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仗有这么开心么?”加乃略带几分讽刺,对那陶醉在战争狂热中的年轻野心家道,“为您祈祷平安。”
事实上,松平伊忠的部队向深沟城下进军,不在明天就在后天,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一听说要打仗,十郎太立刻去见加乃。他坐在门边,一脸兴奋,令加乃很诧异。
“为我?”十郎太一脸狐疑。
武田胜赖的大军包围长筱城的传言令城下的人们露出紧张的表情。紧接着,大街小巷又开始议论,说为营救长筱城,德川和织田两家的联合军队即将进发。
“是的。”
十郎太没有对加乃动过一根手指头。虽然,在厚颜无耻方面,他有自信不落人后。但只要在加乃面前,就仿佛变了个人。他自己也觉得很可气。不过只有一次,他向加乃表明了心迹。那是这次参战临行前两三天的事情。
“我没事的。就算别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死。”
可是,从另一方面来看,正是因为十郎太,自己才如此命运乖舛。尽管自己病倒,行动不便,是失去与疾风之介相会之机的最大原因,但如果一起出城的不是十郎太,也许自己今天的命运会大不相同吧。
加乃不由一笑。十郎太说得这么一本正经,实在好笑。
如果没有他,也不会活到今天。
只有这时,加乃才会对十郎太有一丝好感。果然是十郎太的作风。不过,当他不在这种狂热中时,那单纯的表情,瞪大的眼睛,却丝毫不能博得加乃的好感。十郎太突然下了决心似的:“不过,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说着瞥了她一眼。
加乃对十郎太怀着憎恶又感谢的情绪。回想起来,离开1小谷城后的两年内,可以说没有哪一天不受十郎太的照顾。
“请问是什么?”
“他已经死了。我十郎太敢拿头和你打赌。”虽然这样说,他却和加乃一样,总觉得疾风之介仍然活着。说不定突然出现在他们跟前。每当这样的念头袭来,他就用加乃听不见的声音对自己道:“笨蛋,怎么能活着!”他似乎是想让自己肯定,又似乎是在祈祷。
“今后一年,若仍没有疾风之介的消息,就请认为他已经在小谷之战中死去了吧!”
“怎么会……”加乃美丽柔弱的脸顿时痛苦得扭曲起来。
语罢,他一反常态地难为情起来。加乃闻言,脸色微微苍白,低头良久。终于,静静答道:“好的。”十郎太没想到加乃态度如此顺从,先是一惊,而后咽了下口水,竟有微醺之感。他一时疲惫不堪。出生以来二十多年,从未体会过的复杂心情涌上来。
到哪里都找不到他了。他已经在小谷城周围哪一处泥土里,变成可怜的骸骨了。”他这样恶意说道。
他站起身,喃喃自语:“还有一年,还有一年——到底是什么意思?”蹒跚着离开门边。
只有当加乃坚持认为疾风之介依然活着的时候,十郎太才会对她露出凶狠的表情:“这世上再也没有疾风这个人了。
三
“别着急!立花十郎太。”他常常这样对自己说。首先要让加乃恢复健康,而后令她慢慢倾心于己。这样总该等上三四年。三四年后,加乃忘记疾风之介,自然会把感情转移到自己身上。
天正三年五月二十一日清晨,武田军的一万五千精锐与织田、德川家的三万五千联合军,在设乐原拉开决战的帷幕。
十郎太借住在距磨刀师几町远的寺庙里。他对世间一切都积极求取,唯独对加乃却很有耐心。
远处长筱方向响起杀声,鸢巢山的山坡上升起几处不同寻常的烟雾,仿佛以此为号,两军开始战斗。
加乃在林惣次的照料下,身体仍未见好转。生来白皙的容颜愈添几分苍白。消瘦面庞下的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显得更大。
