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抱歉。”疾风道。
白天可以好好带她观察地形,趁天黑逃出去。就是上次我教你的那条路!这段时间你的活儿我帮你替着。我去守卫处了。”
“抱歉?有什么好抱歉的!”那人低声哑笑道,“黑灯瞎火看不见模样,真遗憾啊。”语罢,转身离开。
“疾风,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当我不知道吧。明天一早,得把她送出城。”又道,“不,还是明天傍晚安全些。
疾风之介又登上那不高的山崖。阿良跟在后面,攀着树枝爬上去。夜里看不清这是在哪里,只见崖上有一间小屋。
“石墙啊……是鸿巢的石墙么?”不知是惊讶还是叹息,他长长吐了口气。
推门进屋,疾风之介将门闩好。
“爬石墙翻上来的。”她答。
有炉子,火苗跳跃,温暖地映入她的眼中。
不久,和另一位武士一起回来了。那武士道:“你这下多了个累赘啊。”又朝阿良这边问道:“你到底怎么来的?”
“这里是北边的守卫台。”疾风之介刚开口,阿良就道:“再也不要去哪里啦,疾风!”她直直立着,灼热的眼神死死盯着疾风,一刻也不离开,朝前走了两三步,“哪里都不要去了,疾风!”眼神无比执着,不容一丝敷衍。
他拨开繁密的树丛,一阵枝叶摩挲,爬上横贯的小道。
“我哪儿也不去。”仿佛被阿良的眼神所压倒,疾风道,“城陷之前我都得在这里。不过城里不许有女人,这是规矩。”
不过,当感觉到疾风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抚慰她时,她终于乖顺地松开手。
“不要紧。不让待在城里,我就在城外等着,等到城陷。”
他的话令她很害怕。很想让他收回。所以仍然抱着他的脖子,拼命将脸贴在他的胸前。
“那恐怕要等好几年。”
阿良为疾风的离开而十分不安。无论如何都不要松开搂紧他的手。
“没事,那就等几年。”
走出二町远,就把她放下来:“在这里等着。”
“城池陷落时,恐怕我疾风之介的性命也不保了。”
略作休息,疾风复将阿良如方才一般抱起来。这一次没
“没事,那时阿良也不会苟活。”
山坡右边也许有马场,黑暗中传来马嘶。一会儿又听见马匹互殴的响动,有些森然。不过很快安静下去。又是一片死寂将他们包围。
至此,疾风不再说什么。二人对立,短暂沉默。
走下很陡的一段长坡。半途疾风之介抱累了,将她放下来。她的手仍搂着他的脖子。
突然,疾风叫道:“你太傻了!”但当阿良意识到这喊声中除了爱意并无其他,迫切激烈的目光渐渐变得温柔沉静。
道路起伏。树枝偶尔掠过她的脸与手。她双手一直轻轻攀着疾风的脖颈。有时会稍稍用点力,确认这个抱着自己的人没有离开自己。
而后低语:“疾风!抱我……我要倒下去啦……”
不过是她眼中溢出的泪水将零星几粒模糊成一片星光海洋。
“倒下去?!”
叫她不要出声,她就没有再开过口。等他允许时再说话吧。夜空星海浩瀚,璀璨无数。但其实并没有那么多星星。
“真的站不住啦……疾风,抱我……”
她被他双手轻轻抱在怀中,恰能仰望夜空,在他怀里安稳地躺着,摇摇晃晃往前走。她恍恍惚惚,任由他抱着。
疾风的手刚碰到她的肩,她就在他臂弯中瘫软下去。他低头看她,她确如自己所说,已然不省人事。
她被他抱起来。
三
“不要出声。”这时,疾风掩住她的口,几乎令她无法呼吸。但仍然不失温柔——至少在阿良看来是如此。
阿良醒过来,并没有过去多久。她躺在草席上,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的草鞋已被脱去,看到围炉边坐着的疾风之介,火光将他的脸照得通红。
阿良双手试探着去抚摸疾风的身体。双手、胸口、肩膀、脖颈。待到抱住他头时,她终于开口道:“啊……抓住了。疾风!”山呼海啸的呜咽吞没了她的身心。她再也不想失去他,死死抱着他,贴紧他。疾风!疾风!她终于抓住他,她的爱人。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她一时没有作声,静静躺着,痴痴望着疾风的身影。她想,也许这就是幸福吧。在没有别人的屋内凝望他的身影。
二
他哪里都没有去,脸朝着自己,坐在炉边。
浑身颤抖不已。她已经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身体。
她突然禁不住叫了一声。疾风之介投在地上的影子也闻声一动:“你醒了?感觉如何?”
