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安土城也是非常了不起的呀。这里的人每天都这么说呢。”加乃道。
他强调,什么都好说。十郎太认为,主君丹羽长秀不去打仗,而被任命为安土城[1]建设的官员,实在太不值当。
十郎太便切齿道:“搬石头到哪能挣出千石来?筑城之类的活儿最无聊了!”又絮絮叨叨说,最近也许会去征讨纪伊的真宗门徒,即使不幸落选,离征伐中国[2]地区毛利家也不远了。那可是一场大战,自己绝不会错过的。说到后来,仿佛是要画上休止符似的,一双大眼睛从加乃脸上离开,望着远处:“交战!交战!”仿佛是在凝望着战场。
十郎太为驱散自己的恐惧,改变话题继续聊下去:“下次过来时,随从也会多几个呢。只要有仗打,一切都好说!”
他还是老样子,加乃倒不觉得厌恶。如果疾风之介当真已不在世上,也许自己真会选择这位年轻武士。这种拼命往上爬的男人固然单纯了些,却也有某种魅力。
“别犯傻啦,那家伙已经死了。”十郎太说这话时,自己也觉得有些无力。只要那家伙确实还活着,说不定真会出现。这种吊人胃口的感觉实在讨厌。如果真出现,就必须把他杀掉。
但是,只要疾风之介尚不明生死,自己就绝不会接受这个男人。即使一生无法相会,只要疾风之介仍在世上某处活着,对自己而言,立花十郎太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也说不定。”
“如果两个月以后疾风还不出现的话……”最后,十郎太又重复道。
“两个月也行,我可不信这段时间疾风会出现。”
“一定会见到他的。”加乃冷冷道。
“还有两个月。”
“你可真傻。”
“所以我刚说,稍稍早了些嘛。早了一个月。”
“不知为什么,就是有这样的感觉。”
加乃一开始还没有理解十郎太此话何意。他继续道:“疾风之介大概已经死了吧,希望你不要再想着他了。”加乃听到这里才微微变色:“还没有到一年的期限。”
“这感觉真够讨厌。”的确,对十郎太来说,这种感觉太讨厌了。他满脸不悦,又想着如果那时把他杀掉就好了。说完刚才一番话后,他结束了约略半个时辰的访问,带着三名随从赶赴明天夜里的执勤,雇船回佐和山。加乃送他到码头。
“虽然稍稍早了些,不过我还是来啦。”他道。
三
加乃将十郎太请进一间屋子。
一个月后,十郎太又来了。要他忍耐两个月不见加乃,可实在做不到。而且觉得不等两个月直接过来也不打紧。日吉神社祭礼前一天,听不当班的同僚说要乘船去坂本,十郎太再也忍不住了。
加乃很快忘记十郎太说的这些。春天来了。湖畔樱花已谢,生出绿叶。几年来形同废止的日吉神社的祭礼,今年又要正经办起来了。不料就在坂本市街热热闹闹准备时,立花十郎太突然造访了加乃。果如信中所言,他真带了三名随从。大约是心情之故,他的言谈举止比一年前稳重不少。
他与几名同僚在祭礼当日清晨来到坂本,即与他们告别,立刻到林一藤太家造访加乃。
“待到春来,即领随从登门拜谒……”那语气仿佛已做了大官,这一行字写得很小,歪歪斜斜缀在后头。
加乃一反常态,穿着簇新的衣裳出来。十郎太一怔,有些不好意思:“本来还有一个月……不过我想来看祭礼……”
他笔迹拙劣潦草,语气也是惯有的:“……地位已渐趋稳固……”
祭礼与十郎太联系在一起,总有些不自然,多少不太协调。
加乃来到坂本后,收到十郎太的两通书信。他似乎对擅自出走的加乃完全没有放在眼里,写了满篇关于自己的事。
“来看祭礼……”加乃说着,不由觉得好笑。原来除了打仗,这世上还有十郎太关心的东西。
时代随着一场又一场战争发生巨变。渺小的个人命运在战争强力的车轮下被碾碎、抛弃,完全如虫蚁般无常。
