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什么蒜!”他为了排遣感情,无意中吐出这么一句,慢慢朝前走去。
“回去也好。”她道,“感觉今年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唉,真受不了。回去吧,弥平次。”语罢,又如平时一般弥平次不及的步速奔跑起来。萤虫清幽的浅碧微光中,阿良的身影渐渐远去。在弥平次眼中,那一直如孩童般一心奔跑的背影,令他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悲哀。他想,这便是物哀么?
二
阿良右手指尖轻轻拂动,一面走,一面灵巧避开流萤。
不知为何,阿良说今年会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竟然应验了。事情发生在夏末秋初。
阿良与弥平次一同去看过一回萤火虫。于弥平次而言,这大群的萤火虫并不见有多么美丽,不过眼前纷纷扬扬,徒惹烦乱罢了。他不时停下脚步,拂去扑在脸上的萤火虫。而后双手摇晃着行走。不久,对阿良道:“好了吧,回去吗?”
那一夜秋月似钩,清光满地。九点刚过,弥平次突然从枕上抬起头,细听外面的动静。他虽已躺下,但尚未入睡。
每天深夜,不知从哪里飞来这样多的细小生物,闪烁着青白的幽光,越来越多,高高低低,星星点点从水边到山脚。
门外有脚步声,并不是一两个。
当地的老人也说,迄今都未亲见过这样大群的萤火虫。
弥平次卧着静听片刻,突然抓起枕畔长刀,走出廊外,从大门缝隙向外窥视。坡上走过一群手提长枪或大刀的武士,约略二三十人。那一群刚走过,又一群闹哄哄聚在弥平次家门前的空地上,虽未看清,但也不止两三人。
也许那河童被弥平次捉住并惩处过,那以后再也没有出现。因而夏末秋初时,喧嚣一时的河童传说也销声匿迹。河童的骚动刚平息,一过立秋,琵琶湖北一带的岸边又出现成群的萤火虫。
弥平次离开防雨门,大步穿过有火炉的房间,跳进土间,大喊:“阿良,快起来!”又道,“多穿些,别冻着!”
此刻,自己也无法说清的怜爱之情淹没了弥平次。他将船转了大弯,摇起橹。
说罢才回到自己房间收拾东西。这时,没有门闩的大门被打开,大群武士拥入土间。弥平次已来到那里,提枪以待,怒吼曰:“什么人!”
“回去吗?”问到第三遍,弥平次才发现阿良正强忍着难耐的激情,狠狠压抑着不出声。
“你这不服安土威仪的蝼蚁之辈,放老实点!”最前面队长模样的武士喝道。弥平次早已料到今日。安土城已落成,移居那里的织田信长趁大战的间歇,自然要下令彻底扫平眼皮底下琵琶湖周边一带的小群叛逆。
“回去吧?”他又问。
他想,这可棘手了。除了杀出重围,移居他处,别无他法。
“回去了?”他问。
“休得放肆!”话未落音,弥平次趁枪被对方捋住之际,就势猛地刺入那武士的肋部。而后将他推出一间远,把其他武士都逼退到土间门口,才蓦地拔回枪。一声惨叫,那武士踉跄两三步,朝前扑倒。
“放掉了!”弥平次说。随即传来扑通一声,不是那么大的东西,钻到水里去了。倾斜的船身平过来,又倾过去,似乎是弥平次在洗手。
“阿良,阿良!”弥平次大喊。这时阿良已来到土间。
听到弥平次说抓住这一个一个去看男人脸的雌河童的瞬间,阿良突然觉得这不明本性的生物,仿佛是苦苦寻觅疾风之介的自己的化身。
“走后门!”
阿良不回答,道:“好可怜,放了吧!”
“后门已经走不了啦。”
“为什么?”
“那你跟紧我,千万别离开!”弥平次说完,又挺枪向前。等那群武士最后一个退出土间,他也紧逼过去。洁白月光下,零散着十来人。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它的样子会像我呢。”
“来吧!”他大吼着,刺中突然砍来的一人,又踢飞了一个。他发出异样低沉的嘶吼,又击中一人。那人吓得转身便跑,一下刺中背后。弥平次完全像一头嗜血的猛兽,余下的武士没有一人敢近前。
“不想看了?”弥平次问。
“阿良,跟我来!”弥平次步步逼退诸武士,一见空隙,迅速飞身闪入右侧竹林。枝叶一阵乱响,穿过不甚宽阔的竹林,爬上尽头的石墙。
阿良一时不言语,终于说:“算啦,放了吧。”
“阿良!”他喊道。一看,她已在石墙上。
“把它在水里再打一顿,就老实啦。”弥平次道。方才的声音似乎是他把河童囫囵抡了个大圈,砸在水上的动静。
那是一片开阔的丘陵。二人沿梯田一级级向上奔跑。中途弥平次停下脚步,眺望坡上散落的人家。
“抓回去吧。”
月光皎白,村庄一片宁谧,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怎么办!抓回去吗?”弥平次低声问。
然而此刻,听到女人细细的哀啼。随后其他方向又传来一阵较长的、不明男女的悲声。
“抓住一条腿。”弥平次说着,从船边探出身子,似乎是扯着河童的腿,船向一边猛烈倾斜。听他这么说,水面不时传来什么挣扎的声响,在阿良听来异常冰冷可怖。
“在这等会儿。”弥平次道,“趴下等着。”说罢将枪夹在腋下,沿着田埂向村中奔去。
“现在抓着呢?”
