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乃立在岸边,她再不敢和十郎太一起乘船。若是疾风再出现可如何是好。
十郎太心道事不宜迟,急忙应声,也不看加乃一眼,立刻上了船。
“快点上来吧。”十郎太站在船头,伸出两手,欲迎加乃上船。瞥了眼她,心道果然还是不行。他顿时害怕了。如果加乃这样转身就走,岂不因小失大。他只好又下船,回到岸上:“我去那条船。”小声对她道:“求求你,别走。”又道:“啊,真是好月!出发吧!”说着挤上那条坐满同伴的船。想想舟祭那时的事,就觉得现在加乃的冷淡也是情理之中。不过想想那时,眼下这点事算什么!
“不,哪有什么麻烦呀。恐怕是我麻烦你呢。”老师傅自己先上了船,招呼十郎太上去。
加乃与林一藤太的船先驶了出去。
至于是什么麻烦,自己也不知道。
十郎太命船家尽可能靠近前面的船,又没好声气地对手下说:“你们给我靠边去!”他想,要是不带他们来就好了。
一藤太,想求老人从中周旋,“我绝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不过有三五个手下也可昭示他的地位,到底还是带来的好。
十郎太闻言慌道:“我不能和你们一起吗?”说着望向林
“你们尽情喝吧,痛快吧!”他对手下道,“我就不喝了。”
“请……让我和师傅一起乘这条船吧。”她道。
驶到湖心,两船并排时,加乃道:“真美啊。”
但是,绝对不会和他一起乘船。
林一藤太也道:“啊,月亮真好。多亏您,才看到这么好的月亮。
仔细一想,他对自己的执着也实在可怕。他不把妻子接来,是为了安心备战么?如果不是,那这位年轻武士就是真正迷恋着自己吧。如此,也实在再难从心底恨他。
十郎太也得说点儿什么:“湖上的明月啊!”他想再说点儿动听的话,但什么也想不起来。
舟祭之后,加乃对那虽然纯情却死缠烂打的立花十郎太绝对没有一句承诺。一想到舟祭之事,即对他的所为憎恶不已。可是那之后无论怎样拒绝,他都不退缩,依然坚持过来。她也没办法表现出多么强烈的恨意。
也许在他心里对赏月是颇为不屑的吧。每晚都升起的月亮,有什么值得煞有介事泛舟欣赏呢?月亮又不会改变。
今天出门前,她还犹豫不决。湖上赏月确然清美,可一想到那些,就怎么也提不起兴致。
不过,虽然不能同舟,但可在加乃旁边同沐月光,倒也甚为舒畅。
她并不喜欢船。舟祭那晚与疾风相见,又失之交臂,正是乘着船。后来又遇到那来历不明的美人强盗,经历了诸多恐怖,又被孤身一人抛在竹生岛,还是因为坐船。
“今年的月亮比去年的更美呢。”加乃道。
“让你久等啦。”加乃道。
“前年的月亮也很好,不过还是今年的最好。”十郎太道。
当林一藤太与加乃的身影出现在通往码头的小路上时,十郎太双眼一亮,吩咐船头:“快准备!”立刻跳上船,想想又回到岸上。
“前年下雨了。”
林一藤太对十郎太印象颇佳。每次造访林家,十郎太都不忘带来足够的礼物,给老磨刀师留下一个单纯、热情、真诚的丹羽家家臣的印象。
“是吗?”十郎太也不觉吃惊。他对这些事本就不关心,只是一心想着如何换到加乃的船上去。只要过去,加乃就逃不掉了。
加乃的这句回答盘旋在十郎太心上。他担心只邀请加乃一人会让她对周围有所顾忌,因此也请了林一藤太。
“船家,把船靠近!”他吩咐道。两船船舷并拢时,他飞快跳到了加乃的船上。
——我也许能来。
两艘船彼此剧烈摇荡。
许久都不见加乃与林一藤太过来。已经过了小半个时辰。十郎太只好把自己的幸福时刻向后延。他极为耐心地站在岸边,盯着往来的船只。
十郎太见情势已定,便一脸傲然,坐在加乃与一藤太之间。
“再等会儿,一定会来的。”十郎太对身边站着的船家说。他雇了两艘船,一只已满载他从佐和山带来的五位同伴,另一艘是想与加乃、林一藤太共乘,现在还空着。
不一会儿,他悄悄瞥了一眼加乃。加乃抬头望月,面无表情,冷冷道:“这一回,您没有落到水里呢。”
十郎太在版本的码头挺胸立着。那身影虽是昂然,却又令人感觉悲凉。湖上有许多赏月的船只。
这话在十郎太听来实在太讽刺,太尖刻。但他也不好说什么,只有把加乃的话当成耳旁风。他已经很擅长如此。
二
一藤太独自啜饮。
“明天雾也很大吧。”疾风之介想在这洞悉一切的中年武士跟前掩饰自己的内心,找了个话题。
加乃渐渐看透十郎太的用心。很后悔自己不该出来赏月。她已经没什么心情和十郎太一起看月亮。欹过身子,后背斜对着他,凝望皎洁月光照拂的湖面,觉得有一些寒意。
兵部所言,只有年轻才会有的痛苦。在这痛苦中,他忽而想到,加乃会不会也抬头看着这月亮。琵琶湖上,她是不是正与十郎太二人并肩看月?
