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战国无赖 > 篝火

篝火

多亏了那个武士的首级,不但使他免于一死,还令他实现多年夙愿,在战争第二日就置身织田军中。可以说立花十郎太在设乐原一战中交了好运,应该满足。

事实上,十郎太能有眼下的职务,不得不说很幸运。他昨夜千辛万苦背来尸体,最终不是白费功夫。早晨,他将之扛到丹羽长秀的某部阵营,抓住机会,加上他一贯擅长的厚颜无耻,居然成了那部队中的一员。幸运的是,那武士的兄长也有些身份,为十郎太的愿望也多加筹谋。

“别管什么头朝北还是头朝南,快点儿往里扔吧。”十郎太想尽快结束这项讨厌的工作。反正已经死了,还管什么头朝南头朝北。

十郎太一面监督挖掘直径足足五间的大坑,一面这样想着。

到黄昏,十郎太已命人挖了七个大坑,埋葬了几百具尸体。填土之后,叫乡人用脚踩实。并砍了树木,立了块很大的方柱墓牌。

虽然干着这些活儿,不过,现在能找到活儿,也可谓幸运。

书写碑铭并不是上头的命令,而是十郎太自己的主意。

只要有战争,就会有往上爬的机会。大树底下好乘凉,必须要把这二十来年的徒劳无功一气弥补回来。

他从小对书法就颇有自信。在七块墓牌上,他写下扭曲粗笨的几个大字。除了大之外,实在没有其他可取之处:

立花十郎太也在这群武士中间。不过他一个人却在卖力做着。因为他现在把这当成自己命运的新起点。虽然眼下只是普通兵卒,但却是织田麾下得力部将丹羽长秀的家臣了。

设乐南部高地战死者之墓

武士们在这满地尸体的草地上坐下,任由头顶阳光直射,一动不动。不一会儿,附近村落召来的乡人到了,这才懒洋洋起来,吩咐他们去干那些没劲的活儿。

他挥毫之时,那些兵卒黑压压围拢过来。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满脸讶异。但他们似乎意识到这位新来的兵士是比他们略高一级的人物。

遍地横尸,大部分都死于枪火。尸体倒还完整,十个里头大概只有一个被砍了头。当然,也无法分辨敌我。

“把这个竖到最远的坑上!”十郎太对同伴们傲慢地吩咐。之后的工作中,他甚至直接用下巴指点。

武士们满不情愿拖拖拉拉地走在昨日刚刚浴血奋战过的地方,他们摊上的实在不是什么好活儿。

一整天的劳作将近尾声,十郎太独自离开人群,坐在草丛中。夕阳已沉落,薄薄的暮色宛如轻纱,由北至南,覆盖了广阔的新战场。

在这烈日灼人的近午时分,丹羽长秀的一支部队排成四列纵队,从天神山的阵营下来,去往设乐原新战场南部某处收尸。

“武田军马场大人的部队在这一带打过仗么?”忽然,十郎太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他一惊,回过头。

那一天一早的阳光就强烈得仿佛能穿透皮肤。不难想象日头最烈时的酷暑。

“不知道呢。”他说着,不由一怔。这位年轻女子长发虽然散乱,却有着惊人的美貌。她一手提着和服下摆,立在那里。

从那时开始,夏日清晨的凉风送来织田、德川各处阵地的腐尸臭气。实在是难以形容的恶臭。

她听了十郎太的话,就要默默地离开。

天刚拂晓,不知何处飞来大群乌鸦,粗声聒噪,一圈一圈在新战场上空盘旋。这么多乌鸦委实不多见,而却没有一只飞到低处,只是在高空徘徊乱舞。

“等等!”十郎太不禁叫道,“为什么要打听这个?”

