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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败

双方时攻时守,山崎合战进入第二阶段的激战。

另一方面,圆明寺川附近的两军冲突也极其激烈,敌我双方都徒然损兵折将,尸体堆积如山,却根本无法决出胜负。但是,前进到淀川沿岸的敌军第三队冲到明智军的侧面,明智军支撑不住,节节败退,只好把预备队派到前线。

酒部隼人所属的部队被派往前线时,薄暮淡淡地流向广阔的原野。

交战开始后的半小时内,山崎街道一带的明智军大显身手。担任先锋的斋藤内藏助部队一举击溃敌人的高山右近队,迫其后退三四百米。第二阵、第三阵部队也都击垮驱散了敌人。

忽然,久我绳手方向出其不意地响起敌人的呐喊声,天王山的山顶和中腹也被敌人的呐喊声湮没。

这与他在甲斐和信浓所经历的几十场大战截然不同。在夏日午后的斜阳下,生命的大集团相互撞击,如同波涛破碎般零落散去。

神不知鬼不觉间,局势已大变,明智军被数量上占绝对优势的敌军团团围住。

在光秀的阵营中,隼人亲眼目睹着几万人的殊死搏斗开启大幕。

隼人不知道自己将会被派往哪个战场,只是机械地奉命前进。

呐喊声,枪炮声,刀剑声,战鼓声,交织在一起。

一名骑马武士迎面而来,从隼人所属部队的侧面经过,有如疾风般奔跑着,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伊势贞兴大人阵亡了!”

明智军也与之相呼应,开始奋战迎敌。以勇猛而闻名遐迩的阿闭部队即刻转入突击,将人员迤逦散开,对淀川沿岸的敌方部队形成包围网。

转瞬间,该骑马武士的后面又跑来一骑,边播报着同样的惨讯边跑远了。

一队沿着山崎街道笔直地前进,另一队沿着淀川沿岸的小路,而剩下的一队则从天王山麓,气势汹汹地一股脑儿压过来。

不多时,隼人等人遭遇了败走的己方部队。起初有十人,二十人,然后是数百人,个个面目狰狞,挥刀乱砍,仓皇逃窜。

当他周围涌现不耐烦的声音的时候,平原的一角发生了异变。突然,长时间的平衡被打破,敌军阵营中冒出三支大部队,像三股潮水一般开始进攻。

隼人跑的时候只顾盯着前面的武士们的腿。

“怎么了?怎么还不打仗?”

突然呐喊声在前方响起。数千人的部队以排山倒海之势涌来,不断逼近。

隼人想,今天不会再有交战了吧。不光是隼人,周围的武士们也渐渐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隼人向着海浪猛冲过去。枪声轰鸣,左右两边都硝烟弥漫。

不久,太阳逐渐偏西,到了申时 (下午四点)。

隼人撞上了两三个敌人。他与不知是敌是友的人一起倒在当场,好像被汹涌的波涛包围一样。

夏天的阳光火辣辣地照射着大地。

无数只脚川流不息地跑在隼人的周围。隼人的手脚都被踩踏。

右翼的敌我部队几乎就要擦枪走火,但是因为战机尚未成熟,便在焦灼中等待了一个上午。

隼人爬起身,又拼命地跑了起来。他周围是呐喊的漩涡和人流。

到现在为止,隼人参加过数十次交战,可这样规模的大合战还是头一次。他无法想象,这是怎样的大合战,会以怎样的方式进行。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的“被日向大人拜托的”性命会去鬼门关走几遭。

隼人被挤得一塌糊涂,不知不觉被敌军的浪潮抛到外面。河水流淌着,河宽三四米,仔细一看,里面净是尸体。

除此以外完全看不到敌人的影子。广阔的平原上,映入眼帘的尽是我方的猎猎旌旗。敌人到底在何处排兵布阵呢?

他便沿着那条河流奔跑。

隼人看到,在圆明寺川我方的右翼正对面,仅一线之隔,敌方部队正在严阵以待。他想,战幕恐怕要从这个地方拉开。

隼人离开战场,向遥远的前方移动。所谓前方,就是他刚才所在的御坊冢的方向。

隼人所属的光秀本营,到达御坊冢后就没再移动。因为那个地方恰好可以俯瞰今天的战场。

不知什么时候,隼人发现自己再次被卷入集体的浪潮中。

不久传来了进攻的命令,明智的右翼第一线要直抵圆明寺川附近。

他无法判断周围是败走麦城的伙伴还是乘胜追击的敌人。在平原的中心地带,武士集团像奔腾的大河一样发出怒吼和呐喊,呼啸而来。

天亮之后,连天王山的火也灭了。又是一个安静的夏日早晨,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可以想象,白天必会骄阳似火。

