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快说!”
“既是三河的,有一事相求。”脚下的声音已气若游丝。
“请将鄙人送到天神山的营地。”
但对方根本不松手。
十郎太不作声,任那人抱着自己的右腿。知道对方显然是个活人,心情也平复不少。
“我是三河的!”十郎太答道,“松开,松开!”不住地踹着脚叫起来。
“你是织田军的?”
“松开!松开!”他拼命甩着右脚。这时,脚下传来虚弱的声音:“你是织田那边的人吗?”
“正是。因疏忽而受伤,变成这样。再这样下去就要没命了。你能带我去天神山么?”他十分痛苦的样子。
“松开!”十郎太不由惊叫,他想跳开,但对方死死抱住他的右脚。
“原来如此。”十郎太道。他正在考虑是否接受这个垂死之人的要求。
就这样走出五六町远,连踩带踢踏过几十具尸体,他又遭遇新情况。突然,右脚不知被什么东西抓住了。
“如果答应我的请求,实在感激不尽。”听他谈吐十分大方,不像普通兵卒,也不像垂死之人。
十郎太走着,仍不断踏过尸体。每走五六步,必有一具卧着。不过他也不在意,就当是踩着石头一样踏过去。
“嗯。”十郎太长长呼出一口气,又道,“也不是不能帮你。不过……”
反正他要走到天亮,那么还是想走在并没有满地尸体的地方。然而,他也不辨方向,不知如何走才能脱离此境。默立片刻,他决心朝正前方走去。或许就能走出这混乱的死地,就看运气吧。
“恳求你,请务必帮我。”
为了避开此处,他转向右侧。而走了五六间远,第三次踩到尸体。他心道不妙。似乎是闯入遍地横尸的所在。
“我肩膀受了重伤,自己都走得很困难。”
然而还没有走出五六步,他又踩到了同样的东西。不用蹲身就知道那也是尸体。
“您这样辛苦,给您添麻烦了。可是还是要拜托您,不然我就死在这里了。”
十郎太蹲下来,用手摸了摸。是被夜露濡湿的前胸。那人仰卧着,双手无力地摊在草丛中。摸摸右手,握着一把枪,抓得非常紧。十郎太从那握得很紧的姿势里感觉到深深的执念,不由突然起身,离开那里。
“嗯。”十郎太应道,右腿依然被对方抱着。过了会儿,他坐下来,“看起来你伤得很严重啊。”他语气极为冷淡,仿佛是在说喝杯茶一般。在草丛中坐下,他才发现这位武士正痛苦急促地喘息着。
他再度走进草丛,这回是很高的杂草。他在没膝的繁密草丛中前行,发出沙沙的声响。突然,他踩到了什么东西,大吃一惊。是一个人。他又用脚轻轻碰了碰那个东西,确实是人,但没有一点儿反应。
“我也不是不帮你。”十郎太道,“不过,我也有一事相求。”
他又迈开脚步。穿过草丛后,是石子路。走过石子路,又是草丛。地面高高低低,有几条小沟。每逢小沟,他的脚就陷下去。
“什么事?”
喧嚣纤弱的声音。十郎太想,这些昆虫怎么会有这样令人漫无着落的声音?如此侧耳静听虫鸣,也许是他生来头一回。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求你在织田门下无论那一家中,为我安排一官半职。”
有时,他停下脚步。一停下,周围就涌起夏虫的鸣唱。
“一官半职?”对方有些意外似的,沉默片刻道,“这不算什么。完全可以为你达成心愿。”
十郎太茫然走着。距碰到疾风之介,已过去了一刻 (约三十分钟) 辰光。是往北走,还是往南走,十郎太完全无法辨认。新战场的黑暗四望无边。肩头依然很痛,疲倦与饥饿重重袭来。脚下坑坑洼洼,十分难走。不知不觉已走出了道路,来到原野上。
“很好。”十郎太道,一下子站起来。意识到那人还抱着自己的腿,又道,“你把我的腿松开。”
二
“你答应我了?感激不尽。”对方终于松开双手。
他慎之又慎,拼命跑着。直到实在跑不动时才停下。方才忘记的肩伤又一跳一跳剧痛起来,比方才更强烈。
十郎太抱起他,为免于碰到右肩的伤口,将那人的手搭在自己左肩上,半背着走起来。那武士身体十分沉重。
一边跑一边想,这个人必须杀死。但是既然没有杀死,那就绝对不能出现在他跟前。
十郎太走着,那武士再没说过话。
他又跑起来。
“坚持住!”十郎太偶尔会叫一声。
十郎太暗自庆幸没有报出自己的名字。
“不要紧么?”
