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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车子过了戚墅堰,又到了常州。两人从窗口向站台上的小贩买了些肉馒头当午饭。看看景,打打盹,过了丹阳、镇江,整整九个小时,下午五点光景,抵达南京和平门车站。两人下车,雇了一辆三轮车到鼓楼附近找旅店住。

火车上有卖报纸的。柳忠华和家霆买了几份报纸看。报纸都是隔天的,登了蒋介石二月十九日下午五时二十五分坐飞机由上海到达南京时,受到何应钦、白崇禧及大批群众热烈欢迎的消息和照片。照片上,他戴浅灰呢帽,着黄军装,披黑大氅,穿黑皮鞋,戴白手套,用右手取帽与欢迎者含笑颔首,显得非常高兴和轻松。其他消息的标题却是:“米价涨势迅速扩大,民食问题日趋严重”“金价猛刮涨风”“国府五月前准备还都,交通工具尚极缺乏”……

正是多雨时节,地是潮湿的。鼓楼广场的情况如同从前,周围的情形变化也不大。敌伪时期的标语已经涂毁刷去,换上了一些新的标语牌:“热烈欢迎最高领袖蒋主席莅京”“中国国民党万岁!”……来到这里,看到了那个灰暗、冷清的小邮局,又看到了原来那家毁成断垣残壁了的当铺遗址,家霆立刻想到了尹二和尹嫂。尹二夫妻俩怎么样了?他决定尽早去寻找、看望他俩。

过了无锡,周围的人越来越挤。过道里坐的人多数都只能站立着。家霆和柳忠华挤着匀出一个位置给一个两条腿似乎站不稳的驼背老头坐。老头苍白的瘦长脸上刻画着痛苦的皱裥,手常常痉挛。二月里,江南水乡的阡陌与田地里,不像四川一片碧绿。这一带,过去日寇和汪伪曾长期“清乡”,遭过血腥蹂躏。过去那种翠竹丛树环绕、桑林浓绿肥壮、村姑牧童嬉戏的景象看不到了。当看到瘦骨嶙峋的农夫荷着锄头,偶尔有一条灰黑枯瘦的水牛在吃草,破败衰颓的草屋和白墙黑顶的农舍在经过砍伐的稀疏树影中出现,一种慨叹油然浮起在家霆的胸间:“啊!江南!我的家乡!你变了,你衰老了。”看到江南像一个奄奄病重的老人,在苦难中呻吟挣扎,他的心凄楚哀怨。

两人在陈旧的鼓楼饭店定了个小房间住下后,找了个小馆店吃了饭。只有六点多钟,天还明亮。家霆说:“抓紧办事!先到潇湘路看看房子的情况好不好?”柳忠华同意,说:“看了房子,明天一早就到市政府找马超俊办理补契手续!”

柳忠华像掂过斤两似的说:“历史可以使我们明白许许多多事情,但我们所做的在以后也将变成历史。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正在参加创造历史。愿这是一部有意义的有益于人民的历史。那么,为它出力,为它献身,一切都是值得的!”家霆点头,不断思索回味。

由鼓楼到潇湘路不算远,两人坐破旧的公共汽车到了湖南路口,步行向东去到潇湘路。

家霆轻轻把自己想的说了。

家霆急迫地想看看童年的故居,怀着跳得十分激动的心同忠华舅舅一起走到潇湘路上来了。这里的一切曾堆积了他多么难忘的童年岁月。但,八年像一笔划过,把年少时的诗与梦丢入火中,燃烧得灰飞烟灭了。路面潮湿,有点泥烂,潇湘路坑洼不平,路边水塘仍在,两旁的大柳树早已砍伐干净。暮色中,灰暗的潇湘路一号墙上用黑漆刷着的“大日本蓖麻籽株式会社”的大字,仍旧清晰可辨。门口原有的那个白底黑字中文和日文合写的“大日本蓖麻籽株式会社”字样的一人多高的大木牌没有了。大门的门灯早已打碎,朱红的大门无影无踪。远望花园,荒草丛生,惨淡孤寂的劫后景象异常浓烈。岁月悄悄地慢慢地在摧毁许多东西。潇湘路一号那幢青砖三层楼的大洋房依然屹立,陈旧,孤独,神秘。窗户没有了,墙上有些地方生满青苔。墙角密密的蛛网布满了蚊蝇甲虫的尸体。在战争乖离的岁月中,房屋也在承担生命的悲凉。

柳忠华轻声问:“在想什么?”