隼人疲惫不堪,倒在了数棵并排的松树根部。

很快枪声渐行渐远,过了一会儿就消失殆尽。

“喂,我们这是去哪儿啊?”有人出乎意料地向他打招呼。

火舌升腾到了遥远的天王山巅,但是无法判断究竟是伙伴放的火,还是敌人放的火。从四起的枪声来看,必然是两军交战。

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武士抱着双膝坐在地上,右半身染成了红色。

周围的武士也纷纷鲤鱼打挺般跃起身来。这时天空已经泛白。

“你伤得好重啊!”隼人说。

从那之后不知过了多久,响起了一阵激烈的枪声。在天王山岭一角,红色火焰熊熊燃烧。

“阁下也受伤了!”对方说。

这样想着,隼人不知不觉进入梦乡。中途听到天王山方向的几声枪响,被吵醒了,之后又迷迷糊糊睡去。

“受伤了?”

好吧,明天我就竭尽全力,为日向大人战斗吧!

隼人方才惊觉自己浑身上下沾满鲜血,衣服早已染成朱红色,完全不亚于对面的武士。

隼人仰望夜空,睁大双眼,头脑异常清醒。

本以为是别人的血溅到自己身上,其实不然。如今右肩麻痹了,腰和脚也麻痹了,看来伤得不轻。肩膀和腰好像都中了若干刀。

千里亦是如此。虽然他喜欢千里,但是却从来没有给予过千里任何东西,恰如他从来没有试图从千里那里夺走任何东西一样。

“你去哪里?”武士又问道。

听了年轻武士的话,他如梦方醒,大有醍醐灌顶之感。

“只能去胜龙寺城了。”

隼人自侍奉武田家至今,总觉得没能碰到自己愿为其奉献生命的主君,现在想来,原来是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

“胜龙寺?什么?你主公是明智吗?”

这时,隼人第一次认同这种说法,即自己和这位年轻的武士一样,被明智光秀拜托了。和旁边的年轻武士比起来,自己是主动选择来明智家当差,吃明智家俸禄的。哪怕时间不长,光秀对自己也是有恩情在的!

“对。”

被日向大人拜托了!

对方好像是秀吉那边的人。然而,隼人却没有感觉到敌意和憎恶。

两人的对话到此结束,隼人听到草丛中传来武士响亮的鼾声。

对方缄口不言。也许是怀有同样的心情。

隼人本来想说:这么年轻真是可惜了,但是他把后半段咽进肚子里,只说了句“好年轻啊!”

隼人站起来开始走路,可是又听到有人问他:“喂,你要逃到坂本吗?”

“二十岁?好年轻啊!”

回头一看,三四个武士围成一簇。这显然是明智方的武士,慢吞吞地走着。

“俺吗?俺二十岁。”

“逃?本队怎么了?”隼人问道。

“哦。阁下多大了?”

“你还不知道吗?全线崩溃!据说大家都逃到了胜龙寺城。”

“是啊。和你们不同,俺不是世代追随明智的武士。俺原本在京都流浪,本能寺夜袭后第二天,游手好闲没事干,就到明智家当兵了。如果不觉得自己是被日向大人所委托,那么怎么可能在战斗中为他出生入死?”

隼人想,大家不可能都逃往那里。胜龙寺城能容纳多少人,他还是心中有数的。

“十天?”

从那时起,隼人身前身后都会撞见己方一撮一撮的败兵。隼人也不由自主地朝着他们走的方向挪动脚步。

于是,那个武士说:“并不是他本人拜托的。不过,这不和他拜托的一样吗?假设已经十天都一起行动的话,日向主公身陷困境,俺们能坐视不管吗?”

深夜黑压压的,远处不时传来枪声。过了伏见北面,又过了小栗栖。从那时起,就完全辨不清东西南北了。隼人走得实在困倦了,就在路边睡了一个时辰。醒来时天已破晓,四周空无一人。

“我并不是愤怒,只是随口问问而已。日向大人什么时候托付你的?”

