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还是不杀你。我不杀你了,十郎太,我们就此别过吧。”疾风之介终于以温和的、放下戒备的口吻道。
“杀我?!”十郎太不由后退一步,毕竟还是要杀我啊。
“就此别过!挺依依不舍嘛。”十郎太道,心里恨不得立刻跑开。
“是杀你,还是不杀你。”疾风之介的回答令十郎太猛然一惊。
“骗人!”疾风之介的这句话令十郎太意识到自己又说了废话。他告诫自己必须慎之又慎,不可说出什么刺激对方的言辞。
十郎太紧张得浑身疲惫不堪。疾风之介哪怕挪动了分毫,他都会神经质地向后跳去。他头晕目眩,已无法忍耐这样的紧张,终于开口喊了声“疾风”,警惕且平静地问:“你在想什么?”
“是我把加乃托付给你的吧。”疾风道。
“听见了。”十郎太道。心想,确实听见了呢。至此,二人又缄默不语。沉默逐渐压抑得可怕。
“是的。”十郎太答。
“听得见祭典的热闹呢。”疾风之介又打破寂静。
“是我提出来的吧。”
“升起来了。”十郎太没有看天就说道。而后又是长久的沉默。
“是的。”
水边掠过飞鸟,而后归于沉寂。疾风之介抬首看了眼天空,打破漫长的沉默:“月亮升起来了吧。”
“好好对待加乃吧。”
十郎太对三四尺外站着的人的一举一动都全神贯注。疾风之介移动一步,他也跟着动一步。
“我知道。”
说到这里,疾风之介不再说什么,十郎太也沉默闭口。
“就到这里吧?”
“确实如此。”十郎太尽力避开闲聊,像被告回答问询一样小心作答。
“就到这里。”
“很幸福嘛。”
“滚!”只有最后这个字,疾风之介怒吼起来。
“是的。”
“我走!”话未落音,十郎太已转身狂奔。他没命跑着,湿透的衣裾缠住脚,很难奔跑。得救啦,得救啦!他奔跑着,心里只有这个念头。半途中,当意识到已经脱离险境、放慢速度时,十郎太才对今晚此事的全貌有了正确的判断:已经转祸为福了。
“两个人来看舟祭?”
虽已气喘吁吁,他还是把这句话说了出来。然后,不停念叨着这句,狂奔不已。直到距离喧嚣的舟祭仅两三町处,才停下脚步站定。他想,虽然疾风之介那边意外顺利地解决,但接下来还得去解决加乃那边的问题。
“在。”这次十郎太谨慎答道。
一想到今晚的行动必惹得加乃怒极,他心中立刻布满愁云。本以为再有一个月就可让加乃断了对疾风之介的念想,没想到他竟突然出现,一切都化为泡影。
“加乃也在吧!”疾风之介道。
唉,徐徐图之!只要我能发迹,加乃也会回心转意。发迹!发迹!为什么震天动地的大战还不到来!凡有大战,我十郎太定能平步青云!
“骗人。”听疾风之介这么说,十郎太知道说错话了。
十郎太一眼也不看舟祭,径自穿过唐崎村中,向坂本走去。舟祭的喧嚷渐渐远去,方才忘记的湿衣的寒冷突然与夜寒一道袭来,沁入肌骨。
“好久不见,很想见到你呢。”十郎太道。
他不停打了几个喷嚏。
“好久不见啊,十郎太。”疾风之介来到十郎太跟前。
三
十郎太上岸后大步朝湖岸边的道路走去,在那里等待疾风之介。到路上是为了万一有事,可便于逃脱。
七艘神舆船离开唐崎村落的水面,复往比叡路口的若宫汀驶去,其时已过夜里八点。
待船家把船停靠稳妥,疾风之介才跳上岸。
按往常惯例,神舆船离开唐崎应在天黑以前。而今天从七棵柳出发时已比预定时刻晚了许多。随行船上的神乐与神舆船上的太鼓声,在黑暗湖面留下最后一点多彩的热闹,迅速陷入一片死寂。虽如此,一棵松附近几堆篝火仍继续燃烧了许久。
反正全身已淋成落汤鸡,对现在的他而言,再湿点儿也不要紧。
过了夜里九点,最后一丛篝火也燃尽。只有火堆周围垂地的长条老松枝显出比白日略微鲜绿的颜色。余烬时时零星坠落于黯淡的湖面。
船刚靠岸,十郎太就跳进水里,吧嗒吧嗒踩着水上岸。
佐佐疾风之介伫立于篝火旁两间远的小灯笼旁。如此幽暗的湖面。疾风面朝着一刻前尚且辉煌喧闹、而现在已昏暗一片的湖面。
约略半刻之后,疾风之介与十郎太搭的船总算从观光船只中挤了出来,来到唐崎村头,停在湖岸异常寂静的芦苇丛中。
漆黑的湖上传来加乃的呼喊“疾风大人!”如此绝望的声音,女人乞求宽恕的喊声原来如此痛苦悲哀。宽恕也罢,不宽恕也罢,又能如何!两人也没有过约定。不是连一根手指都没有碰过么!