阿良听从弥平次的吩咐,在田野间的沟内伏下身。漫天星辰散落,被星光照见的天空仿佛破晓时一般清亮。轻纱般薄明的云缕快速穿过月亮,接连不绝。
“好像是。”
听到远处低微的悲声,阿良叫了句“畜生”,略直起身,那声音再不可闻,于是又俯身下去。
“河童?”
弥平次很久都没有回来,阿良开始担心。她终于站起来,沿着田埂奔下山坡。冲到丘陵最高处茂平家屋后,才暂作休息。而四周阒寂无声。
“怎么啦,弥平次!”她又叫道。许久,听到弥平次压低声音道:“抓住了!”
“弥平次!”她低低叫了一声。确定没有什么回应后,微微仰头,高声喊道:“弥平次!”这一次仍无回应。此时,她看到右侧山坡附近远远地过来三个人影。那人影离得太远,无法看清是谁。眼见三人停下,似乎纠缠在一起。很快倒下一个。剩下两个影子不断朝山坡上去。又同时倒下,迅速变换位置,一会儿靠近,一会儿闪开,又同时倒下。仿佛无声的人偶戏,观之悚然。
“怎么了,弥平次!”阿良惊叫。方才剧烈摇晃的黑暗又恢复寂静,似比之前静得更可怕。
他们都已没有动静,阿良朝那方向走去。靠近一看,弥平次正仰倒在地,喘息沉重。
突然,阿良感觉船身左右剧烈摇晃。弥平次短促地喝了声,同时响起一声异样的怪叫。下一瞬间,飞溅的水沫洒了一脸,有什么黑色的东西从眼前黑暗中掠过,重重砸在水面上,动静很大。
“你受伤了?”阿良惊叫。弥平次抬起两手,又举起双腿给她看。短暂沉默后道:“没有事!”言辞断续,呼吸艰难,说不出什么来。再一看,弥平次身旁半间远,倒伏的武士似已气绝,动也不动。
这样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一年多。所以只要是阿良想看,河童也好,湖怪也好,他都想让她看到。除了付诸行动,他不知道还能用什么向阿良表达爱意。
“不是让你别出来么?”弥平次说着,终于站起来,“太可怜了,女人孩子都被杀得差不多。太残忍了……”他在村里转过一圈,每家每户几乎都被杀光了。
心里默默想着,不要离家出走,不要离家出走呀。
“不过也许逃出去五六个人。”
他害怕阿良出走。但,他不知如何用言语表达,让她不要离开。弥平次很不擅长语言表达。除了吃饭和正事儿,他几乎从不向阿良搭话。刮风了,他就说:“刮风啦。”要是下雨,他就说:“下雨啦。”无风无雨的日子,他就沉默不语。
“都是谁?”
弥平次左手持橹,盘腿坐在船板上,呆呆看着三尺外黑暗中阿良白皙的面庞。他想,都这么大人了,还说要看河童,实在孩子气。可阿良既说要看,就带她看吧。
“那就不知道了。”他突然警醒道,“这里危险!还是赶快翻过山,逃吧!”
“你这么说,也许会出来呢。”说罢,阿良突然示意他噤声。
三
“要是不出来你也别失望。”
那之后第七天的黄昏,弥平次与阿良来到比良山中藤十居住的村庄入口。
阿良道:“还不一定。”
“这臭味真奇怪啊。”二人刚刚走到离村不远的断崖边,正要走下藤十家后门的石子路,弥平次道。
过了会儿,弥平次低声道:“也许出来了。”
“不知道是什么,真是太难闻了。”阿良也道。
黑夜的湖面一片寂静。走到停船处,弥平次使个眼色,让阿良上船。自己蹚水推船,又跳上去。除了哗啦哗啦的橹声,再无什么响动。弥平次在离岸二三町远处泊了舟。二人在舟中默然相对,大约过去了小半个时辰。
走着走着,无法言说的不安向他们袭来。为什么会不安,他们也不知道。只是胸口擂鼓般急跳,好像闯入了不该来的地方。
夜色幽暗。阿良听话地不出声,跟在弥平次身后。
最近处的藤十家、旁边略下几间的村屋映入眼帘。此前生活多年的充满怀念的村庄,此刻在阿良看来却完全是另一个世界。
“也许河童还在,要是在的话就让你看一下!”弥平次道,“不要作声,一说话它就不出来了!”