从弹正山德川家康的本营里,首先看到原野南方疾驰而来的武田军右翼数百骑兵。纯白的靠旗笔直竖起,在晨风中飘扬。人与马仿佛没有重量,十分轻快,在平缓的丘陵山谷中隐现。当被丘陵阴影遮蔽的人马再度出现时,他们的身形已比前一次增大许多。
这位年老的磨刀师仅因幼时受过浅井家的恩惠,就决定助这两位不知底细的小谷城逃亡者一臂之力。能在短时间内找到这样一位老人,也足见十郎太的才能。
从极乐寺山织田信长的本营来看,首先看到大部队像虫蚁般从左侧丘陵移来。很快,朝其他丘陵望去,也能看到同样移动着的密集部队。
十郎太将疾风之介托付的活物装进轿子,不容商量就运到深沟,在一户名叫林惣次的老磨刀师家附近住下来。林惣次年已七十,是一位刀剑研磨师。不仅在深沟附近很有名,连冈崎的武士们也都深知他古怪的脾气与高超的技艺。
织田、德川的联合军布阵完毕,按兵不动。为避开武田军最擅长的骑马长枪之锋芒,他们采取了全线筑栅,对靠近的武田军用火枪齐射猛攻的新战术。
逃脱小谷城后半月,加乃因过度劳累而病倒。十郎太将她安置在醒井附近的农家,只身前往三河,决定了效力的地方。这一切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大概是因为自己确实有才能吧。
大约清晨五点,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有武田军的一名骑兵,身后小旗鬼火般闪过,腋下夹着长枪,威风凛凛地出现在距德川军阵地不远的丘陵一角,从容地由北向南飞驰而去。这一轻率举动足可招来火枪或弓箭的射击,但这位骑马武士从北到南,一声枪响也没有。
小谷城陷落后的第三个月,立花十郎太投奔到三河的深沟城主松平伊忠[2]门下,迄今已有一年半。十郎太做梦也没料到,自己会把命运寄托给三河的这座乡村小城。逃出小谷城后,他本想在织田军内投靠一位稍有名气的武将,不料织田军对浅井的残党审查格外严格。别说投奔,不小心置身险境也是有的。
而后,当他登上有一棵松树在山顶的丘陵、掉转马头时,战争拉开大幕。方才他驰过的寂静原野,转瞬完全不同。枪声杀声震天动地,人马纵横,一片混乱。
二
设乐原这场大战,从拂晓一直打到未时 (下午两点至三点)。直到当日傍晚近六点时,立花十郎太才获知结果。
在灌木丛边停下后,十郎太忽然跳起身,从眼前约略二间的山崖跳下去,睁大血红的眼睛,高举战刀,冲进已在堡垒内部展开的混战之中。
十郎太所属的松平伊忠部队攻下鸢巢的敌营后,一路追赶败军,来到山脚的乘本村。在此与几处敌营逃来的残兵败将大干一场,又穷追猛打,越过岩代渡口,一路向北。一路不断发生小规模战斗。到达有海的村落时,已是夏日黄昏。
十郎太也不顾一切冲下陡坡,半路被树根绊倒,翻了个筋斗摔倒在地。他高举大刀,朝身旁滚了几滚。
伊忠身边追随着三十多名武士。他们来到村口的神社境内,这些深沟城的主仆们才在竟日转战之后稍作休息。
杀声四起,十郎太前后都是走动的武士。他们从山坡上胡乱杀将下来。
“敌军正全面溃败!”前去侦察设乐战况的年轻武士回来报告。据说一万余名武田军将士在栅前纷纷倒在枪火之下,被打得十分狼狈。
十郎太的部队也迅速出动。武士们冲下山坡,杀入雾海。刚刚冲出迷雾,鸢巢的堡垒居然正在眼前,他们不由一惊。
“我们获胜了!”满座武士无不喜气洋溢,唯独十郎太并不那么高兴。因为他心心念念的武将首级,一个都没有到手。
大雾尚未消散,突然,远远地从右翼传来震天的喊声。
他认为攻占鸢巢的功勋并没有什么大不了,至今不还是和这群废物为伍么。
