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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纠缠不清,形成僵持。说来也巧,忽有一辆浅灰色小轿车驶来停在门口。我不禁引起注意,同忠华舅舅朝那辆车看,只见车上下来一个穿着朴素却又很漂亮的女人,蓝布旗袍、黑呢大衣,黑发过耳不过一寸,白皙的脸上令人注目的是红唇,手夹一只黑皮夹。一看,我被这突然来临的人震动了,真想不到!是陈玛荔!

田伯涛说:“我做不了主!要由上级决定!”

怎么会这样巧呢?但我应该记得的呀!她是三青团中央团部的女青年处处长呀!我怎么忘了呢?

我明白准是方丽清先来下过手了!我对田伯涛说:“那是我们的家事,你少管!我是童霜威的儿子,我来收回房子,你们没理由不让!”

局面对我来说很尴尬,对她来说,显得很自然。她看到了我,款款走了过来,朝我微笑,我也笑着走上去了。我说:“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您。”

去时是两点多钟。三青团派来看守房屋的田伯涛态度生硬,脸色凶恶难看。先是索要房地契看,说:“去年冬天,早有一男一女来过了!也拿了房地契来,只不过你这是新补领的。女的姓方,说是她丈夫的房子。我们确是从日本人手里接收的这房子,当然不吃她那一套。她哭闹了一场也没用,被陪她来的男人劝走了。现在你拿这补领的契来,谁知你们是怎么回事?”

她朝忠华舅舅看看。忠华舅舅朝她看看也朝我看看。她说:“人生何处不相逢?你什么时候来南京的?”

下午,与舅舅带了房地契同到潇湘路一号,向三青团交涉,要他们立即迁走,好让舅舅找工人修理房屋。想不到却出了件意外的事,遇到了意外的人。

田伯涛见了她,像狗围了主人转,似乎发现了什么,在边上说:“陈处长,这就是我说过的,来讨房子的!”

上午,十一时取到了补领的房地契。经办此事的那个干练的中年人笑着说:“你这是特殊的!要不然,几个月也补领不到的!”

我笑着说:“Aunt,我家的房子,如今被当作敌产接收了!”

二月二十六日,星期二,阴雨,南京

她笑了,对田伯涛说:“不说是从日本人手里接收的敌产吗?”又对我说:“听说这房子破坏得厉害,又说有人从重庆来讨房子。一看名片,居然是阁下,我特地来看看,希望能碰到你,还希望让你满意。”

临离宁海路前,我问徐文祺:“外界盛传许多万恶的大汉奸如周佛海、罗君强、丁默邨等,说是已由军统局戴笠局长保护送往重庆受到优待,是否确实[1]?”徐说:“不知道!”又问他:“有的报上登载:上海有敌侨房产八千多幢、汉奸房产五百多幢。汉奸产业至少总值在几百亿元以上,盛幼盦(也就是那个方立荪同他做鸦片生意的盛老三)一个人的产业总值就在五十亿元以上,是否确实?”徐答:“不清楚!盛老三关押在上海,不在南京!”

田伯涛卑躬屈膝:“确是从日本人手里接收的!”

问起汉奸们的生活,他只说:“生活尚好。管理人员原来要解除他们的裤带,他们坚决表示不会上吊,也就罢了。根据观察,确还没有汉奸想自杀。”又说:“陈公博烟瘾很大,爱吸美国骆驼牌纸烟,正在写自白书《八年来的回忆》。”还说:“犯人们有的认为中央还都南京后,一定有大赦,有的认为蒋主席六十大庆时一定有特赦,都抱有希望,互相安慰。”我提出想进去看看,他怎样也不答应。最后勉强允许在外面朝里看看。看到前面是一幢三层楼洋房,后面是另一幢洋房。整个看守所,有短墙围着,中间有一片大草地。里边静悄悄,人却看不到。只好失望。不过,也该满意了!徐文祺拒绝采访,实际却接受了我的采访。

我说:“家父和我去了重庆,房子当然被鬼子占了。如今胜利回来了,总不能被日本人占住过的房子就是敌产了吧?”

