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呐喊

进,十郎太所在的阿闭部队也下达前进的命令。阿闭队与斋藤利三的部队并列前行,朝敌方第一队——高山长房军逼近,一步一步缩短距离。

此后不足半刻,战争拉开序幕。眼见敌方诸部队全线开

两军仅隔一座小山头时,敌阵中率先爆发出惊天坼地的呐喊。与此同时,十郎太也与每次进攻时一样,高举战刀,朝山头顶端挺进。他前后左右皆是杀红眼的武士,形成黑色的洪流。异样的嘶吼在他周围盘旋,将他席卷。

“得回去啦,大战就在眼前。”疾风抛下这句话,小跑着冲下夏草萋萋的山坡。

小山顶端,两军初见。刹那,数千武士纠缠一处,厮杀不休。至此,战斗全面开启。淀川与天王山之间广阔的平原,到处都涌起刀枪军鼓的轰鸣。呐喊与枪炮撼动草木茂密的原野。只有天上飘浮的白云纹丝不动。

十郎太想,我也想把你杀掉。长筱之战的夜里,已经互砍过一回。不过十郎太并没有说出口。因为破天荒,他居然想和疾风聊点什么,便道:“这就回去了吗!”

朦胧望见远近飘摇的数百面旌旗,仿佛芒草穗子一般。

“谁都不想失败,但就兵力而言悬殊明显。好啦,多多保重!我回去啦。”语罢,疾风之介与十郎太目光交汇,安静地笑了。走出两三步,又低声笑说:“我也曾想把你杀掉呢!”

十郎太在山坡上拼命跑上跑下。

“今生永别!别说不吉利的话!你死不死我不知道,我是不会死的!”他加重语气,“死,不能容忍!”

战争开幕后,十郎太一方暂处优势。斋藤、阿闭两队很快击垮敌方高山队,追敌三四町远。二阵中川清秀之队复来进攻,顷刻又大败。

“十郎太,也许我们就此永别了。”疾风走近道。

此前的不安已烟消云散。十郎太不知何时已开始全心寻找大将头颅。他砍死几名杂兵,尸体连看也不看。

将近申时 (下午四点至五点),疾风来找十郎太。他在右翼军御牧兼显麾下。

敌方不断补给军力。当敌军夺取天王山的叫喊远远传来时,明智军第一线部队的武士们心头都笼罩上不安的暗影。

从那时起,敌阵兵力不断增加,后方似有部队源源不断增援。十郎太每一次观察敌营,都觉旌旗仿佛变多了。

不久,敌方预备军的大部队密密麻麻来到一二町远的前方时,暗影已扩散可怕的阴云。

“听好,专拣敌军的大头儿杀,别管杂兵!”他和往常一样吩咐道,不过自己也无甚信心。

俄而,左翼军掀起敌军呐喊。十郎太此刻正要靠着松树喘口气,无意中看一眼,惊呆了。战况顷刻已完全扭转。自己所属的阿闭队不必提,连明智茂朝、斋藤利三队也已腹背受敌。十郎太张望的当儿,己方阵形已全线崩溃。仿佛巨大波涛拍碎在岸边,急速无情地消散。

“一早就没见影儿。”一人答。必是逃走无疑。离开佐和山城时原有十一人半,而今只剩四人。

这下坏啦!十郎太离开松树。已无暇顾及什么大将头颅。他冲上半町远的小山丘,在那里环顾四周。这自然是在寻找逃跑路线。但眼底所见,除了绝望再无其他。到处都布满敌方的部队,包围圈内,己方将士溃败、逃窜。

“只有四个!其他人呢?”

“我必须活下去。”他强自镇定,口中轻道。而后,当他选定逃出包围圈的方向后,便没命地冲过去。

十郎太被安排在明智军第二队部将阿闭贞秀军中。天亮以来,他不知为何有些不安,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午后,他将部下召集至离队不远丈高的夏草丛中。聚来的仅有四人。

然而在那里也遇到分散的敌人。途中只好改变方向。可是没走出半町,又改变方向。

天亮时,即是天正十年 (1582) 六月十三日,一早,盛夏骄阳就灼烧着决战战场。两军对峙,直至午后,也未见何时战机成熟。

这下坏啦!他叫了几次。心想还有何处可逃。然而除了登天,已无别处可去。

与之相对,明智军布阵要晚半日。为迎接明日决战,驻守洞岭的第一队斋藤利三率兵二千前往山崎,第二队阿闭贞秀、明智茂朝领兵三千,预备队右翼藤田行政、伊势贞兴等领二千兵马,预备队中军明智光秀率兵五千,预备队左翼津田信春、村上清国带兵二千,并山区支队并河易家、松田政近等二千人马,均于是日黄昏布阵完毕,备战羽柴军。

突然,眼前出现几个武士。十郎太砍倒当中一个,继续跑。几个人紧追其后。十郎太站定,又砍倒一个。此刻,自己右腿也深中一刀。

翌日,第一队高山长房率兵二千,第二队中川清秀率兵二千五百,在山崎驿附近宿营。第三队池田信辉领兵四千,并羽柴秀吉一万大军自天神马场至芥川安营。秀吉则驰马前往富田。

坏了,这下可能要死了!