也说不出是为什么,往事浮上心头。像春蚕吐丝般的情愫,缠住了思忆。家霆顿时感到脸上发烧,心里发热。

粗野的谈话声、笑声,难闻的气息,呛人的香烟味,充满了整个车厢。火车“乞卡乞卡”经过昆山,经过苏州,后来又经过了无锡。从车窗里望出去,二月下旬的江南水乡落寞、荒凉、萧索。景色依稀那么熟悉,使家霆不由得想起了雪莱的名句:“历史是一首时间写在人类记忆上的回旋诗歌。”在抗战中,家霆曾多少次从中华民族与入侵者浴血搏斗的历史中获得了力量与耐心。现在,家霆在了解今日的情况和揣测明日会发生什么情形时,又觉得必须从回顾历史中去汲取新的力量和耐心了。他坐在那里,默默无言。

忽然,一条黑白花的小狗狺狺吠着,看到楼下有一盏油灯亮了。

听的人,一片唏嘘。家霆和柳忠华听了心里难受。

柳忠华感觉敏锐地说:“这房子有人住!”

“弄不清!当然是些抗日爱国的中国人啰!”

家霆迈步说:“进去看看!”

边上有人气愤地问:“杀的是些什么人?”

两人一同走进没有门框的门里去,突然看到门旁墙上贴着一张盖着红色公章的“三民主义青年团中央团部”的机关信笺,上写:“此房屋系敌产,自今日起已由本团部接收。特此公告。”下边日期是去年十一月的。再一看,许多窗户上都贴着交叉的封条。忽然,有人影晃动。小花狗仍在吠叫,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从边门里出来了,喝住狗吠。他穿的西装,脸带凶相,高声问:“找谁?”

后座有个江阴口音的人正在谈天。像讲故事似的讲给边上的人听:“……去年八月十五日晚,驻江阴日本宪兵队接到了日本天皇的投降命令。宪兵都纵酒痛哭,哭得狂醉后,将关在宪兵队的十几个中国人都押出来用军刀乱砍。又将所有文件、木器什么的都用火点燃,将汽油浇在中国人尸体上,连同房子一起烧光。十六日他们就大摇大摆开走了。”

家霆递去一张记者名片,说:“我是重庆回来的,是这儿的房主!你是谁?”

说话的人嗨嗨地笑,边上听的人也嗨嗨地笑。

那人眨着两只细小锋利的眼睛,说:“我们是三青团的!这是我们从鬼子手里接收的敌产,要用来办公的!”

“就拿汉奸做文章吧,赚钱的窍门就多得很。比如做律师帮汉奸辩护,敲汉奸竹杠,替汉奸出具地下工作的证明信,帮汉奸隐藏财物,都能发大财!”

“你是负责人?”柳忠华问。

“你说说看。”

“我是看守房子的!”

“办法绝不止这五样!”

家霆严肃地说:“你们弄错啦!这房子不是敌产,是我家的私产!我马上要收回!”

“劫收!造假钞票!跑单帮!做吉普女郎赚美金!出版汉奸内幕一类的畅销书!”

柳忠华说:“我们先进去看看!房子要修理一下,我们先看看这房子毁坏得怎么样了。”

“哪五样?”

脸带凶相的人把名片翻来覆去地看,发现面前的人模样像从重庆来的,而且态度强硬,说:“好吧!进去看吧!房子已经百孔千疮啦。”

“……我看发横财的办法现在至少有五样!”

