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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不管清真不清真,它不会煮肉给你吃。”

“那这个锅煮了肉我们也吃不成。不清真。”

“那摆一个空锅在那里干啥呢?”

“说了半天还是锅嘛。是汉人煮肉的锅,叫鼎。”

“就是让你看呗。”

“鼎是干什么的呢?鼎最早是古代军队做饭的行军锅,上面的耳用来穿木棍抬运,下面的三个支架下可直接烧火,它集锅灶于一体,是古代汉民族的一个创造发明。后来它演变成了礼器。”

“有啥好看的?”

庆祝会的电视节目放了很长时间,先是领导讲话,然后演节目,然后介绍新建的文化广场,重点介绍了那个大铁锅。年轻漂亮的女主持人说:“这个巨大的东西是什么呢,我听说一些老百姓把它叫煮肉锅。这不是锅,叫鼎。

“好不好看你都要看。”

这个亚生,一个人跑去吃肉了。

“电视上不是说鼎是行军锅吗?这么大一个行军锅摆着,就是证明我们有一个庞大的军队驻守在这里,让我们安安心心生活劳动。”

阿不旦村人都在晚间电视新闻上看见了广场竣工的庆祝大会,有人还看见村长亚生的脑袋在人群里晃了一下不见了。

石油井架

大铁锅在广场支了一年多,也没见锅下面烧火,没见锅里添水下肉,就有人说:“县上把一个空锅支在广场骗人呢。花几百万造的锅,空空地支着,啥时候才能煮一锅肉让我们吃呢?”造这么大一个锅,不煮肉也不烧茶,到底要干啥,人们想不清楚。

开完文化广场竣工庆祝会的第二天,亚生又去了石油井架。亚生在广场上碰到管农业的张副县长,亚生陪张副县长在玉素甫家吃过几次饭,认识。张副县长说:“你们阿不旦村没事吧?棉花快摘完了吧?石油管沟这几天就开挖了,他们的人员机械都集聚到了县上,很快就会到你们阿不旦村。”张副县长话没说完被一个人叫走。亚生在广场上找到副乡长尼亚孜。亚生说:“我刚碰见张副县长,他说管沟就要挖了,怎么还没人找我们?乡上有消息吗?他们跟乡上联系过吗?”尼亚孜副乡长说:“石油上的活儿还是你们自己去联系,我们乡上没时间管这个事。”

玉素甫去得更早,听说早在几年前广场立项招标的时候,玉素甫就到县上跑工程,广场土建全是拆房子、挖沟、填坑的活儿,玉素甫觉得这个活儿应该是他的,就去跑。县上熟悉他的领导说,广场工程早签给外面的一个工程队了,工人都是他们带来的,你插不上手。回来后玉素甫又琢磨那个铁锅的事,他想把造那个铁锅的活儿包下来,组织几个铁匠去干,结果都没弄成。玉素甫自以为好多县领导都在他家里吃过饭喝过酒,多少年的交情,自己去县上跑一跑,搞个大工程应该没麻达。可是,到他家里吃饭的都是些局领导和副县长副书记,不管大事,县上大工程都是大头头一把手说了算,这个大头头可从来没在他家吃过饭。

亚生摩托车停住一边,走到石油井架下面,仰头朝上面望。值班的人问他干啥。亚生说:“我是阿不旦的村长,找你们队长。我前段时间来过,井架也上去过。”值班人说:“我们队长不在,到基地去了。”亚生说:“听说石油管沟要开挖了,哪天挖?”值班人说:“这个我不知道,我们只钻井,输油的事我们不管。”“那你们队长啥时候回来?他说要帮我问挖管沟的事。”亚生问。“明天吧。”值班人说。

亚生只是笑,不说。

石油探测队在村外沙包间扎营那时,亚生村长就找过他们。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到时候肯定会有一个长胳膊的挖掘机站在旁边,从里面往外捞肉。”艾布说。

