到呀!家霆喝着茶,嗑着瓜子,面上平静,心里十分激荡,带有渴望和企盼。也许,探索、追觅与挫折、斗争,这就是生活了!

“我应当有!”家霆说,“我会有的!”

忽然,一个霹雳将天裂成两半,倾盆急雨直落下来,“哗哗”击着玻璃窗。透过玻璃窗看出去,寒雨、斜风,树枝摇晃似在“簌簌”低语,风将斜斜的雨帘撕成碎片。明明是三月,春来得迟,这种天气实在像秋天!不但景色这样,人的感觉与心境也这样。但看到大片树枝上蕴含的叶蕾,他又明白,春终于是存在的!

“使一个新中国诞生!”柳忠华说,“你有这种思想准备吗?”

怀抱着满腔飞逸缤纷的思绪,心像一叶扁舟,在浪里飘摇。飞逝的阴云,滂沱的骤雨。这雨,会不会阻挡着那人来赴约呢?

“怎么变?”

正在这时,一个穿风雨衣戴着雨帽的女人,朴素而潇洒,步履绰约,浑身湿淋淋地从外面健步进来,在门首朝里张望。

“战争当然是悲剧!”柳忠华沉重地说,“但如果逼得我们打,那只有努力使悲剧变成革命的转化!为了我们的国家,为了我们的人民!”

家霆以为是赴约的人来了,心里一紧,仔细凝视。来人把雨帽向后一脱,齐耳的黑发,白净的面孔,乌亮的大眼睛,使他“呀”了一声:这是姗姗大姐呀!他霍地站起身来,叫道:“大姐!”真是姗姗大姐呀!

“舅舅,我觉得这真是个悲剧!抗战胜利了,国民党却又要打内战!”

难道来赴约的人就是姗姗大姐?还是姗姗大姐凑巧来这里上“豁蒙楼”来避雨?家霆心里的闷葫芦揣得更严实了。在上海时,收到寅儿的信,说大姐要来京沪,那么姗姗大姐来南京玩玩鸡鸣寺也是很可能的。倘若这样,会不会影响那个来赴约的人露面呢?家霆把姗姗大姐亲热地约到窗前的座位上,请大姐坐下,帮大姐把湿透了的风雨衣脱下挂在窗边的衣架上,招呼泡茶的给泡上了茶,心里仍然忐忑不安,头脑里思三想四。

柳忠华用严肃的眼光看着他,点头说:“会达到的!目前的形势,你是看到的。战云密布,我们反对内战,但人家偏要打!如果战争反对不掉,只能被迫拿起武器保卫生存、保卫人民!我们可能又要受到战争的考验了!”

雨潇潇,雾蒙蒙。大姐坐下来,笑盈盈地看着他。玻璃窗上映出大姐那青春气息的侧影。大姐从手皮包里摸出一本袖珍《唐诗三百首》来了,翻到了白居易的《琵琶行》那一页上,用手指指着那第二句。

家霆不由得直率地说:“舅舅,您给了我真理和光明的钥匙,但我到今天政治上的追求还并没有达到,您说是不是?”

家霆心中雨过潮平,什么都明白了!人生的魔术是永远饶有奇趣地变幻着的。

柳忠华笑笑,搔搔一头干燥、倔强的头发,说:“你已经长大了!别再像个小孩子了。”

“啊,姗姗大姐!……您……”家霆想说无数的话,刹那间,眼发热,嗓子梗塞,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人生中莫测高深的事太多了!

家霆为这感动。他依恋、佩服舅舅这样一个对信念锲而不舍、对工作从不选择挑剔的革命者,说:“唉,舅舅,又要同你离开,我真不愿意。”

姗姗大姐仍旧那么素雅洁静而又显得年轻美好。她喝着茶,嗑着瓜子,看着家霆说:“许多事我都知道了!把坏事变成好事吧。理智一点,别太感情用事了,生活是永远向前的。逝去了的便永远逝去了,但我们应当争取新的未来。克服痛苦和烦恼的最好办法,就是专心致志地去工作,工作会带给你快乐和胜利的!”她说得平和、体贴、诚恳。家霆深深点头。姗姗大姐理解他!

