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件事要跟你说。那女子在芥丸高地等你。快去吧。”兵部静静道。
而在疾风眼里,仍能看出他在笑,笑得这样温和。
“女子?”
他问:“你还好?”兵部没有回答。温和的脸上含着笑意。他鬓发散乱,额头至脸颊一道深长的刀伤,满面血污。
“上次来的那个女子。你不要死,去见她。活下去,活下去——”兵部说着,向前倒下。他背后已被刀劈开。
他经过了漫长的过程,终于走近兵部坐着的地方。
“兵部!”疾风之介抱起他,脸贴着他的脸。这时,耳畔传来兵部游丝的声音:“真可贵啊,活着——”
他向三好兵部走去。但没有走出两三间远,就踉跄着倒下。他爬起来,不过两三间又倒下。回想起来,这场黎明即起的恶战,一直延续到秋暮将至的此刻。虽然没有受重伤,但实在太累了。
疾风之介摇晃着他的身体。但,此刻,三好兵部已停止呼吸。疾风握住他的手,手已经凉了。
从疾风站着的地方到兵部坐着的地方,一个人影也没有。方才还到处拼杀的武士们,似乎瞬间被一扫而空,眼中只见几户农家,苍白的行道树,还有几只栖在枝上的鸟儿。
疾风已丧失任何思考的力量。“活着很可贵。”他把三好兵部这句话记在心里。至于什么是活着,什么是可贵,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知道,丹波山中的无名老武士,此时此刻,在自己的身边,停止了呼吸。这才是事实。
他在混战中寻找三好兵部的身影。很快,望见半町远的前方民家,兵部正坐在院子里。那一幕竟十分宁静。背后是燃烧作鲜红色的晚云,兵部仿佛是走累了,要在地上坐一会儿,歇一歇。
疾风之介在三好兵部身边跪坐良久。他觉得只有这样跪着才舒服一些。当缓过神来,四围已被无边夜色包裹,一片死寂。
战场绕着高城山逐渐转移。当疾风来到西仓下首,以刀为杖支撑身体时,四处几乎布满敌军。
活着很可贵!
兵部希望与明智日向或泷川左近大战一番。但他肋下已受重伤,行走都相当困难,这愿望过于奢侈。
这句话,一时出现在疾风恍惚的脑海中。没有任何意义,很快又消失了。
次日天未明时,残存的数百名武士自鸿巢的高地杀将出去。佐佐疾风之介与三好兵部亦在其中。
但约摸过了半刻,三好兵部的这句话才产生了真正的作用,闪现在疾风的心头。活着原来很可贵啊!疾风心头顿时一阵剧痛。为什么没有告诉兵部,你的死,你的离去,也很可贵!
八月最后一日,最后一场大战。在此前夜,城内武士们都集中到山下茶屋丸附近,摆开别离的酒宴。
他说,活着很可贵。但他死了,为什么会这样?
继秀治、秀尚后,伊豆守波多野秀香掌管八上城。从夏到秋,在守城军与包围军之间进行了多番殊死拼搏。每一场战争后,城内兵力都会有所削弱。
疾风不管什么可贵不可贵,只是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
二
他站起身。一站起来,突然想到兵部的另一句话。阿良在芥丸的高地等他!