去时,门禁森严,知道这实际是军统的看守所。向看守所长徐文祺递了名片,要求采访,他说:“拒绝一切外界人士采访。”我与他交谈,得知汉奸们去年九月有几十人被押解来所。大都是伪政权显要。除伪代主席陈公博、伪外交部长褚民谊、伪实业部长陈君慧、伪蒙藏委员长岑德广、伪南京市长周学昌、伪浙江省长梅思平等外,还有汪逆的妻子陈璧君。这些汉奸对陈璧君仍尊称为“汪夫人”。除陈公博独住一间小房外,伪部长们二三人住一间房,再以下的汉奸则七八人住一间房。陈璧君因患心脏病,身体肥胖兼患高血压,要求由家人照顾,同她长子汪孟晋、长女汪文惺等关在第二进房屋的二楼上。有的大汉奸日内要解往苏州。

她笑着用上海话说:“这还不好办!权当派人替你看守了这么久就是!我叫他们立刻搬走。”她嘱咐田伯涛:“到百子亭去吧!那里的房子跟这差不多大,损坏小,在那里把办公室先布置起来!”

宁海路二十五号与苏州同乡会对门,原为西北军将领鹿钟麟的财产,伪特工总部从日军手中接收后,兼并了与该屋后院相邻的另一幢房屋,修建为一个拘留所,作为关押反对他们的人的囚牢。如今作为关押汉奸的看守所,使人想起“作法自毙”的成语。

田伯涛诺诺连声。陈玛荔问我:“你这下留在南京不走了吧?”

离开地政局后,到宁海路二十五号军委会南京看守所采访。

我说:“还要回去一趟,以后再来。”

天气又潮又冷。舅舅仍在忙他的事,早出晚归。今天上午,我到地政局办理了补领房地契手续。很顺利,交了刊登启事的报纸,付了款,明天可以领到新契。

“这房子?……”她问。

二月二十五日,星期一,阴,南京

我说:“房子要大修才能住。我来,委托熟人修房子!”我指指忠华舅舅,觉得没有必要给她介绍忠华舅舅。

晚上,与舅舅谈起白天去梅花山的事并谈起汪精卫。他说:“早期革命的人,后期可能成为反革命;晚节不终的汉奸,早期也可能曾叱咤风云。这是一种并不少见的历史现象。”历史人物是怎样失足的呢?怎样才能不失足呢?怎样才能毕生跟上时代的步伐促进历史呢?值得深思。

她说:“你还在办《明镜台》?回去之前能来看看我吗?”她递了一张名片给我,“上边有我的住址和电话。”

下午回来,将来京后的见闻,赶写南京通讯两篇明日寄出。

我违心地说:“好的!”其实心里在说:我恐怕是不会去了!

汪逆死得还不久,人们已很少提到他。提到他时,是鄙视、蔑视的。他坟已炸毁、尸体火化,留下的是历史上记载下的汉奸骂名。

她仍旧笑笑,用英语说:“你看,我又帮了你一个大忙!”

由中山陵到明孝陵。红墙剥蚀,荒草满地。走到南面的梅花山,山头梅花多数含苞,有的已经开放。小时候随爸爸来游览的情景还有印象。遇到一些游客,一个告诉我:往年梅花开时,伪府宣传部长大汉奸林柏生总要约许多汉奸文人来此饮酒赋诗;另一个是七十四军的一个少校,告诉我:梅花山上葬过汪逆精卫。汪逆前年十一月病死于日本,尸体用楠木棺材运回南京,大出殡后葬在此地,是钢筋混凝土结构,相当坚固。七十四军奉命将坟秘密炸掉。一月下旬炸开坟后,汪逆尸体完整,穿长袍马褂,口袋内发现一张纸条,上有汪妻汉奸陈璧君用毛笔写的“魂兮归来”四字。汪逆尸体送去清凉山火葬场,化为一缕黑烟。在原来汪逆的坟上赶建了一个小亭。坟前的石板道全部拆除用土填平,以消除遗迹。果然,我按照他的指点,看到了原来那条墓道的痕迹,并看到许多石板都搬在附近的石像前堆着。

我笑笑说:“可是,这房子确实不是敌产!是我们家的!”