奉织田信长之命攻打中部地区的羽柴秀吉在备中时听闻本能寺之变,立即与敌方毛利氏讲和,鸣金收兵。初六日迅速返回自家阵营姬路城。而后率兵一万,昼夜兼程东进,十一日赶到尼崎,于此宣布为旧主复仇迎战,联络附近武将,开拔决战地点山崎街道。

他一边向前倒,一边想道。站稳后又开始奔跑。前方五间远处有两三百名武士呐喊着冲过来。在他看来,直如无数恶鬼扑食自己一人的地狱图景。

十郎太仓皇止步,意欲转身。而身边又窜出十来个武士,毫无疑问是奔着他来的。

随后,将太郎托给邻家老妇人,只道一声“交给你了”,便走出土间。他腋下夹着长枪,为追上阿良,在村中坡道朝着湖边飞奔。

不行!无论如何都得活下去!活着才能出人头地!

“抱歉,我要请你们帮忙!大概两三天不能回来。你们先去准备,然后集合!外村的人也要联系上。集合处是在坚田后山的一棵松。明天正午碰头!”

他胡乱舞着刀,狂奔不已。回过神时,周围已全是敌人。十来人持刀将他团团围住,另外几十人似乎在休息,或坐或立,静得瘆人。

口柱子上挂着的螺号,吹响。两遍,三遍,螺号声震动山谷村 落 黄 昏 寂 静 的 空 气 。 少 顷 , 跑 来 村 里 一 位 年 轻 人 :“老大!”

十郎太环视周围,遍地尸体。

不一会儿,他突然发狂似的站起来,从架上取下长枪,呆立片刻,塑像般一动不动。很快,突然跳进土间,摘下门

必须活下去,活下去!他一边舞刀,一边想。已感觉不到疲惫与腿伤的痛楚,但脚下踉跄,不留神就被尸体绊倒。

这时,阿良跨出门,走出土间。待她的背影消失在薄黯的夕光中时,弥平次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站起来了。回过神时,他缓缓跌坐在围炉边,大大呼了口气。强烈的孤独感无情地包裹了他。

他眼前突然想起加乃洁白的颈子。又幻化作白皙的肌肤,向他眼前扑来。

要是想死就去死吧。她也不是我什么人!不是老婆,也不是女儿!要死就去死吧!

加乃!他刚要喊出声,肋下一记猛烈的冲击,枪头扎了进来。

弥平次仍然怀抱胳膊,面上无波。他想,阿良迈出门槛后,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吧。她是抱着必死的念头离开的。

他带着扎在身上的枪,走了五六步。

走出土间五六步,她回头道:“弥平次,太郎就交给你啦。”

一定要活下去!活着才能出人头地!

她取出怀中短刀,抽出来望了望刀锋,又迅速收鞘入怀,摇摇晃晃离开弥平次。

他一头跪地。

而弥平次也只是面无表情望着阿良。他第一次听到阿良居然说出“求你”这样的话,换了个人似的。这时,阿良突然“啊”地叫了一声,霍然起身:“算啦,弥平次!”

不要死!我必须活着!

“弥平次,求你了。”她拼命坚持,无论如何都要打动弥平次的心。

这时,十郎太看见加乃的笑脸。仿佛加乃就立在跟前,脸上带着温存的笑意。

阿良脸上血色渐无。即使自己能孤身闯战场,也没有救出疾风的自信。长筱之战时,八上城陷落时,自己都只能徘徊战场,连疾风的影子都没有找到。如今与之前都不同,是决定天下形势的大战,她希望能多一个帮手。

肩上又一记猛烈的击打。

“我才不会去!”他又甩手道。

我必须活……

“所以我才求你陪我去。”

他向前扑倒。

“你不去么?不去的话,我一个人去!”阿良瞪他时,他终于开口了:“几万大军厮杀的战场,你一个女人怎么行!”

必须出人头地!出人头地……

弥平次见阿良白净的手攥着自己的衣襟。但他仍然沉默。

此刻,他已身首异处。

“败得七零八落,那个人又得在战场徘徊游荡……”阿良仿佛看到疾风的身影,自言自语道。又突然仰起脸:“弥平次,求求你!我无论如何都得把疾风救出来。你陪我去吧!”

“疾风总是待在失败的那方,这次应该也一样吧。”阿良道。弥平次一直静静盯着她。渐渐,眼中出现嫉恨与痛苦来,突然吼道:“明智肯定要败!弑主之辈焉能得胜!”

明智军第一队、第二队一旦崩溃,左右翼预备队即发往前线。会战进入第二阶段,虽已呈拉锯战的殊死搏斗之势,但当羽柴军的预备队自后方冲来时,明智军败象已很明显。

他从未见过阿良如此苍白的脸色。

右翼部队的部将御牧兼显为使光秀退守胜龙寺城,领二百残兵,将狂涛般的敌军引到自己跟前,其时战场已薄暮。

弥平次瞠目结舌,默然抱着胳膊:“我觉得明智会败的。”

真是不可思议的光景。明智军全线溃败,武士们败走胜龙寺城。人马如潮水般奔逃退散。只有御牧兼显的二百余人部队,在败走大潮中逆流而上,从战场中心杀向敌阵。二百武士个个咬牙切齿,野兽般咆哮着,顶着足以粉身碎骨的波涛,孤注一掷,继续前进。这是向死而战。

“把疾风救出来。”

佐佐疾风之介,就在这敢死队中。

“去哪里?”