她再也无法发出任何声音,也再也无法朝前迈出一步。
“已经没事了。”她说着就坐起来,轻轻晃了晃头,双手扶颊,意态轻闲。脸上有细砂落下来。她发现自己的手和脸有些脏,便问哪里有水。
“是阿良?”是疾风的声音,除了他还能是谁!就在近在咫尺的黑暗中。
“渴么?”
“疾风!”阿良朝黑暗中静静唤了一声,默默等待他的靠近。
“我想洗脸。”
疾风起身,来到窗户稍左侧的门边。很快,门打开了,疾风修长的身影沐着屋内的光线。少顷,门又掩上,他的身影再度被黑暗吞没。
“外面有水,我帮你打来。”
“疾风!疾风!疾风!”她已半是呜咽。
“不要啦,我自己去。”她拉开门闩,朝水声潺潺的方向走去。外面比之前稍稍亮了些,周围物事从黑暗中略微浮现出一点轮廓。她怔了怔,心想天大约快亮了。仰头一望,天上只有一点微光。月亮还被薄云覆盖着。
“疾风!疾风!”她大喊着。疾风之介静静收刀入鞘,这才将视线投向窗外。
她洗净手足,梳理长发,将衣裳沾染的尘埃拂了又拂。
“疾风!”她不管不顾大声叫道。
而后在屋外立了一会儿。因为她想,月亮会不会从云中出来一会儿呢?如果出来了,她想借竹槽的水光照一照自己的容颜。
佐佐疾风之介!虽然如此憔悴,但绝不会看错。那个她从未有一刻忘记的疾风之介,那个丝毫没有变、依然无限温柔、无限冷酷、令她神魂颠倒的男人,正端坐在那里!
眼前一浮现那女子——被自己抛弃在竹生岛的加乃——
此刻,阿良突然脱口叫道:“疾风!”疾风,这个人正是
优雅的姿容,她就很不安。但再一想,自己比那厚颜无耻的女人要白一些,就稍稍平复了心情,回到屋内。
而后,他又将太刀高高举起,大力劈斩。
炉火上吊着一只锅。
她又一次从窗外悄悄朝里望。那武士端坐在被褥上,单手执太刀,双目微阖,一动不动。蓦地又低吼一声,拔刀出鞘,好漂亮的居合斩[1]!
“饿了吧,快吃。”疾风之介边吃边道。围城以来粮米匮乏,只有煮点米粥。那粥里也不知放了什么,不过大概有肉,米汤表面浮着几星油花。她喝着粥,不一时就看一眼疾风。确定这人正是疾风无疑后,她又安心喝粥。
原以为屋子里没有人了,但一角的被子里突然有一个武士站了起来。
关于加乃,她只字未提。虽然她很好奇。但想到疾风之介不知会作何反应,她就害怕了。还是不说为妙。
也许是方才的箭书使原先睡在这里的武士们都纷纷跑出屋子。这里似乎是武士们的守卫处。这时,她突然弯下腰。
“你这傻瓜。”疾风望着阿良,道。如此温柔、如此令她心魂摇荡的言语啊。
她弓身悄然潜到窗下,静静窥向窗内。是一间没有屏障的宽敞屋子,地上散着十来条被子。
“喝么?”定睛一看,疾风之介把碗送到她跟前。
又拐过屋子一角,看到一束明亮的灯火投射于不远处的地面,照见几树鲜亮的枝叶。这灯光来自屋子的窗户。
“我喝呀。”她一口饮尽。喉咙到胃突然渗入一股火辣辣的灼烫。
“在这里!这里!”“找到了!”身后一片嘈杂。阿良蹑手蹑脚继续往前走。
“怎么一口就喝完了?”
无论来者何人,都不能被对方发现。
“不可以吗?这是酒?”
阿良沿着墙角左拐,朝武士们靠近的反方向偷偷溜走。
阿良还没有喝过酒。父亲藤十绝不许她沾酒,弥平次平时也只是自己喝,一口都不给她。她平生第一口酒不是来自别人,而是疾风给她的。想到这里就很喜悦。怎么有这样温柔体贴的人呢?
