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阿良睁开眼,霍地起身,仿佛完全无视了加乃,朝前走去。
加乃有些害怕地望着她,全身的重量都压在右手上,埋着头,略显苍白的脸上双目紧闭。
“哎——”加乃吃惊地叫了她一声。阿良听见呼唤,回了一下头,又朝石阶方向走去,慢慢走了下去。
很久很久,她都保持着这个姿势。
阿良已经顾不上加乃。疾风在丹波!在丹波一个叫八上城的地方!疾风没有死,现在依然呼吸着空气。那双温柔的、用力的、几乎要把我杀死似的紧紧抱住我的双臂!从他
“在丹波?”阿良道,“疾风在丹波?那个人还活着在丹波?”说罢,踉跄了三两步,颓然蹲下,右手支地,埋下脸去。
口中依然能发出声音,想笑就能笑,想叫就能叫!
“在丹波山中一个叫八上城的地方。”
她也不知自己要走向哪里。只是沿着岩壁下的岸边小道走着,来的时候并不是这条路。
“想见他?!他在哪里?”
船停在哪儿,船呢!
“我想见到他。”
阿良正身处一个从未体会过的奇妙世界。知道佐佐疾风之介还活着的世界!湖上涟漪轻起,洒满灿烂的阳光。岛的斜坡上有一片竹林正迎风款摆。覆满岩石的草木也在风中荡漾。脚下小块岩石之间积满水,水中仿佛也有无数生命汇成,汩汩流动。
“既然什么都不是,为什么为他许愿?”
她突然清醒过来,半途折回,走到之前加乃走过的那段山道下面,朝反方向到尽头,便是湖畔。
阿良注视着加乃的眼睛,也觉得她未必是说谎。如果说谎,何以有如此清澈、如此寂寞的眼神。
她跳下岸,灵巧地跃过水中散落的礁石,又回到山崖下,在那里呼喊一名手下:“阿权!”
“什么都不是。”
叫了两三声,等着船过来。很快,山崖那边出现了船的影子。未待其靠近,阿良就跳了上去。
“那你到底是他什么人?”
“那女人呢?”有一个男人问。
“没有。”
“扔那儿了。”阿良答。
“你和他在一起过么?”
“没有杀掉?”又一人问。
“祈祷他平安无事。”
“本来是想从崖上推下去的,不过忘了。”阿良是真的忘了。不过忘了也不是什么大事。现在哪顾得上那些。摆在眼前还有一大堆事要自己一人思考呢。
“你祈祷了什么?”
她来到船头:“请你们不要说话,都闭嘴,安安静静的!”语罢,就仰头躺倒船舱。
“马上就告诉你。”加乃一边说,一边望向周围,想找个可以坐下的桧木桩,“请我先歇会儿吧。”反正已经在神前为疾风之介祷祝完毕,安心了。加乃沉静得仿佛换了个人。
浅青的空中流云散淡。阿良眯起眼,望着那浮云。片片缕缕,连绵不绝从她眼底掠过,去往无穷的远方。
“快,告诉我!许了什么愿?”阿良咽了下口水道。
船橹溅起的水沫时不时飞上她的面颊。脸上的水滴,就这样保持着冰冷的感觉,很久都不离去。
而后环顾四周,右侧一间远即是高台尽头,悬崖绝壁。阿良决定视其回答,再一把把她推下去。
她突然发出一声无谓的叹息,双手静静抱在胸前:“船真是太慢啦。”
虽然盯着她,视野里还有弁才天的正殿,于是说:“靠近这边来点。”把加乃带到一定看不见正殿的茂密树丛中。
三
几乎过了半个时辰,才瞧见加乃的身影。阿良立刻上前,朝她摆出一副自己也不知道的可怕的神色,死死盯着她。
那之后过了两日。离前番弥平次被一群武士袭击的村庄不远的一处山间小村中,弥平次与阿良在一户人家的土间内对面立着。
加乃很久都没有回来。怎么许个愿要这么久,阿良已经生气了。快点回来吧!回来把该说的都说了,就把她推到湖里去。
“一定要去丹波?”弥平次道,“想去就去吧。年轻女孩子跑到战场上,可没什么好事。”
搡到正殿跟前。她自己并不想去,因此只是站着。神佛之类,她并不喜欢。好像总有什么亏心事,还是躲远一点的好。
阿良默然不语。
“休得聒噪,再啰嗦就把你推下去!”终于走到顶上,阿良催促想歇会儿的加乃道,“喂,快点去许愿!”说着将她推
“胡闹啊!太郎怎么办?”弥平次又道,这一次有些生气了。
“啊……好可怕!”
“又不是不回来了。我还是要回来的。”
“说什么呢。”
“一个人回来?”