今天,去中山陵看看。风寒刺骨,游客极少。昨天的雨水,将石级打扫得干干净净,由下向上眺望,只见石阶,不见平面;由上往下俯瞰,只见平面,不见石阶。抗战爆发后,听说曾想把孙中山先生遗体带到重庆,但工程界人士劝阻,认为如果爆破墓穴,遗体也要受到损坏。人伟大了,谁也不能去毁掉他!现在,抗战胜利,中山陵完整无损,仍旧气象万千。踩着石阶走上去时,令人想起历尽坎坷到达一个历史平面的艰辛。

她笑了,用英语说:“你老是不知恩!”

二月二十四日,星期日,阴,南京

我只好仍对她笑笑。

夜里,舅舅回来了,将白天去雨花台看望妈妈的事告诉了他。他听了,先是默不作声,过了一会儿,带感情地说:“家霆,真正长久能建立的坟墓,是要建立在人的脑海中,建在人的心里。翻开一部中外历史,英雄豪杰志士仁人无数,真正有坟墓留下来的很少很少,没有坟墓的却很多很多。真正纪念你妈妈的好办法,是我们都努力工作,继承着她的希望与理想。那种为了替人们争取美好生活而献出热血的人,有没有坟,后代的人知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他们是不会计较的。因为他们生前本不计较这些,死后怎会再计较?正因如此,他们才是最值得尊敬的人。人生的最高价值是什么呢?……”他用思索、向往的眼光看着窗外黑黝黝的雨夜,说:“当然不是坟,不是名利地位,而是他们为了真理献身的精神!”说这话时,我看到他的眼睛似已湿润。我明白,说这话时,他不仅想起了妈妈,他一定也想起了在孤岛喋血的舅妈杨秋水!

后来,她同我握手告别,上车走了。临走,朝我看看,忽然笑笑用英语说:“我猜,你是不会来看我的,是吗?”

我又重新回到可能曾是为妈妈立过碑的地方,默默鞠了三个躬。为妈妈,也为所有为人民利益和祖国命运献身的人。然后在雨中伤心地离开了雨花台。我在心里告诉妈妈:我通过了解人生,对比善恶,懂得了您的选择。我以有您这样一位妈妈自豪,我愿您有这样一个儿子在泉下也得到安慰。

我笑笑,没有说话。

后来,我走向不远处的那间小屋,希望能看看妈妈的墓碑是否已被小屋的主人用来作为搭成住屋的材料,也希望能打听点讯息。出乎意外的见到屋主是一个贫穷得像叫花子的单身白胡子老头,伛偻着背麻木地垂着头,正在屋旁用铁锄刨土,不知想种些什么。他是靠看尸埋尸营生的吧?老得耳聋眼花,向他已无从打听到任何事。他确实是把许多野坟的墓碑收集来做了屋基,把许多棺材板连同破砖、土坯用来遮蔽风雨,就是找不到那块有妈妈名字的墓碑。

车开走了,我对田伯涛说:“明天,我们就有人来住,找工人修理房子。请明天就搬!”

雨花台上似乎跳动着母亲的心!我伤心极了,站在雨中痛哭起来。幼年时的印象虽已淡薄,却永远忘不了伟大的母爱。

这次,田伯涛虽然很不高兴,眼露凶光,但点头说:“可以!”

哦!我怎样才能从岗峦荒野中寻找到自己的妈妈?蔓延的衰草是否能传递我来到的讯息,向黄泉下的妈妈低诉我的思念与哀悼?

晚上,写信给爸爸将这些天的事都告诉了他,并写了信给寅儿,也简单向她谈了些回来后的情况。

找不到妈妈的墓碑了!甚至连地点也无法确切辨认出在哪里。细雨将远处的景物都包上了模糊昏晕的外壳。打着伞,鞋袜、裤脚全湿了,在枯草丛中来回求索。可是,无论怎样,也找不到妈妈的墓碑了。

二月二十七日,星期三,晴,南京

微雨又降落了,天阴冷。我的心凄恻极了!不到五年,这里似乎未变,又似乎变得很多。总的环境未变,但时光和季节使这里变得衰老和更加荒凉了。一些零落的小树也弯弯扭扭地长大了。前边不远处,一所用大石块、破砖、土坯胡乱搭成的小屋,是上次来未见过的。据说敌伪也用雨花台做过屠场,尹二是不是也会葬身在这里?