“我要找一个人。”她回过头,平静地回答。而这时十郎太发现女子精神似乎有些反常。她呆呆站在夏草丛中,失魂落魄的模样,一动不动面朝西南方向,任凭晚风吹拂。

天亮之前,他被人摇醒过两次。第一次微微睁开眼,短促地吼了一声:“甲首!”又睡着了。第二次,一面打着鼾,一面道:“给我个一官半职!一官半职!”说着又像死去似的睡着了。

“要找人?!武田军的?”

而后那三名武士不知在高声谈论着什么,十郎太已听不见了。由他们去吧。右肩的伤已麻痹得完全失去知觉。他终于从将近一昼夜的徒劳无功与长途跋涉中解放出来,右肩朝上躺着,静静闭上了因整日争夺功名而闪闪发光的一双大眼睛。而后他沾满尘垢的黧黑脸面上,肌肉跳动了两三下。很快就发出极响亮的鼾声,仿佛要将周围的一切都吸进去似的。

“只听说他在马场大人的军中。”

十郎太彻底厌倦:“我先在这里休息到明天早上吧。”话刚落音,就崩溃般瘫坐于地,仰面躺倒。沉重的疲劳与倦意如千斤巨石压向他。不管发生什么事,他也不想挪动了。

“马场?!”十郎太道,“找也没用了。马场也好,谁也好,武田那边的人都死光了。”

“那就把他弄走!”

“实在抱歉,他还活着。”她抛下短短一句,却这样斩钉截铁,令十郎太一惊。这声音真清澈啊。

“我不会丢下不管的。”

“什么,你知道他活着啊!”

“喂,你要丢下就走么?”有一人叫住他。

“正因为不知道才要找他啊!”她道。十郎太有些被戏弄的感觉,真是讨厌的女人。不过这么简短的回答也令他为难。这时她又道:“他怎么能死!”仍是动听的声音。但粗鲁地顶撞了十郎太后,又欲离开。

他双手用力摇晃着这具如今已一文不值、沉重不堪的尸体,直到确认对方已经死绝,才满心沮丧,摇摇晃晃站起身。

十郎太不由暗自吃惊。女人为什么会说出相同的话来?

“怎么死了!”十郎太不由大叫,心头急怒,怒不可遏。

因为他从加乃口中听过许多次相似感觉的话。

十郎太被这话一惊,伸手去摸地上的武士。果然毫无反应。

“喂,你!”十郎太从背后叫住她。她也不回头,摇摇晃晃 走 出 四 五 间 远 , 双 手 拢 在 嘴 边 , 一 字 一 顿 呼 唤 道 :“疾——风——!”只有最后一个音节被拉长,远远地回荡在旷野上。那声音有一种别样的透彻肺腑的痛苦,飘荡在设乐原广袤的草原上。

然而事已至此,只有强逼背上的武士说出所属部队的去向。他侧身将背上的武士放下,平躺在地上。那武士像圆木似的滚了滚,毫无抵抗力。十郎太略觉得不对劲,一旁站着围观的三名武士中有一位道:“什么呀,是个死人嘛!”

疾风!疾风是谁?十郎太想着,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

十郎太顿时泄气。

刹那间,他站起身:“疾风?!”顿时脸色骤变。不由朝那女子追了五六步,从背后叫道:“疾风——是佐佐疾风之介么?”

“不知道。”

“你认识,疾风?”女子蓦然回首,美丽的眼睛热切地盯着十郎太。

“你们不知道在哪里?”

“认识——也可以说是认识。”十郎太突然觉得有必要整理一下思绪,不由含糊敷衍。

“也许是有一部分人转移到这儿了吧。”

“那你是在哪里认识的?”

“可是他自己却明明说在天神山——”

十郎太没有理会这个问题,而是反问:“你到底是佐佐疾风之介的什么人?”

“不在这里,在茶磨山。”

“生命。”女子与其说是回答十郎太,不如说是自言自语,缓缓吐出这惘然的短短两字。

“那个部队在哪里?”

“生命?”十郎太并没有理解她的意思:“生命是什么意思?”