探测队的王队长说:“我们要在你们村边住一段时间,吃的菜和肉都要到村里买。还有生活用水,也要用你们的。当然,我们会给钱。希望村里多关照。”还说:“石油开发出来,首先对你们有好处。”

“这么高的铁锅,就是肉煮熟了,咋爬上去捞肉啊?”买买提说。

亚生村长说:“这些都没麻达。除了你们要的菜、肉、水,我们村里还有人,能干活儿的人多得很。技术活儿干不了,粗活儿重活儿都可以干,要多少人我们都有。”

亚生村长很早就去过县城广场,还在那个大铁锅旁照了一张相,贴在自己家墙上,去找村长办事的人都见过这张照片。在照片上,亚生后面的那个巨大铁锅看上去有五个亚生摞起来那么高。

王队长说:“我们这里全是高科技的技术活儿,用不了你们的人。不过,打油井的时候肯定会用人,你们等着吧,他们会招工人。”

老城巴扎离新县城有两公里路。虽然不远,但毛驴车赶不到县城里面。阿不旦人赶巴扎,都是去老城。老城到新县城有公共汽车,一块钱就坐到。可是,赶巴扎的人都是赶着驴车,把驴车拴在老城,自己坐汽车去新县城,毛驴子不愿意,人也不放心。专门从阿不旦坐班车去县城,来回十几块车钱,不划算。村里人从来没在新城买过东西吃过饭。新城的东西和饭都贵得很,买不起。一样的抓饭,老城卖六块钱一盘,新城卖八块钱一盘。县城的街道很宽,他们只能走在边边上,那些临街的商场和高档专卖店他们从来不进去,在村里人眼里,老城才是他们的县城,新城尽管好看漂亮,但和他们没有一毛钱的关系。

打井队的井架刚竖起来时,亚生村长到井队找王队长,一个工人说,他们井队没有王队长,只有赵队长。

可是,去一趟县城太困难了。县上好多年前就不让毛驴车进入,也不让毛驴进入。自从县城不让驴车进以后,阿不旦人去老城巴扎的路一下远了几公里。而且,随着新县城不断扩大,不让驴车行走的宽阔街道不断延伸,阿不旦的驴车越来越远地绕过新县城,走好长时间的冤枉路,才能走到老城。

“那王队长哪儿去了?”亚生问。

这个说法被赶巴扎的人带回到阿不旦村,许多人想去看看这个大铁锅。铁匠吐迪最想去看。这么大的铁锅是怎么打出来的?那得多少铁匠去打啊。这么大的铁活儿,我吐迪怎么不知道?我们吐迪家在龟兹也是有名的铁匠,通知我去打两锤也行啊。一些年轻人早早坐班车去看过了,回来说在大铁锅四周立了好多又粗又高的桩子,桩子上亮着灯,说是让赶驴车来吃肉的农民拴驴用的。墙根晒太阳的老头儿们听到这个消息也坐不住,想坐驴车去看一眼,认认路,不然到时候煮羊肉的时候赶不上趟。

“你说探测队的王队长吧?”工人说,“走了,到别处探测去了,我们是打井队。”

县城文化广场修了两年,亚生也听村里人议论了两年。去过县城的人说,县上建的大广场有几百亩地,上面栽了好多一抱子搂不住的高大柱子,不知道要干啥。按村里人的想法,栽柱子一是拴驴,二是搭驴圈。那些柱子立在那里,啥都不干,直直地戳着天,柱子上还雕着图案。最古怪的是广场中间的大铁锅,有一个羊圈那么大,两层楼高,下面用三个腿支着。广场上最先竖起来的就是这个大铁锅,老城里的人说那个东西是煮羊肉用的,说自从打出石油,县上钱多得花不完,就在广场上支一个一次煮一百只羊的大锅,每个周末巴扎天给全县人煮一锅羊肉,免费吃。

