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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

荒之介不知他们在说什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从他们谈话的样子来看,不像正经人。

“那谁知道呢。总之我喜欢厉害的人啊。让他试试看。”

“你倒是说句话啊。这不是喘气喘得好好的吗?”女人对荒之介说。

“即便厉害也不行,不行!不可能比兵太更厉害吧!”

“那边是不是还倒着一个武士?”荒之介第一次开口了。

“你怎么知道他要被劈。说不定这个人也很厉害呢。”

“妈呀,还有另一个人?”语气好像吓了一跳。

“你不是明知故问吗?被带回去的家伙多可怜啊。说不定会被劈成两半。”

“你们去看看栲树周围,有可能倒在那儿。”

“你说会怎样?”

于是,只有女人留下来,剩下的两个男人都离开了。他们应该是按荒之介所说去栲树那边翻查了。

“不是我老吃醋。你一看到奇怪的年轻武士,就都带回去。早晚要惹出乱子。现在可不同以往喽,可不能轻易带他回去。”

“你是织田的武士吗?”

“吵死了!闭嘴!”女人严厉地责备他,“你干什么啊,净吃飞醋!”

荒之介没有回应。

“明摆着不是合战嘛,盔甲都没戴!”男人说道。

“一说是织田的人,就会掉脑袋的。最好说个其他的名字。”女人说。

“是在哪次合战中逃到这里的吗?”女人又问道。

“多大岁数了?长得真不错。”

荒之介不知道围着自己的这三个人是谁,所以保持缄默。

“你能看到我的脸?”

“你是哪里的武士啊?”一个温柔的女人声从正上方落下。

“刚才提着灯火,仔细端详过啦。”

听了这话,荒之介幡然醒悟,刚才恍恍惚惚听到的聊天声音,果然不是梦,而是真实发生的。

这时,两个男人回来了:“周围没有人啊。”

“你一看见男人,就想带回去,这真是个坏习惯。”他听到这样的对话。

“好吧。”女人说完,突然紧紧攥住荒之介的手,“你说的那人不在啦。对了,尽管你可能会成为累赘,但我要救你。”

“还是带他回去吧。”

“不行,不行!”其中一个男人说。

有两个人的脚步声走近。荒之介小心谨慎地闭上眼睛。

“毕竟是武田的残党嘛。”女人说。

畜生!荒之介真希望对方没有被雷劈死。只要那人还活着,就可以一决胜负。

千里在大手荒之介指定的前一天,就早早地来到韮崎,借住在昔日在新府城结识的友人家。房屋后面是釜无川的矮堤,从家的檐廊就可以眺望急剧拐弯的部分水流。

敌人到底是谁呢?千真万确,那人两次喊了自己的名字。他知道自己的名字。

第二天,千里离开家刚走半丁的路,就下起雨来,不得不中途折返家中。到家之后,滂沱大雨围困了房屋、堤岸和村庄。千里痛恨暴雨阻挠了自己与荒之介的约会。不过当她在檐廊上望见河水变成浊流,浪花翻滚,奔腾不息时,便又坦然了,心想:也许这就是天意。不久,雷电交加,千里便掐灭了与荒之介见面的念头。

不管怎样,要是决出个胜负来就好了!

荒之介在新府城马场前门遭遇雷电,会去哪里躲避呢?

好像遭遇了雷击。他开始回忆来龙去脉。他能记得与敌人决斗正酣的情形,但之后的记忆痕迹被抹掉了。荒之介一想到自己被雷击中,就非常惋惜。如果没有雷击的话,自己说不定早已取了敌人性命。不过,也可能早已以同样的概率,被敌人结果了。

