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想吃饭!”他打了三个大哈欠,神志刚清,就说道。不过自己怎么会躺在这里?
他被抬到林家,昏睡了整整一昼夜,而后在强烈的饥饿感中醒来。
“啊,好想吃饭啊!”说着,才回想起自己是在林一藤太家门口与加乃说话时睡着的。那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好像很遥远,又好像几个时辰前刚刚发生,又好像过去了好几天。
“帮、帮帮我!”他又道。他恍惚中感觉有很多人抓着自己的手脚,把他从地面拎起来。
坏了!他突然想到,自己昏睡至今,是多蠢的事啊!他很生自己的气,从床铺上站起来,走到廊下,来到加乃屋前站定。屋内寂无一声。
“你怎么啦,不是去丹波了吗?”加乃温柔地望着十郎太。十郎太从未见她如此温柔,一时心驰,身体动也动不了。
“能进来吗?”他问。
加乃伸手去抚他的额头。这在她是自然的动作,此刻的十郎太也等待着她这么做。他的额头冰凉,汗也冰凉。
“请进。”平静的声音。
跪在地上的十郎太额上却满是汗珠,脸也比任何时候苍白。
拉开纸门,加乃已经坐起身。在十郎太看来,她又比之前美了不知几倍。就是为了这容颜,他才放弃难得的建功立业的机会,从丹波赶回到此。
“一点力气也没有,帮个忙……”他又道。天并不热,
“来了吗?”十郎太像之前在门口时问了同样的问题。
阿茂本能地避免挨打,但下一瞬间跌倒的却是十郎太。
“还没有来。”加乃望着庭园,面无表情答道。语气极静,神思恍惚。
一听十郎太这么说,阿茂吓得往后退了几步,因为刚才那个女人也说了同样的话。
“谁?”十郎太又问。他想知道她说谁还没有来。
“我累死了,帮帮忙。”
“佐佐疾风之介大人。”加乃道。十郎太清清楚楚听到她这么说。
确认加乃脸色并无异样,十郎太心道,赶上了!还是我走得快。心头大石落地,一路都没有吃饭,日夜兼程从丹波大叶竹原野来到这里,疲惫感终于重重压来。
“谁?你再说一遍?”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没有谁……”
“佐佐疾风之介大人。”加乃依然没有一丝波澜。
“不管是谁,到底来了没有?”
十郎太浑身一凛:“你、你怎么知道,疾风要来?”他十分焦躁。这时心头窜出一个绝望的念头,也许自己做梦时说了呢:“我说过吗?”
“哪一位?”
加乃没有理会他,完全自言自语道:“还没有来呢,还没有。不过,他一定会来的吧?一步一步,靠近这里。一定,他现在,正一步一步,朝这里走来呢。”
二人走上回家的山坡,不想立花十郎太正站在那里。他看着加乃,开口就问:“那家伙来了吗?”而后死死盯着加乃的表情。
这话令十郎太毛骨悚然。确实,正是如此。佐佐疾风之介正是在靠近这里。虽然不知现在走到了哪里,但可以确定,正在朝这里走来。
“回家把门关紧吧。”阿茂道。
三
“阿茂,回去吧。”她道。阿茂感觉她语气不同寻常,苍白的脸上又添一层恐怖。
十郎太想,在疾风出现之前,必须把加乃藏到什么地方去,刻不容缓。他费了好大的劲,先说服林一藤太,总算征得同意,带加乃去佐和山看一位大夫。
想到这里,加乃再也沉不住气。湖上明媚风光刹那暗沉,寒意从脚下侵上来。
“马上乘夜船出发。”他说。
下一瞬间,她想起了那个可怕的女人。就是那个可怕的女贼。那蹒跚的背影已没有袭击自己时那般精悍泼辣。可确确实实是那个对自己吼着“出来,跳下去!”的可怕女人。
“明天走不行吗?”一藤太道。
“真是飞来横祸。那人疯了么?”加乃说着,突然觉得那女人声音很熟悉。虽然匆忙间未看清她的脸,但那声音的确是熟悉的。
十郎太坚持:“一刻耽搁的工夫都没有啦。”
“我很害怕,所以不想帮她,她就突然……”
“我倒没觉得有这么糟糕。”
“那么……”
“不,事态紧急!”说着,十郎太冲出林家,自行去与前往佐和山的船只交涉。又回来收拾加乃所需的日用品。一切准备停当后,他才告诉加乃,要去佐和山。
“那个人,摇摇晃晃过来,说要我帮忙。”
加乃反对:“我不想去。”
“突然?你说什么了吗?”
