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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岛

“不要你吩咐。”十郎太只有在此时,才没有昨夜的狼狈,有些威严地说。

“好,那我下去了。”疾风站起身,“好好照顾加乃。”

疾风却怒视十郎太:“本不该让你活命,是我饶了你。”

终于,船停在建岛的礁石之间。十郎太道:“疾风,到了!”

十郎太感觉到疾风严重的杀气,有些心慌。为免刺激他,紧紧闭嘴。

十郎太依然坐在二人当中,抱着胳膊,面无表情听他们说话。想说什么就说吧,反正再忍耐一会儿就好了。

疾风从船头跳上一块石头。

“你傻啊!去了佐和山不就能好了吗?”

真是蠢货,十郎太想。他实在不能理解这位情敌的所作所为,真是个怪人啊。

“是的。我也觉得,这世上最可贵的,就是生命。不管多艰难,多痛苦,活着都是……可是,我不行啦。自己心里很清楚。”

疾风立在岩石上,十郎太对船家道:“快开船,快。”唯恐疾风之介改变主意。当船离开岩石数间远后,十郎太终于松了口气,问加乃:“不冷吗?”

“人只有活着最可贵!”疾风突然想起高城山麓那位遍体鳞伤死去的、出身丹波的心地醇美的年老武士的话。

加乃目不转睛凝望着疾风之介在石上越来越小的身影。

“我活不多几时啦,心里很明白。那之后,请将我葬在林家屋后,可以一眼望见琵琶湖的地方。”加乃对疾风道。

不论十郎太说什么,加乃都没有回应。

他让船家在建岛停船,有一个人要下去。船家一脸“有病吧”的表情,但见十郎太瞪着自己,也就依言调转方向。

“那家伙,大概会死在那里吧。”

十郎太一脸漠然,从船里起身,抻抻腰,在晨初清冷的空气里略微蹒跚着走过疾风之介,去找船家。

“……”

她记得,疾风在小谷城时就会有这样孩子气的举动,却又暗含无法言喻的悲哀。他要以这种方式与自己告别,那就由他吧。而且,如果不是用这种方式,即使他拒绝爱情,抛弃她,她也不会和他分开的。

“岛上也没有粮食,只有鸟粪!”

疾风想在湖心无人岛下来的心情,加乃恐怕也难以弄清。但这样冲动鲁莽的行为,不知为何总觉得是疾风对自己最后一点情分的表达方式。

“……”

加乃默默听着他们的对话。

“多蠢啊!”

“我已经死过很多回。如果怕死,还能在这时代活着么?”

十郎太说话时,加乃浑身颤抖哭倒在一旁。已经不需再顾虑任何人。她哭得肩膀剧烈抖动,咬着嘴唇,强忍着呜咽。十郎太见加乃如此,也就闭嘴。他略挺胸,抱着胳膊,在旁看着加乃起伏的肩。其时,他怒道:“别哭了!我还想哭呢!”他第一次对加乃这么凶。很快自己也意识到,忙换了温柔语气道:“我说这个并无恶意,你别哭了好吗,太伤身了!”

“你疯了吧。要下去就下去吧。我可不管你,在那儿耗下去会死的。”

他突然也改变坐姿,拔刀出鞘,大吼一声。他也模仿疾风,将自己满心难以言明的悲哀情绪一刀斩断。

“不要紧。”

疾风待望不见加乃与十郎太乘的船后,跳过几块岩石,立在建岛水畔,心里知道,终于与加乃分别了。

“若是没有渔船靠近,你哪里都去不了。”

内心极虚空,极绝望,无比狂暴。

“没有也无妨。”

不想见到任何人,不想与任何人说话。不过想到自己此刻身处的小岛即是湖心的无人岛,作为冷静情绪的场所,实在再好不过。可以在这里自由哭泣、嚎叫、狂躁。他盘腿坐在岸边,视线久久停留在礁石间缓缓荡漾的水面上。

“那里一个人也没有啊。”

之后该如何,目前他并未多加考虑。只要有渔船靠近,就可以搭乘离开,回到人烟熙攘的地方去。可是他现在并不想回去。如果一只渔船也不来,就饿死在这里也不错。

“我想下去。”

朝阳最初的光束照射在湖面时,疾风之介竭尽全身气力,嘶吼道:“阿良!”

“为什么要下船?”