“好冷啊。”他打了个寒战。天已全黑,夜雾从公务所窗外漫入。他忽而觉得那夜雾的流淌也有声音。侧耳倾听,当然,什么声音也没有。
疾风为了活下去,为了与阿良见面,迈出脚步。他踉跄着,拖着灌铅一般沉重、失去知觉的腿,朝着恐怕已全军覆灭的城中走去。
也许会死吧。不过说不定也能活下来。虽然无论怎样都无所谓,但还是要努力活下去。看看这命运之河将流到何处,也是很有意思的。忽而想起阿良白皙的面孔。她正在后川的村中守候他的命运。不由感到前所未有的深情与悲哀。
三
前浮现出一条细细的河流。每临此境,他眼前总出现这一幕,仿佛是他命运的象征。这命运河流在这风云激荡中,流淌过无情,流淌过血腥的战争,自己也将随之流到尽头。
疾风之介来到芥丸高地,黎明已至。那简直是座空城。
疾风多少语含讽刺:“破釜沉舟,最后一战吧。”说着眼
昨日清晨至少尚有百余名武士住在这里,而此刻苍白晨曦照拂下的城寨,却浑如荒弃数年乃至数十年的废墟一般。
“当然。”他道。
哪里都没有见到阿良的影子。
疾风转头对兵部道:“明天要打仗吧。”
天一亮明智军就要进城了。因此疾风之介只好出城来到马厩,顺着三好兵部此前教给他的路线,穿过延绵群山,去往后川村。
“我就算了。”疾风答。一阵他自己也不明白的冲动令他高声狂笑。波多野秀尚与秀治都被骗、被杀害。明智光秀的母亲与几名随从也要丧命枪刃之下。明日八上城陷落在即,诸多丹波武士也将命丧黄泉。这到底是什么事!
尽管昨天登上芥丸时,已累得一步都走不动。但熟睡了几个时辰后,他体力有所恢复。虽然所受刀伤无数,但所幸都不是重伤。
“你去看看么?”兵部问。
遍地大叶竹高过人头,道路漫长无尽。疾风之介走了小半天。也许阿良昨天已经到芥丸找过他一回,没有见着面,又回后川了吧。无论如何,只要到后川,就能见到她了。
“比不杀好?!”疾风之介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阴霾。
他一刻不停,拖着疲惫的双足,向前行走。但走出很远也没有看到像村子的地方。走到山谷下,已经没有路。
“总比不杀的好。”兵部道。
他沿着谷中的河流继续行走。不指望找到后川村,只要能有个村子出现也好。从谷底走到山脊,发现一条樵夫走的小路,但已完全迷失方向。也许是朝南吧,他顺着这条路走下去。不知何时,周围又遍布大叶竹。
“杀死无辜老母与众武士,可平丹波武士之怒否?”
他一头倒在竹丛里睡着了。醒来已是黄昏。又一次睡过去。再醒来就是次日清晨了。
“现在,把人质全部押到茶屋台旁松林里,处死。”兵部下令。此刻窗外夜幕初降。
一睁眼,他蓦然一惊,抓住了刀。因为不远处有奇怪的声音。那呜呜的粗鲁的吼声显然是动物所发出。他在竹丛里弓着身子,但连一尺开外也看不清楚。他本想离开,但又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猛兽,看看长什么样子。
“上当了!到底还是上当了!”三好兵部满面血色全无,来到公务所向疾风传达这一消息时,疾风想,预料中的事终于还是来了。
疾风拨开大叶竹,朝声音的方向走出一间远。而突然映入眼中的不是熊,也不是别的什么猛兽,却是一个身高近六尺的壮汉。他倒在竹丛里,摊成大字,大口喘着粗气。
悲哀的消息并未至此停止。六月初四,抵达安土的秀尚与随从十三人被下令自裁。这一消息传到八上城,是在三天之后。守城将士闻此,实如晴天霹雳。
仔细一看,他身边摆着束起的长刀短刀,应该是个武士。疾风从上到下打量他,看到他双腿间有一只大包袱,于是走过去看。
