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沿着城下的山麓缓缓延伸,弯出很大的弧度。阿良顺着河滩又走了一段。突然,远处传来一声:“站住!”她一惊,停下脚步,看到对岸有几个武士涉水跑来。当头一个问:“你去哪儿?”阿良也不害怕,只觉对方十分碍事,恨恨睨着他们:“你管我去哪里?”
脸颊的线条变得僵硬,天生白皙的肌肤全无血色,眼中潮润,似乎总含着眼泪。失神的黑色眼眸如此呆滞。好像那个曾在比良山中疯狂追寻疾风、在山谷间狂奔的阿良。
对方怒喝:“什么!”一看阿良的脸,又被她的美貌一惊,倒退了两三步,“你是哪个村的,报上名来!”
“我的生命!”阿良喃喃。此刻,她已不是平时的那个阿良。可能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变化。
“我没空,给我让开!”阿良朝围过来的武士们瞪了一眼,武士们似乎也意识到他们遇上了意想不到的、难以对付的对手。
好像是。顶端还饰有金属,时不时在夕阳下闪着冰冷的光芒。阿良想,疾风就在那里吧。他在那里呼吸、思考、言语。那温柔有力的眼神,他的嘴、脸颊、手臂……总之,他就被困在那里吧。
“这人很可疑!抓起来!”有一人气势汹汹道。可是没有人对这位美人动手。他们都有些胆怯。终于有一人深吸一口气,缓缓问道:“你要去哪里?”
定睛一望,北侧城门旁立着什么白色的东西。旌旗么?
“城里。”
说是被明智军包围了两三层,但阿良望了望,也没有看到什么。这险峻的城楼就是八上城啊!她立在河滩上看呆了。多美的山,多美的城池啊。丹波无比澄澈苍蓝的天空下,静默的,略显凄凉的城池啊。
“城里?!抓起来!”又有人叫道。依然没有人动手。
中。浓荫遮蔽下,可以看到石墙、城门与望楼。这必是八上城无疑。
“去城里干吗?”
阿良站起身,在铺满碎石的河滩上摇摇晃晃走着,不久,右边自山谷至山巅平地拔起的高耸城楼的一角映入眼
“我要去见一个人。就这样,快让开!”
“唉,是个疯子!生得这么好看,太可惜了。”方才那个跟阿良说话的男人,一脸不该跟疯子交流的神情,继续干活了。
“你不知道我们是谁吗?”
男人们不再说什么。他们也发觉阿良美丽的脸上闪闪发亮的眼睛似与平常人不同。
“明智大人的手下?”
“不管城是不是被包围了,反正我要进去。”她道。
“你还知道啊!好了,抓起来!”但这次和刚才一样,说话的人和别人都不动手。
近江的天空十分宽广。许是因在山城,丹波的天空这样狭窄,却又如此高远,比近江的天空更加湛蓝清澈,深邃无穷。
阿良站在那里,河风萧瑟,感觉极为寒冷。衣摆被风掀起,她去抚平时,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饥饿与疲倦席卷阿良蜷曲的身体。她单膝跪在河滩上,轻道:“让我走!”眼前突然一黑。
黄昏天空中,几团洁白的云朵似动非动缓缓朝北而去。在近江不会有这样的黄昏。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轻软的云铺满天空。
恍惚感觉有人从背后抱起她,让她喝一点河水。又被
阿良在岸边的石头上坐下,奔波一日的疲倦袭满全身。
武士们扶着,渡过浅滩,再走一段,爬上田埂,在竹林旁的小道上走着……像梦一样。
可别乱说啦。”那男人五十上下,看起来很老实。
在一户农家土间的草席上,阿良睁开眼睛。她并没有睡熟,只是从朦胧的梦境回到现实。清醒过来后,她蓦然从席子上坐起来。
“别说这不着边际的啦。那样马上就被抓住,枭首示众。
虽然是一户农家,但屋里全是武士,约略十来人,横七竖八挤在有地炉的屋内,正在吃饭。再仔细看,他们勉强保持着一点秩序,分两排坐着,正埋头大吃。四周充塞着男人的气味,油脂与尘土混杂,热烘烘直发闷。
“怎么也不能进去么?”
