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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

嚄!嚄!

明智的武士们一个接一个地超过了难民。不知何时,一股莫名的兴奋劲儿俘获了武士们的心。他们眼花缭乱地舞动着已出鞘的大刀,不等命令便开始跑起来。

令人毛骨悚然的呐喊声从武士们的口中发出。

顷刻间,京城的城镇已是大变样。每条道上都挤满了仓皇避难的居民。

二条皇宫附近成了战场。二三十人组成的织田武士们不时从街角和树荫处飞奔出来。每当这时,明智部队的武士们就都一股脑儿涌向那里。枪声四处可闻,以本能寺为中心的京城一角烟雾弥漫,不知不觉间已遮天蔽日,太阳也黯淡无光。

部队走出本能寺,向信忠下榻的妙觉寺方向进发。

在一座大寺庙前面,隼人的部队突然接到停止的命令。

部队移动了位置。火灰掉在列阵的武士们头上。

他才发现在那里逗留了大约一千多名武士。

这当儿,火苗蹿到了隼人他们队伍前方的建筑物上。浓烟滚滚,火舌很快舔噬着公馆。

二条城已经被一线部队攻陷,信忠自杀啦,或者被活捉啦,这样的流言在武士们中间不胫而走。

隼人差点笑出声来,不得不拼命忍着。

隼人一屁股坐到路边。虽然没有进行像样的战斗,但已经身心俱疲。

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避难者络绎不绝地从隼人身旁经过。

隼人把视线投向光秀面前陈列的首级。信长灭掉武田家族,何等威风凛凛,如今居然沦为一个首级摆在那里,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不时有骑马武者奔驰而过。有时两三骑一起经过,有时单枪匹马经过。

但是,掠夺似乎已然发生,京都城镇的西南方向,烟雾呼呼冒出,不时有呐喊声随风飘来。

“明智大人终于掌管天下了!真厉害!以后说不定我们也时来运转了。”一名不知道哪支部队的陌生武士凑过来跟隼人说话。那人的脸因布满灰尘而黑不溜秋的。

一字一顿,表明他还没有从亢奋状态摆脱出来。

隼人沉默不语。好日子不会来吧。不知为何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仅凭这区区夜袭就能夺得天下吗?会有这等便宜的事?

“我向大家宣布:我们已经取得信长的首级!现在马上向二条方向进攻!禁止烧杀抢掠!违令者斩!”左马助说。

隼人感到一种从未经历过、无法言状的无力感。

不久,武士们整齐地列队完毕。

“啊,真是厌倦了!”隼人不禁自言自语。他开始懊悔在明智家任职。这并不是对光秀的反感,而是对他遭遇的种种突如其来的事情的厌恶感。

光秀面前铺着一张席子,上面摆着几个首级,脸都是朝光秀的方向摆放。其中恐怕也有织田信长的首级。

“千里!”

隼人看到军官们已在离武士们稍远一点的地方集合完毕。光秀依然面无表情地坐在马扎上,只有左马助骑着马,像在龟山城时那样,缓缓地踱来踱去。

隼人站了起来。枪声连续响在附近。

没能与敌人交锋的武士们,悻悻地到前院去集合。前院熙熙攘攘满是明智的武士们。

列队的命令传来。那里的武士们聚集在一个地方,排成几个梯队。

集合的法螺号响了,战鼓敲了起来。

有几个骑马武者来到部队面前,其中一人便是明智左马助。

自杀者们大都是孩子,像是侍童的样子。大都生得眉清目秀,微微张着口,惹人怜爱。

他像昨天一样骑马四处梭巡,不久来到部队前面说:“现在开始出发去近江。由于合战,队伍混乱,所属部队也混杂在一起。从现在开始,这里的人暂且都归我左马助指

可能是被这阵势吓住了,其他人畏畏缩缩不再上前。

挥。之后去坂本、安土方向。合战很快揭开序幕。大家的性命都由我明智左马助负责。明白吗?”

