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郎太啊,你真不得了。这些都是你部下?”
壮汉将盛着饭团的包袱拿来。
“是的!”
“全部?!”十郎太一怔。但看到疾风纹丝不动立在自己跟前,只好对远处旁观的手下吼道:“把饭团都拿来!”
“没什么厉害角色吧?”疾风右手拎起包袱,又问,“这条路去哪里?”
疾风又沉默了一阵。而后道:“把饭团全部给我!我要去坂本!”
“向右就是摄津的多田村。”
“在坂本磨刀师林一藤太家里。”
“好。”疾风道。
“在坂本。”十郎太脱口道。反正已经说了,那就都说了吧。
“向左,过后川,就是八上城。”
“在哪里?”疾风提高声音又问。
十郎太口中的“后川”,令疾风一愣。
“……”十郎太语塞。
疾风转身,提着饭团包袱,拨开大叶竹,踏上那条没有竹丛的小路。
“真的什么都没有?加乃现在在哪里?”
走出小路,他驻足踌躇。是向右,还是向左?
“什么都没有。”
他放不下阿良,也放不下加乃。
“你和加乃什么都没有?”
他感觉自己和阿良的关系已然难以切断。事到如今,他和阿良走得更近。
十郎太觑了眼疾风,观察自己的话带来的效果。他希望疾风眼里遍布的杀气能尽快消散。
即使见到加乃,也不会和她如何。而正因为如此,才想见加乃一面,彻底了结他们之间的不幸。
听十郎太说完,疾风缄默了。
虽然等见了阿良后再做打算也不迟,可他心中的欲望却异常执拗,容不得一刻犹豫。
“我要不那么说,你当时不把我砍了么?当时你那眼神。”
短暂思量后,他果断转向右方岔路。踏出这一步的此刻,疾风有一种被残酷命运纠缠的奇怪感觉。
“说谎!你不是说你们很幸福吗?”
等我,阿良!他心里说,又踏出一步。风从遍生大叶竹的原上吹过,竹叶起伏,一片空茫。
“是的。”
一旦迈开脚步,就无所顾虑,飞快走下去。走出一两町远,路又被竹丛淹没。他和先前一样,躬身探头,在竹林里狂奔。恰如野猪经过一样,一片大叶竹海被一分为二,奇异的浪头疾速由北向南而去。
“误解?”
等疾风的影子消失在视野中,十郎太大为咋舌:“切!”
“我和加乃的事,你误解了。之前舟祭时,我也没有说什么。是你自己误解了。”
心道自己真是蠢透了,居然跟他讲了那么多实话。
“我没有胡说。请你去见她吧,求你了!”说罢,他视线仍不离疾风,稍稍向后挪了挪。
“糊涂啊!”十郎太半是对自己,半是对部下道。
“你胡说!”
“饭团都给他了吗?”壮汉十分沮丧,垂头丧气。
“加乃一直想见你。”
“一群饭桶!”十郎太满面愁容,之后道:“再给我坚持四五天!给我抓点逃难的武士!不许空手回去!抓住了就带回部队!你们谁先回去准备一些饭团!我必须在那人之前赶回坂本。你们归队时替我兜着点儿。”
十郎太想,还是说实话的好。要平复此人的急怒,也只有说实话。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先躲开眼前的危机,以后怎么都行。所以只好坦白交代。
说罢,他就空手走进生满大叶竹的原野。
“我不杀你。你告诉我加乃到底怎么了。老实说!”疾风之介紧盯十郎太。十郎太很害怕他的目光。那底下分明有波澜。真后悔提起加乃的名字。这名字刚一出口,疾风的眼睛就突然血气上涌,一动不动盯着自己的眼睛。
岂能容忍加乃落入那人之手!
然而如此情景,他仍不愿失威严,语气仍甚为嚣张。
他在竹丛中气急败坏,但走不快。每一步都要把脚抬很高。终于气急败坏一头冲了出去。
十郎太坐在竹丛中,左手撑背,右手指向前方。尽量不想刺激疾风,神经高度绷紧。
想到之后数日的行军都没有饭团,他很绝望。半途停下来,回头看部下们依然跟在他身后,顿时破口大骂:“你们这些蠢货!要是不能在这儿坚持五天,就砍死你们!”