“不知道。需要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雨,又在“哗哗”地瓢泼而下,灰白色的雨线急剧地敲打着窗上的玻璃,发出一阵阵的射击声。已萌绿芽的树木,有这一场的春雨,生长将更快了吧?茶室里更静,听着雨声,正好谈话。

“以后到上海干什么呢?”

家霆向姗姗大姐一家的人问好后,问:“大姐,您找我是为了谈什么?……”他心里觉得明白,却又不禁要问明确。

“我脱手后,有别人会来接手的。”柳忠华说,“好在契约你已拿到,他们会很守信用的。这件事在你我之间已经告一段落了。”

姗姗大姐看着他说:“世界在前进,虽然道路曲折,前途光明的历史总趋势不会改变。我来时,重庆国民党的六届二中全会已经结束。这次会实际已经全面推翻了他们所同意的政协决议。他们发动内战的方针已定。现在,东北、华北枪声遍地,面前困难还多,不可忽视。今后的境遇可能会很凶险。作为我们这一代的新闻工作者,你曾想到过自己的责任没有?曾想到过今后面临的危险没有?”

听忠华舅舅这样说,家霆产生了惜别之情。忠华舅舅常常总是忽而出现、忽而隐去的。他说这样的话,意味着很快就要分手了。家霆舍不得这种分别,问:“这儿的房子还没修理好,怎么办呢?”

话严峻,意诚挚。家霆认真严肃地说:“大姐,我全想过。我愿意担负起一个当代进步青年应有的责任,甚至愿为此献出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此刻,他热血沸腾。急雨击窗、风震窗棂的声音,似乎也在帮着他说尽心中长江大河般的无限豪情与壮志。

柳忠华笑笑:“这是临时客串。我很快要到上海去,以后就在上海了。正因为如此,我要你快来,也是想同你见一见。也许以后,我们见面又不那么容易了!”

姗姗大姐信任地点头,轻声用一种亲密的语气说:“下个月重庆的公职人员就要开始还都南京了。我来时,同寅儿商量过,《明镜台》要搬到上海或者南京来办。这样,你就不必回去了!以后,为了一个独立、自由、民主、统一和富强的中国,我们将志同道合并肩作战,你高兴吗?”

家霆问:“舅舅,你就一直在这干这种事吗?”

家霆坦诚地点头,脸上散发出光彩,说:“当然!”他觉得这短暂的交谈间,由于自己对大姐平日的了解,使自己和大姐在思想感情上更接近和理解了。原来大姐是这样一个人啊!

“当宿舍用!”柳忠华说,“力争要办《新华日报》的决心是很大的。虽然形势险恶,国民党六届二中全会刚结束,实际上全面推翻了国民党所同意的政协决议,但,谁一意孤行奉行内战政策,人民的斗争不会停止,只会加强!”

姗姗大姐知心地说:“我知道你的家庭,你的全部历史、日常表现。你历来有一个政治上的要求,现在到了解决的时候了!我代表组织来同你谈话。你有什么想法?”

“这房子修好了干什么?”

家霆更激动了,欢乐像潮水一般冲进了心房。这既似在意中,又似出乎意外,一时竟要热泪盈眶了。他迅速克制住眼泪和激动,诚实地说:“大姐,人总要有一种献身的要求和感情。有思维的人不可能浑浑噩噩无目的地生活。我从小爱国,这些年来忧国忧民,一直在寻找救国的出路,一直在追求一种崇高的理想和信念,一直想献身于一种壮丽的事业,走历史必由之路。现在,我终于得到了!有了一种满足,有了希望和力量。我将不懈地为此努力。我没有牵累,能舍弃一切地做个革命者!我希望相信我说的这些!”

“还要交涉!目前,报社的人把每天从重庆寄来的《新华日报》用报架子挂在门前的电线杆上,让人民及时了解时局真相,揭露内战阴谋和反动派要推翻政协决议的反动行径。每天围着看的人不少,可见群众是多么盼望《新华日报》在南京能出版啊!”