隼人说完就揪住那人的领子,扭住他的身体从右向左转了两圈,然后松开了手。那人的身体侧着飞出三米多远,扑通一声砸到地面上。

撂下这些话,他纵马往前奔去。

“你们要盗取自尽者的首级?这也配当明智的武士?”

隼人松了一口气。与其留在这阴森森的城市,不如去攻打安土城。

“你算什么东西?”一个人向隼人逼近。

而且,说不定可以回到坂本,回到千里那儿去。这种与眼前形势八竿子打不着的想法,反倒使隼人平添了很大勇气。

隼人莫名地义愤填膺,伸开双手挡到一具尸体前面。

部队走出混乱的京都。烧杀抢掠无处不在。半疯狂的明智武士们丑陋的身影,出没在各个胡同小巷。

隼人推开其中两三人,吼道:“住手!”

但是,左马助睬都不睬,径自指挥着自己的部队离开了。

其中有几人许是想切下自杀者们的首级,纷纷扑向他们的尸体。

虽然同属明智的武士,但对掠夺者却没有加以制止,任其恣意横行。这让隼人感受到了事态的严峻。也就是说,比起制止掠夺者,有更重大的任务在等待着左马助。

没想到隼人来到庭院之后,二三十名武士也蜂拥而至。

部队离开京都的城区,取道山科。

隼人跳到庭院里。鼓噪声没了,枪声也歇了。这场战争似乎已经结束了。

途中部队只在山坡上休息了一次,那里他能够俯瞰山科的人家。

庭院是少有的尚未被明智军团糟蹋的地方。可能因为庭院被两栋建筑物包裹在中间,不引人注目,才逃过此劫。

刚刚离开的京都,天空已被烧红,因为烟雾,山科附近也一片昏暗,根本不像白昼。

他们肯定是自尽的,隼人想。

当隼人得知部队不取道坂本,而是经过濑田向安土进发时,他想再见千里一次的心情愈加强烈。

那里倒着几名武士。谁也没有穿护甲,只身着寝衣,横七竖八地俯伏在地上。

在向中国战场出发的时候,隼人并没有这么多儿女情长。如今事态不可遏制,已经演变成谋反,他才突然觉得对千里的思慕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有价值的东西。

天已蒙蒙亮。黎明的曙光漂进本能寺的庭院里。隼人忍不住打量了一下庭院。庭院比他想象的要小巧,有假山、植被和由相隔的石块连缀成的甬道,幽静雅致,宛如世外桃源。

安土会有激战吧?说不定自己要没命了。死也没关系,但是,死之前有一件事必须做,那就是再见千里一次。

这时,离隼人四五米远的地方,有两三扇防雨门被掀到户外了。

隼人站起来的时候,已经在考虑如何逃亡。

身旁的武士们为了躲避他的刀锋而纷纷倒卧地上。隼人踩着倒卧在地的那些人的身体,向檐廊方向移动。

要是拐到濑田的本道上就太迟了。他必须尽快离开部队,沿着山坡走到坂本城下。

本就许多人摩肩接踵,行动不便,那个武士却还冲着周围的人大吼大叫:“喂!让开!要不然杀了你们!”然后,挥刀一阵乱砍,俨然已经疯癫。

隼人放慢脚步,逐渐落到行列的末尾。

“哼!混蛋!”

隼人排在队伍的最后,行进了一会儿。来到灌木繁茂的小丘陵背面的时候,他大摇大摆地走进那灌木丛中去了。

“不知道。”

“喂,你去哪儿?”一个武士问。

对方斜眼瞪着隼人吼道:“信长的卧室在哪里?”