“别、别杀我。别、别拔刀。”立花十郎太眼神一刻不离疾风,道。他害怕突然飞来一刀,一切就都结束了。
三
二
三天后。阿良走在后川村南约三里的大叶竹丛中。
如自己所说,她又迈开疲倦的脚步,去寻找不知在何处活着的疾风之介。
她借宿在后川的左近家。八上城陷落后四五天,疾风之介都没有来过。她想,也许他已经逃到别的地方去了吧。于是她决定先离开后川,回一趟近江。
“找疾风去。”她喃喃。那老妇人并未听见。
她踏入这片竹林已是黄昏时刻。高原上初秋近晚的风很凉,肌肤生寒。夏天不知何时远去,又是一度秋。夏去秋来不知已过了几载。夏去秋来,又是夏去秋来。最终又如何?
“你以后要去哪里啊?”村里有一位老妇人同情地问道。
这种落寞感攫住了阿良。
僧侣们离开已有一会儿。阿良还在尸堆边站着。她想先回后川村去。
她在竹丛原野当中呆立。今晚就露宿在此吧。走出后川还没有三里,并不是很累。只是今晚反正要露宿在外,这竹丛掩映的地方倒是不错。
她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也许因为疾风没死,尚在世间,那么她又得去寻找他。像过去一样继续寻找他。也许从今天起,那没有尽头的痛苦岁月又要压到她身上。
突然,面前竹丛一阵窸窣,二三间远外,钻出几名武士。一个壮汉问:“八上城逃亡来的吗?”
只是没有在尸体中发现疾风时,她并没有感到轻松。也没有因此感到喜悦。
阿良道:“没错,你想怎么样?”
昨晚一整夜,她都在无人的八上城内乱走。她想也许负伤的疾风正在哪里躺着。外表看来她的举止神情绝非常人,但她自己却一点都不疯狂。也感觉不到疲倦与饥饿。
“必须抓住!老实点儿!虽然不是武士,不过,也没辙。”
阿良虽从武士口中得到这句谜一般的话,却找不到芥丸在哪里,也找不到谁问路。路上遇到的武士,见谁都乱舞血迹斑斑的长刀,她也不敢靠近。
“说什么呢?”阿良话刚落音,壮汉就靠近抓住了她的肩。
昨天她在战场上遇到一名武士。那时她正摇摇晃晃走着,撞了个满怀。也不知是明智军还是波多野军,她问:“看到疾风了吗?”那武士闻言大惊,瞪大眼盯着阿良:“到芥丸去了,到了那儿就别走啦!”言罢不知是被谁追赶还是要去追谁,向松林跑去。
他脸上突然清脆地响了两声。
从昨日清晨到现在,阿良一刻未眠,粒米未进。她一直忙碌着。已全不记得去过哪里,如何走来。
“还会动手啊。”又一武士猛扑上去,却被阿良突然攥住手腕,狠狠咬了一口。他发出女人似的尖叫:“松开,松开!”
尸体一直搬到傍晚。运来的依次扔到附近挖掘的大坑中。阿良没有在尸山中找到疾风之介。她想,他一定还活在人间。
但阿良并没有松口。
武士和僧人们都对不时转来转去的阿良道:“走开些,走开些!”但他们也没有太在意她。大概把她当成附近村中为战死的兄弟而心焦憔悴的女子。
“松开!”那声音已变为哀嚎。阿良仿佛要咬碎那手腕似的,终于松开,唇上沾着血迹:“逗你玩呢,明白了?我现在正有兴致!”
阿良立在僧侣旁边,一有尸体抬来,就奔上前辨认。
那武士拿左手握住被咬的右腕,惨叫一声,连滚带爬逃远,身子在空中画了大半个圆,伏在竹丛中。
不知何处来的十余个僧侣,在堆积如山的遗骸边拨弄数珠,诵经超度。
一个武士叫:“杀了她!”
又过了一刻。明智军武士开始搬运战死的遗体,不论敌友,统统运到河岸堤坝旁的一角空地。
“杀我?!”阿良扑向那个武士,揪住他的前襟。
她从鸿巢的高地走到山麓,一一辨认每一处看到的尸体。
二人扭打在一处,滚倒在竹丛里。
而后,她发足奔跑,冲下山坡。途中朝山谷喊:“疾风,疾风!”没有回音,她默默下山了。
“为什么要杀无辜的女人?”