土间入口站着的一个武士看到阿良支起身子,喊道:“喂!”坐在屋中最上首的头领模样的老年武士道:“既然醒了,就把她押到守卫处旁的小屋去吧,好好审问。”
他说,八上城的高城山已被明智军围了两三层,想要进去是不可能的。就连高城山山麓一个小村庄也被包围,与外界断绝了联系。
于是阿良被带到据此约半町远的一间农家小仓库,门前点着篝火,五六个武士席地而坐。
“这样啊,恐怕不行哪。我们有儿子也有亲戚在城里,但都见不着。近江的大军把城围得死死的!”那人叹道。
她没有挣扎,走进那间小屋,坐在席子上。
“那个人正在守城!”阿良道。
“哎,我饿啦。”她对押送自己的年轻武士道。
“要找人?那一定是波多野大人那边的吧。”
“别妄想啦。”虽然这么说,那武士不久还是给她拿来一碗泡饭,“快吃!”
“要见一个人。”
“把我关在这儿做什么?”阿良问。
“城里?!”对方惊叫,“去城里做什么?”
“做什么?也就是审问一下。不过要等明天啦。”
“要去八上城。”
“为什么呀,我想早点儿问完早点儿出去呢。”
“你要去八上什么地方?”一人问。
据说负责审问的队长现在奉命到半里外的寺庙去了,恐怕不到半夜赶不回来。
岸上有五六个农民模样的人正在滚石头。阿良冲下去问道:“快要到八上了么?”突然出现这么一位美人,又这么劈头一问,男人们都大吃一惊。
“太讨厌了。”
越过飞曾山山顶,在起伏的山道上走一刻工夫,就到了平坦的大路,那里有一条大河,两侧是宽广的河滩。
“你死了这条心吧!老老实实睡这儿!只要没什么可疑的,明天早上就放你走了!”这年轻武士言语虽然粗暴,阿良却觉得他心底还算温柔。
二
三
阿良稍事收拾,以防万一拿了土间一把长枪,乘夜出门。
这一夜没有审问。
很快一片死寂。
也许看她是女人,看守也不是很严密。不管有没有她在,这群武士的任务也就是整夜不眠而已。中庭燃着篝火,总有几人或躺或坐。只有阿良去方便时才有一人跟在后头。
声,四下作鸟兽散。
她躺在草席上,心里盘算着一定要从这里逃出去。如果明天被审问,总觉得反对自己不利。而且,疾风所在的八上城已近在咫尺,却要在这么个地方白白浪费一夜,实在不能忍受。
“你们在干吗!”她哗啦一声推开窗板,男人们惊叫一
夜深时分,她打开小屋的木门。寒冬冷月,一地严霜。
阿良想,万一有什么事,才不怕这群胆小鬼呢。
即将熄灭的火堆旁,两个武士睡得死沉。其中一个就是之前给她送饭的年轻武士。她蹑手蹑脚避开这两人的腿,穿过前院,躲开门前的石阶,弯腰从篱下钻过,跳到三尺之下的田地里。
阿良站起来,推开窗户一条缝隙,看到一人手执猎刀舞了一通。另三人在一旁看着。月光满地银白,只有男人们漆黑的影子。
田野的前方是白色的河滩。白天度过的一丈余宽的大河在当中流过。虽然是夜里,也能看得很清楚。阿良知道暴露在月光下很危险,但河滩上连一棵藏身的树木都没有,只好横下心弯腰往前去。跑出五六间远,停一停,又跑开。
“到时候再说。”
突然,肩头掠过一支箭。她急忙伏在地上。回头一望,十来个人影从高处跳下来,在河滩四散开去。她又狂奔起来。跑下河滩,冲进河流,溅起的水花被月光照得雪白。河流很浅,但十分湍急,很难行走。
“把她干掉吧,奶奶的。”一人道。另外三人阻止道:“要是遭报应怎么办?”
几支箭刺在她前方一二间远的水中。她想,千万别射中!
半夜,她被什么动静吵醒,屋中男人都已不在。窗外传来人声。
她穿过河流,半町远的上游,一位骑马武士几乎同时过了河。阿良停下脚步,马蹄踩着石子的声音渐渐靠近,在阿良身边停住。那武士下马道:“站住!”