她想到这里,心如刀绞。

可是,四周静悄悄的。既没有虎视眈眈的敌人,也没有雨点、闪电和雷鸣的裹挟。荒之介把心收回肚里,重新仰面而卧。生死搏斗过后的空虚蔓延全身。

在雷雨完全停歇的时候,千里的心思又变了:即便我现在赶去集合地点,荒之介可能也早已离去,但我还是想去看看。于是,她对友人说,在新府城下有急事要办,就匆匆出门了。

“唔”,他呻吟一声,睥睨着眼前的黑暗。敌意和争斗心重新回到他身上。

从友人家到马场前门不到半里的路程,但是由于她不熟悉河边道路,而且黑咕隆咚的,格外费时间。

这时候,荒之介彻底清醒了过来。

她觉得荒之介肯定已经不在,同时又心存一丝侥幸。道路偏离河边后,就来到了新府城所在的七里岩台地的脚下。

浑身痛得他龇牙咧嘴。他用左手从上而下去摸右手,发现右手仍然紧紧攥着刀。

千里毫不胆怯地走在山脚下。抵达南门附近时,月亮开始露出一点脸儿,泻出能依稀辨别事物的微弱光亮。

忽然,荒之介苏醒过来环顾四周。他发现自己躺在地上,伸手一摸索,旁边有个小水洼,小石子儿哗拉滚动。虽然一片黑暗,无法分辨清楚,但确定无疑自己躺在地面上。

曾几何时,即便是深夜,这儿也有很多武士熙熙攘攘地出入。现在回想起来,那宛如即将熄灭的火焰最后的挣扎,昭示着武田家穷途末路的短暂奢华。千里怎么也没有想到,如今所站的废墟,竟是从前新府城的马场前门。

两三句简短的对话之后,周围恢复寂静。荒之介在梦境中游荡。他依然很冷,冷得难以忍受。

走到马场前门前时,千里吃惊地停住了。一个人影纹丝不动地蹲在门口旁边的石头上,让千里感到毛骨悚然。

之后是女人的声音:“让我再想想嘛!”

“你好。”千里试着搭话。但对方没有回应。乍一看,千里还以为坐在石头上的是荒之介,却觉得哪里不对劲。于是,千里巴不得赶紧离开这个让人心里发毛的家伙。

“怎么办?扔掉他?”远处有个男人的声音,“谁知道他是什么来历啊?”

此时,对方陡然发现了千里,扬起脸来跟她打招呼:“这不是千里小姐吗?”

荒之介感到刺骨的寒冷,甚至怀疑自己正躺在冰上。

千里瞪大眼睛:“是酒部先生吗?”一定是酒部隼人。

荒之介开始意识模糊。他感觉身体被弹出几米远,然后深深陷入地面,最终不省人事。

“是的。”

干掉他!荒之介想。以现在的情况来看,痛下决心杀掉别人的同时也有可能被杀掉。他感觉全身的血都被抽干,但身体轻盈,头脑清醒。此时,荒之介第一次将视线投向恐怖对手的容貌。妈呀!好像在哪里见过。恰在这时,雷电交加。两刀撞击,离开,复又相撞。突然,两人被比先前强烈数倍的闪电和雷声包围了。

“喔。”千里靠近隼人,再次吓了一跳。他蓬头垢面,脸上有两三道血痕,右手腕部也有鲜血汩汩流出。

只有在摆架势时,他们口中才会发出这种号叫。闪电和黑暗交替笼罩着他们。

“怎么回事?我以为您早就去信浓了。”

“哈!”

“这个点儿您怎么在这里?”她接着问。

“嘿!”

“这正是在下想问的。你果然是为了见那个叫大手荒之介的武士才来这里的吗?”隼人用责备的语气问道。

“来吧!”

千里无法回答,一言不发盯着隼人的脸。

“敢上吗?”

“我说的没错吧。哼,不用问我也知道。”

只要一方稍有动静,二人就不谋而合地朝对方冲过去,两刀相撞,厮杀一番,然后再次分开。

“先不说这些,您到底怎么了?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荒之介稍稍倾斜着身体,双手紧握太刀,放在身后,刀锋几乎擦到地面。不同的是,对方正面举刀,刀尖冲着荒之介的眼睛。

“让他跑掉了,真是遗憾。我想干掉他,结果没能成功。”

两名决斗者互不相让。

“谁?”千里顿时感到警声大作,“您说谁?”