他陪着家霆和柳忠华进去,在楼下一看,家霆和柳忠华大失所望,心都凉了。房子同那年家霆陪爸爸被软禁时也迥然不同了。不知怎么竟破坏得这么厉害!门窗许多都没有了。整幢房屋等于只剩下了一半,另一半是躯壳。从楼下到楼上去的楼梯已经拆光。从楼下左侧有个大洞穿过二楼一直可以望到三楼的楼顶。是日本人临走有意破坏的,抑是无人管理时被人破坏的?现在,住在里边的人一共两个,除了这脸带凶相的外,还有个二十几岁的矮子。他们在楼下一间未遭破坏的房里搭着铺睡觉。那间房就是家霆童年时睡的房。

车上“叽叽喳喳”。邻座有两个模样像知识分子的人在谈天,用的是幽默讽刺语调。

看了一看,家霆谢谢那个脸带凶相眼露凶光的人,问了一下姓名,是田伯涛。家霆说:“这房子现在你们占着,过几天,我们就要接过来修理了自己住。希望你向上级反映,马上找个地方搬家。”

从车窗里外望,沿途民房的墙壁上,有日本“仁丹”“中将汤”“太田胃散”“大学眼药”的大幅广告,有日伪涂写的大幅标语:“日支携手建设大东亚共荣圈”“东亚人民团结起来反对英美侵略”“日中亲善、和平建国”,也有胜利后新涂写上去的大幅标语:“蒋主席万岁!中国国民党万岁!”“抗战必胜,建国必成!”有一条特别醒目的标语写的是:“热烈欢迎蒋主席凯旋!”大约是前几天蒋介石飞抵上海、南京视察时新涂写的,蓝底的字,色泽新鲜。

田伯涛虽不愿意,无话可说,勉强地点头。

又坐在从上海往南京的火车上了!在记忆的天空中,留下了闪闪烁烁的星光。两人不禁都同时想起那年陪童霜威离开上海坐火车到南京的情景。只不过,那时坐的是慢车,这次是快车。那时火车的窗户拉下了百叶扇,有的窗户用黑布帘遮着,沿铁路线有荷枪警戒的日本兵。现在,日本兵已不见踪影,但火车中的拥挤、肮脏、零乱以及旅客的脸上、身上反映出的贫苦、哀愁仍旧相似。跑单帮的旅客男女都有,不少都席地坐在走道上。有位子的乘客依然能泡茶,只是很少来冲水。

家霆和柳忠华同田伯涛握手告别,走了出来。柳忠华说:“看样子,要他们立刻搬还有麻烦。这伙接收的人像恶狼,到口的肉舍不得吐的。”

两人疲劳了,十点多钟就睡了。第二天一早,开了房钱,上火车去往南京。

家霆说:“先把房地契补到手,第二步我看不难!”他历来办事充满信心,总感到没有什么不能克服的困难,此刻却说:“只是这房屋毁坏得这样,倒是事先绝未想到的。这房子怎么住人呢?要修理,工程浩大,我们也没这能力啊!”

家霆打开晚报,看到一幅大漫画,上面画的是一个衣衫褴褛形容枯瘦的教师,手捧一只破碗,旁边一行黑体字标题,写的是:“罢工的惟一例外者——教书匠!”家霆把画拿给柳忠华看,说:“原来,抗战胜利了,我有过美丽的幻想。现在,美丽的幻想,只像是一阵雾。拨开雾,看到的是废墟、眼泪、鲜血、饥饿与贫穷。”

柳忠华斟酌着说:“找房困难,这里环境也好。只有一个办法,先把房子修理好。修理费折合房租,互不吃亏。这样办好不好?”

两人一同回到旅馆房里,柳忠华用一种厌恶的心情说:“民生凋敝,人心失望。现在长江冬令水枯,舟车缺乏,滞留在重庆的公教人员及眷属四十多万都欲归不得,望断云山。一朝归来,看到这种情景,当作何感想!”

家霆当然觉得好,提议说:“去看看邻居管仲辉和叶秋萍家的房子。”

这种靠近火车站的旅馆,里边乱糟糟的。麻将声“噼噼啪啪”,有人在呼幺喝六,有人在杯觥交错地吃喝。一些向导社的女郎打扮得花枝招展,唇上涂得血红地进进出出。厕所里冒出刺鼻的尿臊味。门口路灯下全是吃食摊、水果摊。大饼油条、生煎馒头、馄饨、阳春面、咖喱牛肉汤都有得卖。附近有浴室和理发店,街边成排地站着拉客的老鸨和“野鸡”。柳忠华和家霆远远避着走。一边房屋墙上贴着些已被雨淋烂了的标语,隐约看到“誓死和资方奋斗到底”“不达目的誓不复工”等字样。字是用红色颜料写的,淋了雨,血泪似的淋漓淌下来。见到一个书报摊,家霆买了一份晚报。地上又潮又脏,柳忠华说:“回去吧,不逛了!”