“不想去也得去,性命最要紧。”
“你怎么了?”加乃很吃惊,一时也说不出什么。阿茂见那女人背影渐已远去,才渐渐恢复平静:“她突然就打了我。”
“不知为何,我就是不想去。”
听到那女人的斥骂,见她已背身离去。和她凶狠的言辞不同,她蹒跚的步履非常不稳。只是顷刻之间而已。阿茂捂着半边脸,从地上起来,脸色苍白。
“别任性!只有活着才能见到疾风啊。”
“你说话注意点,别惹我哦。再啰啰嗦嗦,小心把你扔湖里去!”
“本来是可以见一面的,但被你拆散了。”
听见阿茂好像在和谁说话,加乃转过身。两三间外,阿茂在和一个女人对峙。此时,二人一动,阿茂吃痛叫了一声,已跌在地上。
“过去的事说也没用了。”他又道,“求你了,听我的吧。
岸。细细的水波轻轻冲刷着芦苇根。偶尔一见的比良山非常美。轻纱般洁白的秋云缭绕在山巅,极缓地移动着。
我立花十郎太求你了。”他跪坐地上,埋下头。他的表情很认真。因为无论如何,都必须把加乃带走。如果不尽快决断,结局不可想象。
加乃走到湖边一艘空船边,倚着身子。前方三尺就是水
十郎太决绝的表情打动了加乃。小谷城陷落时一起逃难,至今已有数载光阴。为了出人头地,为了博她欢心,他已费尽全力。与往日不同,加乃觉得很伤感。
二
“那就去吧。”她道。但心里却固执地不愿走。不知怎么,总觉得疾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这个念头死死缠住她。
她总是被加乃的美丽打动。而今天的美尤为特别。不足阿茂一半宽的细肩,在秋阳下摇摇晃晃。阿茂看着,觉得很心痛,好像加乃马上就要倒下似的。
“你肯去,真是谢天谢地!”
阿茂跟在后头,望见加乃白皙的脖颈,在秋阳下几近透明,十分美丽。
“我去佐和山看病,你就这么高兴么?”
“你还走得动吗?”加乃不顾阿茂的担心,又缓缓地,一步一步走下去。
“不,你做什么我都非常感谢。”他想,这下好了,不仅自己脱险,加乃也能瞧病。本来只是为了自己才计划去佐和山。不过现在又觉得这样也能使加乃病情好转。想到这里,他都要热泪盈眶了。
“再走一段,去看看?”
不过,加乃又问:“是很好的大夫么?”
总是躺着,只能看见湖面一隅的清波。她还想看看绕湖的堤岸,岸边丛生的树木,远方的人家,还有山,还有云。
“大夫?!”十郎太顿时语塞,“佐和山的大夫啊……”他想,无论如何到佐和山之后,自己一定要遍访天下名医。似乎真觉得能令加乃药到病除的大夫就在佐和山似的。
原意走下家门口的坡地就返回,但走下去后,加乃还想再走一段。在走不到半町,就能到湖岸的大路,可以看见整个琵琶湖。
十郎太与加乃去码头时已是黄昏。阿茂与另一位佣人将行李送到船上,一藤太也来送行。
加乃对这位石山[1]出身的十八岁侍女格外垂爱。虽然容貌算不上美丽,但性情极为温柔。
“你就在大夫那里待上一个月吧。”一藤太道。
“我陪着您吧。”
“我很快就回来。”加乃似乎要出远门似的,心里十分寂寞。
“没事的。”
十郎太将最后一件行李搬上船,正准备接加乃登船。突然望见岸上,阿茂正领着一名武士朝这边走来。
阿茂是家里的侍女。加乃刚走到门边,她就从背后追上来。
十郎太呆呆杵着,望着那武士与自己越来越近。暮色虽沉,但那武士就是疾风之介,似乎已没有任何可怀疑的了。
“把阿茂带着吧。”
如果疾风的到来已成事实,那到底会发生什么事?他异常迟钝地思考着这恐怖的一切。但一筹莫展。总之,已经走投无路了。
“不要紧。我就走到屋前——”
他的表情因死亡的威胁而扭曲,恐怖与绝望折磨着他。
她静静走着,将要出后门时,一藤太在通往作坊的檐下问:“不要紧吗?”