“咚!”

“当然是大手荒之介了!”隼人吐了一口唾沫。话语中满是赤裸裸的仇恨。

“嚄!”

“哦!”千里惊得差点后仰倒地,“然后您做了什么?他人呢?”

闪电间隔非常短暂。蓝白色的光每隔很短的时间,就会划破天地。

“谁知道他跑哪里去了。雷击之后,他趁我失去知觉就销声匿迹了。我找了一圈也没找到。真是遗憾。要是没有雷击,我准能砍死那个家伙。”然后他试图起身,身上某处疼痛难当,只好作罢,又坐回石头上。

不知何时,荒之介的右臂和右肩都负了轻伤。他已经心无旁骛,只持守一个信念:要么鱼死,要么网破。

“您为什么想砍死他呢?”千里问。

于是,电光闪过的那一瞬,荒之介追赶对方;一旦返回黑暗,对方又紧追不舍。两个决斗者以大树为轴心,忽而逆时针旋转,忽而顺时针旋转。

“你再去搜一遍,或许倒在哪儿了。”

第二道闪电划破黑暗。说时迟那时快,荒之介瞄准对手,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了出去。可是,立即恢复了黑暗,他不得不窝囊地再次采取守势。

听了这话,千里离开隼人,在四周徘徊巡查。水洼闪着钝光,丘陵脚下根本没有人倒卧地上。回来一看,隼人倒是向前趴在了地面上。

只有在闪电蓝光照明大地后的刹那,荒之介才能转守为攻,不顾一切地砍杀。就算漆黑再次笼罩四周,他还有一段时间利用余威,绕着大树与刚才相反的方向转圈,追赶敌人。但是,很快荒之介又被迫处于守势。攻击者的尖刀毫不留情地忽左忽右地逼近。

千里搀起隼人,隼人依然俯伏着说:“有人吗?”

荒之介在距离不到一米的地方,看到一棵一抱来粗的大树,似乎是栲树。树对面有一个敌人的身影,向前倾斜着身子,架着太刀,窥伺着这边。荒之介自然不会错失良机,大喊着“嚄!”向对方扑去。

“没有。”千里姑且不去牵挂荒之介,反倒担心起眼前的隼人。

这时,电闪雷鸣惊天动地。被暴风骤雨席卷的广场一角,突然被蓝色光芒照亮。

“您没事吧?”

“啊——!”一声惨叫从荒之介口中发出。敌人的刀锋砍到他肩上,好在不是很重。荒之介又围着大树转圈,不敢稍作停留。如果停下的话,下一瞬间恐怕脑袋就会被劈成两半。不知过了多久,荒之介又以大树为屏障,和对方面对面对峙。

“没关系,只是伤到肩膀。那倒不算什么,主要是被雷击中,弹起来把腰给扭了。”

荒之介懊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如果能看见对方的身姿,他便能预先躲开,然后再从容还击。但现在他只能望洋兴叹。他绕着大树转圈,转了一圈又一圈。

“能走吗?”

“嗯,我来了!”对方的回应一落,杀气如闪电般袭来。

“很遗憾,我没法走路。”

“过来!”荒之介再次叫道。

“我搀着您走吧。”

没了水流,脚底下踏实了许多,这使他又来了底气。虽然黑灯瞎火的,心里直打鼓,可是与刚才相比,决斗场地改善了不少。荒之介架刀迎候大树对面的强敌。有棵大树在正中央,对处于守势的他来说是件好事。

“你搀着我也无济于事。明日清晨会有人打这经过,在此之前我还是老老实实待着吧。伤口很浅,你不用担心。你到底住在哪里?”