中午,忠华舅舅在夫子庙“六华春”摆了酒席请客。除他和我之外,有南京有名的王可方大律师,一个仪表堂堂、口才很好的律师。此外,有两个不认识的人,一个沉静白净的穿西装的姓祝,一个像广东人外貌瘦小精干穿长袍的姓梁。

还是那与欧阳一起踩过的沙砾的土地和荒草、卵石,还是那与欧阳一起踏过的长满苔藓的羊肠小道,还是那与欧阳一道跨过的高高的野草与荆棘及凹凸不平的坡岗,还是那天我们一同看到过的空草坪。只不过那年是夏天,草坪碧绿,今天是荒蔓一片,草坪坑洼不平,苍黄中到处可以看到被野狗、野兔扒开洞孔暴露出来的白骨和骷髅。

摆这桌酒席的目的,是签订修房与租房契约。修房契约中,我是甲方,忠华舅舅是乙方,他化名刘忠,规定:潇湘路一号的房子,由我委托大士贸易公司经理刘忠经手修理。修理费黄金二十一两,全部由刘忠一方负担。规定修理完毕后,三年期间,房屋使用权由乙方大士贸易公司安排。租房契约,忠华舅舅是甲方,老祝、老梁是乙方,由忠华舅舅以大士贸易公司经理刘忠的名义,将潇湘路一号房屋的三年使用权让给乙方。乙方付给忠华舅舅黄金二十六两。三年后如房屋续租,再另订新约。

什么也没有给妈妈带。既未带鲜花,也未带锡箔长锭。这季节,在南京无法找到鲜花。妈妈是位革命者,她不会喜欢我给她焚化纸钱。我带来给妈妈的只是我的思念和敬爱,只是我要向妈妈倾吐的心底里的话语。我要告诉妈妈我的进步与爸爸的进步,我的决心与爸爸的决心。我们正要像她一样,为中华民族、为中国人民的幸福而奋斗。我的心上流着泪,我在心里一声一声叫唤着妈妈,走向她的葬身处。

王可方大律师在两张契约上都签了字,并接受了手续费。于是,契约有效。我与舅舅,舅舅与他的“朋友”老祝、老梁,其实都在演双簧。

坐公共汽车到中华门,下车后坐马车到雨花台。一片柳树林,一块衰草地,混杂着往日的记忆,都随雨一起侵入我的梦中。一路始终凄风苦雨,我不能不想起上次同欧阳一起到雨花台的情景。马蹄嘚嘚,敲打路面,我的思绪在马蹄声中起伏。还好,抵达雨花台时,雨已停歇。踏着潮湿的小路,按照记忆的指引,径直从主峰西下,找那片妈妈长眠的空草坪。

下午,忠华舅舅决定离开鼓楼饭店搬到潇湘路一号去住,因为他要监工,且可节省开支。去那里住,搭地铺即可。他不知从哪里像变戏法似的借到了被褥。我则因为就要离京去苏州和上海,暂时仍在鼓楼饭店居住。到南京要办的第一件重要大事,基本办妥了,心情轻松不少。

晨起,雨声沉重。舅舅一早冒雨外出。我决定打伞到雨花台看望妈妈。

二月二十八日,星期四,小雨,南京雨量偏多,天仍很冷

二月二十三日,星期六,雨,南京

人的一生只有一次童年。童年时稚小的心灵每每收藏着许多最珍贵的快乐与忧愁。下午,到大石桥畔母校去看望。最突出的印象是童年时觉得大的东西全变小了。房子、教室、操场,小时候都觉得很大,今天下午一看,却这么小。秋千架、浪木、单杠,小时候觉得很高,现在却觉得很矮。只有树木,小时觉得很大,现在随着年轮增长,觉得还是不小。学校旁大石桥下那条河也很窄很浅了。现在,这里是一个小学。天下着小雨点。站在校园中,看到许多孩子在嬉闹,我不能不怀念我的童年,也不能不想念起许许多多童年时的同学。尤其不能不想起欧阳。我必须赶快到上海,赶快找到她!