有风过去。围拢村庄户户人家的茂密树丛,在风中婆娑摇动。而全村一片肃然,静得可怕。
“去哪儿呀?”
“爹爹!”阿良大步冲进后门,喊了声藤十。这女儿呼唤父亲的声音,弥平次还没有听过。
少年沉默点头。双手在半裸的身上乱抚,仿佛哪里怎么了。弥平次不知想到什么,喊了声阿良,让她过来。离开那里,缓缓走下坡道,朝湖岸走去。
没有回音。
“停船的附近?”
土间大门敞开。阿良刚迈入,就惊叫一声,呆若木鸡。
“就在那长坡下头。”
地上仰倒着伊兵卫,手中还握着刀。视线所及,一幅不忍卒睹的地狱凄惨图景映入眼中。
“在哪儿?”弥平次问。
家门口的空地尸体重叠。秋季黄昏苍白的夕光冷冷洒下。
弥平次与阿良走出门,看到村中第三位受害者,十六岁的少年,面无血色坐在地上,嘴唇因异常兴奋而颤抖。
阿良朝那边走去。
有一晚,弥平次与阿良很晚才吃饭。村里的妇人们在弥平次家门前的山坡上聚在一起,乱作一团,说有少年说被河童看了脸。
面孔扭曲在旁、俯卧于地的年轻人是大藏。旁边摊成大字倒下的是伊兵卫不满十岁的儿子三郎。不分男女老幼,满地都是尸体。
“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看看人的脸么!”这么一个不咬人、不知为何好像很胆小的怪物,竟引起这般风波,弥平次觉得很好笑。
阿良疯狂地捧起一张又一张死去的脸,确认他们是谁。
“胡说。”弥平次对河童毫无兴趣。
都是熟悉的人。惨剧并未过去太久。也许是今天早晨,再早不过昨日傍晚。秋蝇已聚满尸身,腐臭弥漫,但还没有到无法辨认面容的时候。
阿良每每听到河童的传言,总会对弥平次说:“我也想看看河童的样子呢。”
她看过每一张脸,确认其中没有父亲,遂向旁侧山道踉跄而去。弥平次只道一句“太凄惨了”,便不再开口,沉默着跟在阿良身后。
不知谁说,一定是被雄河童抛弃的雌河童的作为。
武平家门前草丛中还有一堆聚集的尸体。说是聚集,更确切的说应该是在此集中斩杀,其中多是妇孺。阿良又一一看过去,道:“只有我爹爹不在,其余全部被杀了。”
一人夜里去钓鱼,刚下船,朝芦苇丛生的水里踏出一步时,突然被河童抱住,不待喊出声,已被河童由下到上看了一遍。另一人没被河童抱住,但夜里在船头垂下钓丝时,发觉有一个黑色的东西抓住船边,拿灯火一照,是一个人脸怪物,下巴搁在船边,正盯着他。
“不在这里!?”
弥平次所在的村子据说也有两个年轻人被河童盯过脸。
“是啊,只有我爹爹。”话刚落音,他们忽然对视一眼,因为同时听到了微弱纤细的哭声。确信那是人类婴儿的哭泣。
据说黄昏时,如果男人从湖边路过,就会有雌河童出现,突然从背后抱住他,端详他的脸,然后扑通钻入水中不见踪影。老人们说,只调戏男人而不调戏女人,恐怕是雌河童罢。
开始并不知哭声来自何方,很快意识到就在脚下。阿良已没有力气去找寻这哭声的主人。她怔怔听着不时传入耳际的弱小生命的哭泣,呆望眼前山坡被狂风摇撼的杂树林。如此情境,她已流不出一滴眼泪。
伏暑时,琵琶湖北岸村落有河童的传说。
她忽然听见弥平次发出的两声哀吼,回头望向他。
天正五年 (1577) 丁丑之夏,异常之夏。
弥平次把那婴儿抱在怀里,低下头,向怀中小小的、仍然有生命的婴儿闷声吼着。
一
大约半个月后,阿良才知道,藤十被背缚双手、搁在无鞍的马上押送到安土去了。作为净土真宗本愿寺教徒起义的同党,全村人遭遇了此番惨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