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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

他再次醒来时,一眼看到坐在檐廊上的千里的背影。

荒之介复又昏昏欲睡。

“千里小姐。”荒之介一旦确信她是千里,便挪动身体,缓缓从地板上欠起身子。这次并没有原来那么费劲。

荒之介朦朦胧胧还记得之后的事情。几双手把他抬上门板,抬出寺庙,下山坡又上山坡。最后被运到一栋房子里。

“我怎么会在这里?”

荒之介突然浑身疼痛难忍,天旋地转,再次跌倒在地板上。

“我带您过来的。”

“怎么可能,傻瓜!”

“你真能干!”

荒之介低声笑了笑。那是非常勉强空洞的笑声。

“我告诉他们您是我哥哥,是从信州来的武士。”千里侧着脸安静地说。她怎么看都不像是大胆泼辣的姑娘。这一招稍有不慎,便会连累她自身性命。

“我和那个人住在一起。但是,仅仅住在一起而已!”

“濑田城怎么样了?”

“其实,我是来找酒部隼人先生。我听说明智武士的伤员被收容在这座寺庙,就来看隼人先生是否在这里。可是——”然后,她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心情。

“濑田的山冈大人杀掉明智的使臣,烧掉城池,转移到甲贺山里去了。”

千里的脸唰地一下变得苍白。

千里随口说道,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你不必隐瞒。”

“濑田的桥被毁掉了,明智大军无法长驱直入,如今濑田城里一片混乱。”

“谁也不找。”

“哦。”

“你到这里来找谁?”

荒之介听闻这些,深感今后局势变幻莫测,难以捉摸。

这时,荒之介心底油然涌起一个疑团:她怎么会来这里?

“有京都的消息吗?”

过了一会儿,千里才回过神来:“我现在住在城下。”

“信忠大人也自杀了,明智大人已经掌管天下,一切政事都由明智大人做主——”

两人一阵缄默,互相凝视着。

“哦。”

“是的。”

荒之介觉得自己好不容易作为织田的家臣崭露头角,声誉鹊起,根基却崩溃瓦解了。

“是酒部隼人吗?”

但是,他认为明智光秀并不会一直这样号令天下。织田的武将们必定誓死推翻明智。

“那个电闪雷鸣的夜晚,我去那里了。但是,我见到的却不是您。”千里屏住呼吸回答。

“我得走了!”荒之介呻吟似的说道。

荒之介眼睛一眨不眨,连千里脸上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都不放过。

“您去哪里?”

“的确如此。”荒之介说,“千里小姐?在新府城没有见到你啊。”

“还不知道。我想尽快去安土。如若不然,就去没有接受明智诱降的武将那里去。”

“是大手先生,大手荒之介先生吗?”声音多少有些颤抖,但很清晰。

“可是,如果濑田桥修好的话,明智大人的军队明天就杀入安土城了!”千里眼睛闪闪发光。

千里走近,死死盯着荒之介,差点哭出来。

“那么——”

荒之介浑然不自觉地从地板上支起了上半身。本该抬不起来的上半身,却不知不觉间立了起来。

“您根本无处可去。”

荒之介不禁想挣扎起身。

“那你是说让我留在这里?”

那女人也怔怔地望着荒之介。

“此地不可久留,毕竟是明智的领地。但是,无论如何您要先养好身体啊——”

荒之介有意无意往右边扭头望了一下,却大吃一惊。那个女人站在与他相隔三四个伤者的地方,怎么看都像是千里!自己断不会认错!