他终于开口:“疾风那家伙,终于来啦。”语气却出奇平静。
她从榻上支起身,梳理纷乱的长发,收拾面容,穿好衣裳。很久都没有穿过外衣,压在肩上有些沉重。她小心翼翼,静静走着。挪到廊边,又走下庭院。离黄昏尚有一段时间。下午薄薄的秋阳,自湖上斜照而来。
“事到如今,做什么都没用了。”他喃喃着,已恢复常态。目光闪烁着,突然跳上船。想起加乃还没上来,又慌慌张张回到岸上,猛地横抱起她,又跳回船上。
加乃凝望着闪烁的白色水鸟。回想月余来每天缠绕着自己的思念,今天忽而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到屋外晒晒太阳了。她想尽情沐浴秋光,呼吸屋外的空气。
船身剧烈摇荡。十郎太抱着加乃,摇摇晃晃站在船上,看去非常危险。不过还好,没摔倒,也没翻到水里去。
但还是想见疾风一面。不相见就无法瞑目。他们什么都没有说过。自己有必须要告诉他的话,却没有说出来。疾风不也是么。他应该也有想说却没有说的话吧。
“船家,开船!”他大叫。
还有,说要把我扔到湖里,却又把我抛在竹生岛的美丽女子,她美貌的容颜,出格的举动,也笼罩着一层悲哀。大家都是水鸟。在阳光照耀下飞舞,落下,飞舞,又落下。
“快点,快开船!”
至少,与小谷城陷落时一门不幸的浅井家相比,与伯父伯母相比,与许多战死或自尽的人相比,自己苟活至今,也可谓幸运。若说悲哀,谁都悲哀。爱慕我多年的立花十郎太也很悲哀。从舟祭那晚看到的侧影推断,心心念念的佐佐疾风之介大概也不幸福。
但船家不在船上。
恐怕今年,再难好起来了。想一想,这一生没有太多乐趣,但也不是特别不幸。大约人生就是如此。不仅自己,大家也一样。当此战乱之世,能勉强活到今天,已是很大的福报。
“嚷嚷什么哪?”被十郎太的突发举动弄得一怔一怔的船家在岸上问。
夏天过去后,她自己心里很清楚,生命正在衰弱下去。
“蠢货,快开船!”十郎太又怒吼。他仍抱着加乃,却突然精疲力尽坐在船舷上。因为,佐佐疾风之介已经在岸上,站在船家身旁了。
加乃想,人的一生,人的生命,也是如此。
“疾风啊!”十郎太喊,“你真快!”
月余来,加乃每天都躺在榻上远望湖上飞翔的白色水鸟。天气不好时,没有阳光,就看不到了。只要天气晴朗,中午一过,那群水鸟就会在湖上固定的地方出现。黄昏时,也许是阳光的变化,又或者它们飞到别处去了,就看不到那闪烁的白色光亮了。
“还是你快啊!”疾风之介道。
“真没想到啊……”加乃说。果然,那就是鸟啊。加乃从未见过这样悲哀的生命,落花一般飞舞,在虚空的阳光下闪烁。
“正好,刚好赶上啦。快上船吧。”十郎太松开抱着加乃的手。无论如何都只能厚着脸皮继续下去。
“不是鸟吗?”他道。
“去哪儿?”
“闪亮的?在哪里?”一藤太立在廊边,远眺湖面,“我就看到水鸟了呀。今年飞来一种没见过的鸟。”
“带加乃去看病,到佐和山去。”
一藤太到房中时,加乃问道。
“好的,我也去!”疾风之介跳上船。
“我每天都看见的,那湖上偶尔闪亮的东西是什么呀?”
加乃坐船头,中间是十郎太,十郎太对面是疾风之介。
后来,林一藤太告诉她,那是鸟儿。
船家上来,终于开船离岸。岸上的一藤太与阿茂都一头雾水,目送船只远去。
在没有知道那是鸟之前,加乃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每天都在想,那阳光下小小的闪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却没有想过那会是鸟。它们在阳光下那样耀眼,浑然不似生物。有时,那小小的光点在阳光下明明灭灭,落到湖面去。这在加乃看来,又是何其惘然,何其脆弱。
加乃无法抑止身体的震颤。不足六尺外坐着的,正是疾风。她掐了掐自己。不是梦。虽然不是梦,却还是无法相信这一切。
她望见的那片湖水其实离岸很远。几乎接近湖心。有时,湖面上有纸片一样的物事,在亮白日光下闪动。直到一个多月前,她才知道那些纸片原来是飞翔的水鸟。
“疾风之介大人。”她轻轻,小心地喊了声。疾风与十郎太都没有作声。二人抱着胳膊,呈对峙之态。
大夫走后,加乃仿佛完成了每日功课,心情一畅,换了个躺着的姿势,远望廊外碧清无波的湖面。
那船载着一名女子,二位沉默不语的武士,在欸乃橹声中渐渐远去。湖上暮霭吞没了这叶小舟,暮气愈浓。
一
[1]滋贺大津县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