炉边躺着的一个男人站起来去关窗,将吊窗弄得很响,瞥了眼躺着的阿良,敲了敲窗户:“你出去时,就从这儿走吧。”
阿良突然朝武士胸口狠狠一撞。武士大叫一声,手里还握着刀,直直摔下。阿良向后一闪,那武士就扑倒在地。再看河上,几个人正朝这边冲来,又飞来几支箭。
“把窗户关上好么?”她道。
有一支射中马臀,马吃痛长嘶,朝河流下游拼命狂奔。
明天就要到八上村了。那个有疾风在的村子,对她而言,却是忧伤多于喜悦。也许是月光过于寒冷,她的心里也一片冰凉。
她冷冷看着这一切,仿佛在看与现实无关的梦境。很快,又没命跑起来。跑过河滩,越过田埂,冲向左边山坡的竹林。
月光从窗户缝隙内洒入,撒在她上半身上,凉意沁人。
钻进竹林,她才松了口气。不用担心有谁追到这里来了。四周一片竹叶婆娑的清响。她这才知道正在刮着大风。
这一夜,阿良睡在那仅有一间小屋的角落。
右脚脚趾很痛。用手一摸,一脉冰凉。不知是在河滩被划破,还是在竹林被划破,有几根脚趾在流血。
“吃吧吃吧,不必客气,吃吧。”其中最沉得住气的人道。阿良有些不明就里,在土间的水盆了洗了手,在门边坐下:“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将锅中煮着的肉与蔬菜盛到碗中,狼吞虎咽。男人们观察了她一会儿,而后将信将疑靠近她。
她走出竹林,在路边揪了几片杂草擦拭伤口。而后,走上顺着丘陵的山道。
“要是狐狸又怎么样?”阿良说。一人哎呀大叫一声,两手乱舞。
山阴小道如此幽暗。
阿良走近,四个男人不约而同弓起身子,其中有一人大声呵斥:“你是人还是狐狸!”
四
“给我吃点儿东西吧,出多少钱都行。”她道。
路上长满大叶竹,一步一滑,很危险。山坡陡峭。
阿良瞥见炉上锅内煮着热腾腾的东西,想到只是几个时辰前在那群怪女人家吃过一点饭团,腹中饥饿无比。
爬了一町多远,面前突然出现一道结实的木门。她最初以为是门,但并不是。前面已经没有路,到这里完全截断了。
“还是算了吧,我是为你考虑。”又一人道。他在炉火的光亮中盯着阿良的脸,表情奇怪地扭曲着,过一会儿粗声道:“你不会不是人吧?”
两边是深不见底的山谷,无论如何都无法继续攀登。
“是的,我想住一晚。”阿良答。
她呆呆立着,周围只有无边暗夜。没有办法,只有折回。这时,传来厉声呵斥:“谁!”下面走上来两三个武士。
屋里有四个四十多岁面目狰狞的男人围炉饮酒,其中一人警惕道:“你说要借宿是吧。”
“我要去见一个人。”女人的回答令对方一惊。
第二夜借宿的人家全是男人。说是家,其实不过一间徒有虚名的小屋。仅仅因为住在那里比露宿野外要好些,阿良才去求宿的。
“见人?!见谁?”
隔壁又是此起彼伏的诵经声。阿良受不了,叫了声“够了!”但那怪异的声音并未消停。她只好放弃,想起那个被自己扔在竹生岛、极为拿腔拿调的女人,不知后来下落如何?想着想着,终于睡着了。
“佐佐疾风之介。”
……要是我,最终还是会把加乃推下去吧……她想。
“疾风?!哦哦,那个很厉害的年轻武士吧。”对方又问,“不过,你到底从哪里来?”
阿良心道,这家人太可怕了。但却道:“如果是我可能也会这么做。”说罢回到自己房中。躺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睡着,心头盘旋着疾风和加乃的事。
“从近江来。”
“今年春天,招了个女婿。不过很快也把他推山谷里去了。”这位母亲道。
“近江?!”对方沉默片刻,道,“实在抱歉,此处把守甚严,谁也不得半夜进城。而且这里是芥川恶右卫门的寨子,那个年轻武士不在这里。”
“那个年轻女人也杀人了?”阿良很吃惊,望着那正在熟睡的、与母亲容貌非常相似的女孩。
“那疾风在哪里?”
听这妇人絮絮叨叨半天,才知道这家四代女人都各自把有外遇的丈夫杀死,扔到山谷中去了。
“鸿巢寨。”
“什么啊,那倒没有。”
“从这儿怎么过去?”
“一下子全杀死了?”
“你得重新下山,沿着山脚走上几町远,从神社那边再上去。但是,我得告诉你,女人是进不去的。”那武士在月光中细细看着阿良,“武士的妻子,不要忘记应该谨言慎行!
“都是在外面乱搞。”
请你多多保重——回去吧!”
“为什么杀死?”
只有最后一句,他语气很严厉。阿良顺从地转身而去。
“我们的男人都是被我们杀死的,所以会显灵。”
武士的妻子……这陌生的形容突然令她浑身一震,说不清是什么原因,身体都酸软起来。武士的妻子!说得真好啊。
“什么原因?”阿良眼睛发亮,她从小就爱听鬼故事。在比良山中,她常常缠着父亲和村里人给她讲鬼故事。
但武士妻子要谨言慎行之类,她没什么兴趣。如果不相见就回去是武士妻子的谨言慎行的话,她才不要呢。现在她必须尽快见到疾风,这是她唯一要做的事。
“有原因的。”
武士的妻子!武士的妻子!这称呼出乎意料地在阿良耳畔反复响着。她依言下山,沿山脚平坦的路走下去。
“为什么会显灵?”