二
加乃的声音听来这般痛苦,也许是我耳朵的缘故。也许加乃不过是在喊我的名字罢了。也许这悲伤与痛苦,只是我耳朵自作多情罢了!把加乃托付给十郎太的是我。现在他们俩在一起,又能怨恨谁!本以为加乃一人生存于乱世的某处,这想法真是太天真。
十郎太抱定主意多赖会儿,挤干袖子与衣摆。舟祭的喧嚷中,那些无比辉煌盛大的乐曲,在他听来却异常悲哀与虚空。
疾风想,幸亏没有杀死他。差点就把十郎太砍死了。说到底,只要加乃能幸福活下去不就够了么!也许她和十郎太在一起比和我在一起更幸福呢。此外,还能有什么问题呢?
顺其自然吧!
这样不是很好么,所以……
水面不知何时已转黯淡。唐崎岸边燃起几堆星星点点的篝火,照彻黄昏的暮气。观景人群的喧嚣,神舆船上的呼声,时有间歇,忽高忽低,山呼海啸般从已经变暗的水上传来。
篝火完全熄灭时,疾风之介走了出去。唐崎明神神社境内,已无一个人影。他穿过鸟居,走下四五级石阶,脚步略有踉跄。走下台阶,他想蹲下来歇会儿,心情太压抑。
“大人,这会儿可难从这些船当中挤出去啊。”船家手里一刻也不停地摇着橹。手里稍歇一时,后面的船转眼就撞上来。
但他没有停歇,继续朝前走去。他走上大路,右拐,走进半町外的一家小小的旅店。
“喂,船家,找个地方靠岸吧!”疾风之介说道,十郎太任凭其意。
“我同伴回来了吗?”疾风之介在土间内朝有些耳背的店家道。
“什么都……”这时,疾风之介的眼神终于从十郎太脸上移开。这一瞬间,十郎太意识到疾风之介似乎完全误解了形势。这对自己是否有利,仓促间还无法判断。
“早就回来啦。您这么晚去哪里了?”
“知道什么?”
他没有回答,只道:“拿酒来。”说罢向里面走去,打开尽头一间屋子的纸门,里头的三好兵部已铺好被褥,坐在上头道:“这么晚,看舟祭了?”
“你不说我也知道!”疾风之介视线一动不动。
“雇了条船去看的。”
十郎太感觉疾风之介虽然声音平静得可怕,眼睛却一动不动盯紧自己,顿时涌起强烈的不安:“等、等等!”他本能后退了几步,急道,“有话对你说,我说了你就明白了!”
“哎呀,真有派头。”三好兵部朴讷的脸上浮起温和的笑意:“我这边多亏你,事情已经办完了。”
“加乃也在啊。”疾风之介道。十郎太终于恢复镇定,抬头道:“在!你看见了!”
“最近明智军可能有一部分残余从丹波撤回,织田军不久也要出兵播磨了。”
疾风之介一双有力的手提住十郎太滴水的衣襟。十郎太又向加乃的船望了一眼。已经分不清是哪一艘了。此刻,所有船都发出快速的摇橹声,在水面全速航行,都朝神舆船飞驶而去。十郎太似乎暂时度过了危机。
“出兵播磨的话,就是去赤松啦?”
“你浑身都是水,离远些!”
“是啊。明智军不可能不参加。要那样的话,丹波又跟炸了的蜂窝似的。”
“我、我很冷静!你,你听我说!”十郎太又揪住疾风之介。
“到那时,丹波波多野的力量也强大啦。”
“笨蛋,冷静些!”疾风之介劈头盖脸怒道。
“愚蠢,井底之蛙!织田信长能和丹波的乡下武士相提并论么?你们都会死的,撑不了一会儿就都被干掉啦。”疾风之介笑起来。这笑声在三好兵部听来与平时有些不同,似乎被置身事外的残酷执拗地缠住了。
“喂,疾风!我有话对你说!”他突然冲向疾风之介,又被立刻推搡开。
“你反对去丹波么?”虽然语气仍然沉稳,而三好兵部的声音有些颤抖,已微含怒意。
“疾风大人!”橹声人语中,加乃细细的声音又一次穿来。十郎太听到这呼喊,才想起自己事情还没做完。
“什么!”疾风之介犀利的眼神扫了眼他,很快又调开视线,难得大笑起来。
船在游动。不论哪只船都不由自主移动着,汇成一股巨大的流动的集团。两艘船之间早已插进来几艘其他船,加乃那艘已经走远了。
这笑声在兵部听来十分刺耳。这时,旅店侍女送酒过来。疾风之介将酒壶的酒全部倾入酒碗,三两口饮尽,又拍手叫侍女,命她再拿两三壶来。
十郎太感觉有人揪住自己的衣领,把他拽了上去。他浑身湿透,爬上疾风之介的船。他大幅抖着身体,水珠四溅,喊道:“哈,是疾风啊!”而后回头去望刚刚拼命推开的那艘船。
三好兵部默默凝视着他,道:“你今晚怎么了?”