走到东面,只见叶秋萍公馆已烧成一片废墟,给火焰熏黑的残破墙垣壁立着,烧焦了的木头、混凝土、钢筋、砖瓦混杂成堆。房子未坍陷的部分像矗立着的一具骷髅残骸。管仲辉的公馆里面显然有人居住。夜色苍茫,有围墙,看不清里面情况,但那幢东洋式二层楼的房屋经过装修,亮着灯光。两人在外边看了一看,闷闷地折回来走出潇湘路。

出租汽车到了北火车站,两人付了车钱和小费,先到售票处买了次日一早到南京的快车车票,然后在一家名叫“新新旅馆”的小客栈里住了下来。两人在二楼开了房间,茶房来送洗脸水、泡茶。这时已近九点,两人懒得出去吃饭,叫茶房送两碗雪里蕻虾仁面来当晚饭。吃完面,家霆建议到附近街上逛逛看看市面,就一道下楼。

公共汽车早早就停驶了。两人踩着潮湿的路面,步行走回鼓楼饭店。一路上灯火稀少,行人不多。经过劫难和沧桑的南京城,草埋幽径,市面萧条,风物凄凉,令人愁思茫茫。两人旅途劳顿,回到鼓楼饭店后早早就睡了。决定第二天早上分头办事。家霆去市府找马超俊,柳忠华则去找熟人再多寻些房子。

一路上,广告牌子不少:蝶霜,安嗽露,艾罗补脑汁,蜜丝佛陀美容品……电影院在上演《怒火情焰》《泰山宝藏》《灵与肉》。霓虹灯忽明忽灭,忽红忽绿。柳忠华和家霆决定在火车北站附近找家小旅馆住下,第二天一早搭火车去南京。

家霆上午九时许到达市政府。天又下起急骤、清爽、细密的雨来了。他在市政府拿出燕翘和爸爸的信找马超俊。秘书客气地在会客室里接待他,说:“蒋主席十九号由沪莅京,过几天就要返重庆。市长很忙,有事我可以代转或代办。”家霆把补契的事讲了。秘书说:“这事容易,我写张条子,你到地政局办理就行!”

汽车疾驶,经过虹口,由四川北路通过虬江路向火车北站方向开。行人和车辆拥挤,司机好像不想多说话了,摇摇头说:“弄不清!抓了些芝麻绿豆大的小汉奸在开庭,有的交上几十万元铺保还可以获释在外。听说不少汉奸都变成地下工作者了!”

家霆等他写了条子。地政局也同市府合在一起办公,在同一个院子里。家霆拿了条子去,经办的一个干练的中年人见有市长秘书的条子,十分爽快,说:“你到《中央日报》登一则挂失补领房地契的启事,连登三天,拿报纸来备案马上就补发给你!”他给了一个启事稿给家霆做样子。家霆冒雨离开地政局,路上在店里买了把红色油纸伞,去新街口《中央日报》广告部付钱办理了登启事的手续,看看手表,还只有十点半钟。远远听到小火车的汽笛“呜呜”声,心中突然思念尹二和尹嫂,决定马上冒雨到高楼门和保泰街之间那条小铁路旁的棚户区去寻找看望他俩。他搭上公共汽车到了鼓楼。下了车,打着伞急急迈步向东沿着小铁路到棚户区去。

“汉奸现在怎么样了?”家霆关心地问。

离上次来,一晃快五年了。细雨潇潇,家霆打着伞走在泥泞的路上,想起了那次坐尹二拉的人力车来到这里的情景。依然是水漉漉的地面,“嗞嗞咕咕”一踩一脚泥,又滑又烂;依然是两边小水沟,潺潺流着水,长着杂草、野菜的荒地,汪着一摊摊的水。他心里有点喜悦:胜利了!这次见到尹二和尹嫂将不会像上次那种心情了。他将听到他们的笑声,看到他们的笑脸,无论如何到底是胜利了!将畅谈别后种种,他将给他们留下些钱花用。……

司机挂下嘴唇的两角,打着哈欠:“跑马厅拨给美军军用了!”