“丹羽长秀[2]大人呀。”

“疾风之介若还活着,那我也活着。如果他死了,我也会死。”说罢,她笑起来。而这笑声在十郎太听来十分凄凉。

“丹羽?”

虽然不知她到底是谁,但他隐隐感觉这女子与疾风之介的关系非同寻常。总之,现在十郎太意识到意外的、不寻常的事情正在身旁发生。他试着理清思绪,这个女子的出现对自己而言究竟是否有利?但一时还是想不透。

“好像是见过。”

疾风之介仍然活着的消息绝对不能对别人多言。不过,也许最好还是对这女子挑明。这种想法在十郎太心里占据了上风。

那三人聚到十郎太背后观察那名武士。不一会儿,有一人道:“好像是丹羽大人门下的人呢。”

而这想法临到头又打消了。

“我们不是坏人。”十郎太道,“我带来一个受重伤的人,是不是你们部队的人?”

“我过去与佐佐疾风之介有交情,所以认识。”

“谁!”黑暗中传来一声大吼,顿时出现三名武士。

女子一脸不满,将视线从十郎太身上调开,露出轻蔑的态度,继续朝前走。

十郎太无可奈何,只好继续朝前走。来到第三堆篝火旁,已然精疲力尽,瘫软在地。

十郎太还想跟她说些什么。但正在此时,集合的螺号响了。

怒吼道:“我们水野元信门下可没有这种老东西!别扫我酒兴!”

“你叫什么名字?”十郎太只来得及问这句。

“地位?!有地位又怎样?”那人嘴上虽这样说,但还是站起身,摇摇晃晃走近十郎太。满口酒气,凑近十郎太背着的武士。而后怒目而视,一脸扭曲的凶相。

“我么?叫阿良。”她出人意料的坦率,将名字说了出来。而后散步一样摇摇晃晃离开。

“我看他像是个有地位的。”

十郎太刚来时排在队伍的最后。回去时已在最前头。亏他写了碑铭,十郎太自行抬高了在部队的地位。队伍刚走了会儿,就听到远处传来阿良的两声呼唤:“疾——风——!”

“不晓得。”

十郎太一面听着,一面想,生命,生命究竟是什么?他似懂非懂地反复思索着这个词。

“他不是这里的家臣么?”

难道那女子被那个莫名其妙装模作样、夹缠不清的疾风之介迷住了?与那人相比,我不是强很多么!无论如何,我绝对不能死去。十郎太在设乐原的夏草丛中,迈开了比平时更大的步子。

“不认得。”那人看都没看就道。

“你认识这位么?”

昨天到今天,城外盛传长筱城附近要打仗的消息。

“什么?”

深沟城下人们的脸上到底浮现出一抹不安的阴影,许多人都无心做事。

“有事打听……”

一度出兵设乐原的松平伊忠之子——又八郎家忠,不久又带领半数兵马返回深沟城。这也令城外的人们愈发不安。

终于走到第二堆篝火处,那里只有一名武士,将战刀插在地上,满面凶恶。身体半裸,拿着酒勺痛饮。他周围有几十名武士倒伏睡着,篝火照亮他们的面容。说是人的模样,不如说更接近野兽。

虽然不知事态详情,但据说将有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为防万一,已将兵力分为参战与守城两部分。也有传言说,万一设乐原我方失败,不出两三日,武田军就会连这座城一起吞下去。这令城中的人们倍感威胁。

