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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亚生说:“玉素甫是大老板,你帮我去借点钱,我要上大学。”

亚生高中毕业那年,正是玉素甫搞工程最红火的时候。亚生高考被新疆财经学院录取,因为学费高,家里没钱供他上大学,父亲就想让他去玉素甫的建筑队干活。那时玉素甫的父亲还活着,亚生父亲说:“我去给玉素甫的父亲说说,你大学上不了,去建筑队学个盖房子的手艺,也能养家糊口。”

父亲说:“我的巴郎子,你每年的学费生活费加一起几千块,上四年学最少要两万多,我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就是人家肯借,我们敢要吗?要了用啥还?”

亚生父亲和玉素甫的父亲,是同一茬子人。玉素甫父亲活着的时候,两个老头儿经常在一起,不是坐在一个墙根,就是走在一条路上,经常串门,今天你来我家,明天我去你家。两个人尕巴郎子时候就是好朋友,好了一辈子。玉素甫父亲去世后,亚生父亲就很少出门,他们那一茬人,剩下了两三个,都是不对脾气的,坐不到一个墙根。

“等我毕业工作了,我自己还。”亚生说。

亚生比玉素甫小十几岁,不属于一茬子人。在村里,人像草一样,一茬子一茬子长起来,又一茬子一茬子老掉。每茬人相距十岁左右,隔着一条沟。不是一茬子人,就玩不到一起。人家长大的时候,你还小小的。等你长大了,人家长得更大,都要长老了,赶不上趟。不过,到了老年,两三茬子人,老在一起。六十岁、七十岁、八十岁的人,都聚到一个墙根,扎成一堆,或坐成一长溜子,像等候什么似的。等啥呢?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也快来了。那些老头儿,走路背着手,啥意思?不会有东西送到手上了,送来也不伸手接了。唯一的一件事就是相聚。老年是一个让人相聚的地方,年轻时走散的人,都相聚在老年。从这里分手的人,只有在胡大那里相见了。

父亲没去给他借学费。父亲说:“我最多只问别人借过两百块钱,好几年才还清。上万块钱这么大的口,我张不开。开口向别人借一万块钱,别人会认为你疯掉了。”

一茬子人

亚生大学没上成,和父亲赌气,没听父亲的话去跟玉素甫干工程,自己跑到龟兹老城,和几个同学一起做生意,贩皮子、倒卖鸽子、把农民的蔬菜买来在街上批发,什么都干了,混了四五年,啥钱没挣到,挣的钱也很快花掉了,只长了些见识回到村里。亚生在家帮父亲干了两年农活,正赶上要换届选举。村里好几个人想当村长,在私下里走动。有两个想当村长的人跑到亚生家拉选票,答应选上村长后给亚生好处。

玉素甫说:“你这个巴郎子也长大了,会说话了。”

“有啥好处?”亚生问。

亚生说:“玉素甫大哥,这只羊本来就是你的。我几年前就想送给你,那时候它还没长大,现在长大了,你看,膘好得很,它也算是找到主家了。”

“最一般的好处,村民每年都有义务工,我给你免了。再就是村里的机动地,便宜承包给你。还有,你是有文化的年轻人,我当上村长,培养你当村会计。”

玉素甫说:“你人进来就行了,羊还要进房子吗?”

亚生嘴上答应,心里想,帮你们选村长,还不如我自己当村长呢。几个土农民,没文化没见识,看别人当村长发财了,就都想当村长。亚生打心里看不起他们。

村长改选前的一个晚上,亚生敲响了玉素甫家院门。玉素甫打开门,看见亚生后面跟着一只羊,羊后面跟着几只狗。狗见亚生牵着羊在夜里走,以为要宰羊有骨头啃了。

亚生把自己想竞选村长的事说给父亲。

亚生从二十多岁当村长,当到快四十岁,连当了四届。老村长额什丁比他当得更长,从三十多岁当到六十岁退下来,当了半辈子村长。老村长退下来后,一个叫努尔的当了一届村长,然后是两个买买提分别当了两届村长,前一个买买提被后一个买买提推下台,后一个买买提又被亚生推下台。亚生当村长是玉素甫的功劳,这事村里的狗和驴都知道。村长每三年选一次,狗和驴每三年不安宁一阵。

父亲说:“你刚从外面回来的时候,我就给你说,儿子,你在外面跑了几年,也算有见识了。难道你回来就是为了种地吗?那时我就想让你操心当村长的事。现在你自己想当村长了,我当然高兴,支持你。我早就替你谋算着呢。想在阿不旦当村长,只要玉素甫支持,就没麻达。”