“可真是难得啊。”加乃无心讽刺,讽刺的话却已出口。
不但能操持家务,也能招呼出入店里的武士了。不过要是有一点劳累过度,第二天还是会发低烧,身体不适。来到这里后,加乃时常听说关于小谷城那些熟人的消息。原以为与小谷城共同死难的人们仍然活着,有的舍下大小佩刀去做生意,有的投奔新主公。与之相反,原本以为不会怎么样的人反而与城一道殉身,凄凉地死去了。伯父山根六左卫门在城中本丸内壮烈赴死,避难伊吹山的伯母与两个孩子自刎而死。这也是来到这里后才听说的。
十郎太不予回应,只是盯着加乃。似乎只有看够了她,才完成此番相会的目的,随时都可以回佐和山去了。实话讲,他对喧嚣祭礼中拥挤的人群、莫名的神舆毫无兴趣,连半刻都不想待。
一藤太早年丧妻,家中除了女佣外没有别的女人。因此加乃的到来很受这家人欢迎。也许是水土改变,琵琶湖西的气候与加乃的身体更相合,所以身体比在深沟时好了许多。
“傍晚,神舆会在七本柳的岸边乘船去唐崎呢。”
加乃在坂本的磨刀师林一藤太家落脚。林一藤太与在深沟对加乃多有照顾的老师傅林惣次是远房亲戚,已年近七十。他在当地收了几名徒弟,门户颇兴。
“这样啊。”
二
“好几年都没有过这样的舟祭了呢。”
春天以来,织田信长即将起兵征讨大阪本愿寺的传言,就连这荒僻之地也传遍了。三好兵部扮作浪人模样,偶尔乘舟去往坚田或坂本一带,刺探明智光秀的军队离开丹波的具体时日。
“那一定很了不得吧。”十郎太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与加乃相会的时间,本希望尽量拉长。可居然自己不想把这愉快的时间延长下去了。
“你别急。就算你不催,这一阵也要带你过去。因为织田出兵大阪也就是时间问题了。”
“那么……”他开口道,要结束这番对话。而且也不得不这样说,因为两个人已经无话可说。
“我的伤已经全好了。随时都能出发。”疾风之介在那颓败的寺庙里待得很无聊,遂催促三好兵部。
十郎太与加乃相会,三言两语之后,就惊诧地发现,已到了别离之时,心头涌起绝望。然而加乃却道:“黄昏时,我要坐船去唐崎逛一逛,你也一起去么?”
只有这样的时候,疾风之介的眼睛才会闪烁着晶莹温柔的光泽,令加乃或阿良难以忘怀。
十郎太咽了下口水。一起去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有些受宠若惊。在设乐原战火中砍下敌人首级时,也没有这样强烈的幸福感。
反正打仗就是我的活儿嘛。”每当喝得差不多,疾风之介都会这么说。既然那两百个武士都能以生命作战,那么我也加入为之一战吧。也许会发现什么可以充实自己内心的东西。
“申时,神舆会在渡口聚集。我想那时去。”
“我虽然不打算送死,但也能杀那么十几二十个敌人。
“那么,我到时再来陪你。”说罢,十郎太逃也似的与加乃告辞。可是到黄昏的这段时间该怎么消磨?街市里到处都
和这样的明智军交战,并不会有什么心痛。也许是因为丹波乡下武士的热血反与自己更接近。
沉浸在他很难理解的祭礼的兴奋中。他离开闹市,沿着湖岸朝坚田方向踽踽而行。昨夜在船上喝醉了,几乎没睡一会儿,很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
说到明智,就会想到丹波是辅佐主公复兴的明智光秀的领地。如果去那里,当然要和明智军交战。虽然都叫明智,可疾风之介已与之没有什么联系了。虽然光秀、光春等两三人身上依然流着明智家的血,可他们的部队已完全由别国人组成。现在的明智军,是由那些与从前的明智城毫无关系的武士组成。