他话声不高,但情意真切,配着外面急骤的风雨声,听来动人心魄,使燕姗姗不由自主地伸出右手抓住家霆的手紧紧握住,表达出一种信任和鼓励的感情来。

“那怎么办呢?”

急雨停了,雾似的细雨仍旧在下。窗外远处仍是白茫茫雾气烟云围绕。茶倌来斟水,姗姗大姐和家霆停止谈话,嗑着瓜子。

柳忠华将自己这一向的情况做了介绍,说:“房子已经弄到了!办报的编辑、记者、工人也陆续都来了。机器、铅字也运来了。在过去你爸爸办公的司法院对面找到了一所二层楼房,比较宽敞,是买下来给报社办报使用的。但报社虽然找了好多次南京市长马超俊,却拿不到登记证。第一张试样的报纸已经印出来了,没有登记证,就不能正式出版。”

后来,姗姗大姐告诉家霆:“童老伯身体很好,我来前特地去看望了他。他很忙,是一位走在时代前列的老人,使我尊敬!”姗姗大姐又告诉家霆,她作为报社迁返南京的先遣人员,也作为报社的京沪特派记者,现在暂时先在中央饭店定了一间房作为办事处。她将房号和电话号码都告诉了家霆,约定了下一次见面的时间。最后,谈起欧阳素心,姗姗大姐只是沉重地说:“可惜了!一个本来那么好的姑娘!”

谈到了在上海为舅妈杨秋水扫墓的事。柳忠华怀念地说:“我去上海后,要去看看她的!”在他含着感情的话里,好像她没有死。

分手前,雨还未停,姗姗大姐说:“我给你带来了寅儿的一封厚信!”

家霆点头。同忠华舅舅在一起,他总能感到舅舅言语中和身上散发出的光和热,同舅舅在一起,是不会消沉的。

家霆接过信来,是密密封着的,信很厚。他没有立刻就看,将信珍重地放进了口袋。

两人亲密地低声谈起来。家霆把在上海的一切都讲了。柳忠华听了,同情地叹气说:“家霆,欧阳的事,我非常难过。但生活已经如此,你就必须正视。如果你不正视生活,那只能在忧伤和痛苦及愤恨中打发岁月,那是错的!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大姐亲切地同他紧紧握手,似是祝贺,又是告别。她忽然指指远处从雾雨里透出的青山,充满诗意地说:“家霆!你应当像一座大山,顶天立地,打击不倒也遮掩不住,永远郁郁葱葱!”

家霆懂得忠华舅舅的脾气,他说话总是算数的。他既然只说到这程度,你就听从他安排好了。家霆只好不再追问。

穿着风雨衣的姗姗大姐冒着雨踩着石级先下山走了。家霆看着她娉婷的背影渐渐消失,自己也打着雨伞走下山去。

“你明天见面就知道了。”柳忠华稳稳地说,“估计你至迟今天一定会来的,约定明天同你在鸡鸣寺见面。我也不知他是谁!”

在途中,他忍不住停步,用胳膊夹住雨伞,匀出手来,将寅儿的厚信拆开。奇怪!只见整整一厚叠信笺,竟张张都是空白,一个字也没有,确实一个字也没有!

“谁?”家霆心里的闷葫芦更大了。

带着某种青春的神秘色彩的燕寅儿,这个性格开朗、乐天、充满朝气与意趣的美丽姑娘,她这样做是什么意思呢?家霆边走边想。当然猜得到一点她的意思:她是表示,我想给你写很长很长的信,但是怎么写怎么说呢?我能说什么好、写什么好呢?我只能用厚厚一叠信笺表达我的想念、不安、情意与劝慰。你怎么体会都行,那不是语言文字所能表达的!……此时,真是无字胜有字,无声胜有声呀!