“过来!”荒之介怒吼。

“韮崎。”

荒之介跳起来,一把抱住前面的大树,然后绕着树逆时针旋转。这是粗糙树皮的手感。

“那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突然,砰的一声,荒之介浑身一震,摔了个屁股墩。前面好像撞到什么东西——原来是一棵粗壮的树。

“我要留在这里。”

水突然变浅了。原来地面略高了些,雨水往低洼的地方流去。取而代之,圆溜溜的石头在脚底翻滚。

隼人发出不同以往的嘶哑笑声:“你应该不想见到我。

荒之介双脚踩踏着水奔跑,极为困难。如果只是逃跑也便罢了,还要严加提防出其不意从背后砍来的太刀。

你是来见大手荒之介的。只是他不在这儿罢了。”

激烈的打斗声持续了一会儿。荒之介拿出不要命的劲头,从正面垂直冲对方劈下,然后立即转头沿着右边道路跑了。荒之介有生之年第一次逃之夭夭了!

“但是……”

“哈!”

“你不必操心了,我早晚杀了那个大手荒之介。”然后,他好像还惦记着荒之介,“你再去仔细搜一下,特别是粗栲树周围。”

“嘿!”

“我仔细看过了,那儿确实没人。”

于是,为了创造逃跑的良机,他发出凌厉攻势,挥刀向对手斩去。

“他去哪儿了?畜生!真该杀了他!”

荒之介只能以命相搏。他从未练习过在漆黑夜晚的决斗,此刻追悔莫及。当他一屁股跌落道路中央,激起水花四溅时,便决意拼尽全力逃离此处。对手实在是个危险人物。

“您不会真杀他吧?”

荒之介已无暇顾及动作,对手显然是个可怕的家伙。他虽多次置身险境,但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一个隐形人忽左忽右砍来,简直魔鬼一般。荒之介无比懊恼在晚上战斗。如果他能看到对方身形,不论对手使出什么手段,他都不至于落下风。可是,如今对手藏在暗处,肯定能看到自己,否则也不可能那样精准地砍将过来。

“你心疼了?”他面带讽刺。

“当——!”荒之介立刻把身体向左大幅度错开,斜着挥起太刀。果不其然,两把太刀激烈撞击,声音铿锵。

“回去,你给我回去!”这次他声色俱厉地说道。

“来者何人?”荒之介大喊,仍然没有回应。突然,荒之介感觉右手边袭来一股冷飕飕的杀气,预感右肩会遭遇袭击。

“您为什么要杀他?”

雨声哗哗,他完全听不到袭击者的动向。听不到对方的呼吸,更无从判断对方是否已下马。

“我想杀他!”

那个家伙一声不响就趁人不备砍过来,真是卑鄙至极!

“我明白,但是您为什么想杀他呢?”

雨点像筛豆子似的往下砸落。荒之介不敢稍有松懈,缓缓拔刀。

“也许是嫉妒吧,这个世上我唯独不愿意把你让给那个男人。”

荒之介这才反应过来,坐骑被刺中背部,负伤逃走了。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把我据为己有呢?千里真想抢白他一句。

“卑鄙小人!”荒之介一边怒骂,一边在雨流成河的道路上跑了一丈多远的距离。马疼痛的嘶鸣声渐行渐远。

“我觉得他很不错。”千里说。

“你是韮崎哨所的?”荒之介大喝一声。几乎同一刹那,他以马为盾牌,从马背上滚落。血花从马身上溅到脸上。

“也许吧。”他有气无力地说。

“嗯。”荒之介回答。他驱马来到雨中,感到两匹马擦身而过。

“那个人可能会给你幸福,他头脑聪明,身手不凡,但我却最憎恶那家伙,为什么憎恶呢?”隼人边说边思索。

“荒之介!”那人又叫他了一声。

“我迟早要杀了他。”过了一会儿,隼人徐徐吐出这句话。

荒之介沉默不语。还有谁知道自己在这里?