跑出多远了!直到确认对方没有在后面追来,他才停下来,长长松了口气。这讨厌的家伙居然出现了。他到底还是活在世上。不过佐佐疾风之介投身武田门下,实在很意外。
“不要紧。”听到对方的回答,十郎太就安心了。如果这人死了,自己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十郎太并不清楚天神山的方位,只是朝前走去。走着走着他时而踉跄起来。右肩的伤口因背上增加的武士体重而益发疼痛。
他保持着姿势,向后退出两三步。又退出两三步。当估计与对方已拉开一定距离时,再连续后退五六步,突然转身,朝黑暗中狂奔。
他仍蹒跚前行。
十郎太呼吸急促,摆着挥刀的架势。这次再不能糊里糊涂乱砍。
“不要紧么?”他有时会确认一下武士的死活,继续朝着命运的新起点走去。
“来吧!”对方似乎也刹那拔刀相向,自半间之外的黑暗中发出咄咄逼人的怒吼。
三
心中暗道不好,忙又收刀往下砍。这一次还是扑空。
佐佐疾风之介突然从沉睡中醒来。深深的夏草覆盖了他横卧的身体。浑身疲惫不堪,手脚僵硬如木棍。
他在黑暗中朝着声音的方向逼近两三步,猛然抽刀横扫而去。但扑了空。
疾风!
十郎太仓皇失措。很快又好像条件反射似的选择了其一。
恍惚中听到有人在喊他。两声,三声,远远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不知是梦幻还是现实。但那清澈的声音在耳际仍留有冰冷的余韵。到底还是梦吧。
是逃走,还是砍过去,还是自报家门?
杂草拂过脸面。夜雾沁凉,很舒服。浑身遍布轻伤,幸好没有一处严重的。他只是被强烈的疲倦包裹了。
疾风之介的名字振聋发聩,令他浑身发麻。
当然是很疲倦的。从包围长筱城的五月八日开始,到今天的设乐原之战,已连续作战十余日。结果还是战败。
不知为何,十郎太极想转身逃离此地,好容易才忍住。
他仰望夜空。夜幕阴云密布,漆黑如浓墨。只有北面天空有一处乌云裂开的罅隙,洒下点点星辉。
“马场美浓守麾下之臣,佐佐疾风之介!”对方仍与方才一样冷静。
疾风之介躺在地上,心中仿佛有一汪水潭。从中不断涌出冰冷的念头。那清澈的呼唤,“疾风”,也随着这冰冷的思绪浸透全身,浸透五脏六腑的每一个角落。也许正因为此,才会听到这样的声音吧。
十郎太大惊,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由咽了口唾沫,向后退了两三步,叫道:“再报一次!”
疾风之介似乎早已料到这场战争会失败。战争过后,疾风心头总会出现这汪水潭。喷涌出悲哀之情的水潭。只有结束了殊死搏斗的战场才有的断续的风,从他横躺的身体上拂过,令人虚空。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样。小谷城落难时也是这样。之前在六角氏门下,经历江南之战时也是如此。
这时,对方居然十分坦率,掷地有声:“我么?马场美浓守麾下之臣,佐佐疾风之介!”
悲哀的命运总是纠缠不去。今天我的命运,也许早在半年前投奔马场信春时已注定。既然如此,之后的战争、失败与结局,又为何无法忍受呢。
短暂间歇后,出乎意料,在很远的右边传来不疾不徐的声音:“那么,你先报上名来!”对方已退到十郎太身后。十郎太沉默着,他担心对方趁通报姓名之际突然攻击,又向对方怒道:“报上名来!”
疾风之介回想起自己从战争中逃出的场景。就像摆脱邪魔般,突然就逃出来了。
少顷,十郎太握紧刀柄,摆开架势,喝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那日未时,武田胜赖眼看败局已定,调转马头意欲只身北逃。疾风之介所属的马场信春分队,自然担任了掩护胜赖撤退的任务。胜赖由几支骑马武士护卫,奔驰在离掩护部队数町远的前方。其后是信春的部队与乘胜追来的德川军边战边退。渐渐与胜赖拉开距离,朝北方而去。
十郎太一言不发,盯紧眼前漆黑的空间。屏住呼吸,原地不动。对方和他一样,也一动不动,原地对峙。
当他们从猿桥附近向西迂回,来到出泽的丘陵进行最后一搏时,担任掩护的信春部队仅剩三十余人。骑兵尽数被杀,剩下的都是步兵。此时,信春也已战死。疾风之介一直将生死置之度外,竭力奋战。黑色的风暴将他包围。
撞上的那个东西明显是个人,柔软有弹性。
他从山坡上跑下,清楚看到数町远之前的村头扬起一阵白沙。那白沙的前方有几骑武士,像越过堤坝般依次纵马而过。在疾风之介眼里,这场景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显然是一群仅以身免的武田胜赖的逃兵。这一幕静得出奇,令人毛骨悚然。
四面浸满暮色,一片黑暗。
一万五千名武士几乎全军覆没,难道这场大战就这样落幕么?多么残忍凄凉的景象啊。
突然,他不知和什么正面猛然一撞,摇摇晃晃一脚踏进沟内。
疾风之介就是从这时开始逃亡的。这一瞬,关于为何而战、为何身死,他突然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非常没有意义。
立花十郎太漫无目的走着。他思绪万千,一件件自脑海中浮现,信步朝前。
他冲下山坡,渡过几乎干涸的小河,被河床的石块绊倒,真想就此不再起来。躺在地上,追兵多少次从他身边纷沓而过,却都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
要吃饭!饿死了!
