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剩下的只有弥平次并六名部下。他们的身影投在浸润月光的田野上,仿佛新鲜浓墨般清晰。其余部下似已被杀死,躺在散乱的尸体中。
顷刻,弥平次刺中一人,又刺中第二个,走出五六间远。当是时,背后呼声又起,袭击者们各处散开。有的跳过田野,有的冲上山脚小道,有的钻入山坡树丛。这些野武士逃窜的身影,在亮如白昼的月色中看得非常真切。
这时,弥平次注意到靠近山的地方又扬起新的呐喊。这一次不是二三十人的声音。野武士们早已逃散。那定是羽柴军追击明智军的部队。足将这片小山地吞没的大军从山坡上杀将而来。显然是把弥平次一众当成了明智军的败兵。
“好啦,快走吧!”他朝阿良晃了下枪,转身而去。这时,弥平次的手下已与凶暴的袭击者在山野间四下厮杀开来。弥平次一头杀进去,这才发现对手比想象的要多许多。
“你们能逃就逃吧!”弥平次只吩咐了一声,也管不了更多。虽是让他们逃,但已无处可逃。面对这批狂涛般新杀来的袭击大军,弥平次体内又生出敌意。小谷城陷落时,羽柴秀吉的部队肯定也在那可恨的攻击大军中吧。
弥平次感觉阿良也正望着自己。他心里只觉无限充实,无限满足。多么可爱的妻子,多么可爱的女儿呀。
弥平次心道,不管是谁,都是仇人的同党!他夹枪在腋,匍匐于地,躲避火枪的袭击。
阿良只好扶着疾风迈开脚步。但很快又停下:“弥平次!”
但很快,他又一声大吼,像出膛的枪弹般飞了出去。山坡上最先跑下的一人向后大幅仰倒。又一人被弥平次的长枪刺中,俯伏于地。弥平次拔出枪,退到山野中央。
“让你们走,就快走!”
“来吧!”弥平次咆哮着。几十个武士将他围住。却没有人上前。这时,他看到部队陆续通过对面山脚的小道,并没有理会这边。他觉得自己好像哪里已经受伤。小谷城陷落时应当死去的生命居然延续到今日,但现在,似乎也到了尽头。
“我让你们走,快走!”弥平次又大吼,凝望着月光照拂下,阿良的面容。有一瞬,他脑海中掠过若干年前,琵琶湖畔月色中,与阿良初见的情形。与那时一样,明月清辉里,阿良静静立着。弥平次想,阿良仿佛不似人间的美丽,至今丝毫未改,在清冷月光下依旧如此迷人。而且也似乎从未长大,真是奇妙的女子啊。
阿良已经逃走很长时间。这一段时间的流逝,令弥平次内心安宁。他深知阿良绝不会半途倒下。一瞬间,他眼前浮现出阿良的身影。她一定正拨开繁密的灌木丛,扶着疾风朝前走去。那样清晰,那样鲜明的影子。不知为何,此刻,他心里十分满足。
“可是……弥平次!”阿良以肩支撑着疾风,望向弥平次。
“浅井大人!”他在心里呼唤时,枪声响了。弥平次感觉肩头火烧般灼痛。他身子微微前倾,踉跄了两三步,枪仍然撑着地面。
突然,身旁传来一阵呼吼。弥平次清楚看见,约略三十名野武士从对面山坡挥刀冲来。他将疾风之介从肩上放下,对阿良喊道:“快进山,进山!”接着取过阿良帮他拿着的长枪,叫道:“我不要紧,你们快去!”