千里从未见过如此明确表达意志的隼人。千里又去了粗栲树那里。粗壮的树干被劈成两半,裂口令人胆战心惊。千里绕着栲树周围梭巡几圈,在地面上跺跺脚,在草丛中踱来踱去。可是哪里都找不到荒之介的踪影。

“荒之介!”他听到有人呼唤自己。

千里又回到隼人身边,心想,如果此刻在这里的不是隼人,而是荒之介该多好啊!那样她肯定会心潮澎湃,欣喜若狂。她不得不承认,现在已与隼人心生隔阂。

马蹄声突然越来越响,越来越急促。

尽管如此,她脑海里还是无法清楚地浮现出荒之介的音容笑貌,也无法清晰地回忆起他的声音。残留在她肩膀、胸部和嘴唇的那一瞬间奇妙陶醉的快感,就是荒之介带给她的全部记忆。

荒之介这样给自己打气已经不知是第几次。忽然,他听到雨敲打地面的声音中夹杂着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此时已伸手不见五指。

“不管怎么说,我们先到我住的地方去吧!只有半里地。

她会来,一定会来的。

请您忍耐一些。”

但想到千里扑向自己时的气喘吁吁,细语呢哝,终归还是与夜叉完全不同。

“傻瓜!”隼人一动不动,“你快回去!”

她的美貌跟女多门毫无二致,内心可能也是夜叉。

“您跟我回去吗?”

那家伙也是个夜叉啊!

“你快回去!”

荒之介毫不气馁。可过了半个小时,千里还是迟迟不现身。他心中隐隐涌起一丝不安。

“您跟我回去吗?”千里怀着些许愤怒说。

荒之介还想到一种可能,那就是信并没有捎给对方。但是他完全不予理会,笃信女人收到了信函。

一直照顾她、钟情于她的隼人,如今动弹不得,她说什么也不能坐视不管、弃之不顾。

她会来,一定会来的。

“不管怎样,先到草丛那边去吧。那样你舒服一些。”说着,千里把隼人转移到那里。

雨势一点儿也没减弱。不知不觉门前已雨流成河。

这儿从前是哨所。她幸运地在门边发现了两三张没有被雨淋湿的草席。她把它们拿来,让他平躺在上面。

然而那痛苦一直持续到现在。荒之介至今痴迷于被处决的那女人的倾国倾城之貌。除了她,只要荒之介愿意,任何女人都是手到擒来。哪怕和他有一丁点瓜葛的女人,也会对他暗送秋波。

“这样会舒服一些吧?”

最终那个女人被处斩。他的所有痛苦经历仅此而已。

“添麻烦了。”隼人嘴上这么说着,到底还是躺在了草席上。

唯一不如意的是一个美丽淫荡的女人。他与那个女多门卿卿我我了一年多,察觉她有些蹊跷,后来发现她居然是浅井家派来的间谍。当她狐狸尾巴露出来之后,竟然妄想取他性命。

“以前真好哇!”隼人口中突然发出这样的感慨。

所到之处,幸运常伴——至少荒之介是这么认为的。

“咦?”千里一脸迷茫。

迄今为止,荒之介无论想要什么都能如愿以偿。在合战的现场,只要想砍翻对手,就一定能砍翻。想要十个足轻,十个人就迎面走来。只要想把十个足轻增至三十个,幸运之神也会轻而易举地眷顾他。

“一国灭亡,人心也会随之改变。这是理所当然的,一切都会改变。”

荒之介骑马躲在城门的屋檐下,一边避雨,一边等待千里。

隼人重复了两三次“一切都会改变”这句话,就昏睡过去。哪怕摇晃他身体,也无法摇醒他。

她会来,一定会来的!