失去主将的八上城充满不可言说的恐惧与不安。次日,明智军终于有消息传来,说秀治、秀尚两兄弟为会见织田信长,去安土城了。然而这一日傍晚,却又传来急报,说秀治在去往安土的途中,交战时所受重伤发作,已然殒命。
打开包袱,里头是二十来个饭团。饭量再大的壮汉也不可能一个人吃下这么多。
原意与织田军奋战到最后一刻的波多野兄弟应于当日返回八上城。而不知为何始终不见踪影。
疾风抓一个送到嘴里。又抓了五六个,回到刚才睡觉的地方,俯身大嚼。
四日之后,六月初二。波多野秀治、秀尚二人率随从八十余人,由千余骑兵护送至半途,朝本目城而去,与明智光秀会面。
“起来!”听到哪里有人喊。是从壮汉武士反方向传来的。随即,清楚听到壮汉打了个很大的哈欠。疾风从竹丛探出头,环视四周。五六人自竹丛中站起来,很快聚集到一处去。最后才是那壮汉武士从竹丛中慢慢走过去。
数日后的五月二十八日黄昏,人质一行来到城中。当日,城内在西仓上首堆满如山的柴薪,一旦发现人质有假,立刻烧死。就这样迎入了十来名男女。
疾风窥视这群武士,忽而大惊。在那并列一排的六位武士前面站着的人,正是立花十郎太。他在壮汉跟前显得有些枯瘦,但声音却很响亮:“饭团不是每个人都有的。抓住一个落难武士才许吃一个。这两天肯定会有不少逃难的武士。
翌日没有交战,而是公布了议和的内容。明智光秀以其母为人质送入八上城。波多野一方向织田军投降,领地完全交由光秀掌管。
你们好好盯着,不要杀掉,绑起来就行!”
当晚,白天打仗累坏了的武士们横七竖八睡在各处城寨的公务所内。这时,传来荒木氏纲作为使者上山的消息。这一次是千真万确的了。
这声音,以及说话时的姿态,除了十郎太没有别人。
第二天,与三好兵部的忧虑和疾风之介的担心都不同,激战从清晨持续到天黑。明智军渡过河,守城军士也出城迎敌,双方此消彼长,缠斗激烈。一天下来死伤惨重。疾风之介伤了手腕,三好兵部腿中流箭。
疾风之介霍地起身,大喊:“十郎太!立花十郎太!”
残酷,那真是太凄惨了。
众武士闻声齐齐转过脸。
疾风盯着三好兵部,像要把他吞下去似的。他听说小谷城陷落后,那些继承浅井家的人,连不懂事的孩子都杀光了。就是这样的时代啊。如果八上城的将士不明白这时代的
“我是佐佐疾风之介!”疾风自报家门,拨开竹丛,向十郎太走去。
说你傻,是因为怎么能信这种话?八上城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获救?”
十郎太呆立片刻,突然醒过神,大惊失色,后退两三步,猛然转身狂奔。
“不,很可能是真的。”兵部话刚落音,疾风就怒道:“可能是真的,真有这种事。因为丹波的乡下武士太好骗了!
“杀!杀了他!”他边跑边大叫。疾风也紧追其后。虽然
“别傻啦。”疾风之介脱口道。
不知十郎太为何看到他就跑,但对于逃跑的人,总有本能冲动要把他抓住。
“说不定敌方会提出议和呢。据说荒木氏纲正从中斡旋,要暗中派出使者呢。”兵部道,“不过即使是真的,条件也很苛刻吧。”荒木氏纲是园部城城主,明智光秀刚到丹波时就迅速投降了。
几个貌似十郎太部下的武士拔刀逼近疾风。那壮汉闪到跟前,疾风打掉他的刀,踢中他的肋骨。
“什么?”兵部问。疾风没有回答。他为这位朴厚的农家武士即将逝去无比可贵的生命而感到可惜。但他没有说出口。
第二个人挥刀横扫,但也被疾风从背后踹飞。余人见此气势,皆畏缩不前。
回头一看,是三好兵部,面上也有几分激动。疾风注视了他一会儿,低声自语道:“真可惜。”
“杀了他!杀!”十郎太在十间远的竹丛中探出上半身,大吼道。不过马上又躲到竹丛里去了。
“疾风,在这儿啊。”
他为什么要杀我?!