终于,他心跳着看到那口没有井栏的水井边一家棚户的墙上用黑墨画着的一只大眼睛了。那意思是警告不识字的人注意:此地有井!别掉下井去!对了,就在这旁边。啊!尹二!尹嫂!我来了,家霆来了!

“怎么轮到美国宪兵来抗议?”柳忠华问。

雨中,冷风裹着轻飘、潮湿的烟雾扑到面上,大地似在细语,发出似有似无的战栗的语声和绵长的絮聒声。他终于找到了尹二和尹嫂住的那间棚屋。不知为什么,周围的棚屋都已拆平拆光了。尹二住的那个简陋破旧的棚屋已经倾塌了。

“不行!报上社会新闻里天天登的全是强盗抢劫、强奸杀人。跑马厅常枪毙盗匪,有的还是国军的下级军官。后来美国宪兵抗议,才改到江湾去枪决!”

家霆先是一惊一愣,接着就走上前去。希望能看到强壮的尹二或者因毁容面部变得可怕了的好心肠的尹嫂。他叫喊着:“尹二!尹嫂!”

“治安怎么样?”家霆又问。

没有人答应。倾颓倒塌了的棚屋看样子早已没有人居住了。雨水正像眼泪似的沿着倾斜的棚顶滴滴答答流淌下来。倾塌毁坏了的棚屋,远看虽仍隐隐保留着外形,近看早已像废墟又像垃圾堆了。

“罢工!罢工!各大报馆,英商法商电车和公共汽车,永安、先施、大新、新新四大百货公司,许多工厂,连旅馆茶房都常罢工。你们看看——”他用一只手指指外边,“就是那边,前天泥水业工人罢工请愿,被防护团开枪,打死了好几个工人!”

家霆打着雨伞,立在雨中,继续高叫:“尹二!尹二!尹嫂!”

“工厂里工人生活怎么样?”柳忠华关切地问。

无人答应。看来,也不会有人答应了。

司机摇头:“坏透了!说重庆人是强盗、土匪!刚胜利时,见重庆来的人都尊敬三分,如今是不给你好脸子看。好多重庆人回来都带了抗战夫人。重庆人来后物价飞涨。有人说:胜利了,重庆人来了,改变的只是日本人换了重庆人,物价从伪币换了法币。上海人说:‘天还没有亮’呢!”他眯着眼开车,两颚有点冷笑的神气。

他想起了上次见面时,尹二冷静、坚决、威风凛凛地说的话:“家霆,告诉你!……前年冬天……有个喝醉了的日本浪人……被我在僻静处用刀子宰了!……去年秋天夜里,我拉了一个小汉奸……也被我用刀捅了!……我要再杀下去!不杀到鬼子汉奸完蛋那天不算完!”

“上海人对重庆来的人印象好吗?”家霆问司机。

一种不祥的预感,侵袭上家霆的心头。家霆感到冰凉的雨水似乎浇遍了全身,决定向邻近的棚户区居民打听一下。他走了一截路,走到附近一家棚屋门口,朝黑黝黝的里边叫喊:“里边有人吗?”

汽车司机戴顶咖啡色的鸭舌帽,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一路上,柳忠华和家霆同他聊天,问他些上海的情况。想不到司机竟是去年年底才从重庆回来的,怨气冲天地说:“刚回来时,用法币折合伪钞,感到重庆人在上海用法币买东西真便宜。辞别鸡年,迎来狗年,现在,上海比重庆更难过活。米价三万多一石,猪肉一千二百元一斤。怎么得了?老子跑滇缅路时赚的一点钞票都要贴光了!”他突然问:“带美钞来没有?今天涨到二千六百元一块了!带来了准可赚一笔!”他额上皱纹很深,面颊宽阔,机巧精明的样子。

听到一个苍老沙哑的人声在答:“谁呀?”接着,一个驼背的衣衫褴褛的老人拄根棍子咳嗽着走到门口来了。他灰白的头发短而干枯,像灰白的稻草。

柳忠华带着家霆同那五个人在出机场时分手了。有出租汽车招徕生意。柳忠华和家霆雇了一辆出租汽车进城到北火车站。

“老爷爷,请问,您知道这儿从前住的一个名叫尹二的拉洋车的人吗?”

