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要有一场暴风雨啦!”
黄昏时开始砸落硕大的雨点。雨刚开始落下就被风吹得到处都是。
弥平次为给房子加固支撑,正在土屋里准备雨具。这时,叫阿源的年轻人飞奔过来:“被、被一刀劈死了!”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额上不断落下水滴,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
那日一早就天色阴沉,好像马上要下雨。早晨还刮着北风,中午就变成西风。树木剧烈摇摆,发出可怖的声响,一整天都包围着弥平次的屋子。
“谁被劈死了?”弥平次缓缓问道。
九月中旬一过,一种茶褐色的水鸟成群从各处飞来,飘在湖面。这种鸟一出现,湖北一带就开始冷了。这是阿良从比良山回来后十多天的事。
“老八、阿坊、六角,都被杀了。”
那片土地已不再会出现疾风之介,因而对阿良完全丧失了意义。
“一共三人?”
不过,阿良比约定的半月之期早几天从比良山回来了。
“还有五郎、阿鸢。”
阿良一走,好像周围的环境也突然变得苦涩粗糙,令人烦躁。而且,他一度遗忘的战斗的热血——曾是他生命唯一的意义,又在体内澎湃起来。
“五个人?”
“去比良也好,回这里也好,随你自由。”弥平次努力表现得很大方。可自从她离开后,他又变得很沉默。
“还有权太、左卫门,还有……”虽然不知出了什么事,但牺牲者的名字不断从阿源嘴里冒出来。
一个多月后,阿良提出要去比良山看望父亲。弥平次没有反对,就派五名随从,带了许多土产礼物,把阿良送到比良山中的村落。和逃去其他地方不同,阿良在比良山有明确的居所。弥平次只能忍耐此事。
“对手到底是谁?”弥平次呆若木鸡,板着脸问。
虽然他对找到生死不明的疾风毫无自信,但无论如何总要先打消阿良逃走的念头。一想到她离开后半年的生活,弥平次实在不能再忍受。
“不太清楚。是个很厉害的武士,大家都是被他斜劈一刀砍死的。”
三个月怎么样?”弥平次一谈此事,就要与阿良讨价还价。
“嗯。”连左卫门都能砍死,可见是相当的高手。左卫门是越后还是哪里的浪人,最近因为他的高超武艺才收编入伙。能把他劈死的人,必然身手非凡。
“别说这些不可能的。要是半年也嫌长,那就等三个月。
据阿源称,他年轻的同伙不知是寻衅斗殴还是偷东西,在大崎的水边和那武士打起来。不一会儿就有三人被杀了。
“我现在就想见他。”
起因大概就是如此。
“太久了么?那么,半年如何?”
事发后不久,年轻武士一时消失。但黄昏时又在村头发现他。于是二十多人追上去,把他逼到湖边山崖。结果他把追来的人砍得落花流水。胆小的人只有远远包围着他。
“要一年!”
“尽做些丢人的事!”弥平次冷冷道,但手下被一个个杀成这样,也不能袖手不顾。
“不,我会给你找到。你等我一年。”
“好吧,我去。”弥平次道,朝窗外看了一眼。
“疾风之介我会帮你找的。”弥平次觉得还是不说这个好些。这时阿良总说:“谁要你找。”她话语带刺,与其说是针对弥平次,不如说是对自己的命运。
暮色四合,外面已经看不清。狂风暴雨,一片黑暗。只有可怖的呼啸,不知是风声还是雨声,在狭窄的庭园内汇成漩涡,扭曲乱滚。若走到湖畔山边,天色必已全黑。是拿枪,还是提刀过去,弥平次略作踌躇。下一瞬便大声喝道:“阿良,拿枪来!”