柳忠华同家霆一起在小板凳上坐下,说:“一个人要同你见面,谈一件要紧的事。”他面有喜色。

雨停了。前方天地交合处像刺入了一把银色的剑,将天地分割出了清明与混浊。家霆心里有些感动,满盈的感情似乎轻轻触碰就会流泻下来。拿着这封无字的沉甸甸的信,迈步走下鸡鸣山。但,想起欧阳素心,心上的创伤又疼痛了。他默默无言,似乎不知道自己在未来的岁月中,是否还能有这份爱的心情?但看着在云雾中裸露得更多的远远的青山,他从心里面在喊叫:“我应当是一座山!”耳边在幻觉中还似乎听到了回声:“一座山!一座山!”

楼上的水管坏了,家霆拿脸盆去楼下放水洗脸,然后上楼来,又问:“舅舅,什么急事你打电报把我叫来?快说吧,我简直都憋死了!”

尽管冬天的迹象拖到三月仍迟迟不去,时令究竟到春天了。这时,雨停歇后的天空,明净如洗,飘着白云,衬着青山,似乎一切都象征着生命的永恒、长青,生机真是孕育在万物之中。

“别急!歇歇再谈。”柳忠华忙着拿茶缸去开水瓶里给家霆倒了一杯水递过来,说:“先洗把脸吧,有的是时间。”

家霆回到潇湘路一号,把同姗姗大姐见面的事如实告诉了舅舅。柳忠华听了,动感情地伸出双臂来,舅舅和外甥热烈拥抱。柳忠华说:“家霆,让舅舅祝贺你!你使我又想起了你的好妈妈——我的好姐姐!”

家霆随舅舅进了房间,放下提包,急火火地问:“舅舅,什么急事?”这房里墙角卷着一卷被褥铺盖,中央有两把小板凳,靠窗放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几块冷烧饼,可能是舅舅当饭吃的,还有茶缸、水瓶、脸盆、漱口杯等,其他什么都没有。忠华舅舅的生活简单、清苦。他真是为了信仰需要他干什么就干什么。曾几何时,现在俨然以商人面目出现,而且,勤勤恳恳干起修理房子的事情来了。

这晚,春雨又淅沥下开了,还响着炮声似的“隆隆”春雷。窗外,被雨水冲涤得模模糊糊的夜景,闪动着湿煤块般的光亮。家霆依旧同忠华舅舅一起打地铺睡觉,又是谈得夜深。他觉得自己就应当做一个舅舅这样的人。他贫穷清寒,但富有理想;他不显赫,但品质崇高;他似乎平凡,但使人尊敬;他尽历崎岖艰辛,但百折不挠。他不是为自己个人活着,他最懂得生活和生命的意义和价值。

只见楼道里柳忠华正帮一个木工在安装厕所间的门扇。他手里拿着钉锤和螺丝刀,脱着上衣,敲起钉子来迅速麻利。见家霆来了,他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着说:“太好了!”高兴地拉家霆到二楼童霜威早先作书房的那间屋里去,问:“好吗?”

后来,柳忠华睡着了。家霆仍睡不着,依然像上一夜似的,因亢奋而失眠,头脑里想得很多。他很难总结这抗战八年直到今天的一切。这一切,太复杂纷繁,也寓含着太多的人生哲理。古人说过:“以古为鉴,可知兴替,以人为鉴,可明得失。”[1]也说过:“明镜所以察行,往古者所以知今。”[2]但他所经历的残酷战争和人生际遇,他所看到的人事沧桑和生离死别,他所体会到的世间沉浮与离合悲欢,岂是一下子能思索归纳出来的呢?只是,人总归会逐渐成熟起来的。有一点在他心里是明确的:往何处?为什么?怎么走?他是已经决定了的。历史从来不容许人停步不前!家霆觉得回顾过去是有益的。当想了解今天的情况和揣测今后会发生什么情况时,回顾过去就显得重要了。白天同姗姗大姐的见面,使他摆脱了这些天来一直在折磨着他的关于欧阳素心的悲惨遭遇的感情。如今,严峻的形势放在面前,和平又将丧失,战争又将降临,有一种巨大的声音和力量在召唤着他振作起来。不记得谁说过的了:“每个人的一生都是战役——多事多难的漫长战役!”人是从苦难中生长起来的。但,人不应当生活在过去,也不应当生活在未来。人,只应当踏踏实实地面对现实。面对现实,他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孤单,而且注入了强大的力量。他已能完全掌握自己的命运,他也明白人生的最高价值何在了。

家霆快步从新安装好的楼梯上楼,高叫:“舅舅!”