那声音不是责怪,而是对于他突然走进灌木丛中这件事已经产生了怀疑。

“信长呢?信长在哪里?”一名中年武士迎面撞上隼人。

“我很快追上你们!”隼人大喊着,走进茂密的草丛中去了。

公馆里已经有几十名明智的武士们,一个个青面獠牙,忽而扑到左边,忽而扑到右边。

那里是丘陵的非常陡峭的斜坡,斜坡上长满了灌木。

五六扇防雨门被推倒在地,隼人和几名武士踏着防雨门走进公馆内。

他抓住树枝往下滑行了一百多米,觉得总算安全了。部队正在着急奔赴新战场,应该不会为了一个逃兵而集体返回。

不过,在后门那个方向,鼓噪声骤然变大,枪声也愈加猛烈。

他原以为斜坡应该最终通到平坦的山谷里。但是斜坡突然变得异常陡峭,隼人心里大叫一声,不好!碰到断崖了!

既然是交战,隼人很想与敌人交锋,但根本看不到敌人。同伙的武士们挥刀乱舞,在公馆的周围跑来跑去。

于是,他又开始沿着悬崖斜着下滑。哪怕是羊肠小道也行,他真想能找到平坦的道路。但是,越走越是连绵不绝的灌木丛。

隼人穿过一座气派的大门,冲进院子里。院子里早已被武士们堵得水泄不通。

他继续艰难行走了相当长时间内,突然一脚踩空了。从悬崖上坠下几米后,被抛到了平坦的地方。

远处传来鼓噪声和枪击声。

那是山白竹丛。一种蓬松柔软的触感包围了隼人的全身。

武士们在悄无声息的大路上奔跑了几百米,拐过好几个九十度的弯。隼人早已把皂荚林和竹丛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只是随波逐流跟着一帮武士们奔跑着。

他站起身来,发现坡度变缓了,山白竹如海洋般一望无际,绵延不绝。

等隼人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跑出老远。左右两边,明智的武士们像黑色的浪潮一样奔流。

隼人顿时放松地坐下来。

突然,法螺号吹响,战鼓声震天。

这时,“谁?”一个粗鲁的声音响起。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隼人被编入三十人左右的小组里。黑天摸地,看不清别人的脸,也不知道指挥是谁。

“是谁?”那人又问一遍。

“各组都以本能寺的森林为目标,奋勇杀敌吧!攻击重点是皂荚林和竹丛!”这次不是左马助,而是一位更年轻的武将的声音。

隼人不敢轻易作声。他小心翼翼地环视四周,伫立在那里。一个人影都见不到,只有山白竹的波浪在阳光下闪耀着。它在隼人的眼中显得空虚又宁静。

部队突然停了下来。

“报上名来!”

不久,部队进入京都城。尚在睡梦中的人家静悄悄地分列道路两旁。黎明将至,不过四周仍然昏暗。

“我干吗要报名字?要报你先报!”隼人回应。

隼人听到后,没好气地说:“鬼才知道。事到如今只能奋力一搏了!”

“是明智的武士吗?”

部队开始前进,开始渡过桂川。隼人一边溅起水花,一边听到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我们能打胜仗吧?”

隼人对此沉默着。声音似乎从十多米远的山白竹丛里传来。

前途未卜。前方等待他的究竟是幸福的日子,还是暗无天日的生活,一切都是未知数。但是,毋庸置疑的是,明天会与今天截然不同。

隼人怔了半晌,不耐烦起来,大声叫道:“当然是明智的人!”

信长直到不久前还是他所属的武田阵营的敌人。如今信长再次变成敌人,对于隼人来说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只不过,他刚刚投身织田信长的阵营,好容易安生下来,如今波澜再生,全新的命运仿佛怒涛一般将他吞噬。