阿良一起床,弥平次又不安起来。总觉得她什么时候又要出走。事情发生过一次,就还会有第二次。
阿良取来长枪,默默交给弥平次。
直到第七天,她才离开床。
“我去了!”弥平次道。
次日,阿良退了烧。好像在外流浪的那段时间完全没睡过似的,一旦睡着就怎么也不醒。除了一日三餐,她睡得死沉。
“天黑,山坡路滑,弥平次。”他跨出土屋的门槛,才听到阿良的话。
二
他想,我要去拼杀,她同我说天黑,山坡路滑。这些话多可爱啊。
他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为这个可爱的女子,片刻也不能大意的女子,找到疾风之介。
但刚往风雨中走出一步,他就被狂风刮到六尺之外的竹林中。手里拿着枪,好容易才站稳。真是好大风。
直到清晨的晓光从天窗洒下,弥平次也没有打一个盹。
“阿源,跟上来!”弥平次大叫一声,重新竖起枪,再度冲向风雨漩涡的中心,但又被大风推回。
“知道了,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弥平次被触到痛处,不想再听。他盘腿坐地,两手相抱,强迫自己听后窗下竹叶的摩挲声。
黑暗中,弥平次的枪被风刮起,像歌舞伎在台上四下踱步似的走了两三回,最后还是把枪紧紧夹在腋下,躬身在风的罅隙中一步步缓慢前行。走出自家前庭,狂风从身后袭来,他在狭窄山路上跑得飞快。
“疾风!”她的声音固执地追到炉边。
弥平次出去不过半刻,继阿源后,村里一位叫幸吉的年轻人第二次跑来报告。
仿佛是被这呼唤驱赶,弥平次离开了阿良枕畔。
“老爷呢?”
阿良仿佛没有听到弥平次的话,仍在呻吟中不时虚弱地呼唤着疾风。
“刚刚出去了!”
“你再等一等,这一次,我一定认真去找。”
幸吉的伤口被雨水浇透,刚冲进家时,脸色惨白。不一会儿湿透的额头上涌出鲜血。
他顿觉面上无光,非常沮丧。
“那人太厉害了!大家都被砍死了!”
“疾风?!”弥平次坐直身体,呆呆地看了她一会儿。想到自己还没有为她找到疾风,实在无颜面对她,心里很抱歉。
“弥平次去了就不要紧啦。”
弥平次心里陡然一沉。再仔细听,阿良痛苦的喘息里,念叨的正是“疾风”。
“唉,不知道会怎样。反正对手不是寻常之辈。”
“你等着,等到天亮,我就有办法了!”他小声自语。他想把坂本一带有名的医生叫来。如果不来,就把他们扒光了抓来。这时,他注意到阿良的呻吟中在念着什么,便将长满须髯的脸凑近。他听到的是断续微弱的呼唤:“疾风……”
听幸吉这么说,阿良不安起来。
提水回来,他将布片浸湿,覆在阿良额上。她不住呻吟着。弥平次自懂事以来,还是第一次如此不安。
“会有危险么?”
“居然把身体弄成这样,跑到哪里去了!”弥平次站起来,提着水桶,踏着初秋清冷的洁白月光,到山坡下的河边汲水去了。
“这个……”
决不能让他活下去。就是旅途中没有照顾好她的人也该统统杀掉。
阿良沉思片刻:“可恶!好吧,我也过去。”语罢跑进自己房间,取出短剑,紧握在右手,收入怀中。到里屋去了一趟,又飞快跑回土屋。
看到这样的阿良,弥平次想,是什么人把她弄成这样?