狗和驴都知道

“那他怎样才能支持我?”亚生说。

会计也没有脚印,会计出门骑自行车。他是阿不旦村最早骑自行车的人。生产队的时候,村里给老村长买了辆永久牌自行车,老村长额什丁年龄大了,摔了多少跟头也没学会。那时会计还是尕小伙,练了几下就骑着跑了,自行车从此成了会计的。老村长原骑马,生产队时村长配有马匹,到乡上开会都骑马去,老村长习惯骑马了,觉得骑在马上才是村长。老村长卸任时马还给生产队,老村长额什丁就骑骡子,还是比骑驴的高半截子。亚生当村长后,用村里的钱买了辆摩托车,会计也顺便给自己买了辆新自行车。

“你到我的羊圈里,牵一只最大的羊,晚上给玉素甫送过去。玉素甫父亲在的时候,我们是老朋友,玉素甫不看你的面子,会看我的面子。”亚生就这样牵着父亲的大羯羊到了玉素甫家。

会计说:“你相信我这个老会计,我是你的管家。该让村民知道的,我会让他们知道;不该让他们知道的,只有你我知道。”

亚生坐在玉素甫家炕上,喝了两口茶,说出自己想当村长的事,还说自己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有文化,现在都提倡有文化的人当干部。有文化才能干出大事,你玉素甫大哥就是有文化的人,所有才能当大老板。

亚生说:“这个样子不行吧,让村民知道了,我这个村长还咋当?”

玉素甫从这个巴郎子身上看见自己当年的劲头。玉素甫初中毕业那年,也是不想种地,在龟兹老城混了一段日子,回到村。那时他父亲还有点势力,说通老村长,让他去大队学开拖拉机,几个月后他就把一台旧链轨车开进村子。他在这台烂拖拉机上折腾了两年,后来就拉起一伙人脱土块盖房子,成了远近有名的包工头、老板。那样的好时候过去了。现在的年轻人,在城里只有一个买卖:贩皮子。骑个自行车驮一两张皮子贩卖的是小老板,骑摩托车驮一捆皮子卖的是中老板,收一汽车皮子贩卖的是大老板。这就是全龟兹城的生意。不干这个就是给别人打工,挣个吃饭钱。要不就待在村里,老老实实种地。

会计说:“你竞选村长时花了不少钱,现在你当上村长了,这个钱就算村上的招待费。我找了些吃喝发票,把你招待村民的花费,写成招待上面来的干部,报销掉了,这是报销的钱,你装着。”

想不到这个年轻人,在外面混了几年,抱着当村长的目的回到村里。有志气。我当年要不当老板,也会选择当村长。这是一条路。就像村里人说的,种十年地不如当三年村长。当村长是条快速致富的路子。既然这个巴郎子有心计选择了这条路,我就帮他一把吧。

亚生对会计很生气,怎么把事情办成这样了。不过,几天后他就不生气了,有些人见了他知道从驴背上下来和他打招呼了。会计没在村民会上宣布,却用另外的办法让村民全知道了村长亚生的想法,一些想讨好村长的人,自然会听村长的话,见了村长老远从驴背上下来。这个老会计,老奸巨猾。亚生当村长后曾想找个碴把他换了,过了半年,碴没找到,却换不成了,他做事太周到,村长想啥,他就会来啥,村长没想到的事他也能想到。亚生刚当上村长,村里家里都缺钱,会计就想着法儿让村里账上有了些钱,这些钱又变着法儿到了亚生的口袋里。

狗认得谁是村长

结果这个事没提到会上,几乎全村人都知道了。

选村长那些日子,村子的夜晚被狗叫声撕碎,仿佛村庄是狗嘴边的一块骨头。每家的狗都在叫,这时站在村外听,村子就是一座狗村。人的声音全被狗叫淹没,仿佛狗在选村长。

亚生把这个事说给村会计,希望开村民会时由会计提出来。会计说:“早应该定个规矩,村民哪能骑在驴上听村长安排工作?你村长的话是说给人听还是说给驴听?他们把你村长的话当回事的时候,听进人耳朵;不当回事的时候,听进驴耳朵。这个样子咋行呢?不过嘛,我们村里的人,你也知道,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没听说哪个村长要求村民下驴来听自己讲话,他们见了乡上县上的大干部也不下驴,你制定这个规矩,可能没人执行。再说,过一年又要换届了,你还要当村长,不能得罪村民。我看你先别说,我去问几个人,做个民意调查,看看村民的意见,他们要接受了,我就在会上提出来,不接受就别提了。”