离这条气氛怪异的船不远,十郎太手下那条船紧随其后。十郎太不在,那船上越来越热闹,又笑又唱,沸腾不已。
疾风之介平息了一时的激动,抬头看月。也许正如三好
三
“不,不必介怀。我只是猜的,也许说错了。不过,应该有九分对吧。唉,不要紧。我只是忽然觉得你这么死去太可惜啦。为女人痛苦,只有年轻才会这样呢。”三好兵部道,“好啦,不说了。看,多好的月亮!天正六年的月!恐怕是我见到的最后的月亮啦。”
镜弥平次腋下夹枪,奔跑于丘陵的斜坡。身体略略前倾,像一头野猪般在梯田的田埂上奔突。
“什么!”疾风之介骤然大叫,月光下脸色苍白。
亮如白昼的地面上映着他漆黑的影子,时长时短,从东到西。
“我知道,所以才告诉你。”稍停片刻,三好兵部感慨道,“疾风,那个女人让你这么痛苦吗?”
跑到梯田尽头小山谷的崖边,弥平次右脚拇指作势稳住,像孩子们玩单腿跳似的蹦了两三步,才勉强在崖畔站定。他低吼了一句:“奶奶的!”
“别说啦。”突然,疾风之介打断道,“我虽不想死,但也不想打听逃跑的路。送你到最后,我再自己找。你怎么不知道我呢?”
而后稍作喘息,躬下身,四下警惕地张望。崖下传来沙沙的动静。
“如何?请记好。从这里下山——”
“畜生!出来!”他又低吼了一句。他自己跑得像头野猪,其实是在追真的野猪。因为听说有野猪破坏庄稼,他决定出来打死这头畜生,这才半夜持枪出门,藏身田垄的沟壑。
“……”
他等待着野猪的现身。如果不出来,他就在地上躺到天亮,也许那时就出来了。
山坡落叶湿滑,行走困难。到山顶时,三好兵部略变神色道:“可是,疾风!只有一个地方有一条路,可以从这座山逃到有马去。其实也算不上路,沿着山走下去,能到一个叫后川的村子。幸好,在下一位熟人住在那里。”
太郎已经托给村里喜欢孩子的老婆婆。今夜就不要他抱着孩子在院子里转悠。
“几号?傻啊,今天是中秋啊!”
对弥平次而言,比起照看孩子,还是打一头野猪要痛快得多。阿良不在家,他情绪甚为暴躁。本想抱着太郎缓和一下心情,但一听到有野猪,就按捺不住了。
“今天是几号?”疾风问。
——孽畜们,很好!管你来几头都把你干掉!
二人走出守卫处,登上傍山小道。果然一轮好月。
想到这里,便跑出来蹲守了。
“我的最后么!”三好兵部面上毫无阴云,仍与平时一样安静朴素地笑出声来。笑了一阵道,“真能那么顺利吗?我的死期,不也是佐佐疾风之介的尽头么?”语罢起身道:“疾风,出去走走。多好的月亮!”
一地雪白月光下,一头野猪清清楚楚出现在半町远的番薯田地里。弥平次强抑心中亢奋,继续等待。不止一头,要是全家父母兄弟都出动才好呢。不过等来等去,并没有其他出现。
“说不定呢。反正我会亲眼送你到最后再逃走。”
弥平次有些不满足,只好放弃,夹紧长枪,长啸一声,
“你觉得你一个人能得救?”
朝那生物突然冲去。
“我知道。所以我会留到最后。”
月光中,可以看到野猪深褐色的毛一根根都炸了起来。
“可是这座城绝不会求和,会决心战死到最后一人。”
它也急忙在空旷的山坡上飞奔,不时高高跳起。弥平次穷追不舍。
“我倒不想去死。”
虽然弥平次斗志昂扬,但他跑不过野猪。当他气喘吁吁到崖边时,心头一闪:“要是阿良在……”
“你如此本领,要是在这里了结,太可惜啦。”
要是她在,她跑得那么快,说不定能追上野猪。一想到阿良,他的心再度陷入郁躁。
“确实厌烦啦。不过也不想去别的地方。”疾风答道。
“奶奶的,再来一头!”他又伏在地上,盯着空旷山坡的梯田。
“如何?厌倦这样的生活了吗?”三好兵部问。
一丝动静也无。草木山石,万物死寂,静默于月光中。
中秋月圆夜,疾风与三好兵部对饮。
他虽匍匐在地,右手却紧握长枪,夹在腋下,时刻做好跳起的准备。
他在意识到已经失去加乃后,才感到那么大的打击。为抚平这种创痛,对他而言,没有比八上城更好的地方了。除了这样被一群等死的人包围着的生活,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忘记加乃。
一想到阿良,她的一切就充满他的心,挥之不去。
当然,疾风也不想和这座跟自己无甚关联的别国之城同生共死。不过是想能帮就帮一把罢了。不过目前还不知道到底有没有挽救的余地,在弄清楚这个问题之前,他确信自己还是会留在这里。他想,至少到那时都能活着!