夜幕降临后,他起来继续往前走。大约走出一里远,才来到现在躺着的繁密草丛。途中只有一回,在黑暗里遇到一名武士,报上姓名,又遭遇袭击。此外没有碰到任何人。饥饿与疲劳令他一头倒在草丛里,不知不觉陷入睡眠。
其他且不论,肚子饿了,就该吃饭。然后把伤口处理一下。然后——以后再说吧。总之,以后再不能投靠这种眨眼就死了,靠不住的人了!
但当被人呼唤着名字睁开眼时,他内心深处的水潭涌起十分无趣的念头:战争么,也许就是这样的吧。
哼!我才不会去死!自尽?想都不用想!人一旦死去,就不会活过来。我绝不会去死。
疾风之介再度陷入昏睡,之后又昏昏沉沉醒来。“疾风!”这次比前一次听得更真切,有人在呼唤他。仍是远远的两三声。
但是,辩解是行不通的。为什么没有追随主公,居然厚颜无耻一个人回来了!
然而侧耳细听,又什么都听不见。仔细想来,在这刚刚
然而,好不容易有所斩获,但从主公到杂役都无一幸免。这是怎么回事!我实在太不幸了!如果就这样回深沟去,别人一定会问,为什么不和主公一起战死。并不会提什么斩获的首级。但活下来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没有临阵脱逃,也没有躲起来,而是拿性命去拼来了这么一枚首级。
结束战争的夜晚,是不会有谁呼唤他吧。他又闭上眼睛。与之前一样,心中那汪清潭波纹荡漾。身体已累得一动不动,落寞之感笼罩了他。
多亏了去追武将的首级,我才得救。多谢这枚首级。肩上的伤就忍耐一下吧。不过,那位武将也十分强悍,确实是武艺高强之人。当时并没有看出他有什么破绽,不过是拼命砍过去罢了。也许是我的刀法全无规律,对方才遭此厄运吧。
他第三次睡过去,又醒来。这次似乎睡得久一些,却又是被那声“疾风”唤醒。这一次,呼唤非常遥远,且很微弱。但仍能清晰分辨,叫的正是“疾风”。
如果返回去,那里说不定还滚落着几只饭团。但同饭团一起,还有三十几具尸骸。想到这里,十郎太就再不打算回去了。说什么奇怪的鸟叫,笕左右兵卫那家伙已经被人把头劈开了。劈得那么干脆漂亮,恐怕他自己也求之不得吧。倒霉的家伙!三十几个人就这么死了。或俯伏,或仰面,或横七竖八。他们一定是被那几百名武田恶鬼偷袭的。
他蓦然起身,从夏草丛中站起来。迟迟升起的月亮不知从何处洒下薄明的光亮,将一望无垠的草原映照得一片朦胧。
所幸肩伤不算严重。但后背与前胸都流淌着伤口喷出的血,上半身很冷,非常不舒服。他想,必须在哪里休息一下,收拾一下伤口。先不说伤口,腹中也十分饥饿。再三回想起之前在神社里只要了一口的饭团。早知道当时应该全吃下去的。
“疾风!”这一次,呼喊声清楚在耳边响起,他已经醒来了。那声音十分邈远,令人怀疑是否是幻觉。但这一次绝不是幻觉,也不是幻听。而是在他清醒时听到的。那声音来自无边原野的远方,乘着掠过夏草叶尖的晚风,次第减弱,送到疾风之介耳畔。
立花十郎太忍着肩上的创痛,疲惫不堪,时不时还想着抬起头,就这样走在路上。
他猛然一惊。那不是阿良的声音么。除了她不会有别人。疾风之介蓦然伫立。即使自己现在答应,恐怕阿良也听不到了。在遥远的地方,必然有她。只要再听到一声呼唤,疾风之介就会答应。
那么,今后究竟该怎么办?还是回到原点吧。
可是,再也没有听到阿良的声音。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