万籁俱寂,远处有隐隐的狗吠。雨停后,从窗内望出去,可以看到奇奇怪怪的云彩,在阴沉暗淡的天空中驰骋。有泥土和野草的气息透过窗口进来,使他感到阵阵凉意。后来,星星出现了,一颗颗嵌在天幕上,钻石似的放光。

小时候,家霆读过《艾丽丝漫游奇境记》那本故事书。艾丽丝梦中漫游,游来游去,醒来结果仍在老地方。如今,看到了潇湘路和那幢熟悉的房子,家霆不禁有了这种感觉,数不清的往事瞬即都在眼前。雨后的地湿润泥泞,三轮车停在潇湘路一号门口,家霆大步走了进去。只听见木工锯木声、刨木声、钉锤敲打声响成一片,修屋正在紧张进行。一些原来残缺了的窗户,已经装上了新的窗框。不少新制成的门扇、窗架都堆放在原来的客厅里。他走进屋子,抬头看到那个大得吓人的洞还没修补好,上二楼的楼梯已经安装好了。他问一个在刨木头的木工:“刘经理在哪里?”木工用手指指:“就在楼上。”

许久许久,家霆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在疲劳而又懊丧的心境中,他在南京和平门车站下了车。这已是下午四点多钟,他雇了辆三轮车到潇湘路。

他梦见自己又变成小孩了!变成了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子。他又爬上了潇湘路一号这幢三层楼花园洋房的屋顶了,看着四下的风景。他高高站在屋顶上,勇士似的高举着一面红旗挥舞。鲜艳的红旗,像燃烧的烈火在大风中呼啦啦飘动。白雾迷茫,红旗在浓雾中飞舞,像白色宣纸上润开的一抹鲜红,美丽地招展!

家霆是突然收到忠华舅舅从南京发来的一个电报,才匆匆起程的。电文很短:“速来,有要事。”他急切地想到潇湘路见到舅舅,弄清是怎么回事。心中揣测了许多:是潇湘路房子出了问题?是忠华舅舅病了?是有什么重要题材要我赶快采写?

啊!流逝了的童年,流逝了的童年旧事,在梦中又回来了!又回来了!……

正在掉头的机车如泣如诉的汽笛声,从远处传来。火车“乞卡乞卡”地运行。车厢里拥塞着跑单帮的小贩。无座位的旅客站着或席地坐着,将车厢走道塞得水泄不通。家霆坐在左边一个靠窗的位子上,带着强烈的亲情回南京。窗外,江南水乡的春雨,给人心增加了寒意。他的心上似乎覆盖了冰冻。虽有柔情像春水在心头荡漾,却似被冰冻埋葬了一切。高度亢奋与悲痛后的大脑,白茫茫一片空白,使车窗外经过的景色和车站都只是漠然地过去。他木然地坐着,似睡非睡,有一种超乎寻常的疲劳,使他打盹似的靠在椅背上不动。

1989年8月—1990年8月于四川成都

离上海之前,昨天下午,他买了许多食物,匆匆又到虹桥精神病院去看望欧阳素心。医院禁止入内,说欧阳病情恶化,不是规定探望时间,非亲属更不能破坏院规。费了无数口舌,也未达到见一面的目的,家霆只好留下食物怅怅离开。欧阳不能吃什么,但这是他的心!他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欧阳生命存在的日子不会很长了。今天早上,他怀着一颗忐忑哀愁的心上了从上海到南京的火车。他感到了绝对的孤独和彻底的寂寞。

[1] 唐吴兢《贞观政要》。

天,下着雨,这个春天江南的雨特别多。童家霆又从上海到南京去了。

[2] 《孔子家语》。

生活的弦绷得好紧好紧。乐观总是与悲观同在,失望也总是与希望并存。生活的教育使家霆懂得:在不幸面前是不能屈服的,屈服,意味着败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