“让我歇会儿……”
阿良又不作声。
“我可是为了你才跑上跑下的哦。你给我打起点儿精神啊!”这一回,阿良心一横,有些粗暴地扯起加乃的手,将她拖上石阶。
“你一个人回来?”弥平次又问。
虽然到了上面,但看到加乃还是蹲在半途不动,只好再下去。
“也许是一个人回来吧。那个人,肯定不会来吧……”
阿良惊住了。世上居然有这么纤弱的女子。这么纤弱的身体,怎么可能得到“疾风大人”呢。想到“疾风”,阿良想,吓唬吓唬她也罢。于是把她抛下,复又径自快步上去了。
“为什么?”
“就这么点儿路,有什么不行的。喂,快走。”阿良无奈地执起加乃的手,一级一级缓缓朝上走去。为什么自己要牵着这女人的手啊……想到这里,她像甩开脏东西似的丢开加乃的手。“啊……好可怕。”加乃小声叫道,在石阶半路蹲下来。
“为什么……我是这样感觉的。”
“我能走得了吗?”
顿时,弥平次脸突然怒成了仁王样,吼道:“当然!他要来了,我受得了么!”又道:“该死!我跟你去丹波!”说着,凌厉的眼神转向屋中挂着的长枪上。他要是真能去丹波,一定要用这枪把佐佐疾风之介的胸口刺穿。
“还不能走?”
弥平次在阿良跟前,从未这样手足无措。他非常憎恨正要夺走阿良的疾风。那暴雨之夜、悬崖上的决斗之后,那人居然还能活着,真是命大。
“这么待着好冷啊!我先上去了哦。”阿良说罢,一个人噔噔噔跑上石阶,眨眼就到了弁才天正殿的高台。她在上头站了会儿,又跑下来。
“我不许。不许你去什么丹波。”他道。
石阶两侧生满郁郁葱葱的松、杉、桧木,沁入肌骨的寒气包围了她们。
“为什么要这么说啊。”
“你真是麻烦。你这种人,居然好好活到现在呢。”阿良说着,在加乃坐下的地方站定。
“我不许女孩子胡来。”
“让我稍稍休息会儿——”加乃说。
“我又不是你女儿。”
“快点儿走嘛。”阿良催促。
“什么?你也不是我老婆。”
是日上午九点,阿良与加乃一齐踏上竹生岛水畔岩石上凿出的陡峭石阶。刚走完一段,又是一段。加乃在第二段石阶前止步,若不喘口气,她根本无法继续。这样陡峭的石阶,她从没有爬过。
“那当然,我又不是你老婆。”
二
“你是太郎的——”说到这里,弥平次停住了。他所说的太郎,是给比良山中捡回的那个婴儿起的名字。
“到岛上船场时叫我起来。”阿良吩咐道。她和加乃一样双手搭在船边,埋下脸。下一刻她已熟睡,发出轻轻的鼻息。
“你是太郎的母亲。不,是姐姐也行。反正,我不许你去。”
“果然,你醒着啊!”阿良的语气像是在怪她居然醒着,“我现在可是要去睡会儿了哦。”一整夜没有合眼,到这时,她实在禁不住困意。
“可是,弥平次,我想去,就一定会去的。”听到阿良这样平静的声音,弥平次浑身一凛。他知道一旦阿良用如此冷静的语气说话,说什么都已无济于事。
加乃在船边,脸埋入双臂,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阿良突然站起来,一根手指戳了戳加乃的脖子。加乃立刻抬起头。
一想到事已至此,弥平次心就软了:“去吧,非得要去那就去吧。不过,必须你一个人回来!”说罢,他取下土间柱上悬挂的螺号,吹了起来。
天空一方已呈白色。一个男人开始准备早饭。船橹不知何时只由一人把握,余人皆在船底倒头睡得死沉。送加乃来的那位船家也满脸愁容一动不动地睡着,一点鼾声也没有。
“你召集大家要去哪儿?”阿良问。
夜晚湖面浑无一丝波浪。却有阔大悠缓的荡漾。乘着这荡漾,船渐渐接近竹生岛。
“坂本也好佐和山也好,帮你攻下城下哪个码头!然后你可以混进去。”他抛下这句话,大步走进内间。
时有浮云蔽月,湖上黯淡一阵,不久又洒满清辉。极目处,船身四周泛起鳞浪无数,金银闪烁,光芒璀璨。
弥平次在琵琶湖被追杀后,最近一直隐居比良山,月余前才回到这里。将那场残酷扫荡后的幸存者又慢慢聚拢,和以前一样构筑起村落,又将阿良接了回来。
“你背过身去!不要让我看到你的脸。你睡会儿不行吗?”阿良一看到加乃的脸就忍不住发怒。当然,更重要的是,她不想看到加乃那美丽的容颜。
他的螺号声刚响未多久,就风也似的聚集了二十多人。
“吵死了。我刚刚一直就在想嘛,该怎么处置你,给我闭嘴!不许再说一个字!”阿良道。她想,再也不能让这女人开口了,要是话不投机,船还没到竹生岛,恐怕就忍不住把她扔湖里了。所以在到达竹生岛之前,无论如何都要忍住。
“老大,有活儿么?”一人在门前大声问。
“会如何?”