亚生发现这里的情景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百米高的井架竖起来,以前车上拉的房子不见了,建了一排白色板房,还在沙地上打了一片水泥地,看上去干净整洁。

阿不旦村边打出石油后,亚生感到变化最大的是县城,一下子冒出来好多高楼,酒店美容院多了,马路也加宽了。县上各部门的小车也多起来,高级起来。他只听说石油上每年给县财政缴几个亿的税,几个亿是多大的钱亚生没有概念。在他眼里,钱一过几十万就多得没数字了。亚生村长用过的最大一笔钱是七万元,还没见到真钱,县上把这笔钱拨给村里打机井,钱划到村里账上,又从村里账上划到打井队账上。

“那我就找赵队长。”亚生说。

“没有座位。”一个村长说,“让我们来主要是凑人数的,你没事往舞台跟前凑就行了。”

“你是干啥的?”工人问。

亚生说:“我们乡的座位在哪儿?”

亚生往一边扬了一下头,说:“我是那个村子的村长。”

亚生骑摩托车到龟兹县城文化广场时,那里已经站满了人。亚生把摩托车停在广场边,锁好。广场中心搭起的舞台上,龟兹歌舞团的演员正在预演节目。舞台前面摆了一排桌椅,亚生知道那是领导坐的。亚生在广场上找自己乡的人。昨天,乡上电话通知他今天到县上开庆祝大会,说是龟兹文化广场竣工了,要求村长必须去参加。亚生碰到同乡的几个村长,都在人群里转。

工人说:“赵队长在井架上面。”

文化广场

亚生说:“那我上去。”

巴郎子说:“行,你骑毛驴我骑你嘛。”

工人说:“你可不能随便上去。”

小姐喜欢村里小伙子,也喜欢毛驴,见骑驴过来的巴郎子,就招手。小姐说:“你的毛驴子我骑一下行吗?”

亚生说:“我们村子你们都随便去,路随便走,水也随便用,你们的井架我就不能上吗?”

村里小伙子土一点儿,但还干净。来之前好像洗了澡,刮了脸,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也不油嘴滑舌。土有土味道,土才香。那些石油人,到哪儿都想吃当地的土味儿,他们叫土鸡。可是,他们没那个口福。哪有在本地做鸡的,都飞别处去了。所以,不管他们到哪儿,身后都跟着这些甩不掉的内地小姐,有些都跟老了。倒是这些小姐,到哪儿都能吃到真正的当地土特产。在她们吃过的土产中,阿不旦的算最土最有味儿了。

工人再没吭声,转身进了工房。亚生以为他不理自己了,正生气,那个工人拿一个安全帽过来,递给亚生,让他戴上,然后用对讲机和上面说了几句话。另一个工人带着亚生上了井架。

洗头房里除了成袋的棉花,还有铜线、油阀、钢板、大螺丝帽,有些是石油人从车上卸下的,有些是村里小伙子背来的。收废品的三轮摩托隔几天来一趟,开车的是一个瘸腿男人,浑身脏兮兮油乎乎,每次付废品钱时都想多给小姐一百块,让他上一次。可是,没人愿意。

亚生第一次爬这么高的井架,好奇得很,每上一个台阶,就看一眼村子。到最后,他站在最高的一个护栏围着的平台上,看到了阿不旦村的房顶,看到清真寺的拱顶和弯月,看到村里的水塔、树梢、树下面站着的人和毛驴,全在他的眼皮底下了。

“听说做割礼了就长得长。长半寸,贴上心。我们这样的女人,自己早变成大窟窿,小东西进去逛荡半天,摸不到边际。遇到这样的大东西真是福气。”

赵队长见了村长亚生,和王队长一样热情。带着亚生在井架上参观一圈,然后到下面的办公室。

“它们长得真好。”

赵队长说:“我们在这里打油井,要住一两年。我们石油人,井打到哪儿,就把哪儿当家。阿不旦村是我们的好邻居,我们的蔬菜、羊肉都要你们供应。”然后又说了些开发石油造福人民的大道理,和王队长说的差不多。亚生不明白他们说的话怎么都一个样,也许来新疆开发石油前,都做了统一培训,不然怎么说的一样呢?