十郎太在离坂本城区约十町远的湖畔芦苇丛中发现一艘空船,他走上船,仰头躺在万里晴空下。初夏的阳光有些热,十郎太也不在乎,闭上眼睛。他想着只要在这里睡上一会儿,就快要和加乃一起乘舟。加乃的脸也渐渐浮现在眼前,他就在这幸福中很快沉入梦想。
然而疾风之介嘴上虽这样说,却不知为何对丹波山中的这座小城心动起来。那两位先离开的武士虽然年轻许多,却也和三好兵部一样无知,一样淳朴木讷。他们的眼神是疾风之介以前见过的武士们都没有的眼神。他们的眼神都有着毫无野心的清澈光芒。疾风之介心想,自己的父亲、祖父与家人们为明智城共同赴死时,大概也是这样的眼神吧。
他醒来时,日已西斜。睡饱过后,映入眼帘的正是静静栖息在不远处湖面上的水鸟。他觉得腹中饥饿,打了两个大哈欠,站起身时,突然想到和加乃的约定。那约定与现实如此遥远。
取我性命?!他相信三好兵部真的会这么做。就算砍过来也不见得有多厉害。不过是乡下剑法而已。怕是连擦伤他也做不到。
他起身在岸边洗了把脸,担心迟到,朝坂本城中走去。
“既然你已知道秘密,那就只好取你性命了。”这时三好兵部脸上的温和才消失不见。
半路中奔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歇了阵,又继续跑。
“那你打算怎么办?”
他庆幸自己跑了一段,加乃与林家的两位女仆和一位少年——林一藤太的外甥,刚从家里出来,正在等着他。
不过,如果不愿意,也不必勉强。”
他们乘一艘能载十人的小船,同行的还有染坊的一家三口。船从坂本城外的岸边驶出,湖面上已有几十艘同去看祭典的小船,朝唐崎而去。
“我们现在正希望多一人是一人,想请你助一臂之力。
加乃打开带来的食盒,十郎太毫无顾忌大吃起来。回想起来,从早晨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什么。
“可我和丹波没有任何关系。”疾风之介出语刁难,盯住三好兵部的眼睛。
七本柳岸边聚集的人多如蚁群。湖畔黑压压的人群与神乐的谣曲与太鼓声混在一起,自水面飘来,送入十郎太耳畔。日吉神社下七个神社的神舆遵循古礼,各自被送上船。
“也许吧。可是在丹波战死正是我的夙愿。我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都已化作丹波的泥土。”三好兵部说这些时,没有一丝兴奋,脸上是温和的微笑。他没有任何野心。既不是想出人头地,成为一方将领,也不梦想成为一国一城的主君。只是想用生命去守护父辈祖辈的土地,不受异国人的统治。事实上,三好兵部是会带着笑容以性命相拼的。
十郎太看见加乃美丽的侧脸,朝着湖岸顾盼。
“你们打不过的,连一时都抵挡不了。”疾风之介道。
“大宫的神舆已经上船啦,后面的小船上大概是神马。”
织田军队经过近代组织训练,其威力绝非丹波的乡村武士可以想象。他们的想法不但可笑,也很可悲。
加乃静静道。一会儿又说,“这回是八王子的神舆。那周围立着四棵竹子,上头都系着界绳[3]呢。”
“誉田人数的确有限。但丹波其他地方还有不少有骨气的武士,散居各处,据守城池。一旦时机来临,大家都会同仇敌忾,共同抵御织田军吧。”三好兵部似乎确信他们能与织田大军打一场漂亮的仗。疾风之介眼前浮现出设乐原之战中,武田军万余名勇猛的武士,在栅栏前全部被枪火击倒的凄怆的一瞬,顿觉三好兵部的梦想太过滑稽。
十郎太望着加乃的侧脸,点点头。他脸色消沉,比任何时候都显忧郁。他从出生到现在,从未置身过这样异样、平和、幸福又寂静的氛围。在这里眺望湖岸舟祭的扰攘,也仿佛与人间毫无干系,成为风中摇曳的自然景色的一部分,听来竟有些寂寞。
有一回,他们喝酒谈天。疾风之介问:“你们觉得凭两三百个人,能造织田家的反?”