远不止五六个人的动静,而是一大群人。
“我还要。”
“到底射哪儿去了?一定嵌墙壁上了!”
“不给啦。”
“是为了明天的总进攻吧!”
“我想喝嘛。”说着阿良又一口饮干。
“声音真大!我睡得好好的……”
“真是太傻了!”疾风又叹了一句。
“装在箭筒里射过来的!”有人道。
“再说一遍。”
此时,右侧黑暗中,跑出大群慌乱的武士:“箭书么!”
“什么?”
她爬过去,摸了摸面前的东西。手心感到木材的纹理,是一面墙板。她双手左右试探,发现这是屋子的一面墙。
“刚刚你说的。”
可还没走出四五间远,她突然被什么东西迎面一撞,飞出去好远,狠狠砸在地上。
疾风之介没有再说,而是一把抓起她的手,朝自己怀中拉去。方才一直清澈的、安静的、满含爱怜的眼神,突然被涌起的情欲取代,缠绵、潮湿、晶亮。呼吸也急促起来。
她一跃而起,虽然不明就里,但知道周围有变。并非有意如此做,而是条件反射似的跳起来狂奔,完全没头没脑。
阿良记得这眼中的光亮。多么激情热烈的目光!就是这充满魅力的目光,燃烧她、令她舍弃生命,也丝毫不会后悔。
突然,头顶上飞过两声异响。随即不远处传来墙板破裂的怪声。
然而,阿良也记得,与比良山中清晨冰冷的空气一道,这眼中烈焰冷却后的孤寂与凄清。
嗖!
“以后,我再不要看到你以前那种冰冷的眼神!”她说着,不顾一切紧紧搂住疾风厚实的胸膛,“抱我!”
她不时提醒自己,这样不行。必须再努力一把。可是深浓的困倦令她渐渐失去知觉。
她感到一股无比热烈无比甘美的力量拥紧了她,足以融化她每一寸肌骨。“给你!我的生命!”她低低呻吟着,烈火燃烧般。这是她意欲侍奉爱人而发出的呼喊,是完全忘我的对神明的祈祷。很快,她大幅向后仰倒,浑身颤抖,朝着铺满彩虹的深谷坠落下去。
她闻见泥土的香气,颊上感觉到地上的湿气,强烈的睡意向她袭来。
次日黄昏,阿良走出小屋。走出小半町,又折回来,推开屋门:“疾风!”
当她攀住最后一块岩石,半个身子终于翻上高台时,已快耗尽最后一丝气力。她一头扑在地上,很久过去后,下半身仍一动不动悬在石墙外。
疾风端端正正坐在炉边:“路上小心,去吧!”
她也许已呼唤了他几十遍。而石壁的巨石却仿佛永无尽头。她就在这无止境的重压下一步一步,继续攀爬。
她掩上门,又走下昏暗的山坡。但没走多远又一次转身回去,推开门:“疾风!”
事实上,每当她觉得难以为继时,都会喊出爱人的名字。但对方没有回应。但这时,她眼前却浮现出疾风的面孔,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眉眼、鼻唇、略显严肃的双颊,仿佛触手可及,就在面前。
“走到有两棵杉树的地方,别迷路啊。到了后川村,就去找叫左近的人家。记住,叫左近。”
如果此刻有人看到她的模样,定会将她气若游丝的呼唤当成临终最后的叹息。
她又关上门。
也有悬在半空却找不到下一处踏足之所的时候。她就屏息凝神,喃喃低语:“疾风!”仿佛疾风就在她面前,这样悄声呼唤。
走下山坡。途中第三次停下脚步,第三次转身回去。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再开门。而是绕屋一周,又像敏捷的猿猴般飞奔而去。
她心里什么也没有。只是在岩石间寻找何处可供攀援,确定何处可以踏足、支撑全身重量,竭力向上爬去。
她飞奔在昏暗的山道。不能再回头,所以才狂奔不已。
阿良已完全不知此刻自己在做什么。她身后是墨黑的虚空,前面是巨大的石壁。
不顾脚下的山石树根,在初起的夜雾中奔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一
[1]瞬间神速拔刀法。屈单膝迅速拔刀杀敌的武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