浓雾缓缓流动。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大家正在吃有海村中妇女们送来的饭团。突然有十来名武士冲进神社境内。一看就知道是从设乐原逃出来的武士。
到达可以俯瞰鸢巢与中山的两处堡垒的地点时,已至寅时 (清晨四点至五点)。薄明的晨曦已在树林间流淌,而朝雾笼罩,只能看清五间内的范围。
“你们是武田军的人?”笕左右兵卫叫着站起来,对方也在这时发现了他们,停下脚步。
经过两处难走的地界,后面就是比较平缓的山脊。
“过来!”有一人叫起来。
下面再上来的人又将十郎太换下。
下一刻,两方武士不容分说杀将开来。
走着走着已没有路。在茂密灌木覆盖的陡坡上走了一阵,眼前出现一片一棵树也没有的岩壁。从上面抛下几根绳索,十郎太攀住它们爬上去。到崖上一看,上面有几人将绳索捆在树干上,牢牢抓着。十郎太替换下他们,抓住绳索。
十郎太拔刀在手,背靠前殿的廊柱。因为自己这方人多势众,心情也有几分轻松。很快,敌人被逼到神社境内的右面。十郎太并没有参与这场小战斗,而是一手提刀,一手抓着饭团,远远望着。
小谷城覆灭后,十郎太还没有参加过战斗,无所作为地度过了两年光阴。终于,机会就在眼前。暗夜中,旁人无法看清十郎太比平时更充血、无比热切的眼睛,正瞪着前面黑暗的空间。
这时,十郎太突然看到一名武士缓缓走过神社门前的道路。他仿佛与眼前的混战完全无关,悠然走着。十郎太一看,眼睛顿时亮了。
十郎太时而抓住树枝,时而攀爬岩石,几乎没有一丝疲倦,在极陡的山坡上爬着。
他抛开神社内的修罗场,飞快奔到路上,在那武士身后吼道:“站住!”那人不回答,也不回头。然而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武田军中有一定地位的败将。
甲首!甲首!
“站住!”十郎太又喊了一声,喉咙里咕咚咕咚响着。
十郎太略停了脚步,但根本没听到什么鸟鸣。
那人这才缓缓回过身,看起来十分疲倦。
“没听见么?你这家伙。”笕左右兵卫说着,脚下又一滑,遂道,“喂,你听,又叫了!”
十郎太发现他拄着长刀,头发蓬乱,右脚的护腿已被扯碎。年纪在五十上下。
十郎太紧跟在笕左右兵卫身后。笕脚下一滑,突然撞到了十郎太。笕似乎是自言自语道:“讨厌的鸟在叫呢。”这在十郎太听来不知怎么很不顺耳:“什么讨厌的鸟?”
十郎太摆好架势,步步逼近。
入山后,树木繁茂,视线被遮蔽。山道乱石滚动,仿佛走不到尽头。
“小子!”对方话未落音,就将作拐杖的长刀用力砍来。
迂回部队于亥时 (夜十点至十一点) 出发。途经设乐、岩广两处村落后,很快渡过丰川,又过盐泽村。之后沿着船着山麓的峡谷迂回前进,来到吉川村。到这里,上面下令卸下甲胄,背在背上。因为之后要开始走艰险的山路。
虽然看得出十分疲惫,刀风仍十分锐利。
十郎太被安排在明日大会战之外的迂回队伍里,如此命运,令他一时颇感挫败。但一听说今夜这支迂回部队是由从织田、德川两军中选拔出的三千精锐组成,这一行动的成败,直接决定明日主力决战的命运,他心情稍霁。最后,不知从谁那里听说迂回部队的统帅是酒井忠次[1],十郎太一扫颓靡,精神完全恢复了。
甲首!
大约又过了一个时辰,部队原地未动。在这段时间内,上面传达了今夜行动的目的:攻占山岳地带的中山、久间山、鸢巢、君伏户等地驻扎的武田军堡垒。
十郎太喉咙又响了一声。他根本没有想过自己会被对手杀死,满脑子只想着砍倒对方。他突然大声怪吼,瞄准对手砍去。肩头一阵剧痛。刹那,只见对方忽然高举双手,仰面向后倒下。
突然,想起之前梦中加乃那张冰冷的若无其事的脸。十郎太顿时从梦想中醒来,站起身。而后,恢复了冷静,告诫自己:无论如何都要夺得一两个有价值的首级。而且一定不能死,否则连本带利都赔光了。
甲首!