飞机渐渐降落,连汽车和电车也可隐约地看到像爬行的甲虫和蜈蚣。就是这样,家霆怀着一个游子重返慈母怀抱的心情,降落在上海江湾机场。

老人抬起无神的眼睛望着家霆,咳着问:“你是谁?”雨水拂着他的脸,他用手拭着脸。

家霆把头挤在座位旁的圆形小窗前向下俯瞰,心里感叹:“啊!上海!我回来了!”他深深动了感情。飞机已在绕着圈子下降。从圆形小窗里看下去,夜晚的上海被大雨淋得水汪汪的。但,可以清晰看到的下面的大上海,仍然是一片灯海烘托。从那些炫眼的灯光来看,上海的繁华是重庆难以比拟的。飞机更加低飞,看得更清楚了。跑马厅漆黑地静躺在灯火之旁。南京路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闪闪烁烁,千变万化。

家霆如实地说了,问:“老爷爷,您知道他们在哪里?”他用雨伞给老人遮着雨。

天色随着机行在逐渐变暗。太阳消失在云层后面。当银色的四引擎的C—54经历过六个多小时的长途飞行,临空到达上海时,机舱里的人打破平静活跃起来了。“看哪!上海到了!”“下雨!”高个儿、苏北口音颇有大学教授风度的人在说。

但,老人叹息一声,颤巍巍地摇头:“人都不在了!早都不在了!”

柳忠华递了几块牛奶糖给他,说:“耳朵疼吧?听说吃点糖嚼一嚼可能会好些。”家霆看到舅舅又将糖传递给那几个人吃。

“到哪里去了?”家霆浑身冰凉,打了个寒噤,急切地问。

家霆觉得自己真是幸运,也忒奇特,常有许多一般人所难以遭逢的经历降临到身上来。一九四二年酷暑同爸爸和忠华舅舅一起逃出孤岛,步行经过战乱中苦难深重的中原大地入川。现在,又同忠华舅舅忽然坐着美军飞机回沪了!那时,抗战的胜利还很渺茫,现在抗战已经胜利。但,抗战胜利的欢乐感在他心上已非常微弱。有人说:乐观的人在每种忧患中都能看到机会,悲观的人在每个机会中都看到一种忧患。他并不是一个悲观者,只是他看到胜利后布满在喜悦中的严峻形势,面临的令人拍案的腐败统治与尚不可知的灾难阴影,使他的心一刻也无法平静,就像这昂首前进的飞机航行时引擎和马达的震动,强烈而不停歇。

老人表情哀伤,“三年前,尹二就给抓走了!不但抓了他,邻居也倒了霉,别人放了回来,也都搬走了。尹二再也没回来!”

他想起了流行在重庆的一首打油诗:“八年沦落彩云间,千里江山不得还,两岸义民啼不住,飞机已过万重山。”这是讽刺劫收大员坐飞机回下江的。打油诗并不高明,他却因此想起了可怜的“姑苏断肠人”老钱和钱嫂。

“给鬼子杀了吗?”家霆心里火辣辣的像燃烧。

机声轧轧,耳朵胀痛,痛得难以忍受。西斜的阳光明亮地射进机窗,使他想起惠特曼的著名诗句:“面对太阳时,阴影将落在你的背后。”窗外棉絮似的云团,像海涛翻滚似的在缓缓移动,遮住了视线,看不到下边山川、河流和一切,使人产生了悠长、寂寞的旅途心情。

老人点头又摇头,摇头又点头,咳嗽着说:“当然是叫杀了!他再没有回来。他那个贤惠的女人,发疯一样地哭呀哭呀,后来也不见了。人说,也许是跳江了!反正,跟尹二一样,再也没有回来。”

飞机在晚上就要到达上海了。与欧阳素心一同在上海相聚时的种种情景,如在目前。有一次,她笑着说过:“你的一切我都可以舍弃,只要能留下你的心!”可是,现在,像断线风筝一散千里。她的心在哪里?她现在怎样了呢?银娣信上说起她的种种,为什么她竟变成这样?