弥平次持枪来到廊下,把太郎背在身后。从土间出来的阿良看到,忙问:“你把他也带着吗?”
“你说谎!”阿良又道,“反正,等你去竹生岛许完愿,就得把许愿的内容都告诉我。要是不说的话——”
“不带着怎么办,没人照顾!”
“什么都不是。”
“你把他随便托付给谁不就好了吗?”
“我怎么会认识那种人。你到底是他什么人?”
“当爹妈的要都这么想,还怎么带孩子?”弥平次丢下这
这女人到底是疾风的什么人?自己性命垂危之际脱口而出的是疾风的名字,恐怕不是简单的关系吧。畜生!阿良气得脸都扭曲了。
句,看也不看阿良,直奔房门外的广场而去。
——认识又如何,不认识又如何,我与疾风——想到这里,阿良又对加乃涌起一股新的憎恶。
弥平次是把太郎当成自己孩子抚养的。对太郎说话时,提及阿良,一会儿当成是母亲,一会儿又当成姐姐。他也一会儿把阿良和太郎当作姐弟,一会儿又把他们视为骨肉相连的母子。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我就这么想。我一直在想,不知为何,总觉得你是认识他的。”
阿良见弥平次把太郎背出去,果然担心起来。她当然没有把太郎当成自己的孩子抑或是弟弟,但毕竟是亲手抚养,还是很有感情。她追上弥平次,在后面喊他,跑到他背后,对孩子说:“要乖哦,我马上就回来了。”
蓦然被这么一问,阿良不由一怔:“你问这个做什么?”
孩子只是在弥平次背上撕心裂肺地哭着。阿良追上来的举动,令弥平次狂躁的心稍稍安定。
“废话,说了去竹生岛当然要去竹生岛。”阿良答道。少顷,加乃又问:“请问,莫非你认识疾风之介大人?”
“好好准备一下再出发啊,盘缠在壁龛下头放着。”他言语间满含关切。
“这船,真的要去竹生岛么?”突然,加乃抬头问。阿良发现,月光里,加乃的容颜美得难以接近,仿佛不在人间。
“我很快就会回来,弥平次。”阿良也有些眷恋,对这个既不是父亲,也不是丈夫,更不是情人的男人说道。
阿良的脸上,手上,衣服上都洒满清润的月光,连头发也如覆薄霜。
弥平次离去后,阿良立刻回去准备行装。她想,自己也许再也不会回到这里。若与疾风之介重逢,除非死去,世上再没有任何可能会把她从他身边带走。无论如何,她再也不能离开这个男人,这个自己交付了唯一的生命的男人。她再也不能与之分开。
她已经考虑了很久,如何处置自己跟前坐着的这个女人。无论哪种做法,都无法十分坦然。不祈祷完就不肯说,多么可恶的女人啊!光凭这点就足够把她碎尸万段!而且她居然还旁若无人喊过“疾风!疾风大人!”碎尸万段都无法解恨。剥光了扔水里,再拖上来,折腾她几百回,说不定心情能稍好些。
数年前在比良山中疾风之介住过的土间里,阿良曾拔出怀中短剑,凝视着。此刻,在弥平次与大郎都已离去的土间里,她又一次拔出短剑,凝视着锋刃。
阿良继续把视线移到自己斜对面低垂着头一动不动的加乃身上。等她把话都吐出来,要么扔湖里,要么从竹生岛悬崖上头朝下推下去!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活着。
如果疾风之介对她已失去爱恋,且再难挽回时,她就将此短剑刺入他的胸膛。
“别吵!不许说话!”阿良喝道。这声音仿佛快刀闪过,男人们不再发一言。
远远传来螺号声,是弥平次向部下发出集合的命令。螺号的响声在阿良听来有一种别样的盛大辉煌,却又令她无比悲哀与痛苦。
“是鲫鱼。”一旁又一个休息的人答说。
她急忙收整行囊,按弥平次所说,卷起壁龛上的席子,打开床板,从里头的土罐中取出一把钱,揣在身上。
“石斑鱼吗?”男人们轮流摇橹,阿良身旁正当休息的一人道。
螺号再度从远方飘来,阿良走出家门,向着湖岸相反处的山边小道奔去。
苍白月光下,阿良目不转睛盯着加乃。船行的前方,时有游鱼跃出水面。
她想,自己正一步一步接近佐佐疾风之介所在的地方。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