“今日,就请献出生命吧!”御牧兼显召集残存武士时,这样说。疾风心中也并未多大动摇。

不一起去看看么?”

而后,御牧兼显跃马当先,疾风紧随其后。那时,跟随或不跟随,都只凭自我选择,形势一片混乱。

第三个年轻人离开后,阿良十分平静地问:“弥平次,

他们周围到处是己方败走的洪流。他们混杂其中,或转投人潮,或跟随御牧兼显继续无望生还的突击,都只看各自取舍。

很快,第三人也回来了。他虽没有带回疾风的消息,却有新消息,称以羽柴秀吉为中心的织田联合军从姬路出发,正在东进途中,将在京都郊外举行大战,不在明天就在后天。因此坂本城外一片混乱,部队也不断向京都进发。

疾风望见御牧兼显身后的两杆矗立的桔梗旗,划破黄昏战场的空气。已不再是能引起人激情的东西,飘摇得那样寂静。

又过了一刻,第二个年轻人回来了。这回的报告比之前具体些。说疾风之介加入明智部将御牧兼显的一支队伍,昨夜已出发进京城。

下一秒,疾风之介又开始奔跑。与两百放弃生命的武士一起,奔向死亡。这短暂的时间里,真是不可思议的充实、宁静。

阿良脸上掠过一丝悲伤,显然不服,赌气不说话。弥平次还以为她要负气跑掉,却意外顺从地走回土间,回自己房中去了。弥平次见她如此,真觉这既非妻子又非女儿的美丽女子实在可怜。

转瞬之间,两百生命就飞身黑暗的波涛之中。

你这么过去就能找到他吗?等派出的其他几个人回来再说吧。”

疾风在一支部队当中挥刀突围。刚杀出一处重围,很快又出现新的部队。两百武士很快被敌军冲散,很快四分五裂,相继倒下。

“不行!”弥平次怒道,“坂本有好几千武士,乱成一团。

疾风与一位武士扭打在一起,头向下栽入沟中。恍惚中隐约感觉几百兵马从头顶跃过,好似一阵狂风。

“我要去!”阿良又道。

恢复意识时,他仍抱着那武士。松开手,对方已经不动弹了。

“东平这个笨蛋,这事儿可靠么!”弥平次切齿,心里恨他多事。

左肩剧痛。一摸,原来被短刀深深刺入。是互相刺了一刀再滚落还是滚落后才被对方刺了一刀,他也不清楚。

“不知道。东平只说,到处打听,才遇到一个人说听过疾风的名字。”

总之,他意识到自己仍然活着。不过也知道自己遍体鳞伤。朝痛处一摸,都是血肉模糊。

“你知道他在坂本哪里?”

在沟中躺着的疾风,只望见头顶的夜空。其余什么都看不见。黑暗的天空仿佛一块木板,缀满夏夜的繁星。

“那又如何?”弥平次声音低沉且有力,他本想故意不理会,但阿良并无所动,神情坚决:“我要去坂本!”

疾风之介久久躺着,一动不动。伤痛与激战后的疲劳,使他无法动弹。

弥平次派出几位年轻人去查明疾风是否真在坂本,东平即是其中一人。弥平次本来尚存侥幸,但如今阿良的预感成为现实,不由烦恼。面上虽无波澜,心底却很烦忧。

活下去也好,就这样死去也罢,他什么都不想。刚刚那二百武士恐怕都已死了吧。也没有涌起什么感慨。敌方数千人马,在短暂的今日,也在这片原野丧失了生命。他们的尸体,会被冰冷的夜露濡湿,横陈于深不见底的黑暗。

“刚刚东平回来了。疾风果然是去明智军中了,现在就在坂本。”

疾风终于爬出深沟。胜龙寺城的方向一片火海,映红半边夜空。爬到地面时,无边旷野有时仍传来阵阵呐喊。

这时,阿良手提着裙裾,跃过前庭的水洼,冲进土间,喊道:“弥平次!”看她的样子有些不同往日。

残兵败将即使赶回胜龙寺城,恐怕城池也守不到明天早晨。明智家至此难逃灭亡之命运。恐怕再也不会看到地上有桔梗旗的影子。疾风想,正如浅井家、武田家、波多野家的覆灭一般,明智家也要灭亡了。

一连两日细雨,过午方晴。南面天空现出一角青空,洒下几缕阳光,照耀着湿润的山坡。天一晴,真正的炎夏也要来了。雨天不能下地,弥平次坐在没有生火的炉边,悠然盘腿坐地,望着廊边玩耍的太郎。

他摇摇晃晃走着。迄今几度大战后都有的虚脱感,再次俘虏他的身心。

他突然决定,继续朝前走去。虽然不知自己的生与死,但只要生命还在继续,就必须朝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