“身体早就好了!”荒之介愤懑地说。然后他奋力起身,腰部却剧烈疼痛起来,根本无法站立。

荒之介了然,这肯定是武士的妻女们来寻找丈夫或父亲是否在这里的。

千里也知道荒之介不该久留家里。但是,荒之介的身体复原之前,不想让他离开这个家。

忽然一个女人嚎啕大哭起来。她说的话听不真切,不过听起来声泪俱下。

当天傍晚,山坡下喧嚣异常,千里走出家门,映入眼帘的是络绎不绝进入城下的兵团和一面面鲜亮的旌旗。这里既然是明智光秀的驻扎之处,那么他的部队回到这里是再正常不过了。

过了半个小时,正殿入口突然一阵骚动,二十多名女人走了进来。

千里感到绝望。现在的千里既害怕明智的部队,也害怕隼人。她决定尽早把荒之介转移到别的地方去。

荒之介决定暂且留在这里休养,等到能走动了,还是走为上策。待在明智的阵营本就危险,以后若被误做叛军一员可就百口莫辩哭诉无门了。

突然,千里想起一个可供荒之介栖身的地方,那就是距此两百多米的小神社的社务所。说是社务所,其实是一间荒废的小木屋,有防雨门和围炉,勉强可以居住。最大的好处是人迹罕至。

周围都是呻吟声,没人搭理他。

千里回家告诉荒之介可以转移到那里。

“这到底是哪里?”荒之介仰起头自言自语地问。

“好,马上转移吧!”荒之介说。时也命也,他要保住自己的性命,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他越过几十名武士的身躯,看到令人头晕目眩的阳光从院子照射进来。已是正午时分。

比睿山山麓的武士宅邸里有几名看门的男女,千里需要避开他们的耳目。

武士们口中不时发出呻吟声。

千里心神不宁,坐立不安,焦灼等待着即将来临的夜晚。

房间有几十张榻榻米那么大,里面密密麻麻躺满武士。

当户外完全被黑暗吞没的时候,千里把荒之介从地板上扶起来,把他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

他浑身痛得无法动弹,吃力地交替移动左右手,窸窸窣窣地摸了摸身体的其他部位。全身有一些跌打伤和擦伤,幸好没有骨折。

“能走吗?”

许久之后,荒之介悠悠醒来。

“能不能走,都得走哇。”

于是,疲劳至极的荒之介摆了个舒服的姿势便沉沉睡去。

虽然痛得龇牙咧嘴,荒之介还是被千里架着迈开了步子。

进了明智阵营的收容所固然很棘手,但是,能够在伤员中鱼目混珠,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在这里既不用担心被问到名字,也不用担心被审讯。

他们走下土间,来到户外,驻扎城下的兵团的鼓噪声乘风而来。果然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夜晚,充满了血腥味。两人到达社务所之前,一言不发。

荒之介立刻明白这里是伤者收容所,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千里搀扶荒之介坐在昏暗的地板上,再次折回家,运来了棉被、餐具和药罐。

周围都躺着垂死挣扎的武士们。尚未死亡的证据是他们口中发出的或大或小的呻吟声。

千里数次往返于家与社务所之间。当她最后一次把食物运来的时候,荒之介揶揄道:“这下子你可以安心与隼人见面了。”

他被拉到寺庙的正殿,卸到地板上。

“他应该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千里说。

这时,荒之介完全清醒了。他很想知道身在何处,不过他按捺住好奇不敢出声。

“对,有合战。可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回来了。”

荒之介又被放在门板上摇晃起来。

稍待片刻,荒之介咆哮道:“我早该宰了那龟孙!你快回去吧,说不定已经回来了。”

“扔到寺庙去吧!”一个人说。

“我和他根本不是夫妇。”

“嗨,酒部隼人!”他又吼了几次。

“傻瓜,那怎么可能?”

如果隼人真的出现反倒麻烦了,但荒之介现在哪里顾得上这些。

“我已经说得清清楚楚了,难道你还不相信吗?”千里往围炉里添了柴火,四周亮堂起来。

“我想拜托隼人。请叫酒部隼人来。”荒之介重复着同样的话,就好像这是唯一能让他脱身的咒语一般。

“那么,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看!从我在若神子村见到你的时候开始……”千里一边说,一边伸手探入怀中,把宛如护身符般珍藏已久的打火袋取出来,递给荒之介。这是他那天遗忘在神户伊织家的东西。

“这个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二人异口同声地说。

“这是什么东西?”荒之介用灼热的眼神望着自己手心里的物品。

“什么?酒部隼人?”

