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风雨过后第三天,为死在疾风之介刀下的人们举行葬礼,一共六人。还有七人受伤,当时以为是死了。
他不断重复给自己听,也许什么时候自己真的以为没听见过。
亡者各自埋葬在他们出生的村落。超度的法事在湖边崖上举行。所谓法事,也因出了这样的事而极为简单。
而阿良不在周围时,他总是在后门或土屋内嘟哝:“哪能听见?听见了还得了!”
寺里的八郎和牛五郎在很大的松树根下搭起的佛坛前诵经。
每当问起这事,弥平次都有些不自然,态度也很固执:“我,我没听见!”他强调根本没听见阿良提到的那个武士的话。
诵经完毕,三十来位壮汉围坐饮酒。坐在正中的弥平次脸上肿了很长的血印,沉默不语,很难得只拿了小酒杯饮酒。
阿良自己也觉得自己过于执拗,反复回忆着那坠崖武士搏斗时的呼喊声。如果是镜弥平次认识、武艺又很高强的武士的话,那除了疾风还会有谁呢?但是阿良也没法儿把怀疑说出口。
三天前的暴风雨已无迹无踪,湖上很平静。微风吹皱湖面的涟漪。初冬的阳光懒洋洋映着涟漪。
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那到底是幻觉还是现实。在那样的狂风暴雨中听到那样的喊声,确实奇怪。然而也许是因为风向把声音送到耳边,也不是不可能。
方才不知去哪里的阿良又回到座中。
“真的没听见么?没事没事,也许是听岔了。只是我那时候真的听到有人在弥平次、镜弥平次地喊你。”
“山崖下打上一只遇难船,哪位过去瞧瞧?”她站在那里,环视在座诸人。
这样过去了两天两夜,弥平次起床了。好不容易摆脱了厮杀的兴奋,不再有一幕幕再现的情景令他烦恼。但取而代之的却是重见阿良的酸辛。
“或许会捞出来两三个人呢。”听到这里,弥平次脸色变得难看。
他口中仍不时喊着杀声。想到一枪刺中疾风之介大腿时的兴奋,不由睁大了眼睛。同时,也想起自己背上那一刀,又辗转难眠。
年轻人们正喝得尽兴,都不大愿意起来。
暴风雨中接近半刻的殊死搏斗,一帧帧在眼前,令躺在床上的弥平次不得安眠。他烧得昏昏沉沉,这些场景却一丝不差地在脑海中再现。
“都是些死人,也捞不到什么好处。”
谁能活命,就看那时的运气。如果可能,还想跟那个年轻人决一胜负。可惜他已经掉下悬崖,实在遗憾。
“死都死了,放到明天也不会跑。”
那时,即使自己背部被砍伤,也不会就这样被他白白砍一通。自己会挥刀大幅横扫,把疾风之介下半身狠狠砍中。
他们七嘴八舌议论着,谁都不起身。
弥平次一想到疾风之介从悬崖上摔下去,就忍不住嗷呜惨叫。并不是因为自己死里逃生而感到安慰,却是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可恶的遗憾的事。
“说什么呢。我想看看那个从崖上掉下去的武士呢。”阿良道。
可是捡回一条性命的他躺在床上,毫无胜利感可言,实在受不了。就因为那时自己砍空了一刀,踉跄了五六步。如果闪避身后的疾风之介并没有跌落悬崖,一定能从容不迫将自己劈中吧。
“想看那个恶鬼?原来如此,说不定已经捞上来了呢。”
疾风之介从那悬崖上跌落,应无幸存之理。十有八九他已在岩石上摔得粉身碎骨。
说着有一人站起来。
他在床上几乎躺了两天。
“你想去哪!”弥平次大喝一声,“晃什么晃,坐下来喝酒!”语气非常严厉,那巴巴站起来的年轻人应了一声“是”,又坐下去。
比起这些,还是拔枪仰面摔倒时,本就不忍卒睹的脸上又结结实实多了一条纵向的伤口。这令他极为不快。脸上全肿了,浑身发热,心情积郁不堪。
阿良默默朝很没好脸色的弥平次那里看了会儿,又道:“加东次,你跟我过来一下嘛。”
弥平次身上受了十来处伤。在松树下绕着走时,从背后来的一刀砍中左肩,几乎划过整个后背。这道伤口最深,其他都无大碍。
“我么?”衣衫披在头顶,正大碗喝酒的加东次抬起头,“也不是不能去……”他悄悄瞥了眼弥平次,仍披着衣衫,懒洋洋站起来。
二
“加东次!”弥平次怒道,“你要去哪?”