家霆脸上的肌肉都绷紧了,心疼地流下泪来。想不到今天来到这里,竟会得到这样的坏消息。他又向老人问:“后来……怎么样了呢?”

他当时向寅儿点点头,说:“谢谢你,‘猫’!”除了用真诚的“谢谢”来表达,他一时说不出别的话来,却像闻到芳馨的花香似的,心头长久地保持着美好的感情与感觉。此刻,坐在飞机上,他突然感到:离开寅儿,忽然有了一种与离开欧阳一样的失落感。爱过而失去,哪怕短短的失去,为什么如此不快而难耐呢?

“后来?”老人咳着,用手指指西边,“后来……他们夫妻不在了!住的棚屋仍在,没人去动一动,直到如今!”

现在,在飞机航行途中,除了思念爸爸,家霆不由得想念起寅儿来了。这个开朗活泼的美丽姑娘,自从收到那首英文小诗后,一直克制住感情,把全副精力都用在学校和《明镜台》的工作上,却又时时使家霆感到她对他的关心。分别时,她说:“‘倜傥’!努力找找欧阳吧!……”她的声音和态度十分真诚。她的心是光明洁净的。家霆深深感动。家霆觉得:这种人世间的美好感情是无价之宝。欧阳给过他这种感情,现在寅儿也给了他这种感情。人只要经历过一次这种感情,就很幸运了,而他却经历了两次。康德说过:“有两件事使心灵充满敬畏——一为天上星辰,一为人心之道德。”寅儿的话像天上的星辰,充分体现了她心上的道德。

雨大了,“哗哗”下着,似在痛哭,雨点像都打在家霆心上。他耳朵里只有“嗡嗡”声,血液在太阳穴里发疯似的悸动。驼背老人拄着棍咳嗽着回棚屋里去了。家霆的脑袋像给什么东西压得快要破裂了。他真想放声号哭放声大叫。

除了偶尔从机窗里向外望望外,家霆头脑里不断像机器转动,出现许多场景。这次启程,童霜威表示支持,潇湘路房屋同意租借,由柳忠华全权办理。补契的事,燕翘同南京市长马超俊熟识,姗姗大姐和寅儿特地让家霆带了一封燕翘给马超俊的信去。童霜威自己也写了一封信给马超俊提出旧契失落请发新契的事请予支持。家霆未把《新华日报》租房的事向姗姗大姐和寅儿透露,只说:“有个亲戚要去南京租房子,我们准备把潇湘路的房子租出去。来去机票由对方设法。趁这机会,去京沪写一批稿件,并为《明镜台》在京沪扩大发行做点工作。”姗姗大姐和寅儿都同声赞成。除了给《明镜台》写特稿之外,姗姗大姐所在的报馆让家霆挂个“京沪特派员”的名义,写一系列反映京沪最新情况的特写、通讯。至于在南京、上海逗留时间的长短,由家霆视具体情况决定。家霆在忠华舅舅同意后,将上海银娣的地址留给了她们和爸爸,作为信件联系地点。南京联系地点,则由家霆到南京后再定。在这中间,家霆原来在学校的老师、《时事新报》的总编辑汪言时,也约家霆挂个“本报特派员”的名义,写一批京沪见闻特写、通讯稿。家霆赶印了记者名片,带了证件,做好了启程前的一切准备,如期随柳忠华离开了重庆。

回过身来,他打着伞又到尹二和尹嫂原先住过的已经倾塌了的棚屋前伫立着,似在默哀,似在凭吊。突然发现,在倾塌的窗台上,两只空洋铁罐仍在,只不过早已锈蚀腐朽,罐中泥土里长着的两株迎春花已经爆出绿色枝芽。那年清明来时,这两株迎春正开着星星似的金黄的小花,给小屋里添了一点盎然的生机。如今花在人亡,多么使人伤心!