沿着山脚走了一二里路,等太阳升高后进了山里。隼人知道,爬一大会山就能到达与比睿山相连的山脉。因为他曾在那里远远眺望京都的城镇。

“嗯,是俺说的。说了又怎么了?”草丛簌簌作响,一个武士支起上半身。由于天色昏暗,面孔模糊不清,不过声音听起来非常年轻。

隼人到达比睿山之后,突然感到举步维艰,慢腾腾地拖着步子。

“你说是被日向大人拜托啊?”隼人说。

中途,隼人疲惫不堪地倒在地上。

“被日向大人拜托”这句话,异样地在心头回响着。

隼人再次挣扎着站起来走,步履愈发艰难。右肩上被狠狠地砍了一刀。不知什么时候被砍的,也不知道被谁砍的。

被日向大人拜托了!隼人从草丛中站起来,抬起头。

现在的局面已与合战的性质完全不同。隼人不由感到自己多么地无能为力,连一场像样的厮杀都没有。不是没去厮杀,而是没能厮杀。无暇去想如何建功立业,更无暇去想自己是否武艺精湛。

“既然是日向大人[1]拜托了我,俺就不能说不喜欢。”身旁响起这样的声音。

隼人愈发感到行走的痛苦,胸部疼得更加厉害。当他撞上敌军兵团的洪流,并从洪流里被弹飞时,只觉得无数人马从自己身上踩踏过去。既被铁蹄践踏过,也被人脚踩过。

隼人躺在御坊冢附近阵营的草丛上。虽说是夏天,火熄灭后夜里仍然冷气袭人。

啊!从今往后,在这广阔的天地里都没有自己的立锥之地,隼人不由得心想。既没有悲伤,也没有不甘。自己早就该和武田家一起灭亡了!他早该怀揣“被衰败的武田家所托负”的想法,生做武田家的人,死做武田家的鬼。

晚上,原野上几十堆篝火散落各处,可是不久他们就收到了灭掉篝火的命令,因为秀吉的大军到达了原野的另一端。

如今,一切为时已晚!新的时代,新时代的战斗,已经超越了他。

当几支部队像飘带一样蔓延在山崎附近的原野的时候,天空开始飘起零星细雨。每支部队到达规定位置的时候,雨已停歇,北方重现蓝天,几缕阳光如箭一般斜射在原野上。

那位说“被日向大人拜托了”的年轻武士怎么样了呢?

隼人被编在光秀率领的五千名官兵中。

也许早已阵亡了吧。如果尚未战死,他也会因涌起跟自己一样的想法而心潮澎湃吧?

部队陆续渡过了桂川。第一线部队是阿闭贞征的三千人马。其次,预备队兵分三路,右翼是伊势贞兴的两千人,中央是光秀的五千人,左翼是津田信澄的两千人。除此之外,并河易家率领的两千人马担任别动队,最后渡河。

从年轻的时候开始,他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交战。

听到这个消息,谁都没有吭声,只是感觉乌云压顶,风雨欲来。

自己能有什么长处呢?不过是比别人本事强了一点而已。

十二日中午,部队突然接到命令说要渡过桂川抵达山崎附近的平原。此时,几位大将才向全军传达了秀吉军向北挺进的消息。

之后,隼人如同行尸走肉般,一味前行。尸体堆积如山,到处可见。他们都是从战场上逃脱出来,走到这里倒下去的武士们。

九日,安土城的将士们留下了一部分,其余的由主将光秀突如其来地率领开赴山城。然后十日转移到了洞之峠,在那里住了两天。当中就包括隼人。

临近傍晚的时候,他远远地望见了清澈的湖面。

出使长冈 (细川) 藤孝的使者被砍头,去蒲生贤秀父子那里的使者被撵了回来。虽有传闻说筒井顺庆会站在明智方,但始终无法断定消息真伪。

隼人仍然走着。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去往何方。

在此期间,隼人听到的全是坏消息。光秀从安土城派出使者去四方游说,但是应者寥寥,几乎无人答应前来支援,这与光秀预想的大相径庭。

千里!隼人突然动了一下嘴巴,可没有发出声音。他知道自己没发出声音,便用手擦了擦嘴,只见鲜血染红了手掌。

今天是六月九日。仿佛已是经年累月,但其实掐指一算,从本能寺夜袭至今不过七天。

千里!隼人闭上了眼睛。这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草丛里。

酒部隼人也深有同感。

他想:我要死了。他头脑清醒,心里通透,已经一无挂虑。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明晃晃的太阳!”一位武士说。

千里!隼人恍惚之间觉得千里近在咫尺,于是把手臂伸向了她。当然这只停留在他的想象中,他的手臂已无法动弹。

炎炎烈日映照在安土城的城门、护城河和堡垒上。这些都是已故的信长为了向全天下炫耀其尊荣权势而建造的。在将士们眼里,今年的阳光有些虚幻,似乎与往年夏天略有不同。

你要幸福地活下去……千里!隼人仰着的脸庞垂到一边,再也不动了。

然而,城内人心惶惶,死气沉沉。

[1]日向大人指明智光秀。

安土城内遍布明智军的将士。光秀在这里,左马助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