这次,过了很久对方都不再出声。这让隼人不由得心慌。

隼人打量了一下即将成为叛徒的自己,心里并没有什么恐惧。

一望无际的山白竹林依然阳光明媚。这种寂静不像现实世界。繁茂的山白竹还在哗哗作响。

武士们胡乱蠕动着身体。数百人仰望天空,云缝里露出点点星光。数百人低头望地,绿草湿润,草间的小石头骨碌骨碌地滚着。

“明智的士兵的话,很遗憾,我必须砍你的头。”说着,一名戴着护甲的武士非常悠闲地站起身来。

既不是感叹,也不是诅咒。而是当命运在这一瞬间被无法掌控的外力猝然扭转后,心底涌起的难以名状的情感的宣泄。

“啊!”对方惊讶地叫出声来。

武士们口中发出的意义不明的声音汇集在一起。

同时,隼人也叫了起来:“是你!”说着,他后退了两三步。竟然是大手荒之介。

左马助一发布完命令,绵延不绝的队列中喧嚣声四起。

“哼!”荒之介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你们跟仇敌混成一伙了。既然是叛乱阵营的人,按理说该砍掉你的头。不过我还是放过你吧?”

左马助复又大叫:“给我听着!从今天开始,我们日向守大人将取代信长掌管天下。哪怕是提鞋的人,也能建立功勋,飞黄腾达。大家一定要奋勇向前,全力以赴,效忠主公!接下来夜袭信长下榻的本能寺!”

他压根儿没把隼人放在眼里,似乎真的在思考着是否要放过隼人。

隼人感到身体战栗不已。火绳上点火说明事态紧急,是战斗即将开始的征兆。谋反二字在酒部隼人的脑海中如电光般闪过。

与荒之介不同,隼人迫切地想杀掉对方。上次在新府城门旁边的突袭失败了,这次一定要结束他的性命。

“把火绳点燃起来,每人五根,火头朝下!”左助马又跑过来说。

隼人大摇大摆地走向对方,出其不意地拔刀砍去。

接下来一口气行至桂川附近。这时,天上到处闪耀着蓝蓝的星星。在桂川前面,部队停止了行进。

“卑鄙小人!”荒之介高呼,连忙往后退了几步。

“让马好好歇息!”左马助像刚才一样,在冗长行列的各段停下马来发号施令。

隼人不给对方摆好架势的机会,踏步向前再用力斩下,如此反复数次。他的刀砍到了荒之介的胳膊、肩膀,但都只是轻伤。

部队继续往前行进了一里地,在一个小部落里用了兵粮。

荒之介好不容易才重新站稳脚跟。然后在山白竹丛生的斜坡上,两人隔着近两米的距离对峙着。

隼人感觉非同寻常。

“原来是你!”荒之介的口中发出的喊声充满憎恨。

同样的喊声也在队伍的后方响起。

“原来是你这个混蛋!”他气喘吁吁地大叫。

“徒步前进的人要穿新草鞋。持火枪的人要将火绳锯成一尺五寸。”左马助说完,又疾驰而去。

“的确如此。”

黑暗中又有一骑飞奔过来:“大家听好了!”像是左马助的声音。

“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何袭击我?”

走了三里左右时,前方传来小憩的命令。于是,部队暂停行进,武士们在路旁坐下。草地被夜露打湿了。

“你还不明白吗?千里是我的女人!”

“现在开始禁止交谈,保持安静,加快速度!”说完,马向后方奔去。

“千里?”然后,他略顿了一会儿说:“你是说那个女人吗?”

部队出动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之感充斥在行进队伍当中。中途走了一里左右,部队的前方赶来一骑。

“你竟敢夺走她的心!”

隼人此时觉出蹊跷:刚才还威风凛凛的左马助,现在怎么失去了沉着冷静?

“我没有!夜叉,那个女人是夜叉!你们合起伙来想杀我!”

说完这些,左马助又信马由缰地向南方驰去。

“那天的事情千里根本不知情。你死到临头了,我就告诉你,袭击你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她完全不知道。”

当他来到排成三个梯队的队伍跟前,勒住马,吩咐全体人员整好队后,大声喊道:“从现在开始,到京都共五里路程,凌晨到达。务必小心谨慎,不要发生事故!”

“什么?”