“听说他们小时候割礼,把包皮割开,就像把糖纸剥开一样。”

亚生说:“只要我们村里有的,你放心用,没麻达。”

村里小伙子跟石油人不一样,他们看女人眼神不一样,东西也不一样,看着都心惊心动。

亚生又说:“去年探测队的王队长说,你们打井队来会需要人,我们村里好小伙子多得很,让他们来给你们干重活儿,帮你们搬重东西。我看了,你们干的也是累活儿,这么重的铁东西,往上往下搬,肯定要不少劳力。你们需要多少人,我们都有。村里小伙子都有劲得很。”

石油工人她们见得多了,她们就是跟着石油工人来的,咬住这些有钱的主儿不放。石油人在哪儿打井,她们就在哪儿安家,从内地跟到新疆,又从北疆跟到南疆。那些石油大钻头打出的油越来越多,石油人也越来越有钱。但石油工人的小钻头,早被她们磨秃了,不管地上的油井打出多少,那些小钻头,可没少在她们身上打洞。

赵队长说:“我们的人手够用了,分配来的大学生都用不完。搬运铁件都用机器,不用人。”

小姐喜欢村里小伙子,虽然没多少钱,但是有意思有味道。

赵队长看了看亚生,又说:“将来建炼油厂,会招收工人的。我们把石油打出来,就会建炼油厂。听说炼油厂有招收当地工人的指标,你可以去找。”

两个小伙子卖铁疙瘩挣了些钱,走路来找小姐。他们没骑驴赶驴车来。一来担心小姐不会接待一个骑驴来的客;二来驴和驴车目标太大,让人看见不好;三来嘛,毛驴要是知道主人在小姐身上磨刀子会吃醋呢。

不久后亚生听说炼油厂建在了别处,离阿不旦远得很,也没听说招收工人的事,更没听说谁家的巴郎子去当石油工人了。再后来,亚生就听说了挖油气管道的事。先是从电视里听说的,油气要从一个管道输到内地去,管道就从阿不旦村边过。那时全县村村镇镇的铁匠铺已经红火起来,坎土曼也涨价了,一把涨了一块到一块五毛钱。比村长亚生更早知道消息的铁匠吐迪,已经打好了一批坎土曼,挂在铁匠铺的土墙上。

村里有人传言,亚生村长骑着摩托往石油井架和棉花地边跑,根本不是给村里人找活儿。如果是找活儿的话,为啥一个活儿都没找到?挖管沟的活儿没来,其他活儿也可以嘛。村外荒野上到处在施工,难道就没有一点坎土曼的活儿?村长是打着给坎土曼找活儿的幌子,去那里找小姐,给他的小坎土曼找活儿。有人看见亚生村长的摩托车,停在洗头房门口,人半天不出来。村里两个小伙子看见的,他们溜达到洗头房门口,刚要进去,见亚生村长的摩托车停在那里,吓坏了,扭头就跑,跑到棉花地边躲起来,想等亚生走了再进去,等半天不见亚生出来,就没意思地回村去了。

村长亚生又一次骑摩托到井队。

村长亚生的摩托车经常在井架和棉花地间奔跑。

亚生对赵队长说:“赵队长,你们测石油、打石油、炼石油,都没我们的份。挖石油管道的活儿,总让我们干一点吧,那是坎土曼能干的活儿。听说要挖管道,我们村里连小孩妇女都每人一把坎土曼准备好了。”