他手死死攥着疾风之介所在的船。
疾风之介将侍女新送来的酒倒入碗中,喝了半碗道:
十郎太的身体架在两艘船之间,两手两脚和水面保持了一阵平行。不过很快,一声奇怪的钝响,水花飞溅,他落到湖里去了。
“我替你去丹波。别担心,我佐佐疾风之介说一不二!”
十郎太大惊失色,下意识探出身,双手去推疾风之介的船舷。他想用力把这可怕的东西推得远一点。就在这时,他清楚听到加乃“啊”了一声。他已不顾一切,无暇去看疾风之介或是加乃,两手扶着疾风之介的船,脚用力蹬自己的船舷,使出了满身的气力。两艘船剧烈摇晃着分开了。
“我想去。虽然是败战。”他又道,这回语调极为冷静。
就在这时,两艘船的船舷碰到了一起。端坐船头的疾风之介的身影从十郎太眼前过去,停在十郎太与加乃的中间。
酒意突然涌遍全身,疾风耳边又传来加乃的声音。他双手掩住耳朵,对三好兵部说:“喂,陪我喝酒吧!”
最后,绝望的事态终于到来。十郎太眼看疾风之介的船穿过船只,毫无遮挡地笔直过来。十郎太不由躬身,如果可能,真想拔腿就跑。
“我不喝酒。”
疾风之介的船又朝这里近了些。十郎太明确意识到,自己现在太不走运了。船家简直太笨了!他在心里诅咒前头的船夫。
“什么?!”疾风霍然起身,又跌坐在地,很虚空地笑起来。兵部发现这已是今晚第二次听到他这么奇怪的笑声。
此刻,周围所有的船都动起来。船与船磕碰着船舷,仿佛破冰荡漾,缓缓移动。
疾风之介喝了四五壶酒,陷入沉默。一直盯着他的兵部突然开口道:“你,有何痛苦之事?”
就在这时,十郎太与疾风之介所乘的船之间的几艘船里,有一艘突然从水面笔直滑了出去。周围的船也在荡起的余波中移动了位置。这令人意想不到的状况必对十郎太不利,因为疾风之介的船已经朝这边过来了。如果可能的话,他真想带加乃一起逃走。十郎太浑身一阵恶寒,额上又沁出汗珠。
“没有。”
无数小船上的人群中发出一阵热烈欢呼,没有人理会十郎太的痛苦。神舆船正向观光的小船们靠近,眼见就要到唐崎岸边的一棵松树下。
“不用隐瞒。你和平时大不相同。”
混乱的脑海中终于蹦出了一个想法。一想到这里,又陷入绝望。前后左右都是拥挤的船只,完全没有离开的可能。
“胡说。”
总之,趁加乃尚未发现,离那家伙远点儿吧!
“不多问你。不过,你这么痛苦,我就陪你喝酒吧。”兵部从被筒里起来,坐到疾风跟前,晃了晃酒壶,都已空了,便命侍女拿酒来。
首先要冷静。十郎太告诫自己。冷静之后怎么办?他满心焦躁。怎么办?到底怎么办?他反复问着自己。可是想不出什么好方法。
“喝个够吧!虽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兵部的话暖融融地渗入疾风之介心中的偌大伤口。
居然在此时此地,这个可恶的人出现了,而且还那样笔直地站着!
“拔刀挥舞吧!我年轻时,每逢心里痛苦,就舞刀排遣。”兵部话未落音,疾风之介就叫一声“好”,突然向后飞身一跃,拔出长刀。
他盯着那船上立着的人的背影。因为除此之外,他无法有任何行动。这个世界上,最害怕出现的人——佐佐疾风之介那个家伙,居然出现了。
那拔刀法极为漂亮,兵部吃了一惊。疾风静静高举长刀,一声大吼,拼力砍下去。这次劈斩的是十郎太,第二次是加乃。
有生以来,十郎太从没有经历过这样痛苦漫长的煎熬。
疾风之介的狂暴渐渐化为深重的悲哀。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