落在最后的左马助突然勒住马缰,使马儿扬起前蹄直立起来,然后出乎意料地向别的方向飞奔而去,复又往这边拨转马首。

两个人的身体不谋而合地剧烈撞击,复又分开。

除了左马助仍然单骑伫立原地之外,其他武将们骑马徐徐朝这边走来。

二人在山坡上斗得难解难分。

直到夜色降临在平原上,彼此无法辨认面目,武将们才站了起来。

这时,一支箭飞来,从二人当中穿过。

隼人远远地眺望着那没完没了的谈话现场。在甲斐国,武田的武将们从未见过这种场面:在排兵布阵完成之后,军官们还离开部队去密谋军情。

荒之介和隼人都大惊失色,立刻趴到地上。两人慢慢地各自往后退。

隼人坐下来仰望天空。黄昏时分的天空,云彩如箭一般向西飞驰。

从一旁飞来的箭,让两人立时都谨慎起来。因为不知何时第二支箭会飞来,也不知道瞄准的是谁。

“我们也坐下来吧。”也有人这样说。

不过,隼人无论如何想趁此机会把荒之介干掉。虽然也可能被对方杀死,但那也要一决胜负。委身叛军这一点已经让他自暴自弃。

有人打了个哈欠。

荒之介则一反常态地慎重起来。突然得知并不是千里怂恿隼人杀掉自己,他对千里的思慕之情立时高涨。他想杀掉对方,但万万不想让自己受伤。正值织田家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绝不能因为一些微不足道的事,而落于人后,错失良机。

隼人听到大家这样扯着闲话。一群武将不知道在谋划什么,许久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在隼人看来,他们简直就像几个摆在那里的人偶。

明智的叛乱,荒之介是去联络濑田城时听说的。

“这不明摆着吗?闭嘴!”

明智军队横扫了京都,必然会乘胜杀到安土,那样叛军必会通过濑田。

“在商量事情吧?”

濑田的城主山冈景隆一向非常反感明智。但是他会采取何种态度,荒之介也没有把握。也许山冈不会屈从于明智阵营,会在濑田与叛军大战一场。那样的话,荒之介可不想在濑田阵亡,因为不想白白送死。反过来说,濑田投靠明智阵营的话更是如此。

“他们在做什么呢?”隼人后面有人问。

荒之介立马离开了濑城。他想进安土城,但现在去安土已是无望。如果京都的信忠活着的话,他打算投奔那里。

左马助很快拨马返回。然后他叫上五六名武将,一起驱马往光秀所在的地方奔去。光秀翻身下马,将包袱皮铺在草地上,坐到上面。他离隼人他们很遥远,人显得很小。不久,六名武将也纷纷下马,围坐在光秀四周。