“傻啊!没准儿什么时候又晃晃悠悠自己跑回来了,像以前一样。”他这样想着,像被浪子伤心的父母的心情,又像被妻子抛弃的丈夫的心情。
疾风一想到这座城中几百人不知何时就要全军覆没,便觉得对自己而言,身处其间比在他处都要好。与他从前待过的任何一处部队相比,还是这群即将灭亡的乡下武士令他心情畅快。没有人贪生怕死,没有人追名逐利。城内武士们的举止与眼神都如此清澈。
唉,还能指望阿良么?我还有太郎!可是光有太郎,怎么够呢?
在疾风之介眼里,这八上城说是城,不如叫山寨更贴切些。城内的生活倒也没有什么不喜欢的。这座城池早晚注定覆灭。这些乡下武士,对于自己不知何时就要与城同亡的命运,并没有特别的悲哀。
去丹波山里做什么呢!此刻,满月之夜,也许她正拖着疲惫不堪的步子在山中徘徊吧。我当时怎么就允许她这样任性呢?
日头也短了。一到黄昏,武士们就聚在休憩所、守卫处、宿舍,豪饮不休。除了喝酒,这群被困住的男人别无慰藉。
一想到阿良月下踽踽独行的身影,说不清是怜爱还是恋慕,他再难自持,蓦然从地上跳起。此刻,眼里突然出现一只比刚才那只更大的野猪,从山坡上方跳下来。
然而,包围八上城半年过后,已呈拉锯战之势。说是合战,其实大多只是小规模冲突。比如到山下村庄去的一行人被弓箭射伤,比如运石头的役夫被袭击,只是这样的程度而已。像春天那样激烈的攻城防御战已经不再。
他狂吼一声,冲上前。与刚才方向相反,从南向东跑去。
这红色一旦褪去,常常就是交战之时。
野猪半途急转方向,朝弥平次奔来。
大雾散去后的一切,沐浴着朝阳柔和的光线。在山中武士的眼里,都好似涂上赭石颜料,一片彤红。密林顶端一片金红。人家的屋顶也一片红色。明智军阵地的望楼是红色的,丘陵间的小道、川流,均好似蒙上铁锈般的鲜红。
“来吧,疾风!”弥平次不顾一切迎上去。此刻,他已将面前的动物当做疾风之介。
从夏到秋,圆木之间的空隙有雾气涌入。为防湿气,罩了几层草席。雾总在九点多散去。一到九点,雾气流散,远方的森林、村落,以及一部分呈合围之势的明智军阵营,渐次到眼底。
距之五六间远处,他被田垅绊倒,滚出两三间远。枪刺在地上。他跳起来,四下一望,右侧约十间远处,野猪正撒腿奔逃。他立刻追上去。
疾风之介住在城北高崖畔临近城壁的守卫处。那是一间狭小的木构屋子,十分坚固。除去入口与窗户,全由圆木组成。
野猪一个大迂回,又改变方向。弥平次张开双臂冲上去。可是当野猪直奔上来时候,他又慌了,因为手里没有武器。
早晨起来,八上城总被浓雾包裹,沉浸于雾海。
他转身就跑,气喘吁吁冲下梯田,但一脚踏空,顺着田垅滚下去,一屁股摔在下方一块田地里。这时,那足有六七十斤的大野猪正从他头顶连蹦带跳逃将出去。
这雾又曰丹波雾。每至夜半,气温骤降,高原盆地特有的湿气便化为浓雾,遮蔽了丹波高原起伏的丘陵与山谷。
“奶奶的!”他骂了一句。但这次再也站不起来。他累坏了。还是和人作战要轻松得多啊。他顺着脸上三道伤疤,双手拂去沾满的泥土。
到丹波八上城后,佐佐疾风之介的酒量大增。每一入夜,便举杯痛饮,却从未醉过。构筑在丹波高城山腹地至山巅的八上城,生活在这里只有三件事:大雾、战争、酒。
野猪是放弃了。不过还是可以挖几只番薯给太郎吃。他站起身,爬上田埂。那一柄长枪,仿佛从天而降,刺中宽广田野的正中,月凉如水。
一
强烈的孤独突然向他心上袭来,几乎无法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