狗师傅艾布说,狗能认出谁是村长。狗咋认出的?首先,选村长前一阵子,村里总有几个人半夜不睡觉,满村子跑,走东家串西家,惹得狗不安宁。狗知道这几个人在整事情。整啥事情,狗眼睛看不出来鼻子能闻出来。这几个人晚上经常宰羊请客,羊肉的香味弥漫村子。人吃肉,狗受罪。因为狗鼻子最尖,谁家煮点肉,全村的狗都闻见味道。狗比人馋肉,闻着味儿跑来,鼻子对着煮肉人家,吸一口气,叫两声。主人家的狗更急,对着院门外咬。家里好不容易吃一次肉,啃一次骨头,这么多狗来抢。不过,只要是选村长请客,外面的狗也能分到骨头。选村长的节骨眼儿,人狗都不能得罪。人得罪了不投你的票。把狗得罪了,追着你咬。谁家煮肉,狗要没啃到骨头,那是不依不饶的,主人走到哪儿,村里一群狗跟到哪儿。人身上有肉味呢,跑不掉。尤其晚上出来走关系拉选票的,屁股后面跟一群汪汪叫的狗,走到谁家狗叫到谁家。连狗都觉得丧眼的人,咋能当村长呢。狗要想坏人的事,太容易了,跟着人的屁股叫就行了,啥好事都给你叫黄了。狗也想能选出一个对狗好的村长。咋样的村长对狗好呢?就是天天吃肉喝酒,让狗天天跟着啃骨头沾光的村长。

玉素甫没有脚印。从他当包工头的第二年起,路上只有他的摩托车轱辘印。村长亚生也没有脚印。他当村长当年就把摩托车夹在了屁股下面。摩托车真是个好东西,跑得比驴快,骑着比驴舒服,遇到人说事,车停住,屁股不离车,坐在上面,就是一个座椅。自从骑上摩托车,村长亚生很少在地上和土块上坐。在村里安排事,亚生坐在他的摩托车上讲话,村民或蹲或坐在地上听。遇到骑驴的人,亚生就矮了,驴比摩托车高,骑在驴上的人比他高,只能仰着头和人家说话。亚生曾经想制定一个规矩,让村民见了村长必须从驴上下来,尤其村长安排工作的时候,不能骑在驴上听。

驴开会

大集体时,老村长额什丁每天早晨站在路上数数脚印,就知道谁下地干活了,谁没出门。没事干的老头儿,别人下地后,三三两两出来,低着头,对着路上的脚印蹄印,议论人和牲口。土路是村庄的留言簿,人和牲口只要一出门,脚印蹄印都留在路上。谁去哪儿了谁没出门,路上都写着呢。

驴师傅阿赫姆不同意狗师傅的说法。

老头儿们的话,耳朵背后的风一样刮,跟着季节变,跟着路上过往的东西转。“人一辈子看路的时间,比看啥的时间都长。”这是老村长额什丁的话。以前,村里没这段柏油路时,谁在不在村里,看看路上的脚印,就知道了。一个村的人,谁穿啥鞋,谁的脚多大,脚印是咋样的,都清清楚楚。谁家牲口的蹄印也清清楚楚。村里人找人,也是看路上脚印。人不在家里,脚印就在路上,往哪儿走了一看便知道,跟着脚印肯定能找到。

阿赫姆说,最先知道亚生当上村长的是驴。阿不旦村的事情,驴比狗先知道,狗比鸡先知道,鸡比羊先知道,最后知道的是牛。为啥?小事剁鸡,大事宰羊,特大事情杀牛。它们都是刀挨到脖子上才知道有事了。有事了狗先叫,狗只知道有人剁鸡宰羊,狗主要操心人啃过的骨头。驴不一样,驴关心人吃肉啃骨头要干啥。

脚印

人选村长那阵子,驴也在跑关系。驴在各自的圈棚里拴了一个春夏,现在全撒开,全村驴头上的缰绳笼套卸了,驴过上驴日子,成群的驴在村里跑来跑去。驴一夏天跟人在一起,给人拉车,驮人驮东西,晚上拴在驴圈。现在驴和驴在一起了。驴撒欢儿,尥蹶子,打滚儿。一群一群的驴,在村里转,撒欢儿,到处都是驴。阿不旦人口比驴头多,但蹲下看,驴腿比人腿多。驴转着转到村外麦场上,聚成一群驴,开大会。