“我,我没听见!”弥平次紧攥着树枝,在风雨中摇晃着站起身。到后来声音含糊得连自己也听不清:我没听见,要是听见了,那还得了……他提着刀,踉跄而去。却一头撞在树干上。避开这棵,又撞上下一棵。
“去哪儿……那个……”
紧接着又是一阵可怕的风雨。有什么东西突然吹来,猛地挂在弥平次头上。用手抓住看,原来是折断的树枝。
“就你腿快。”
弥平次大惊:“我,我没听见!”不知是鲜血,还是汗水,还是雨滴,都咽了下去。
“是……”
她朝崖下看了看,远远地听见惊涛裂岸。又爬回地面,抓住弥平次的衣领,摇晃着:“弥平次!刚刚那个人是不是也喊过你弥平次、镜弥平次?”
“瞧你什么样子!”加东次觉察出弥平次强作忍耐的平静口吻下暗含的怒气,慌忙又坐回去。
从下卷起的波浪扑打在阿良脸上。
他刚坐下,弥平次站起来,似是无意道:“我去看看。”
果然,手摸触到岩角,地面突然消失,正是悬崖绝壁。
语罢缓步离开。松林间穿行的弥平次的身影,在午后冷清的日光里,显得有些落寞。
“别、别过去!危险!”弥平次大叫,阿良不理会,继续朝前爬。
阿良随后也追过去:“我也要去!”
“悬崖?!从悬崖上掉下去?”阿良说罢,沉默片刻。又突然起身,离开弥平次,伸手探索地面,朝那边爬去。
“我一个人去。”弥平次也不看她。
“掉下去了!别过去,是悬崖,危险!”
“我想去。”阿良重复道。弥平次冷冷道:“我一个人去。”此刻的弥平次异常顽固。
“掉下去了?!”
“我自己也想去啊。今天弥平次这是怎么了?”
“掉、掉下去!从、从那里掉下去!”弥平次叫起来。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可怖,还是安慰,一种莫可言喻的激情令他浑身颤抖。
“不,我一个人去。”
“掉、掉下去了。”这时,弥平次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声音。
“你说什么呢,好吧,随你去。”阿良气鼓鼓,转身回去了。
“你清醒些呀,对手到底怎么样了?”
她回去后,弥平次终于松了口气。他非常担心断崖下打捞起的溺死者中就有疾风之介的尸体。
“嗯……”
弥平次从山崖走下礁石散布的湖岸,从这块石头跳到那块石头,来到打捞尸体和沉船的高地边。
“哪里受伤了?”
岩石间有两具尸体,一半泡在水里。从着装一眼就能看出,两人都是渔民。
“嗯。”
知道里头没有疾风之介,弥平次心情立刻轻松起来。
“手脚都还在。”
他回到高地的酒宴,道:“那里躺着两个死人,谁过去给埋了吧。”又对阿良道,“那些不吉利的东西,你还是不看的好。”语气已与之前完全不同,变得非常温和平静。
随后,弥平次感觉阿良的手在他身体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地抚着。
三
“嗯……”
佐佐疾风之介端坐在床上,屋中光线黯淡。说是黯淡,可既不是夜里,也不是黄昏,而是刚刚过了正午。大白天却紧闭着防雨窗,木格与窗户缝隙间漏进的光线是屋中仅有的明亮。显然,是寺庙的一间屋子。
“你受伤了么?”
“因为某种缘故,我们不希望您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防雨窗也不能打开,可以么?”这是昨天早晨,过来送饭的中年武士对刚刚能起床的疾风之介说的话。
“嗯……”
“我明白了。”疾风之介答道。之后,疾风之介谨守约定,不出门,也不从窗缝向外窥视。其实不用看也知道,这里距琵琶湖不远。这是被送到这里的途中迷迷糊糊的记忆。
他呻吟着。阿良的手从地上慢慢摸索过来,触到了他的身体:“怎么了,弥平次!”
虽然方向并不清楚,但他判断这里很可能是望得见湖面的半山腰的某处古寺。
“弥平次!”过了很久,声音终于靠近。非常清晰,是阿良的声音。
无论在哪里都无所谓。对于完全没预料到的、任由命运送至的地点,疾风之介并没有太大兴趣。就像风将树叶吹到某处,自己也是随风而来的吧。
“弥平次!弥平次!”又是几声。他想答应,但发不出声音,只是呜呜呻吟。风雨漩涡中,他摔倒在地,张着口,饮下风雨。
原本他也没有明确去某地的目标,就从设乐原到近江来了。说是自己走来,不如说是被什么驱使而来。究竟是什么呢。希望?不是。野心?多蠢!那么,是梦吧。可是,梦又是多么可恨的词语啊。生逢乱世,还有什么梦!人们不都纷纷死去么。男女老少,父母子女,都在杀人,又都被杀死。
“弥平次!”有谁在叫他。
难道不是都死去了么。
他大惊,急忙后退五六步,跌坐在水坑里。方才完全没有注意到的风雨,如今一齐向他袭来。狂风怒吼,树木低咽,倾盆大雨泼天而来。
什么都是虚空,什么都是无奈。虽然虚空,却也不想死去。因为自己已经重生。一直想活着,想活下去,才会重生。与六角氏大战时,小谷城陷时,长筱之战时,以及与那个可恨的、湖边山崖上的、令人诅咒的、纠缠不休的长枪决斗时,他都一次次要活下去。
他好像被狐狸迷惑似的,莫名其妙地站在那里,举刀挥刀,复大面横扫,再蹲身用力朝地面挥砍。没有!地上也没有!而且万万没想到这里已是断崖的尽头。
啊啊,连从崖上倒栽着摔下时也想活下去!疾风之介一想起那时的种种,全身仍战栗不已。
“看刀!”随着肺腑发出的怒吼,弥平次搏上性命,向对手杀去。他高高抡起刀,朝前踏出一步,奋力砍下。而这一刀落空了。对方好像啊了一声,向背后闪去。弥平次一惊,真是奇妙的时刻。他摇摇晃晃踉跄了几步,脚趾紧紧抠住地面,才稳住身体。
躲过对手锋利的刀尖,飞身后闪时却踩空了。朝着无底的深渊坠落,坠落,坠向无底的黑暗。那一刻多么漫长。为什么那时回想起那么多人的样子。父亲,母亲,阿良,弥平次,十郎太……最后是加乃。刚要伸手去抱加乃白皙的脸庞——那一刻自己向后转了一圈,却又被可怕的力量拽往地狱去了。
大风断续,割断他们的声音。
浑身痛楚,行动不便。我被冲到岩石与岩石之间。坎坷不平的石头硌着肩、背、腰。我鼓励自己,不能松开加乃。
“来吧!”