“罢了,太危险了。你可不能去,我也不去啦。”
火焰的光亮里,阿良已憔悴得脱了形。虚弱地半开着口,胸口剧烈起伏。
“说什么呢。我不会受伤的。只要用这短剑刺进对手的胸口就好了。跟我走吧!”阿良走出土屋,两袖交叠在身前。
“你这笨蛋!到哪儿瞎逛,把身体弄成这样!”弥平次急坏了,把阿良抱进屋,放到自己床上。他一心要把火烧旺,朝炉内扔柴薪。不一会儿,火苗熊熊燃烧,几乎要烧到屋顶。
略微侧身,游走在大风中,步速飞快。这走法比弥平次高明许多。
抚了抚额头,烫得厉害。
三
这时弥平次发现自己怀中阿良纤细的身体突然折断似的瘫软下去。
弥平次将长枪尖端压低,步步逼近对手。
弥平次不知所措,不知该打她,还是推开她,还是抱住她。等他回过神时,他双手已将她抱在怀里,嘴里不停地“ 哦 …… 哦 ……”着,不知是什么意思,但无疑是一种安慰。
高处风力本应最剧,但周围树木繁茂,风声虽然凄厉,身体行动却还自由。
“弥平次!”阿良叫了一声。她那弥平次一日也不曾忘记的美丽面容,朝弥平次望了一眼。突然整个身子都倒向弥平次宽厚的胸怀。
暴雨倾盆,不断砸落在地。弥平次满头满脸、握枪的指尖都不住淌着雨水。
“你这笨蛋啊!”弥平次怒道。不知为何,对阿良的爱怜之意突然化为满含悲哀的怒火爆发了。
他刚跑到这里时候,曾不顾一切进攻了两三次。但发现对方确非等闲之辈后,开始静待对手出击,自己再不贸然出手。
他打开屋门,与刹那流泻进来的月光一起,阿良摇摇晃晃走进来。这一瞬,弥平次甚至怀疑走进来的只有阿良的魂魄。她失魂落魄,像是拖着一条影子,脚下踉跄。
他已忘记了风声和雨水。相隔两间远的距离,全神贯注,只听见这夺命武士的呼吸。
弥平次浑身一激灵,还能有谁,是阿良的声音。
偶尔,弥平次从腹底运气,发出嗷呜的吼声,并随之稍稍变换位置。
“是我呀。”
“来吧!”对方打破面前的黑暗,大喊一声。
刚到八月后不久的一天半夜,叩门声惊醒了弥平次。好像是用整个身体撞击,那么大的动静。弥平次大声问:“谁!”说着走下土屋,“谁!”他又问道。
一听到这声音,弥平次突然意识到,对手的音调、发声的魅力,都并非初次所闻。
他的下属每每听到,都有一种无法描述的恐惧。他像一滴血也没有的怪物,仿佛在向什么东西宣战。
他一面忍耐着挺枪上前的强烈欲望,一面回忆究竟是什么时候,自己也有过完全相同的状态。到底是什么时候?一面思索,一面步步紧逼。
一想到阿良,他就不分时间场合地咆哮起来。那吼声有时会转为低沉的呻吟,有时像真正的猛兽咆哮,张口大叫。
就在此时,对方突然纵身后退,在黑暗中叫:“不是弥平次么?”
弥平次一想起去年秋天小谷城的事,就忍不住狂吼,发泄情绪。这种情况每隔三天就来一次。今年,又多了阿良一件心事。
“镜弥平次,不是么?”又大声喝问。
这也许就是孤独吧。
弥平次大惊,几乎要张口大叫“疾风”,却狠狠咽了下去。是疾风吗,是佐佐疾风之介吗!