但是,阿良并不是要对那武士特意说这番话。等队伍过去,她走到空无一人的断崖边,又静静说了与方才一样的话:“要是疾风死了,我也不活啦。”
“不杀了!”
那武士没有应声。大概与其他武士一样,也把她当成了疯子。他轻轻摆手,继续走上石子路。
“用你们这些蠢钝的刀杀么?”
于是,她也不看他们,朝着武士长列队伍径自逆向走去。走到队伍尽头,她抬起头,眼神与队列最后一人相遇。她停下脚步,静静道:“要是疾风死了,我也不活啦。”她似乎是在与那武士攀谈。
“松开!松开!别咬了!”
“你们见到疾风了么,疾风?”她问道。但没有人回答。
不久,阿良与武士都从竹丛里站了起来。她靠近那些茫然杵在那里的武士,道:“不许碰我一个指头,懂了吗?我要在这里休息。你们,给我滚到那儿去!”
“抓住她!”一人叫道。很快又改口,“随她去!”此刻阿良的模样,已令人连抓捕都要费些踌躇。她发丝凌乱,衣衫褴褛。
壮汉率先后退五六步,余人也往后退去。要离这美丽的却恐怖如野兽的人远些,他们又退了十间远。
武士们登上二之丸。不一会儿,碰上一个失魂落魄、步履蹒跚的女子。
“这么远行么?”壮汉高声问。
疾风!那令人不忍的声音又响起来。
“就在那儿,不许动!”阿良说着,拔出怀中短剑,高高举起,凌空劈斩。而后才坐到竹丛里。
阿良呼唤疾风的声音,在明智军武士听来,也同样是难以忍受的凄凉。
她仰头倒下,身体再难动弹。前一刻的恶斗已忘却。她像每晚睡觉时一样,保持着被疾风之介抱着的姿势,向右躺下,眼神无比温柔:“傻瓜呀,又乱跑到哪儿去了?”好像是对疾风喁喁低语一般,之后才阖目。
另一人又道:“是女人的!多么哀愁的声音啊。”
夜色完全降临之前,阿良满心都盘旋着疾风的一切。一想起不论是在比良,还是在八上城内,疾风对自己百般爱抚之后寂寞空虚的眼眸,她就感觉浑身骤然一冷,缓缓转身面朝天空睡了。她望着夜空,内心冰凉,很快就这样睡着了。
“是人的声音。”
黎明,她醒来。晨光白茫茫一片。起身时,竹梢簌簌滴下夜露。
“什么声音!”先头武士驻足细听。
朝武士们躺着的方向望去,竹丛纹丝不动。想是他们尚在酣睡。
那呼唤仿佛从山坡滚落下来,山谷间回声悠长。
她无意中望见竹丛远方的山脚下有大队武士蜿蜒前行。
疾风!
看不清是靠近还是远去。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是织田军进攻丹波的军队。
明智军的武士们又从鸿巢高地一步一步向下茶屋丸、上茶屋丸、中之坛、右卫门丸、三之丸等无人之城走去。先头武士来到二之丸高地时,头一回听到了人声。那是异样清脆澄澈的声音。
穿过大叶竹原野,走上小路时,看到山脚的先头部队,隔着十间远正朝这里走来。
八上城中横尸遍地。他们都不约而同切腹而死。昨日最后一场战斗延续终日。全部武士出城,到高城山山麓一带激战。因此城内并无战场。这些切腹的武士们在结束战争后乘夜回城,将生长于斯的高城山山腰作为赴死之所。丹波豪族波多野一门,与织田军历经数年交战,至此全部覆亡。
他们呼啦呼啦跑过来。阿良想,要是被他们抓住还是很麻烦,于是也跑起来。
最早入城的部队从神社跟前的道路往鸿巢的高地进发,登上险峻山道时,已是辰时 (八点至九点)。
“不能被抓住!”她嘟哝着狂奔。武士们跑累了,停下来。阿良也停下脚步。
八上城陷落第二日,明智军兵分几路,进驻城中。
武士们又追,阿良也跑。间隔似乎永不缩短。她想,要这么跑一天,那实在无趣透了。她偶尔也会停下,回身看看那队人马,企图引诱他们接近。但这样也无法排遣她满心的虚空。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