“阿良!”尖锐的枪声又响起。弥平次的身体仿佛枯木一般轰然倒地,再也不动了。
为从当中悄然通过,弥平次等人不得不走走停停,偶尔藏身树荫。沿着道路到山脚时,月光满地,眼前一片宽广苍白的山野。弥平次暗道,这下危险了。但还是决然领着众人暴露在月光下。
三
他们在下鸟羽[1]弃船登岸,取道往小栗栖[2]、醍醐[3]而去。道路转入山中时,不安的阴影笼罩了他们。到处燃着篝火,成群的败兵,羽柴军的追击部队,还有炸开的蜂窝般纷起的各种农民暴动团伙,都在他们前后左右潜伏着。
风不停拂动夏草,自山丘上往下望,琵琶湖湖面好似铺开的青布,波平如镜。
弥平次一行遥望胜龙寺城的混乱情形,一直走在平原上。好容易走到桂川岸边,月亮才迟迟露面。他们乘两艘小船渡河。河流右岸到处都有追逐者与被追赶者,偶尔传来惨叫与怒吼,混杂几声枪响。一片凄厉的夜色。
山崎大战后第三天——天正十年六月十五日。阿良与疾风一路餐风饮露,历尽千辛来到这里,途中记忆已不甚清晰。俯望坂本城一片火海。烈焰火舌不时蹿上望楼,白烟随风北去,飘散于琵琶湖西南一带的空中。在疾风之介眼中,一国之城燃起的灰烟,竟然只有这些许。
依然有喊声与枪声接踵而来。有时因为风向,还清晰传来什么人临死的哀号。
坂本城陷,毋庸置疑意味着明智一族的覆灭。看不到一面明智家的旗帜,听不见呐喊声,只有城池在湖岸澄澈的空气中静静燃烧。仿佛那火焰也燃得很急。城外必有羽柴大军围了十重二十重。但疾风与阿良立在比叡山余脉的山脊上,却看不见什么。疾风之介坐在草丛里,阿良在她身边站着。
胜龙寺城上的天空燃烧作一片可怖的赤红。城陷时的大火,又或是营地的篝火?总觉得有什么不寻常的异变发生。
“都撑到这里,已经不要紧啦。都没有伤到要害。”阿良道。她是真心这样想。但疾风并不这样以为。他深知自己为什么能撑到这里。因为当看到琵琶湖湖面的瞬间,他已经无力再挪动一步,这就是明证。仿佛望见加乃横卧在湖底。
二
他说:“我快要死啦,阿良,你快逃吧。”
疾风仍在弥平次肩头摇摇晃晃。偶尔听见呐喊声,远远地从胜龙寺城飘来,混杂着零散的枪声。仿佛永无黎明到来的长夜,重重压在这群在遍野横尸中穿行的野武士头顶。
“你让我逃?”阿良上下打量着疾风。
阿良拼命呼喊,在他耳边回荡。弥平次从旁低声喝道:“别嚷嚷,这里是战场。”一群人又继续朝前。
“逃吧,不要管我,逃吧。”
紧接着,疾风感觉到阿良温柔的手,在自己身上到处乱抚:“疾风,疾风,疾风!不要死!活下去!活下去!”
“你让我把你扔在这里,自己逃走?”阿良仿佛在想着这些话的涵义,缓缓道。忽然醒过神来,很不可思议地笑道:“啊,你让我逃?一个人?”
“恩情?!说什么傻话。”弥平次只答了一句。
“我快死啦。”疾风又道。
“弥平次!我感激你的恩情!”正是阿良的声音。
阿良反驳道:“你会活下去的。”
“弥平次!我想去坂本。”他终于开口。不过弥平次没有理会。突然,弥平次站定,一直昏睡的疾风也醒过来。
“不,我的性命,只有我自己清楚!”
疾风不清楚他们要带自己去哪里。唉,他想看一眼琵琶湖。趁着一息尚存,还想看一眼琵琶湖。看一眼长眠着加乃的琵琶湖。这个念头在不时昏迷过去的疾风心头盘旋。
“为什么不愿意活下去?”
“去哪里?”疾风问。弥平次没有作答。有时停下来吹响螺号。又一次驻足吹响螺号时,一个男人从黑暗中靠近:“老大,找到了吗?”很快,不到小半刻辰光,黑暗中聚拢了一群听候螺号召唤的人。他们在弥平次与疾风周围,默默走着。
“我并不多想活下去。而且可能也活不下去了。”
疾风半靠着弥平次的肩,在夏草中行走。
他刚说完,阿良慢慢弯下腰,双手捧住疾风的脸,喊道:“疾风。”语气非常安宁,非常认真。
疾风感觉到弥平次坚壁般厚实宽广的身体,松木般稳健粗糙的手腕。而他的声音又是疾风平生从未听到过的温暖。
“疾风,你想死么?”
“你这人真傻,可给人添麻烦。”
疾风未予作答。
“帮你一把好了。”弥平次说罢,吹响螺号。新战场血腥的夜晚飘荡起的螺号声如此不同。仿佛是从灵魂深处涌起的凄清与辉煌。号声散去,疾风感到弥平次伸手过来,触及自己的身体。
阿良又道:“不想活是么?那,想死,对吧?如果真的想死的话,无论如何都想死的话,那就许你死。然后,我也死。”
“是的。”
“你死什么,傻啊。”疾风道。阿良不理会:“真的,疾风!如果想死就死吧。两个人一起死,也许很快活呢。你再也不用打仗啦,我也再不用到处找你啦。再也不用在战场上乱转啦,两个人安安静静的。”
“受了重伤啊。”弥平次道。
她的话仿佛冰凉的水,沁入疾风的全身。
“杀你做什么!杀你!”说着弥平次又笑。疾风之介感觉他身边的杀气已消散。
他看见阿良宛如孩童天真的大眼睛,正凝望着自己。她的脸上没有凄凉,没有悲哀,是真的认为死也不错的样子。
“啊哈,哈哈哈。”弥平次纵声大笑,冲破四围静寂。
他长久凝望着这张脸。他知道如果自己死了,她也真的会去死。有没有让她活下去的办法?突然,一种酥麻的震颤遍及他全身。
“要来吗?”他脱口道。虽黑暗中紧张尚未缓解,但到底有所松动。
“你想死么?”他阖目问道。
二人在黑暗中沉默对峙良久。疾风突然感觉周围有一种异样的杀气,不由向后退了两三步。
“嗯。”她答。而后又是无悲无怨,全凭疾风安排的声音,“活着也行,怎么都行。只要是你喜欢的就好。”
“是我,镜弥平次!”两间远的草丛中沙沙响了一阵,确实是记忆中弥平次的声音。他在一间远外站定,不再往前。
风拂动她的长发,略显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清澈安详。疾风闭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看不到琵琶湖,看不到天空。他眼里只有她那比天空还要深邃的眼眸中的天空,那比湖水还要清澈的眼里投映的湖水,水天一色,空茫无际。
“是的。”疾风答。
疾风眼中突然流出泪水。眼泪不停涌出来,顺着脸颊,从耳背流到脖颈上。阿良看见问:“怎么啦,你怎么哭了?”