之后,在去京都的途中,他与明智的一线部队不期而遇,为了躲开他们才下到山谷。出乎意料地在这里遇到隼人,展开了殊死搏斗。

明智左马助在明智武将中出类拔萃,早已威名远扬。在甲斐的时候隼人就久仰其名,今日得见真容,果然名不虚传。

荒之介和隼人保持一定间隔,相互横眉冷对。这时另外有箭飞来了。一支、两支,然后数支一齐射了过来。

“明智左马助。”马上有人回答。

与此同时,鼓噪声在丘陵顶部响起。几个人从斜坡上走下来。

“那是谁啊?”隼人询问旁边的武士。

隼人一眼便知这是明智的部队。失去控制的部队武士们杀红了眼,疯狂到见人就杀的地步。

部队进行了点名,全体共计一万三千余人。光秀点完名之后,往南纵马驰骋了一百多米。紧随其后的是一名相貌堂堂的武将。

隼人一回头,荒之介已经背对隼人逃跑了。

隼人大跌眼镜,觉得光秀的外貌与想象中完全不同。光秀的脸像戴着能乐面具一样喜怒不形于色,眉间带有拒人千里的冰冷。

“别让他跑了,快追!”隼人一边高呼,一边去追荒之介。

光秀将全军分为三批,并列排成三个梯队,骑马徐徐进入各梯队之间。

涌来的明智的武士们也跟在荒之介的后面猛追。

此时,隼人第一次看到了总帅明智光秀的模样。那是一位脸色苍白、面无表情、看起来有些神经质的武将。

山白竹的斜坡很难跑起来。他带着强烈的除掉荒之介的愿望,攀上山崖,想从悬崖上阻截荒之介。

到了六月一日。申时 (下午四时),奔赴京都的信长派使者传达命令说,因为要点验出动的部队,所以须先在京都集合。部队全体人员立即做出发的准备,酉时 (下午六时),在龟山之东的柴野部落集合了。

山白竹的海洋消失了,前方是怪石突兀的陡坡,向着山谷急转而下。

二十九日,进入丹波龟山城的明智部队的武士们领到了火枪的弹药,并要将上百件行李运往中国地区。傍晚,两百多名武士簇拥着马背上驮载的行李,出了龟山城。由此推断,最迟三四天内主队也会前往中国。

几支箭越过隼人的头部,落在前方驻足的荒之介的周围。隼人一抬眼,忽然荒之介的身影就消失了。荒之介纵身一跃的情景,鲜明地映入隼人的眼帘。

“天气变热了。”千里说。不知什么原因,她感到寂寞难熬。

隼人呆呆地站着断崖上,往下俯瞰。荒之介应该是从这里跳下去了,恐怕命丧黄泉了。

此时此刻,千里觉得自己是个恶人,是个冷酷无情的女人。送隼人奔赴沙场,她既没有一点儿离别的悲伤,也没有恋恋不舍。

这时明智的几名武士也匆匆赶来:“怎么了?逃跑了吗?”

清晨,千里送隼人前往城外广场列队,陪他一直走到武士宿舍的尽头。初夏的阳光倾泻在前方的琵琶湖面上,波光粼粼,闪闪发光。

“从这里跳下去了。”

二十五日早上,明智的将士从坂本城出发去龟山。

“可恶!”

不去主动求娶千里的心情,与对荒之介的嫉妒之情是自相矛盾的。但是,隼人的心中同时涌流着这两种乍看之下自相矛盾的感情。

“你们要去哪里?”隼人回过神来,再次问道。

当初千里之所以同意随自己来坂本,是不是因为其心灵深处所隐藏的对荒之介的情愫呢?每当隼人涌起这种怀疑的时候,总是郁闷不已。

“我们哪里知道!只是把敌人一个个全杀光而已!”

唯有一人令隼人耿耿于怀,那就是大手荒之介。

武士们一个个目露凶光,杀气腾腾。他们被一种自己也无法理解的自暴自弃的情绪所支配。

想到两人就此无牵无挂地别过,隼人心头掠过一丝寂寞,很快又觉得这样也好。他见过同事们前仆后继不断丧命,也见过很多妻子和孩子因丈夫和父亲去世而陷入不幸深渊。悲剧在周围轮番上演,他目睹了太多,甚至都有些麻木了。

隼人与武士们一起又爬上山坡,攀上山崖,来到山白竹的海洋,从那里又向山崖攀登。

隼人望着笑靥如花的千里,心想:我俩在出征前还能这样有说有笑,看来是近在咫尺远在天涯啊。如果我们已经结为夫妻的话,我肯定会对千里牵肠挂肚,千里也无法对我露出这般灿烂的笑脸吧。

等爬到山顶背面的时候,明智的第二批部队已经不见了。

隼人笑了。千里受到感染,不禁也笑起来。

“看来我们耽误了不少时间!”一个人说。

“准确地说,是部下的部下的部下吧。”

“走吧,现在我们去攻破濑田,直捣安土。”另一个人的说话口气俨然是统帅光秀。

“是部下的部下啊。”千里更正道。

“濑田和安土,不费一兵一卒就能攻下吧。事已至此,不会有哪个傻瓜不买明智的账吧!”第三个人自以为是地做出乐观的预测。

“真有意思。昔日以信长为敌的我,这次却作为信长的部下出征。”