这样的场景,疾风很熟悉。和当初从小谷城上看到的完全一样。这正是陷落前的光景啊。
疾风哗啦哗啦走在竹丛中,仿佛游泳一般拨开竹枝竹叶,朝着十郎太藏身的方向而去。半途中,回想起在比良山时,阿良曾教过他如何在大叶竹丛内行走。
映入眼中的高城山山坡也完全变了模样。没有风,但山中丛生的树木却像被摇动似的簌簌颤抖。
“像野猪那样,闷头朝前,闭着眼,使劲儿跑就行啦。”
佐佐疾风之介在三丸下的小高地上凝望眼下展开的新态势。久违的紧张又出现了。他知道眼前这座丹波小城,正急速滑向悲哀的命运。城池沦陷在即,两千人生命 (算上各处城寨逃亡的武士,已接近两千兵力) 也即将消逝。
的确,阿良说完后,就在村中南面的大叶竹原野上如履平地似的狂奔起来。她那时敏捷的身姿,至今仍留在疾风之介眼中。想到这里,他也低头躬身跑起来。果然快多了。但却找不到十郎太。疾风跑了五六间,换个方向再跑五六间,再换方向。
波多野的将士们望着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山野,非常陌生。将平原一分为二的河流仿佛长带,仍如昨日一般静静流淌。但两侧空旷的河岸人头攒动,群马奔腾。连洒下的阳光都似与往日不同,有些凌乱地闪烁着。
他突然停下脚步,侧耳倾听。五六间远的前方传来簌簌声。十郎太的上半身突然从竹丛里钻出来。他朝疾风这边瞥一眼,又仓皇躲藏。
从八上城的高城山上望去,无数旌旗仿佛芒草纤细的穗子,在初夏日光中冷光瑟瑟。
“十郎太!”疾风大叫,穷追不舍。前方十郎太已露出全身,两手乱舞。
不足一月而已,织田军即以绝对优势横扫丹波方圆之境的波多野一族势力,仅余八上城一处而已。到五月二十日,明智军的桔梗家纹大旗已遍插山北平原,林立于八上城四周。
“十郎太!”疾风又喊,冲上前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
乘胜直指八上城。羽柴秀吉自西丹波进军,夺取冰上城,又得荻野城、久下城。丹羽长秀自能势口开进,攻得虎杖山、天王山、丸山、冈山诸要塞。
十郎太大概终于放弃,突然停止奔逃,道:“我、我那时,什么都没说!……你自己误会了!”又咽了口唾沫,“你、你别激动!听我解释、就明白了!”
明智新军首先攻下岭、沓挂、细野、西冈、本木等城。
疾风道:“我没有激动。”
三军齐发,转瞬包围以绫部、福知山、荻野、冰上、福住诸城为首的各处要塞。
“不杀了?”
明智光秀的大军从新自山城而来,羽柴秀吉从但马而来,丹羽长秀从摄津而来,分兵攻取丹波。
“杀谁?”
织田信长决定彻底歼灭丹波蠢蠢欲动的波多野势力,向丹波派出前所未有的大军——那是五月初的事。
“杀我!”
在积雪全部融化,丹波群山再度生满新绿之前,八上城周围笼罩着可怕的寂静。像样的交战也没有。包围八上城的明智军似有较大变动,已无攻城之力。攻城军队也不再主动挑事。如此情势,丹波波多野一族又渐渐活动起来,八上城与外界的联络也日益频繁。
“杀你?!”
是年,丹波一带下了两场大雪。第一场从年尾下到正月初五。积雪到三月末都没有融化,一片一片残留于高城山、弥十郎岳上。
“别、别杀我。你不杀我,我也知道你比我强一点。听我解释。加乃的事,听我解释。你就知道了。”
八上城在封锁中迎来了新一年——天正七年 (1579)。
而后十郎太泄气般一头坐在竹丛上,敞开衣襟,长叹:“啊,真是好风!”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