家霆估计他们该都是文化界的人士,但他明白:同舅舅在一起,许多事不问为宜,听着就是。他左边坐的是柳忠华,右边是那位脸上带笑的中年人。柳忠华沉默着,家霆也就沉默着。

家霆听着雨声突然记起:小时候,有一年七巧节,尹嫂(那时是庄嫂)告诉他:七月七下了雨,落大露水,是因为牛郎织女见面相会后分离流泪。在七月七夜里,站在花椒树下,嘴里衔根星星草,能听见牛郎织女说悄悄话。可是,尹二和尹嫂这对牛郎织女如今都不在了。

天气晴朗,飞机平稳。在云层上飞行,透过机窗,看到了蓝天和明媚的阳光。有过上次从重庆坐飞机到广西来回的经验,家霆已没有第一次坐飞机时那种兴奋和激动了。柳忠华坐在他身旁,穿了西装,外加风雨衣,头戴礼帽,时髦漂亮一些了,随身带一只皮箱。那五个人:潘梓年带点“土”气,穿着长袍。一个戴眼镜的高个儿,黑头发,苏北口音,穿的西装;一个戴礼帽的中年人,戴眼镜,穿黑大衣,走路和行动慢悠悠的特别稳重。一个面上总是爱带着笑容的中年人,知识分子气很重。另一个比较白胖的青年人,穿一套西北粗毛呢的中山装,蓝得发紫,做工粗糙。他朴实又精明强干,估计是个秘书之类的人,会讲英语,同美国人打交道、办理杂事都是他出面。他们每个人也都带着些小皮箱、提包等物件。在机上,大家很少讲话,家霆偶尔听到他们在谈论郁达夫,好像是说:郁达夫在南洋,后来逃到苏门答腊,坚持抗日,被日本宪兵秘密杀害了。他们在谈:“这场战争死了多少好人呀!”“他对新文学的贡献和在新文学史上的地位不可磨灭。”“应当肯定他纪念他!”

呆呆站了一会儿,家霆伤心地打着伞沐着雨丧魂落魄地走回鼓楼饭店。回到旅馆,柳忠华还没有回来。他午饭也不想吃,又累又冷,呆呆地独自倚在床上,看着窗外一直在淅沥不断下着的小雨,心里翻江倒海,老摆脱不了尹二和尹嫂的影子和对他们的思念。

这种美国大运输机面对面安着两排长条的帆布座。机舱后尾装载了一批木箱。除了这七个中国人外,只有三个美国军人,看军衔都是士兵,其中一个是黑人。他们同中国人保持距离,都坐在后边。

啊,这场伟大的抗日战争的胜利,是多少像尹二、尹嫂这样的无名英雄,这样的普普通通的中国人,付出鲜血和生命用自己的牺牲换来的啊!该怎么珍视这种胜利?该怎么使中国富强?让中国人民将来能生活在永不再受帝国主义侵略的和平幸福生活中啊!

家霆和忠华舅舅以及同阵的五个人,中午在重庆白市驿飞机场上运输机时,手里拿的“机票”仍是一封打字的英文信。信的名单上七个人,家霆按照舅舅的嘱咐,冒名顶替一个名叫“吕文俊”的人。在英文信上,七个人名上端写的是“中共代表团成员”。他在上机前就认出在其他五个人中,有一个个子矮小、身体显得衰弱、沉默和蔼的人,就是做过重庆《新华日报》总编辑的潘梓年。他有一次曾在一个记者招待会上见过潘梓年,姗姗大姐指点告诉过他的。上机时,一个美军中尉在银色四引擎的C—54运输机旁点名,点到名的人答应一声就从架着的舷梯走上机舱。

傍晚时分,柳忠华回来了,风衣上湿淋淋的。他说:“就在司法院对面有一处房子可以租买,正在接洽。”当听到家霆叙述了寻找尹二和尹嫂的经过后,他动感情了,说:“你应当写一篇通讯,就写写他们的事。他们夫妇这样的人,是中国人民的脊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