荒野上的流动洗头房几乎全是白色的,穿艳丽短裙的小姐坐在白房子前,录音机放着很浪的歌儿。荒野是灰色的,井架是黑色的,石油工人是红色的,棉花老板春天播种时是土色,秋天卖棉花时变成白色,冬天不见了,回到城里过生活。阿不旦人一年四季一个颜色,说不清啥颜色。田野有季节,他们没有。

赵队长说:“挖管道的事不归我们管,专门有输油公司。他们负责挖、安装、填埋。”

还有摘花的棉工,半夜偷偷背一袋子棉花,匆匆忙忙来一次,又夹着空袋子赶紧溜走。

“他们在啥地方?我去联系。”亚生说。

大片棉田都是大老板开的,大老板也有缺小钱的时候。洗头房外放着大棉花袋子,有现钱紧张的老板,摩托车驮一袋子棉花来,往外面一扔,就进来了。一公斤棉花五块钱,驮二三十公斤棉花,就够要一次。有装满棉花的拖拉机,经过洗头房,车上的人蹬下一袋棉花来,向洗头房小姐递个眼神,拖拉机“突突突突”开走。当天夜里,就会有一个浑身沾满棉花的人,从地里溜过来,钻进洗头房。上百公斤的一袋子棉花,可以连要四五次。

赵队长说:“石油基地在库尔勒,这一段由哪个分公司负责,就不清楚了。不过,他们要用劳力,一定去找你。在村里等着吧。”

挨着棉花地的公路边突然多了一排木板房,门前挂着“洗头房”“美容院”的牌子,全是可随时拆迁的活动板房,几乎在一个早晨出现在大片的棉花地边。洗头房是从石油井架那边搬过来的。那些小姐,知道这时节种棉花的老板更有钱。棉花丰收了,棉老板的钱拿麻袋装。等棉花收完,十一月份,木板房原搬到石油井架旁,那时候石油工人该发年终奖金了,而种地老板的钱,付了拾花费、银行贷款、贷款利息,买好明年的种子化肥,又口袋空空了。

亚生说:“你们都是石油上的,你要碰到他们挖管沟的人,帮我说说,我们阿不旦每个人都会挖沟。我们挖沟快得很。”

洗头房

赵队长说:“没问题。”

买买提回来说,那个老板种的地,比我们全村的地还多,一眼望不到头。以前阿不旦人放牧打柴的荒野,都被老板开成地种上棉花。村里人一直认为这片荒野是阿不旦的,直到有一天拖拉机把荒野耕翻一遍,推刮平整,种上棉花,他们的羊再不能去那里吃草,驴车再不能到那里打柴的时候,才知道那些土地全是国家的,国家把那些土地都卖给外地老板了。

亚生回到村里,好几个人围过来,问管道什么时候挖,怎么还不挖,磨快的坎土曼都要生锈了。亚生说:“都等着吧,挖的时候我会在喇叭上喊。”

村里的买买提给一个种地老板当长工,负责浇水,每个月四百块钱工资,管吃管住。浇水是坎土曼干的活,老板喜欢雇村里人干。坎土曼最适合浇水,哪儿跑水了,伸过去搂几下,口子就封住了,比铁锨方便。

“会不会又没我们的事了吧?”

村外大片大片的荒地被开垦出来,种上棉花,在高耸的石油井架周围,许许多多的机井先打出了水,浇灌大片的荒野生地。

“不会吧,挖沟就是坎土曼的活儿,不让我们干,谁会干?”亚生说。

外地棉工充足时,老板就不用村里人,找到地里也不愿接受。他们不喜欢用当地人摘花。村里的妇女,带着孩子赶着驴车,一来一家人,天亮来天黑走,老板不放心。尤其妇女,穿得肥肥大大,裤腿、腰里、袖子里随便塞掖几公斤棉花,一点儿看不出来。这种事情老板查出过,是用秤称出来的,因为都是女人不好搜身,老板就采取进地出地都过秤的办法。有个女的,来的时候七十公斤,走的时候变成八十公斤。老板就让变重的女人自己到棉花堆后面,把多出来的斤数减掉,减到来时的体重再走。