“阿良!阿良!”他呼喊着阿良的名字。并不是因为想念她,而是想驱散加乃执拗的、挥之不去的幻影。

“把我放到那里。”

“是个聋子!”十郎太咋舌,又道,“那里大概是个叫建岛的无人岛吧。”

镜弥平次坐在廊边,望着自己一手抚养的太郎与附近孩子玩耍嬉闹。其他孩子都比太郎大五六岁。一个孩子撞了太郎胸口,太郎摇摇晃晃摔了个屁股蹲儿。另一孩子去打他的头。太郎求助似的不时瞧着弥平次。

整夜默默不停摇橹的船家似乎充耳不闻,头也不回。

“不许哭,哭也没用!”弥平次总是很凶地瞥一眼。

“哪里?”十郎太朝前望了眼,问船家,“那是建岛吗?”

不惟这日如此,弥平次对太郎一贯如此。他想把太郎培养成毫无依赖心、绝不轻易示弱的人。这可以说是弥平次如今在世上唯一的梦想。他要把比良山成堆尸体中捡回的太郎,培养成不为女色动心、胆色武艺皆古今无双的男人。

疾风道:“那里不是有个岛么?”

近来,弥平次不再出没琵琶湖偷盗掠夺。不过手下还是有几十个壮汉,总是老大老大地喊他。他自己也做些农活,还有各处送来的食物,过得很充裕。

“下船?!”十郎太道,“离佐和山还有一段呢。这是琵琶湖中心,想下船也没有地方啊。”

太郎已是第三次朝弥平次摆出快哭的样子。弥平次却想起什么事似的,调开视线,不管他,站起身,走进土间,向后门绕去。

“十郎太,找个地方下船吧。”疾风打破沉默。

“老大!”村里跑来一人。

三人都沉默地绷着脸。

“回来啦!”他在土间停下,道。

彻夜未眠的三人朦胧中刚能看清彼此的身影,就不约而同起身了。

“谁?”

不知何时,湖面晨曦微明。浅黑小舟周围铺开的水面,一丝波纹也无。

“阿良啊,阿良姑娘!”

“阿良?!”刹那,弥平次布满刀伤麻斑的脸上,双眼远远望去。而后倒吸一口凉气般,短暂沉默后,又盯着那人问:“阿良是谁?”

船身摇荡,听见疾风之介的杀声。已听不见加乃的笑,抑或是哭泣。十郎太一直瞪大眼睛盯着包裹加乃的黑暗,似乎带着几分紫色,正微微颤抖。

接着,大吼道:“告诉她,这不是她回来的地方!”

杀!

说罢,弥平次朝后门走去。他想,绝对不让她回来了!

“那么,请您——”加乃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又很快隐去。

两三个月也罢了,一出去就一年半,这种女人不是老婆也不是女儿。

“也许刚刚没有杀死吧。”

他闯入屋后的竹林,抡起柴刀,劈倒一棵毛竹。好高一棵竹子,稀里哗啦倒在他脚下。

“您刚刚不一直在杀么?”

“弥平次!”身后传来呼喊。一听这声音,弥平次一怔。

疾风没有回答,只道:“我再杀你一回吧!”

但没有回头,一根一根劈下竹枝。

“您真的,这样想么?”

“弥平次,我回来啦。”

“能见面,很好。”

弥平次仍未应声。而他已丧失冷静的证据是——本想砍下竹枝,却将竹竿斜劈两段。

“我知道。”加乃不再哭泣,声音比之前更冷静,“我都知道。我想过,如果相逢,也许会这样吧。不知道为什么,我有这样的感觉。可是,能与您重逢,真是喜悦。”

“弥平次。”这一声,字字沁入心头,令他身体吃痛般麻木。

“加乃。”疾风道,“这七年里,发生了很多事。”

“我不要听到你的声音!”他几乎是咆哮。

“是的。”伴随疾风简短的回复,加乃的呜咽与橹声一道传来。她的哭泣很低,不时被橹声淹没。

“你说什么呀?”

“是我、到底杀的是我么?”

“快滚!”

“也许吧。”

“要我去哪里?”

“杀的是我么?”

“随便你!”

“您杀的是我么?”加乃的声音很认真。而疾风仍不予回答,又发出比之前更激烈的杀声。不久,传来收刀入鞘的冰冷的金属声。这一次,疾风才说:“杀了!”

“你别不讲道理哦。我可是好久都没有回来了啊。你这是要干吗?我可要生气了呀。”

“疾风大人。”紧接着,加乃又朝疾风开口。十郎太想,这两人都没有睡啊。

他想,多么让人舒服的声音啊。

是疾风的杀声。可怕的声音,似乎足将山石劈开。十郎太浑身战栗。

“一个人,还是两个?”