“这个亚生村长,天天骑着摩托车跑,说是给村里的坎土曼找活,咋就不知道去把属于我们的土地要回来?我们有了土地,坎土曼自然就有活干了。”

亚生当选村长那年,村里的驴也在换届,一头身强体壮的年轻公驴当上驴头。那些相当于村组长的小头驴,小跑过来认老大。小驴头都听大驴头的。

“那都是我们村的土地,就是因为我们没有能力开垦,县上把它收回去,变成国有土地,卖给那些有钱老板了。”

驴聚会主要是相互见面。母驴带着半岁多的驴娃子,让大家都认识一下。驴娃子是跟哪个公驴配的,也清楚一下。驴娃子只认妈不认爹,但母驴还是有意让驴娃子认认爹:是公驴娃子,受欺负了可以找爹;是母驴娃子,不要过早地和爹亲近。公驴是不讲辈分的。母驴的职责是保护好母驴娃子,让她发育成熟了再和公驴交往,但也往往看不住。驴娃子有四条腿呢,她自己想跑了谁能挡住?

“我们一口人一亩地,那些大老板,一个人种几千亩几万亩地,比我们全村的地都多。”

来了两头生驴。一公一母,生生地站在一边。驴头小跑过去,把它们赶进群里。这是前天从巴扎买进村的,今天就来跟大公驴头见面。就像新迁来的人要先和村长见面一样,驴也要向村里的驴群报户,不然别的驴会欺生,咬它、踢它。

“是啊,要是我们早把那些地开了,我们一口人种上两三亩地,一亩地种麦子吃,两亩地种棉花卖钱,我们也不会这么穷了。”

大驴头见驴群聚得大了,“昂昂”地叫了两声,围着驴群跑起来。它长长地伸出来的驴锤子威武地晃荡着。其他公驴也伸出锤子晃荡着,朝上一抬一抬,“梆梆”地打着肚皮。不过,晃几下就得赶紧缩回去。外面寒冷,冻坏可麻达了,变成闲锤子。

“那时候人肚子都吃不饱,哪有劲开荒,村里的地都种不过来。不像现在机器多,种多少地都没麻达。我当村长的时候,种地还主要是坎土曼的事情。”

母驴眯着眼看公驴显威,这个季节是公驴的乏情期,母驴更是关门闭户,对公驴的东西也不眼馋。母驴尾巴梢悠闲地甩打着自己的浑圆沟蛋子,这是显示性感的方式之一。虽然这时候不交配,母驴还是希望给公驴留下好印象,发情时首先想到自己的圆沟蛋子。阿不旦的驴,基本上一年四季都发情,从春天到秋天,闲不下来。年末的时候有一个月的乏情期,公驴母驴都累了,商量好休息一个月。再就是冬天,有一两个月的休情期,主要是天太冷,公驴的东西伸出来久了会冻成冰棒。一旦冻肿了,缩不进去,就只有割掉了。不过,也有顶寒风交配的,冒大雪发情的。驴乏情休情的时候,正是人情绪最好的季节,地里活干完了,不忙了,人赖在床上的时间长了,床上的事就多起来。阿不旦村的人,十个有八个是冬天农闲怀的孕,秋天出生。

“哎,额什丁,你当村长的时候,也不知道带着我们多开一些荒地,村外那么好的地,都让外面来的大老板开了。”

嘴严

早晨,太阳晒热地皮时,老头儿们一个一个从土巷子出来,走到村中的柏油路上,跺跺脚上的土,顺油路边走,走到老头儿们扎堆的墙根,坐下。现在是农闲季节,麦子早割完了,等着棉花开。对于大多数人家来说,麦子割完,地里也就不剩啥了。摘棉花是村外大块地里大老板的事情,每年棉花开的时候,一车一车的内地棉工被运到阿不旦村外的大片棉田里,然后,是满载雪白棉花的拖拉机,一辆接一辆地开过村中间的马路,棉花装得比房顶还高。这些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头儿,也没见过这么多的棉花。