下半夜,天色一点点明亮起来。隼人脸上流淌着的血,看起来乌黑。千里每次听到隼人的呻吟声,就担忧地俯视着他的脸。

对方脸上现出迷惑不解的神情。怵立片刻,其中一人开口道:“那我们告辞了!”这帮骑马武士心领神会地簇拥着离开了。此时大雨如注,雷声隆隆。

她一夜未阖眼,在隼人身旁挨过了这个夜晚。

“我会回韮崎哨所。”

本是为了赴荒之介的约会才出的门,没想到到头来却跟隼人在这儿过夜。真是匪夷所思。

“您晚上住哪里?”

在熹微的晨光中,隼人睁开了眼睛。千里平生头一次替隼人感到悲哀。隼人陷入这般境地,无疑是出于对她的爱。

“我们约定在这里见面。”

他为了爱情甚至赌上了生死。怀揣炽热的爱情,却不曾吐露一句爱情的告白,反而总是故意疏远她。千里无法理解隼人的这种态度。

“……”

要说无法理解的话,与荒之介的感情更是如此。荒之介不曾吐露过一个爱字,只是突如其来落下一串亲吻,就轻而易举俘获了她的芳心。真是奇妙啊!

“等人。”

“你恨我吗?”隼人用平静的眼神仰望着千里。

“安土”一词立竿见影,对方立刻变得毕恭毕敬:“您在这儿做什么?”

“不恨。”

荒之介驱马走近那帮人:“我是大手荒之介,白天刚去过韮崎哨所。从安土那边派过来的。”

“大手荒之介好容易跑来跟你见面,我却要杀死他。你肯定恨透了我吧?”

“你是谁?”对方并不轻易罢休。

“没有。”

“原来是韮崎部队的弟兄们啊,你们辛苦了!”荒之介傲慢地回答。

“你不用掩饰。恨就直接说恨好了。”

“谁?”五六骑武士来到门前进行盘查。似乎是韮崎部队巡逻的武士们。

“怎么会恨?”

荒之介暗忖:这没有道理啊。我如此迫切地想见到那个女人,女人理应也迫不及待地想见我。怎么可能没人呢?

“你是说不恨吗?”他突然伸出手臂,抓住千里的右手,使劲把千里揽进怀里。千里一个趔趄,上身栽到隼人身上,却把脸扭到一边。心中既没有兴奋也没有骚动,只觉心如止水。

空无一人。

“你是说不恨吗?”隼人又问了一遍。

他来到约定的马场前门,一度从前门经过,又折返回来。

“是的。”千里回答。

到达七里岩脚下时,已是大雨倾盆,几道闪电不时划过夜空。为了不让马儿受到惊吓,荒之介给它戴上了眼罩,然后继续马不停蹄地在丘陵脚下疾驰。

可是,她暗自思忖:仅仅不恨而已。自己承受了他那么多恩情,终归与他无缘无分!

他与千里约好黄昏六时在新府城的马场前门见面,但比约定时间晚到了一些。因为他下午访问泷川一益驻扎于韮崎的部队时,意外耽搁了时间。

千里泰然自若地直起上半身:“这个时辰农民差不多该出来了。我去找人来吧。您等着。”说着站了起来。

他进入甲斐国已经三天了。此行任务是巡视驻扎部队,询问部队治安状况。

黑夜过去,迎来黎明。昨夜的暴雨打落树上的嫩叶。叶子散落一地,有的半埋到泥里。一部分泥土被雨水冲走了,小石子四处显露出来。

荒之介抬头仰望天空,已是乌云密布,山雨欲来。他不由得快马加鞭。

千里出去叫人把隼人运到韮崎的朋友家。她又到昨晚已经去过两次的栲树附近盘桓一阵,生怕万一荒之介倒卧那里。

大手荒之介策马往新府城飞奔。新府城所在的丘陵自古被称作七里岩。当高耸入云的七里岩丘陵出现在眼前时,一滴冰冷的东西落在他额头上。

千里的心仍然被荒之介占据着。

已是黄昏六时。由于白昼变长,天色依然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