十郎太对于加乃描述的神舆、神马、界绳、七家神社的神舆船、多少艘供奉船,并没有仔细辨别,也没有心情细看。这不可思议的一切,只要闹哄哄地进行着就足够了。
三好兵部性情稳重,没有沾染这个时代武士惯有的暴躁脾气,风度朴实,温厚朴讷,确实是丹波深山里恪守礼仪戒律的乡村武士。
他乘的船来到唐崎附近的一株松树下时,周围已聚满同样来游玩的船只,等待即将抵达的神舆船。
救他的三名武士中的两名没多久就消失了,只留下最年长的三好兵部陪着他。他为打探明智光秀的动向,装扮作浪人,潜伏在明智活动的湖边一带。
初夏的夕阳已落山,晚风徐来,船在浅浅的波浪中荡漾不止。
疾风之介开赴新任地之前,为了养好暴风雨之夜在湖边高地所受的枪伤,从秋到春的几个月,不得不暂居在琵琶湖北的大崎与今津之间的山中荒寺。
他登船以来,几乎没有跟加乃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在这样的场合下,他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说些什么好呢,完全想不出来。
佐佐疾风之介迎来的新命运,便是被与波多野同属一派的人带到丹波山中的小城誉田城中。上天赐给疾风之介的新主公正是誉田城主——誉田为家。
渐渐,暮色将湖水染成黑色时,水面上远远驶来几十艘神舆船,船上人头攒动。
佐佐疾风之介被琵琶湖上的丹波武士搭救后,正是秋色深浓的丹波群山被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笼罩之时。如果明智光秀的军力有所移动,丹波各处必会与从前一样分割成小股势力,无数小规模战争也将四处纷起。
正当十郎太想着接下来会有什么场面时,他突然大惊,目光死死盯在一处。
丹波各地的土豪们等待这一时机的到来,内心欲望蓬勃,希望驱走新领主的势力,恢复各自曾经的权势。其中实力最强的是波多野秀治与波多野宗长兄弟二人。
一艘船拨开湖面遍布的船只,离十郎太的船隔着五六艘远的地方缓缓而来。十郎太凝视着船中央立着的男子的侧脸,无法言喻的不快令浑身颤抖。
但是,时势并不允许明智军长留此地。织田信长将要发起新战争,明眼人都知道明智军很快就得将主力调离新领地。
十郎太的视线已无法从那人身上离开。不安的心情笼罩着他,他担心如果自己视线一转,加乃就会朝那里望去。
在明智的威压之下,龟山城率先开城,而后各地据守小城的土豪也纷纷投降。只有从前长期统治此地的波多野一族坚守几处小城,虽然他们并不欢迎光秀的到来,但至少表面看来,明智军并未耗损太多兵力,就获得在丹波一带发号施令的地位。随即以龟山城为据点,以明智光春、光忠为中心,以及任用新近加入明智阵营的土豪,得以颁布新国政。
很快,十郎太失去血色的额上淌下大滴汗水,砸在他膝上紧握着的右拳上。
明智光秀受织田信长赏赐丹波一国,紧接着,着手平定新封地。率领五千军队,于二月进驻丹波。
[1]琵琶湖东岸安土山(今滋贺县近江八幡市安土町)之城池。织田信长建造。
丹波属于明智光秀,是长筱合战半年以前,即天正三年正月的事。
[2]即日本的中国地方,指本州岛西部,今有鸟取、鸟根、冈山、广岛、山口五县。
一
[3]一般写作“注连绳”,指为阻止恶神入内而在神前或在举行神道仪式场所周围圈起的绳,表示神域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