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嘴！”
“大姐……”
“头儿……”
我好言好语问她，她这算什么！”
“少废话。你们不动手，我来。”
突然，那女子语气骤变：“源！把她扔下去！搞什么呀！
“可是……”
“是的。”
“觉得可惜？有什么可惜的，她这条命？”
“是武士么？”
那女子忽而冷笑起来：“至于生命，那些无有罪愆的人，不也如蝼蚁般被杀死么？和武士有关的人，无论男女，都给我扔水里去！要想活命，自己游回去嘛！”
“祈祷一个人在战场平安。”
加乃极力稳住自己，险些忍不住叫起来。无论如何她都想摆脱险境。
感觉面前的女子会把自己杀死。
“你跟武士有仇么？”加乃问。
“喂，说话！”女人起身，冰冷的目光扫过加乃的脸。加乃虽不知她眼神的深意，却浑身滚过一阵毛骨悚然的恐怖。
那女子道：“休要玩花招。”说罢突然起身，一把揪住加乃的衣领，“给我出来！跳下去！”美丽的容颜刹那变得十分可怕。
加乃仍然不语。
“武士的夫人也好，小姐也好，我都讨厌！”
“别吵，闭嘴。”女子斥道。又带着几分倦懒对加乃道，“是为男人？”
“我不是武士家出身。”
唉，真是没用！”
“那你刚刚说的，要给哪个武士祈祷？那是什么人？”
“你说话。”那女子静静道。这时，一个很凶的男人插嘴道：“好好想想再回答！要是答得不好，立马把你扔湖里！
“什么人都不是。”
加乃沉默。
“什么都不是，你给他祈祷？”
“许什么愿？”
“那自有原因。”
“是的。”
“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没用。是你喜欢的人？随你呢，给我下去！”
“是许愿么？”
话未落音，加乃已被她一双细瘦的手腕拽起来，力气大得惊人。下一刻，被狠狠推了一拳，摔出三尺多远，跌在船板上。
“去竹生岛。”
“救命啊！”女子洁白的面容再度逼近时，加乃拼命挣扎，“救命！”
“我问你打算去哪儿！”那女子又问。为何如此美丽的女子会在这里，加乃一时以为自己在梦中。男人们被阳光曝晒得赤黑的裸露肌肤，女人却白得耀眼，眼神清亮。
女子的双手又把加乃拖拽起来。
“你们要去哪儿？”没想到是个女子的声音，加乃一惊，回过头。
“老大……”有个男人插嘴，女子并不理会：“我爹爹，还有村里的人们，不论男女老幼，都被这些人的同伙杀掉了！像蝼蚁一般！灌她水！”
加乃心知在这水上挣扎也无用，也乖乖登船。那些男人将加乃乘来的小船用缆绳拴好，拖在后头。加乃反倒格外冷静地望着他们。
加乃感到女子掐着自己脖子的手正在用力。
“快点，上来！”那面目狰狞的男人又道。船夫惊得说不出一句话，醉酒般蹒跚着上了对方的大船。
“疾风！疾风大人！”加乃下意识脱口大喊。
“上这里来！”一个男人道。加乃一见那人，就唬得颤抖起来。
“疾风！疾风大人！”加乃第二次喊时，女子突然将脸凑近，“你再说一遍。”
大船很快与小船并列。
“疾风！疾风大人！”
那头立着五六个半裸的男人。
“什么？！”女子喃喃，松开了手，踉跄了两三步，脚被船板一绊，重重跌坐于地。
“那船怎么回事？”当是时，对方的船已近在咫尺。
三
船靠近后，看见船头有个男人在挥手。虽然不太清楚是什么意思，但还是感觉有些异样。不过至此还是没有什么不安。直到那船飞也似的全速驶来，逼近小船时，船家才略有怀疑。
阿良——那女子正是阿良。她做梦也未想到会从自己以外的女人口中听到“疾风”二字。
此时，加乃发现对面出现一艘大的摇橹船。近来湖上颇为平静，旅人遭海贼袭击的传闻久未耳闻。故而加乃和船家对那艘船全无警戒心。
“你再说一遍！”她不可置信，又道。
“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你已接近竹生岛的神明呀。”船家道。
加乃只要眼前危机暂时远去，再无法提起疾风的名字。
“水鸟栖息在上头呢！神明一点不差，就在这最宽阔的湖上造出那样的礁石呢！”和善的船家这样解释道。不一会儿，那白石就被波浪淹没。这时西风骤起，波浪渐高。而船家说，这浪并不高。每回到这一带，总会有一阵汹涌波涛。
就连刚刚自己喊过疾风，也已记不大清。