“疾风之介吗?”那声音靠近了。
“如果能活下去,就试着活下去吧!”疾风突然睁开眼睛,望着阿良的脸。
“噢!”他下意识哑着嗓子答应了一声。
疾风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再不是对加乃的感情。而是对阿良的汹涌而强烈奔腾的爱意。
这一次呼唤近得令人吃惊。但不是阿良的声音,显然是男人的粗声。疾风一惊,到底是谁在喊自己?
活着很好,只有活下去才最珍贵!
疾风!
八上城高城山麓,赴死的丹波无名武士说过的话,此时又浮上疾风之介的心头,并用力冲击着他的心,将他从死带向生。
这一次,那声音比之前更遥远。疾风默默蹲下身。这时,忽而觉得左手无力,右手一摸,左肩还在流血,胳膊上血如泉涌。左臂顿时失去知觉,像一根棍子耷拉了下去。
“你改主意啦?想活下去啦?你可真没个准儿啊,疾风。”阿良道,“想活下去的话,就活下去吧!疾风活着的话,我也就活着!”
疾风!
是日午后,琵琶湖湖面到处都卷起小旋风,在冲岛一带激起无数水柱,似要将贝壳都卷起。水雾弥漫。
他是拼尽全力,要往坂本林家后院走去。那里长眠着加乃。他不是想把那里当做自己唯一的安息之所么。他不是想在最后的时刻,静静躺在加乃身边么?
阿良撑船,载着疾风从冲岛很远的西面驶往北方。有时,小舟如树叶团团打转。驶入无风带的中心时,无论阿良怎么拼命摇橹,船也纹丝不动。旋风卷起的水花一阵一阵像雨水一样从晴朗的空中洒下。
不是阿良。确实不是阿良。
“讨厌,讨厌!”阿良一边骂,一边尽力摇橹。风从东南西北吹来,全无规律。船也随之四处摇荡。阿良望一眼疾风。疾风躺在舱内,一动不动,好像知道在刮风,又好像不知道。阿良见他不动弹,很是担心。因为他说想活下去,那么无论如何都得活下去。
方才从沟里爬出时,站在遍布双方尸体的原野一隅,觉得自己尚有一事未了,必须要做。这样想着,才迈出沉重的一步。必须要做的事是什么?自己也不太清楚。而刚刚听到阿良的呼唤时,才知道身负重伤、濒临死亡的自己正是在向哪里走去。
“疾风,好大的风啊。”她说。
疾风没有回应。因为心中尚有踌躇。
疾风虽然浑身仍是一动未动,但开口说话了,语调竟很清晰:“摇得动么?”
这一次呼唤比之前的似乎要稍稍远去一些。疾风呆立在暗夜中,听着那清脆、澄澈、纤细的余音,湮没于新战场幽深的黑暗。
“摇得动!你不要紧吧?”
疾风!
“不要紧。”
疾风为了与阿良一起生活,才与加乃告别,停留在琵琶湖的孤岛。与对加乃的感情不同,他对阿良的感情,应当叫做爱情。
阿良听他这么说,放心了,又拼命摇橹。无数水柱林立眼前。阿良穿梭其间,划了过去。盛夏郁郁青青的比良山,在水柱间望去,如此鲜明庄重。
但除了知道八上城陷落后不久她就离开村子之外,别无所知。
“这风刮得好厉害啊。”此时,疾风道。的确,战国的风,也自空中至水面,无情地掀起狂澜,愈来愈烈。
他想,是阿良吧。自从那之后,他曾去过一趟后川村。
时代正悄无声息地大幅扭转地轴,很快就要从织田信长时代来到丰臣秀吉时代。
不知哪里又传来呼唤。不过可以肯定,叫的正是自己的名字。与他长筱之战后一样,也是这样无边的暗夜、也是这样身负重伤时听到的呼唤一样。
2012 年 11 月 28 日星期三晚一稿
疾风!
原本:井上靖 《战国无赖》 角川文库,2009 年。
疾风好像听见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停下脚步。也许是听错了吧。
[1]京都市伏见区地名。
疾风!
[2]京都市伏见区地名,明智光秀被刺杀之所。
一
[3]京都市伏见区东北部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