走进公园,亭台多年失修大部破落,游客稀少。古台城映着湖水,像条灰黑色巨龙匍伏,寂寞无语。我遐想起明朝开国之主朱元璋听取谋臣朱升“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策略的事。这又高又厚的城垣,该是“高筑墙”建议的体现吧?兴亡的历史,给南京涂抹了浓重的“王者之气”。日本侵略者的儿皇帝汪精卫、陈公博之流,在历史的尘埃中湮没了,留下的是战火造成的满目疮痍,刺人肺腑,令人心弦颤动、思绪奔涌。我难忘冯村舅舅、军威小叔战前带我在玄武湖里划船、钓鱼的情景,难忘在潇湘路一号住着时,夏天夜晚能闻到由清风夹来的满湖荷花香气。那年欧阳在潇湘路住着的夜晚,就有过清风带来的荷花香。可是,一切都已逝去。

三月二日,星期六,阴雨,苏州

傍晚,游玄武湖,找我童年时脚印。想不到天竟飘了一阵白雪。雪簌簌抖落,像朵朵分枝散叶怒放的白花,一阵急过一阵,地上铺起了薄薄一层雪片,远山近水全都似融进雪中。挂在树上的白雪泛出淡蓝色,闪闪放光。见到雪,真有感情了!到四川好几年,何曾见到过雪!回到江南又看见下雪,真有一种见到熟友的感情,引起多少儿时在雪上打滚、打雪仗、堆雪人的回忆。这里依然是我梦里有过的粉雕玉琢雪花飘飘的江南!湖边大道两旁,高大的杨柳都还裸露着枯枝。湖水干涸,枯荷凋敝,岸边只有一只大木船、七八只小船,也都破旧。靠这营生吃饭的只是几个形容干瘦衣裳破烂的女人和小孩。因为下雪,上来招徕生意:“划不划船看雪景?价钱便宜!”

离开南京前的那晚,忠华舅舅到鼓楼饭店来话别。谈得很久,我向他吐露了愿望。他勉励我的话我再也不会忘记。离开他,我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感觉。虽然这只是暂时的分别。

总的印象是冷落、萧条。敌伪在南京只有搜刮,没有建树,新街口一带也没有繁荣兴旺景象。秦淮河只是一条臭水,只有凭想象才能看到六朝时画栋飞云、绮窗丝幛、舟楫穿梭、灯船毕汇、商贾往来和显贵云集的模样。夫子庙还算热闹。到“奇芳阁”吃了一碗煮干丝,味道很差。茶客里养鸟的、下棋的仍有,都是白发白须的老人了。舞厅生意兴隆,晚上是晚舞,白天是茶舞。下午,我特地跑到一家名叫“金陵”的舞厅观光。挤得不可开交,灯光昏暗,空气混浊。乐队演奏的是《何日君再来》《夜来香》一类歌曲。有个年幼的歌女尖着嗓子在唱:“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舞厅里,“重庆人”占多数,有两个人为争舞女打架。一个穿长衫的大声说:“老子是重庆来的!”穿西装的却亮出了一张“派司”,说:“你看看老子是哪里来的?”穿长衫的吃了瘪,灰溜溜走了。估计穿西装的是“特”字号的。

昨晚来到苏州。晚上那“哗哗哗”的麻将声,今晨那竹制的马桶刷子“嚯嚯”刷马桶的韵律,都与我童年时留下的印象能够吻合。这个有“天堂”之称的古城,在敌伪鹰爪下已被糟蹋得满目疮痍,衰败破落。这里是妈妈柳苇的故乡,爸爸曾在这里同妈妈结婚,爸爸又曾在这里的寒山寺内被软禁过而坚强不屈。我不能不对苏州有特殊的感情。旅店在一个小巷里,走进小巷,使人寂寞孤独。昨夜下雨,小巷深处孤零零挂着几盏灯。在路灯微光下,雨丝像一缕缕银线,从黑色的苍穹中乱纷纷挂下来。我望着灯,想着爸爸妈妈在苏州的那场跌宕起伏的梦,心里掀起了暴风雨。