十郎太蹒跚离开,朝着一町远的另一堆篝火走去。路过的草丛里,鼾声雷动。

就在这样的不安遍布全城时,加乃决定从深沟城逃出去。虽然这样对长期以来照顾她的十郎太颇为抱歉,可是,如果不趁十郎太出阵之机逃走,恐怕不可能从这里逃脱了。

环视四周,兵卒们经了白日一战,皆疲累不堪,像战死一般枕藉于地。其中只有十来人围在篝火旁饮酒,个个满眼血丝。一问,原来是河尻秀隆[1]的部队。

当十郎太提出如果今后一年内不见到疾风之介,就当疾风之介死了的要求后,加乃坦白地答应了句“好的”。但现在,她已经后悔了。

“我来瞧瞧。”一名兵卒凑近端详,“不认识呢。”又道:“别把这累赘带过来,送那边去吧。”语气极是冷淡。

正因为加乃深知十郎太对自己的用心,所以那时才无法违逆他。然而一想到如果真的遇不到疾风之介,就必须接受十郎太的心,加乃就十分绝望。避居三河一隅,恐怕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不会与疾风之介相遇吧。与他相见的机会必须自己去争取。

“不知道是谁,受了重伤,我把他送过来。”

加乃心里想去的地方是江北的坂本。那里现在虽然是织田信长部将明智光秀的领地,但自从听了那件事以来,她就对坂本这个地方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疾风之介曾对加乃说过,自己整个家族都在明智城陷落时殉身。加乃怎么也不能忘记疾风之介说这些时的眼神。

十郎太知道是没法儿问出他所属部队之名,遂绝此念,蹒跚着向篝火旁的一群武士中间走去。当他刚要把背上的武士放下来,就有人叫道:“谁?那是谁?”

加乃无法忘记疾风之介的眼神,像女人一样清澈,着迷一般炽热,充满疯狂。她最早迷上他,就是那时的疾风之介,那时疾风之介的眼神。

但对方只是虚弱地呻吟着,说不出一句话来。

加乃确信,疾风之介什么时候一定会投奔到正为复兴明智家而奋斗的明智光秀门下。他即使不出现在我的面前,也一定会出现在明智光秀所居的坂本城。那里比在其他地方有更多的机会与他相遇。

终于到了第一堆篝火处,十郎太对背上的武士道:“已经到天神山啦。下面该去哪里?你快说啊!”

加乃与老磨刀师林惣次商量此事。趁十郎太出征之时,决心离开此地。恰好林惣次有一位远亲也在坂本做磨刀师,门路颇广,可以提供照应。

这是真的在恳求他。他如果死在这里,那么一切真是白费。自己的新差事也别想了。在他兑现许诺之前,一定得让他活着。

“你放心去吧。立花十郎太那边我会好好解释的。”林惣次道,“那个人还缺少历练,再给他吃点苦头吧。”

“拜托,你要挺住!”

看来老师傅对十郎太也没什么好感。

听见那人发出微弱的呻吟,可见他还没有断气。

加乃请老师傅代办盘缠、安排随从。十郎太离开后的第五日清晨,她从深沟城外启程了。当她即将离开熟悉的城市,街道那边扬起漫天烟尘,三骑武士疾驰而来。

“快到了,坚持住。”他对背上的武士说,毋宁说是给自己听。当他发现武士什么回应也没有,觉得有些不对劲:“不要紧么?”他将手伸到背后,轻轻捅了捅他的侧腹。

马上的武士都全副武装,伏在马背,不停扬鞭。加乃猜测,他们是第一批前来汇报设乐原战况的武士。她回过头,久久凝望着他们的背影,猛然生出不祥之感。不过加乃一面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关于十郎太的事了,一面踏上旅程。

十郎太想再坚持一会儿,但他已精疲力尽——当然是累坏了。因为他依次绕着茶磨山、御堂山附近织田军的阵地,已走了将近一个时辰。他一步一步挪动着,脚步踉跄。

[1]河尻秀隆(1527—1582),战国时代武将,织田氏家臣。

“看到那里的火光么?就到天神山了。”问了好几个巡逻的武士,十郎太才得到这样的答案。果然在遥远的前方有三堆篝火,可怖的红光照亮漆黑的暗夜。

[2]丹羽长秀(1535—1585),战国时代、安土桃山时代武将,“织田四天王”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