可是只有我一人。被救上船时,才意识到自己只有一人。船上有三个浑身湿透的武士。那时,清晨白色的光芒令我目眩。
“呜噢!”
即使被夹在岩石之间,任由波浪冲击,我仍然想着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不能死去。
双方剑柄护手着实相击,铿然有声。暗夜里两道白光纵横游走。已是殊死搏斗。
不管什么情况,我到底都不会死。我想有不同寻常的死法!没有那样的死之前,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死。不过,那是怎样的死法?那是我,佐佐疾风之介,笑着满足地死去。在没有这样的死之前,我绝不想死!真有那样的死法么?也许有吧。我想是有的。燃烧、翻卷我的生命,向死而生的死!
当寒光突然朝下一闪,想是对手已将刀尖指向地面。间发不容之际,弥平次的身体像闪电一样飞起。
“你伤势如何?”这时,纸门被拉开,一直送饭的那个中年武士走进来。
六尺远的黑暗里,有什么明显的异样。刀尖的寒光,是唯一划破暗夜的白线。那森然的寒光似乎随时都要朝他劈来。
“就被石头撞伤,并无大碍。”
想到这是最后关头,弥平次突然冷静下来。那恢复冷静的头脑,正等待最后一搏的机会。崖边肆虐盘旋的风雨声,波涛掀起的浊浪,都离他远去。在他想来,自己仿佛被旷野中的月光照亮,正暴露在对方眼中。
“脚呢?”
弥平次举刀,又不顾一切地逼近。三次靠近对方,三次被他砍回。他想,这次是最后一次进攻。或者像许多手下一样被咔嚓斜劈,或者把对方的天灵盖一劈两半。二者必居其一。
“大腿上的伤大概四五天后才会痛,现在也没什么感觉。”疾风这样答道。武士说:“有时候,我很想把你带走。
谁,他全不放在心上。只知道面前是必须砍倒的、武艺比自己略高一筹的劲敌。
有什么异议么?”
他全身已化作死斗的一团烈焰。对方是疾风之介还是
这声音与平时有些异样,疾风之介发现他一双小眼睛里也闪出严厉的光。
弥平次被波浪打出去滚了两三间远,跳了起来。手里紧握着枪。但枪太轻了。这才觉察它已当中折断。于是弃枪拔刀。
“但凭你,反正我这条性命也是你救回来的!”疾风之介迅速回应。而后意识到完全未知的崭新命运正朝自己而来。
危险!弥平次暗道。他以为第二刀还会砍来,本能地蜷起身子。突然又一阵波涛拍上断崖,重重落回去。
虽然不知是什么,但去总比不去好。
跌倒的瞬间,感觉有一抹冰凉,从眉间笔直淌到脸上。
“看起来您也是反对织田氏的?”疾风仅凭直觉,试探着自己新命运的真面目。
狂风暴雨,碎石还是砂砾扑打在脸上。越过断崖的滔天水浪袭中他的全身。踩着松树的脚一滑,站不稳,前后摇晃了两三步。弥平次的身体以长枪为中心,翻了个跟斗。
“的确如此。”那武士答道。
弥平次立刻拔出枪,但拔不动。他只好一脚踩住树干,用尽浑身力气,抓住枪柄往外拔。
“那,这么说来……”疾风之介似乎猜到了什么,浮起一丝微笑。刚要开口,对方阻止了他:“不不,我那里只是丹波山中的无名小城。恐怕你不知道吧。城里也就两百人。
猛力戳下去,才发现刺中的是松树树干。
不,加上你就两百零一人啦。”
一
说到这里,武士终于大笑起来。那笑声十分爽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