渐渐道路两侧出现人家。她叩响一户,想问鸿巢寨怎么走。不过没人应声。她推了推雨窗,很容易就打开了。但刚跨进一步,久无人居的人家特有的悚然寂静迎面扑来。
“是的。”
她又敲响一户人家,又无人居住。接连一两町的村落都没有人居住。死寂村庄的尽头,有一处神社。她爬上旁边的山路。
“显灵?鬼吗?”
和之前的路不同,这里没有大叶竹。只有四下乱滚的山石,坡比之前更陡。走了小半刻,都是被灌木遮蔽的小路,阿良有些发怵。突然,她停下脚步,面前突然有一座大木门。又是一声大喝:“站住!”肩膀立刻被人粗暴地抓住了。
那女人扯一扯睡衣的前襟:“孩儿爹爹要显灵呢!”
“什么人?”
“喂,大家都起来!”她忍无可忍来到隔壁,摇醒那个模样丑陋的中年妇人:“你们到底在干吗?都叫得这么难听?”
“我想见佐佐疾风之介。”
半夜睁开眼,隔壁四人又开始念佛,一声高过一声,吵得阿良无法入睡。
“疾风?!不认识!不过女人一概不得入城!明天来还有可能见上一面。半夜三更在这里转来转去,要被砍头的!”
女人们一有空暇便念佛不止。只有需要讲正事时才停止念佛。而只要有一人开口,其他三人便斥骂不绝,一家关系极为恶劣。阿良但求一餐饭,一张床,也不在意这些。
说着狠狠推了把她的肩膀。
第一晚借宿在山中一户人家。家中四人全是女人: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奶奶,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婆婆,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一位十六七岁的女孩儿。
“哪怕看一眼也好,我今晚就想见到他。”
十三四里的山道,若在平时,阿良不过一天工夫就能走完。而这次她颇为谨慎,路上歇了两夜。
那武士闻言即笑:“想看一眼?也是啊!明天要打仗,说不定明天就见不着了呢。”他颇有些幸灾乐祸,“实在不好意思,你还是回去吧,回去!”最后一句也粗暴地吼起来。
“无论如何,我都得走啦。”她对大夫抛下这句话,第二日果真从龟山的旅店出发。走了几步,发现腿似已痊愈。她顿时觉得这么长时间都被那位老大夫骗了。
哼,说什么呀!怎么可能回去!阿良心道。但面上却很
三月以来,阿良闲居于此。到了九月,寒意已初露端倪,她再也忍不住了。
顺从地转过身,走下半町远,从没有路的右侧崖面慢慢探下身。她紧紧抓着灌木的树枝,一步一步往下滑。她打算先到谷底再爬上去。因为方才已瞧见城门右侧有一条几丈长的石墙。
“你这样走不出一里呀,不相信的话就走吧。”听医生这么说,她也不敢再强求。而且听人们说,龟山到八上的路极为难走。要翻越几座山,跨越几座山谷,根本没什么像样的路。
她攀上谷底干涸的河床,走到遮蔽鸿巢高地北方的石墙下,又过了半刻工夫。
阿良几次想离开龟山,但腿脚实在不便。
夜已深,月隐于层云,四周阒暗。她爬上石墙一角。如果半途摔下去,一定会粉身碎骨吧。但想到疾风就在这高墙之上,她就无所顾忌了。
虽然带够了盘缠,无甚可担心。但想到不能即刻赶往疾风之介所在的丹波,而要在途中白白耽搁数日,她就耐不住了。
她一步一步踩实,一点一点爬上石壁。
她在老之坂的山中摔伤了膝盖,也许那时弄伤了关节。
月亮曾一度钻出云层,照见阿良眼前的石壁一片苍白。
从坚田翻山,一路朝京都的白川走来。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到京都,但只能斜穿城市而过。渡桂川,经下桂,过冢原、沓挂、老之坂等艰险之地,一路风餐露宿,无暇休息,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很快抵达龟山。但到龟山当晚脚就开始疼痛。
她回头往下看,数丈高的石墙仿佛正等着吞没她。抬头一望,又是数丈高的山崖压顶而来,仿佛在嘲笑她的痴心妄想。
阿良扭伤右脚,在龟山的旅店躺了近三月。
她满心绝望。像壁虎似的死死抱住一块大石,歇了会儿。月又隐入云翳,她手脚并用,继续向上爬。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