正午方过，右前方远远能望见白色礁石。这两座高耸于湖面的岩石，加乃此前只是耳闻，亲见还是第一次。
“你喊了疾风，这个疾风，是名字？”
船上不冷也不热。柔和的阳光宛如银粉铺满极目所见的湖水，波光闪耀，荡漾着明丽的光辉。加乃很久没有这样置身自然之中，心情渐渐开朗。她此刻身处的湖面，正是舟祭之夜佐佐疾风之介也曾泛舟的所在。
“他叫佐佐疾风之介。”加乃面无血色，答道。
次日，从这里去竹生岛，当夜回村。第三天就回坂本。幸运的是这村中有一户农家是林家的远亲，加乃和他们很熟，于是打算住在他们家。
“没有错吗？”
她打算这一日沿湖岸北上，宿在今津过去不远的村落。
“是的。”
她是真心要去竹生岛神社祈祷。她此番出来的唯一目的，就是祈求疾风的安全。如果自己现在的心情可以上达神明，神明也许会同意她的恳求。
阿良吞了口口水，心想，这女人太无耻了！
城下船场驶出的一艘小舟中，坐着加乃。她向一藤太说，要去拜谒竹生岛神社。便拜托时常出入一藤太家的一位船家，搭上了这条船。
“他是你什么人？”
某日清晨。比叡群山已覆满新生的嫩叶，初夏清柔长风不断吹拂琵琶湖面。
加乃沉默。
二
“说不出口是吧——”阿良对眼前蹲着的这个毫无生气、气质高贵的女子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憎恶。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是疾风的什么人，但自己绝不能让她活下去。因为如果疾风有了这样的女人，肯定会把自己抛弃吧。
加乃虽知疾风之所在，却完全无能为力。以她病弱之身，很难抵达丹波。纵然到了丹波，也难与身陷明智军重围的疾风之介相会，必也无法对他有任何助益。
阿良再度站立，走近加乃，思考如何折磨她。不过这时，突然想到方才她说要去祈祷，她到底要为疾风祈祷什么呢？
同时也陷入了长期的攻守战。
“你要去许什么愿？为那个人，许什么愿？”
加乃几乎闭门不出。因为任何一种传闻都令她痛苦。然而不论哪一种，都证实疾风之介所在的八上城尚未失守，但
“嗯。”一听加乃的声音，阿良又极为厌恶：这女人一定很阴险！简直一刻也不能多留在世间。
大军过境后约二十日，围攻波多野根据地八上城和园部城陷落的消息传到城下。以之为始，各处小城寨归入明智军之手的军报也相继到来。又过月余，不知何人传出，称八上城旧攻不下，已有一月。立时攻破很有困难，明智军在城池四周围上木栅，摆出持久战的阵形。
“快说！去许什么愿？我没空和你磨蹭！”
听到这些，加乃不由对疾风之介的处境忧心不已。
“我不能说。”
大军一过，城下各处流言四起，人们交头接耳，说今番丹波的波多野氏恐怕一时也难撑住。丹波的乡下武士也终于要见识织田军的真正实力。各处小城寨连半月也守不住啦。
“为什么？”
城下纷传，这次大军出动，乃明智光秀亲临指挥，意在一举荡平丹波的反击。
“许愿之前说出口的话就不灵验了。”
此后不到半月，坂本城的大军向丹波进发。樱花全已凋谢，绿荫满眼。城下路过的部队本来是两列行进，中途变作四列。兵士接连不断走着，仿佛无穷无尽。这些装束严整的武士不时倒映在湖面，沿着湖岸朝南方迅速移动。
阿良恨极，这女人太恶毒，心眼太坏！必须淹死她！
但方才武士所说的卓然风采究竟是何模样，她也不能明确地想象。舟祭那日，她眼中那个抱着胳膊静静坐在船头、投来冰冷视线的严肃的人，怎么可能和那武士说的是同一个人呢？一定有个疾风之介是假的吧。
但此刻念头一转，打消了这股冲动。阿良稍作冷静。无论如何，都应该从她口中打听出疾风之介的下落再说。
加乃想象着疾风之介高举写有名号的战旗作战的身姿。
那些男人本来也不想把加乃沉湖。仿佛用力摇橹是他们说服阿良的唯一方法，因此各自都拼命摇着。
正是想到疾风之介继承着明智家的血统，想他也许某天会在这城下出现，加乃才从深沟搬到坂本。然而与预想完全不同，他竟与明智军为敌，成为波多野的家臣。想想就觉得，未免太讽刺。
送加乃来的船家抱头伏在船底，偶尔眯眼小心看一看。
疾风之介在丹波山中波多野门下做家臣，这在加乃的确是件大事。毕竟她苦苦寻觅的男人，自小谷城破后历经五年岁月，如今终于知道下落。