开挖

老板的拖拉机前面开,后面一长串驴车跟着,朝村外的荒野奔去。

几十台挖掘机在村子旁一字排开的这天早晨,村长亚生没有出门,村民也没听到他们期待的大喇叭里喊挖沟的通知。这个早晨刮着东风,几十台挖掘机扬起的沙土,顺风刮进村里,一大早出去放羊的买买提跑回来,说石油管沟开挖了。消息很快传遍村子,人们顾不上找村长,扛着坎土曼跑出村子。让村民吃惊的是,几十台挖掘机的巨铲正起起落落,一条即将挖好的管道深沟已经横在那里。

村民不愿坐拖拉机,说驴拴在家里急得很。驴离不开人,赶驴车去,人摘花,驴在地边吃草,两不误。再说,不就是以前砍柴火放羊的地方吗,有多远?毛驴车一会儿就跑到了。

村长亚生随后才赶到,他听说挖掘机在挖管沟,就骑着摩托车跑来了,摩托车后面还绑着一把坎土曼。亚生赶到时,看见一长排挖掘机正旁若无人地挖着沟,挖好的一条深沟横在眼前,村民们眯着眼站在沟对面,有人向挖掘机喊,机器的声音太大,几十台挖掘机的声音“轰轰隆隆”连成一片,挖掘机一字排在上风处,扛坎土曼的村民们站在下风,头上身上落满了土,连喊叫声也被土埋掉了。

喇叭喊了没多久,三三两两的驴车赶到公路上。都是妇女孩子。棉老板说:“你们把驴车赶回去,坐我的拖拉机走。棉花地远得很,赶驴车走小半天,时间都耽搁了。”

几个村民翻沟过去,让挖掘机停住,挖掘机不理睬,村民就挥着坎土曼喊。这边驴也跟着叫,好多人骑毛驴来的,狗跑到最前面叫,对着挖掘机狂咬。毛驴、人还有狗一起站在飞扬的尘土里,驴叫狗吠和人的喊声都淹没在“轰隆”的挖掘声里。

老板又到村长亚生家,让村长帮忙在喇叭上喊一下,有愿意摘棉花的人到公路上来,棉花老板的拖拉机在路上等着。摘一公斤棉花一块钱,当天付清。

亚生担心村民会闹事,过去喊那几个村民,更多的村民跟着亚生一起翻过沟,一台挖掘机停住,其他的还在挖。挖掘机驾驶员紧张地朝下望。

老板先到铁匠铺,这里围着一堆人。老板说:“有摘棉花的活儿,有人干吗?”老板问了几遍没人理识。老板不知道,村里这些男人,抱着坎土曼在墙根晒一天太阳,也不会进棉花地给人摘花。他们躬不下腰,干不了这个活,干一天也摘不了几公斤棉花。况且,他们还等着挖石油管沟呢。昨天亚生村长在铁匠铺前说,挖管沟的大工程说干就干了,这段时间都不要外出。这个活已经让村里人从春天等到了秋天,哪儿都不敢去,整天抱着坎土曼坐在墙根等,坎土曼都等生锈了。

过来一个穿石油制服的人,亚生一把拉着。那个人吓坏了,后退几步,险些摔倒。

荒野上最热闹的季节到了,棉花开了。今年棉工紧缺,老板开拖拉机来村子里找人。村里每家种一两亩地棉花,早早摘完,大人孩子都闲着。

亚生说:“你不要害怕,我是阿不旦的村长亚生,这个挖沟的活儿不是说留给我们的坎土曼干吗?你们怎么干掉了?”

棉花开了

那个人愣了一下,好像没听明白。亚生又说了一遍,那个人才明白过来,扑哧笑了,说:“我从来没听谁说挖管沟的活儿给坎土曼干,这是我们石油上的活儿,我们这么多挖掘机就是干这个活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