他一面压抑着内心的兴奋,一面又被时不时灼烫全身的欲望纠缠不休。无论如何,他都要夺得一位或两位武将的头颅。他想一口气把握住幸运。只要立下战功,再不能徒劳浪费机会。如果能在这里斩获武田的大将,功名利禄也可手到擒来吧。伊忠会把这等战功上禀德川家康。这样的话,加乃还不是……
十郎太几乎无法呼吸,俯视着不知怎么倒下的对手。
甲首!甲首!
正在此时,他听到身后凄厉的惨叫。回头一看,一群武士正从神社内跑出,冲向北边的田野。仿佛是从地狱绘卷中跑出的幽鬼,满身是血。手舞着大刀,又吼又叫,朝北去了。
十郎太趁队伍集合后还停止着,便离队在路边坐下。像许多次大战前一样,他又开始独自思索。功名心像鬼火般在心头跃动燃烧。他稍稍仰头向夜空,眼里什么也看不见。
这些武士跑出去一群,很快又一群,再一群。
夜色里,距十郎太他们集结的地方约一町处,有一条长长的队伍,不知是德川家还是织田家的,正往南方移动。
十郎太匍匐在地,偷眼望去,这支残兵部队大概有数百人。
据说在昨日,东面一里处有武田军一万五千人刚刚布完阵。这就是明日设乐原大战的突袭准备吧。
等他们走远,确定神社里不再有人出来之后,十郎太才强忍右肩的剧痛,从地上直起身。
只有他所属的松平伊忠的阵营人声嘈杂。草丛中到处都有沉默移动的人影。十郎太意识到部队将去夜袭,顿时浑身热血沸腾。
这时,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站起来,看了眼被自己砍倒的武士,走进神社。那里遍地尸体。
黄昏时候有过一阵大雨,虽然很快就停了,但草地很潮湿。在草地中昏昏沉沉躺着的十郎太盔甲已被打湿。
松平伊忠倒在前殿之侧,笕左右兵卫被人从头顶一劈两半。主仆三十多人全部死去。显然,他们是被刚刚走向北面田野的残暴的败军所杀。
这是在弹正山山麓,西面背山,视野并不开阔。南北方向丘陵起伏。这些起伏的山谷中,散落着我方星星点点的阵营。夜里望去,却只是一片寂静的草坡。
十郎太呆立片刻。
天刚黑未久,约在戌时 (晚八点至九点)。白天急行军后已精疲力尽,睡下了又都被叫醒。
甲首!他呻吟般自语道,又立了会儿。茫然踉跄着走出去。
夜气微明,抬头看月亮是否在天上,然而没有,只见云层疾速移动。
甲首!
子跳起来,嚷着“闪开”,推开周围两三个人,冲出六尺远,到草丛中迅速将甲胄的绳纽系紧。
他不住低吟。虽然弄到了武将的首级,但却没有邀功之处。而且,只有自己一人幸存,连回到深沟的城下也不为武士之道所容。
耳边有人这样叫着。上阵?上什么阵?他迷迷糊糊又琢磨了一下这句话。忽而又有人大吼:“上阵了!”十郎太一下
结果要追随主公,自尽么!
“起来,起来!”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脱口道:“笨蛋!我才不这么做呢。
“喂,要上阵了!”
我必须活下去。”他突然对所有的一切都极度愤恨起来,走了出去。
这时他醒来了。这才意识到,其实是有人把他从身后拖起来。
神社背后的森林里,不祥的鸟儿啼鸣不休。也许正和鸢巢山中笕左右兵卫听到、而十郎太没有听到的一样。
抱着桑树的手松开了一根手指,又松开了第二根。啊,不行了。他绝望地抬起眼,看到加乃美丽的容颜,极冷淡地望着自己。加乃!他刚要叫出声,却已精疲力竭,最后一根手指也松开了桑树。
不知何时,四围已一片暮色。肩上的伤口又一阵阵痛起来。
立花十郎太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双手死死抱着桑木桩,有一股可怕的力量把他往后拽。不知道有多少只手,揪着他的脖颈,抱着他的腰,抓着他的脚,拼命把他往后拖。
[1]酒井忠次(1527—1596),战国时代武将,被称为德川家康第一功臣。
一
[2]松平伊忠(1537—1575),战国时代武将,三河出身的德川氏家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