“这确实是在下的东西。”他说完就沉默了。好像被千里突然摆出来的爱情信物震撼了。

“喂,酒部隼人……”他急中生智,觉得喊明智武士的名字总比等死强。

千里扶荒之介躺回蒲团上:“那我明天再送饭过来。”

“喂,酒部隼人,帮我叫酒部隼人来。”荒之介脱口而出。

说完这句话,她就离开了社务所。已经听不到城下的喧闹了。虽然地面黑漆漆的,仰头却能望见满天繁星闪烁。

“杀掉他吗?”一个人说道。

到了第二天,驻扎在城下的兵团,不知转移到何处,消失得无影无踪。到了下午,又有新的兵团进来。到了傍晚,这个兵团又往别的地方去了。

荒之介感到杀身之祸近在眼前。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吗?荒之介蠕动了一下身子。

在那之后,每天都有兵团进进出出。尽管千里每天都在想隼人是不是回来了,却始终没见到隼人的身影。不光是隼人,从这个比睿山脚下的武士屋里出去的武士们一个也没有露面。

扑通一声,他被扔在地上。此刻他才注意到,周围燃着熊熊篝火,裹着护甲的几条腿包围着自己。

千里每日清晨都到荒之介的藏身之所送饭,白天从来不敢去。夜深人静时,她再去一次。荒之介一直躺在床上。好歹能自己如厕了,但那对他来说仍然不轻松。

荒之介瞬间明白自己落入了明智武士的手中。如果脑袋搬家的话可就大事不妙了。

每次千里造访,荒之介总是重复着同样的话:“添麻烦了!”而且除了正事以外他三缄其口。没有愤愤不平,只是沉默寡言。

“如果不是明智武士的话,就索性杀了他吧!就算错杀无辜,也不过一杂兵而已!”

“那边没什么事吧?”偶尔他会这么问。

“唔唔……”荒之介用呻吟代替回答。

“您不用担心。”

“连你的名字都说不出来吗?你的名字!”那人又说。

“我并不担心。”

“把他扔到那里算了!”有人这样说。

“您真的不担心吗?”

“你看他连嘴都张不开!”

每当听到这话,荒之介就狠狠瞪向千里,然后蹙着眉闭口不言。

战国城砦群·重逢

此外,每天他都会问她一遍:“有新消息吗?”

“唔唔……”他呻吟一声。

千里无言以对。实际上,千里什么消息也没有。她只知道,明智的部队每天一如既往地在调度。仅此而已,至于从哪儿来,调动到哪里去,她一无所知。不光千里,就连坂本城下町里的百姓也无从知晓。

他慎之又慎,生怕稀里糊涂说漏了嘴,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日子一天天过去,千里感到幸福充实,心满意足。

“你是哪家的武士?报上名来!”突然,摇晃停止了,荒之介听到有人这样问。

当然,这种生活并不是没有令她忐忑不安的地方。不安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怕隼人回来,二是怕荒之介腰伤痊愈,行动自如。荒之介每日心急如焚,千里都看在眼里。他一旦能自由活动,肯定恨不得立即冲出牢笼。毕竟这是他建功立业的千载难逢的良机。

过去的事姑且不提,此时此刻他正躺在门板之类的东西上摇晃着,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他四脚朝天正好可以仰望夜空,却看不见一颗星星。

但是,他对此讳莫如深,只是安安静静躺在那里。如果一旦开口的话,他说不定会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这一点不光他很清楚,千里更是心如明镜。

曾有人背过他,把他平躺放在地上;曾有人窃窃私语向他打听什么;还有很多人一度围住他,七嘴八舌地议论。

——无论他多么不甘心,却接受着我的照顾,老老实实待在这里。

他还记得被隼人和明智的武士们穷追不舍、跳下悬崖的情形,却不记得后来发生的事情。断断续续支离破碎的记忆随着身子一起晃动。

千里想到这里,望着身边这位强悍精壮的年轻武士,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陶醉。

荒之介半睡半醒,迷迷糊糊。他感觉身体长时间地左摇右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