不知过去多久,也许是深夜。突然,又一声“杀!”

“什么?”

疾风起来的瞬间,十郎太也起来了。疾风躺下,十郎太也躺了下去。不管哪个,都令他生气。真不得安宁!十郎太想,千万不要贸然开口。他双手叠在胸口,轻轻闭目。

“你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是两个人?”

“也许吧。”一旁的十郎太道。立刻,疾风叫道:“闭嘴,十郎太!”他似乎突然坐起来,但旋即改变想法,又躺下去。

“当然是一个人啦。”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是不是被你杀了呢。”

“当然?疾风怎么样了?”

疾风没有回答。

“那个人?!那个人,大概还活在世上某处吧。”

这一次,加乃的声音仍是从十郎太身上越过。

“你真是傻透了!”弥平次长叹一声,终于望向阿良。

加乃突然开口:“方才,您在杀什么?”

虽然这次她不似前番自长筱回来时那样疲倦。可是一年半未见,她变得极憔悴。眼中毫无生气,只有绝望。

疾风和加乃似乎也在他身旁躺下了。

“见到疾风了?”

十郎太躺下,虽然不知接下来事态该如何发展,但离天明尚早,只要在这段时间想到收拾复杂局面的方法就好啦。

“见到了。”

杀!杀!同样的喊声,又响了三次。之后就是死样的静寂。漆黑的夜色又深了一层。

“那怎么不带他来?怎么不把他脑袋提来?”

刹那,十郎太浑身一紧。等明白这一声拔刀呐喊是疾风之介发出的时,不由后悔和这么个不安分的人同舟了。

“是啊。”阿良双眼突然失去焦点,直直跪倒在地,“是啊,要是把他杀了就好了。要那样的话,就不会这么痛苦了。把那人的头砍下来,抱回来就好了。唉……我想死。”

“到了佐和山,再慢慢说吧。不要着凉,好好睡吧。现在到后半夜,会非常冷的。我也睡啦。”疾风话刚落音,突然一声怒吼划破湖上的沉寂:“杀!”

弥平次静静看着地上的阿良,听她说想死,顿时变色:“你想死?”

加乃摇摇晃晃起身,踉跄着,扶住十郎太的肩。十郎太不顾一切握住她的手,抱起她的下半身,让她坐下:“不要乱动!掉水里怎么办?怎么这么傻!”几乎同时,船尾传来疾风的声音:“加乃!”在加乃与十郎太听来,都出乎意料地遥远。

“嗯,想死。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再也见不到疾风了。”

“危险,别动!”十郎太在黑暗中朝加乃道。

“你若真想死,我成全你。”弥平次大怒,突然摔下砍刀,奔回家,从横梁上取下长枪,甩掉鞘壳,抡了一圈,又跳下土间。他望见阿良跪在地上的背影,全不像她,那么遥远,那么瘦小,那么孤独。

“疾风大人!”这次加乃的声音已成呼喊。船也左右摇晃起来,加乃似乎站了起来。

“如何,我杀你了!”弥平次咆哮。

而疾风闻此仍然沉默。

此时,阿良转过头,苍白的面容令弥平次心头作痛。为什么她的脸这么白?

她呓语般平静悠缓地说着,越过十郎太传去。十郎太已彻底厌烦。

“怎么样,我动手了!”他又吼道。

怎么说才好呢,觉得您远得难以触及。可是今天,却与任何时候都不同,感觉很近。不知为什么,我心口跳得厉害,总觉得要见到您啦……”

“你想刺,就刺吧。我也不想活啦。要是能死在你枪下,也许很痛快呢。”

“一别七载,虽然日日都想起您,可却觉得您越来越远。

弥平次似乎见她在微笑。那笑容好不凄凉。

疾风仍然抱着胳膊,不作声。

“好!”弥平次绝望大叫一声,不知是空喊还是呼唤,躬身持枪,朝阿良一溜烟冲去。

十郎太为加乃越过自己同疾风说话而生气。

他仿佛受伤的野兽,在阿良一尺远外突然跳开,一头冲进竹林。竹林一阵摇动,他已走得很远。

“我知道您今天回来。”加乃打破了三人的沉默。这话自然是对疾风说的。

竹林摩挲有声,渐而静止。里面传来弥平次的声音“回家吧。以后不许再乱跑了”。他依然在竹林里坐着,并没有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