舅舅忙于找房子,我则从采访的目的出发,兼带满足旧地重游的心愿。为希望有一个总的概念,今天整日在外奔跑。

今天,特地去枫桥镇和寒山寺凭吊。我带着对妈妈的爱到了枫桥镇。岁月的风尘,使这个古老的古运河边的小镇残破、陈旧。置身小镇,有一种步入历史之感。这里有衰败灰黯的瓦房,有断墙残院里苍虬而出的绿树枯枝,有狭窄而拥挤的青石板条铺成的街道,有半开的门扉上斑驳的黑漆和生锈的铜门环。许多门板店面的小铺里坐着打瞌睡的白发老人。我听说外公外婆在这里开过一个单开间门面的烟纸店。妈妈同忠华舅舅在这里生活过许多个春夏秋冬。但我无处去觅踪迹。走在那条青石板路上时,我想:这条路,妈妈走过,舅舅走过,爸爸走过,现在我在走了。在这人世间,路是要自己去走的。我今天来走这条路,是不是太迟了呢?我能发现、体会到些什么呢?

爸爸过去常说南京有六朝烟水气。这次重回南京,只感到凄凉败落,我似乎也能体会到六朝烟水气的一个方面了。元朝萨都剌的词说:“……山川形胜,已非畴昔……思往事,愁如织……但荒烟衰草,乱鸦斜日……”是否也是六朝烟水气的一种意境呢?

后来,到了枫桥旁的寒山古寺。我也弄不清爸爸曾囚禁在哪间寮房?经历过战乱,年久失修,断垣残壁,荒芜不堪。游人极少,香火不旺,和尚都面黄肌瘦。我站在大殿前,屋檐上滴溜溜地垂着条状的蛛网和尘埃,像是流苏。风吹来,带有冷意,不禁想起康有为的诗句:“钟声已渡海云东,冷尽寒山古寺风。”想听钟声,却听不到。来到这里,会想起人在旅途的各种各样坎坷经历。宗教想通过信仰来化解苦难,它力图使人们相信,现世的一切痛苦,最终都将获得公正的报答,由此使人们获得慰藉和平静。但实际,宇宙之间有一种人的意志无法控制、人的理性也无法理解的力量,这种力量不问善恶是非的区别,把好人和坏人一概摧毁。战争中这样的悲剧很多。而我的体会是,人必须像英雄一样地与这种命运抗争,来体现人的尊严,来唤起一种崇高的感情。这也是一种信仰,却是有别于宗教的一种积极的信仰。

二月二十二日,星期五,南京,阴,有小雪

抚今思昔,既有痛苦,也有欢乐,更多的是激励。记忆中那些鼓舞我前进的往事,我充满了强烈的依恋,正像河水流泻而礁石不会移动一样。我已无心再游览苏州的名胜园林。我注定是个紧张忙碌的人,像有一个声音在召唤,我觉得必须快去上海,去寻找失去的梦,寻找记忆中的快乐与忧愁,寻找我日思夜想的欧阳……

从二月下旬到三月初,童家霆在南京和苏州零散地记了些日记。

[1] 抗战胜利后,为抢占胜利果实及反共,周佛海、罗君强、丁默邨曾被利用,得到过任命。但遭到全国人民愤怒谴责。在国民党军政人员大批到达沦陷区后,汉奸的利用价值逐步消失。一九四五年九月,周佛海等接受了戴笠劝告,电呈蒋介石“请准辞职”,由戴笠陪同飞往重庆,被幽禁于嘉陵江畔的“白公馆”享受优待生活。一九四六年三月,戴笠撞机殒命。后来,周、罗、丁三人均被押往南京审判。周佛海被判死刑后,由蒋介石发表“准将周佛海之死刑减为无期徒刑令”,进行特赦。因心脏病死于狱中。罗君强被判无期徒刑,一九七〇年病死。丁默邨一九四六年被判死刑,在南京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