弥平次讨厌秋天。没有比秋天更令他苦恼的。心中像有无数小创口,一经秋天的寒气,火辣辣的痛楚就无法忍受。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嘴快张大得裂开了,马上就要叫出“疾风”,却又大吼一声,以全身气力刺出长枪,又将枪收回,几与地面齐平地躬身等待对手的回击。
夏天的时候,比良山群峰中的打见山与蓬莱山终日都涌出白云。放眼望去,云层汹涌,保持着这样的姿态,也不移动。但七月将尽,不知何时就变成一道宁静流淌的秋云。
“难道不是弥平次,不是镜弥平次么!”对方还在大叫。
总算保住一命。牛五郎哭笑不得,但还是把头剃光。代替寺庙的小和尚八郎,姿态古怪地跪在砂地上替死去的同伴诵经超度。
那声音虽在风中吹散大半,却还是送进伏在地上的弥平次耳中。
“我不多嘴了。”牛五郎说道,但已经迟了。弥平次沉默着,用手抚了抚自己的头,对牛五郎一抬下巴,示意他把头剃了。
弥平次听到这声音,却发狂似的起身猛扑。
牛五郎的抱怨并非没有道理。事实上虽然每天都有人牺牲,但却几无所得。因为弥平次不去袭击有货物的船只,却只找武士或坚田人的麻烦。袭击的目标似乎偏离了海盗原本的范畴。
两个身体冲撞在一起,又立刻分开。飞身出去时,有冰凉的东西划过弥平次肩头。
而后,他们大多要在离今津一里外的湖岸再度集合,在那里查明死者,并为他们超度。这些都是他们的习惯。有一回在这里,大崎的牛五郎忍不住道:“我觉得……咱们又死了三五人,可是缴获的东西却完全……”话说了一半,他突然闭嘴。一柄带鞘的短刀砰然砸到他盘腿坐着的沙地前。他朝弥平次嘿嘿笑着,浑身哆嗦起来。
回过神来,弥平次又追向对方。他已化身魔鬼。是杀死对方,还是被对方杀死。他在松树下绕了两三圈,不知为何反被对方追逐。
袭击并不会延续很久。趁对方援兵未到,把握涨潮的时机,迅速撤退。撤退比发动袭击更要速度。小船四下散去,转眼间隐没于波涛。
这一次,从背后过来的第二刀又砍中弥平次的同一处肩头。他已是受伤的猛兽,费力摆正架势。泥水冲刷过的地面露出石头,仿佛河床。踩在其中的双足不知何时已光裸。他握着枪,又一步步迫近对手。
弥平次抬下巴的时候,大约可以断定是坚田的船只大规模出动的时候。因为坚田发船时间的关系,湖上的斗争往往发生在清晨。大部分情况下,双方都要损失二成的船只,有些人落水,运气好的被救上来,运气坏的一命呜呼。
对手一定也受了伤。在松树下刺出的一枪的手感,依然很清晰。不知是右脚还是左脚,总之是下半身的下部,正是清晰的刺中的感觉。
当发现坚田人护送的船队后,他就立在船头,扬了扬下颌,风将一头乱发吹向脑后,义子阿松总是望着弥平次的脸。当他一看到弥平次扬起下颌,就对四面叶片般漂浮着的小舟发出袭击信号:“冲啊!”
弥平次决心要杀掉疾风之介。明白对手是疾风之介的瞬间,一种从未想象过的感情攫住了他。正是那个从自己身边夺走阿良——那个可爱的女子——的男人,决不能留他活在世上。
他的行程大体是固定的。带领二三十只小船,黄昏时从琵琶湖北岸出发,夜间斜渡湖面,翌日来到安云川河口附近。在这一带的芦苇丛中度过白天,日落后至下一日清晨再去往冲岛[1]附近的湖面寻找猎物。
忽然,一阵狂风袭来,似要将高地的树木一棵不剩地刮断。湖上波涛飞沫越过几丈高的绝壁,和雨水一起打落在
他几乎不眠不休在湖上巡回,而且很多时候走得都很远。
崖边。
天正三年,从春天到夏天,镜弥平次突然变得沉默寡言。阿良离开后,眼见着他越来越狂暴。没有剧烈的运动,心也不会安静下来。
正在此时,有一瞬,风声忽止,周围似乎形成真空般的风谷。弥平次又趁此从地上跃起,想要决一胜负。紧接着,他的身体像一道细长的武器,朝着绝壁尽头松树桩底部的对手飞身而去,宛如一道寒光。
一
[1]位于滋贺县,近江八幡市所属琵琶湖水的最大岛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