知道船已远离岸边，不由吓得浑身颤抖，十分绝望。他想对那些男人说点讨好的话，但什么也讲不了，因为连发声都不知道了。
加乃立在狭小庭院的樱树下，回想起小谷城的樱花。小谷城中樱花盛开时，天气还要更暖些。远远近近，到处都可闻盛大酒宴的丝竹清歌。而今夜凉如此，连樱花也不复往年的繁华照眼。琵琶湖东与湖西，气候多少有些不同。而到底是以小谷城陷落为界，时代、人间、天地万物俱已变样。
“那人到底在哪儿？”
加乃离席，来到廊下，换了庭园内穿的木屐，走进院子。三株樱树花开满枝。而夜气仍有些寒意，仿佛冬天尚未完全离去。
“这也不能说。”
那件事之后，加乃对十郎太有强烈的憎恶。但十郎太似乎毫不在意，仍每月一次从佐和山到坂本，访问一藤太一家。哪怕只看加乃一眼，就能很满足地回去。
“那许愿之后说呢？”
而对疾风之介的思慕之情却愈发炽烈。
“这……”
那时，因十郎太作梗，他们彼此没有一言半语便天各一方。
“已经许完愿就不要紧了吧。我等你到那时候！”
自从日吉神社舟祭之夜邂逅以来，已过去一年半之久。
她的意思是等说出来再把你扔湖里。不过加乃似乎并未领会：“好的。”
加乃再也坐不住。
“你真的会说吧？”
“三十来岁吧？也许还要年轻些。”
“是。”
“是位年轻武士么？”
这时一个很凶的男人拿下巴点了点浑身发抖的船家：“这家伙怎么办？”
加乃听着，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提起佐佐疾风之介，那定是自己梦中也无法忘却的疾风了。
“先带回去。”
“是啊，一个叫佐佐疾风之介的武士。战场上的丰姿实在英勇。恐怕没人能赶上他一点武艺与胆色吧。虽是敌人，却还是很钦佩他的卓然风采。”
“把这家伙？”
“疾风！”旁边的加乃闻言，不提防插了一句。
“不是带回家，带到竹生岛呀。”
“如果把丹波那群人看成什么都不懂的乡下人就错了，敌方波多野有许多出色的家臣。八上城就有一个，打着叫疾风的旗号。”这位武士对一藤太道。
“要去竹生岛吗？”
从他的谈话获知，丹波战事之艰难远超预想。虽不是大规模战役，但地方小支部队利用天险，行动神出鬼没，所到之处令明智军苦不堪言。尽管如此，明智军还是攻陷了龟山城、筱山城和宇津城，并正在围攻目下八上城、圆部城。
“是啊。”
那一日，研磨师林一藤太家有客来。那是一藤太平生至交的一位中年武士，刚经历了半年苦战，从丹波回来。一藤太在家中设宴，为他洗去征尘。其时加乃为招待他，也在酒席露面。
“大姐，现在去的话，得到半夜啊。”
天正六年 （1578） 春，进发丹波的一支军队第一次回坂本交替时，加乃无意中听到了关于疾风之介的消息。
“叫你划船，你就少废话！”阿良自己也沉默下来，开始仔细观察眼前这个与自己不共戴天的仇敌。
明 智 光 秀 在 领 地 境 内 兴 起 扫 荡 大 军 ， 是 天 正 五 年（1577） 十月的事。五千兵马由坂本出发，越过老之坂山巅，朝丹波而去。这场扫荡延续到天正七年，前后共历三载。
渐渐，阿良想，也许这个女人真比自己美丽。这念头一旦产生，愈发觉得正是如此。她梳拢自己的长发，将之甩到身后。在湖水中濯洗双手，抚平凌乱的衣衫，重又端坐到加乃对面。
此时丹波的形势，终于使领主明智光秀不能弃之不顾了。
比一比手，还是自己的更白一些。阿良的心情略微平静。可是她的肩膀是多么纤小啊。这么一比，自己的肩膀实在太过宽大。如此，阿良又心烦意乱起来。
而这混乱不久渐次平息。在波多野秀治、宗长的势力下，逐渐趋向统一。天正五年春，波多野兄弟终于取代领主明智光秀的地位，威震丹波一国。而后波多野氏以八上城、冰山城为据点，并设四十余座城池、三十余座堡垒，一面准备明智军的反击，一面向丹波、但马、摄津地区扩张势力。
她陷入沉默，但并不无聊。因为心里堆满了要思考的事。
天正四年 （1576） 夏，明智军主力为准备山阴之战而撤回封地丹波以来，各路土豪蜂起，炸了锅一般陷入混乱。
不知何时夜幕降临，云层快速移动的天上，初升的月光异样苍白。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