只有隼人沉默不语,单单和他们一起走着。

“这么长时间您不在,我会觉得孤单的。”千里也像普通的妻子那样说。

他一度成功逃脱了,遇到荒之介,结果又与明智的杂兵们碰到一处了。

当他突然意识到这句话很像一个普通丈夫对妻子说的话,不禁觉得有些可笑。

走了一刻钟,看到了琵琶湖。蔚蓝的湖面微波荡漾,如舒展开的羽毛一般扩散开去。

明智公布要出征中国地区消息的那一天,隼人回家对千里说:“要是出征中国的话,少则一年,甚至一年半,我都回不来了。”

“喂,你瞧那烟,岂不是濑田城被烧了吗?”

隼人虽然笃定总有一天要娶千里为妻,但是与生俱来的性格使他并没有去勉强千里。千里在隼人身边照顾他的生活起居,同住一个屋檐下,却无法想象隼人会成为自己丈夫。

经他这么一说,隼人望向濑田的方向,果真烟雾弥漫。

从甲斐开始,隼人就与千里出双入对。虽然在外人看来是很登对的夫妇,但实际上两人只不过共同生活而已。千里无依无靠,就在神户伊织的劝说下,和隼人一起来到了坂本。

那绝不是普通的烟。滚滚浓烟已经遮蔽了天空一角。

这次作为威风凛凛的织田军的一翼出征,他们感觉胜利在望,与之前被动防守的境地相比,有天壤之别。

从升腾的烟雾来看,应该是濑田城主山冈景隆拒绝开城,与明智部队交战了吧。

近几年来,他们在穷兵黩武的胜赖的指挥下,早已把打仗当作家常便饭。

武士们情不自禁地奔跑起来,隼人也混迹其中奔跑着。

叡山脚下,前不久新建了一栋武士宿舍。在那里的酒部隼人也接到了出兵的命令。不过,这个位于比睿山脚下的武士宿舍比其他地方安静许多。因为聚集在这里的都是新投靠明智的武田残党。对他们来说,有仗打总比没仗打要强。要是没有战争,这些新来的人便没机会出人头地。

站在特殊立场上的明智武士们的亢奋,终于也感染了隼人。

坂本合城上下,一阵忙乱。武士们军官和士兵们都紧急做着出征的准备。

前方传来鼓噪声。

第二天,光秀以自己的名义公布了出征中国的消息,命令将士们先在丹波龟山城集合,然后再奔赴中国战场。

“喂,这次好像是敌人!”有人喊。

不管怎样,明智军突然被派往中国战场,明智的将士们并不觉得欢欣鼓舞。

闻言,武士们往四面八方逃窜。有的转身往回跑,也有的顺斜坡跑了。

城里也好,城下也罢,人们沸沸扬扬地议论起这次的出兵命令来。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其背后必有隐情。有人说光秀因犯了重大过失而被处分,有人说光秀不受信长待见才会被贬职。各种揣测传得有鼻子有眼。

隼人躲在山坡上的灌木丛里。不久,几十名武士沿着此前隼人走过的路,往相反的方向逃窜。看起来像是逃亡的濑田城的武士们。

早有人快马加鞭从安土捎信给光秀平素所居住的坂本城。当天傍晚,坂本城的将士们就都知道了出兵中国地区的消息。

战场上终于混乱起来。

当时光秀正逗留在安土城,这条命令完全出乎他的预料。秀吉正出兵中国地区,与毛利氏争斗,逐渐蚕食毛利的领地。信长派遣光秀去支援秀吉作战。

遥远的湖面上,暮色悄悄降临。

明智光秀接到派往中国地区[1]的命令是在五月十七日中午。

[1]位于本州西部,包括现在的鸟取县、岛根县、冈山县、广岛县、山口县等五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