驴在麦场上开会时,驴师傅阿赫姆蹲在驴群里。整个阿不旦村就阿赫姆一个人关心驴开会的事。有时候村里人看见阿赫姆在场上参加驴会,就让他传达一下驴开会的主要精神。阿赫姆嘴严得很,一般不把驴的事说给人。阿赫姆说:“如果我把驴的话说给人,就是捣驴的闲话。我不干这种事。

额什丁老村长坐在哪儿,那些老头儿就围在哪儿。他们习惯把话先说给额什丁听。额什丁早年当村长,每天有人给他汇报事情;现在早不是村长了,还有人习惯把啥事都给他汇报。这个额什丁,小时候是娃娃头儿,一群小巴郎子跟着他玩。长大了是小伙子头儿,一群年轻人跟着他玩。当村长了,是全村人的头,一村人围着他转。不当村长后,他还是一群老头儿的头儿。他当头头儿当出样子了,个子不高头仰得高,腰板直,在哪儿都显得比别人有地位,即使坐在墙根,也和别人不一样。别人都坐在地上,他坐在半截土块上;别人坐在土块上时,他必定坐在两块摞起的土块上。

“我不说还有一个原因,我不能把驴叫翻译成人的话。翻过来就不是驴叫,而是人叫了。两个语言中间隔着一堵墙,没有门,没有窗户。人不能和驴直接说话,这是胡大规定的。

“我老觉得村子底下有响动,不会是石油钻头真的打到村子下面了吧。”

“我们村庄的人,从来没觉得狗聚成一群有什么危险。驴聚成一群有什么奇怪?冬天牲口撒开的时候,村里狗一窝,驴一群,羊一堆,牛一片,人一伙,各吃各的草,各叫各的声,各说各的话,各想各的。谁也不提防谁。几千年来人和牲畜就这样过来的。

“听说玉素甫又在干一个大工程,村里好几个人跟他走了。”

“如果有一天,狗聚众闹事呢?狗在一起商量好吃人,每条狗吃一个人,几个晚上后人就被狗吃光,村庄变成狗村。如果驴、羊、牛商量好一起整人,也能把人全整死。那样村子变成牲口村。上面来的干部找不到一个人,路上院子走的全是牲口。一个牲口村谁也没办法领导,除非上面也来一个牲口领导。

“玉素甫老板也好久不见了。”

“当然,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为啥不会发生?因为几千年来就没发生过这样的事。还因为有我们这些牲口师傅。牲口的一言一行,都在我们眼皮底下。”

“有几根放在墙根的木头也不见了,没盖房子,没搭驴圈,也没锯成板子,木头不见了。”

驴是人骑的

“还有,拉进村子里的几车砖也不见了,没有垒成墙,也没铺成地。可是砖不见了。”

选举村长那天,新任的年轻大驴头带着几百头驴围在会场外,驴知道人在选举,每三年一次的选村长驴早熟悉了,驴知道这是人的大事,也是驴的大事。驴偏着头听,斜着眼看。驴希望有一个对驴好的人当上村长。谁对驴好,驴也不知道。驴只知道不管谁当上村长,马上就把屁股下面的驴换成摩托车。人一当上村长就不喜欢驴,因为村长上面的乡长不喜欢驴,乡长上面的县长书记不喜欢驴,他们要让拖拉机三轮摩托替代驴。上面对驴有啥政策,都是村长带头动员执行。驴恨村长,但不惹村长,也不说村长的闲话。驴偏着头,斜着眼睛,看村长到底能把驴咋样。

“难道他们去县城吃抓饭去了?除非天上掉下钱了,驴粪蛋变成金元宝了,抓饭可以白吃了。”

阿赫姆站在驴群前面看。亚生当选村长这年,阿赫姆本来也想竞选村长,悄悄跑了几家,想探探口气,看有没有人支持他,结果跟他好的几个人都把他想竞选村长这事当一个笑话。

“就说那个艾疆吧,自从丢了驴以后,人也丢掉了,不见了。”

“你阿赫姆都想当村长?除非村里的毛驴子有选举权,那你当选村长肯定没麻达。”

“地上好久没他们的脚印。”

“不错,你是村里有名的驴专家,会给驴治病、能听懂驴叫。可是,当村长主要是给村里人干事,光会给驴干事不行的。”

“额什丁老哥,你注意到没有,村里好几个人不见了?不在地里,也不在房子,也不在野滩上,也没听说去哪儿打工,人不见了。”

阿赫姆从此再不想当村长的事,专心做驴师傅。阿赫姆自己认为他在村里的地位跟亚生一样。亚生是村长,管人的事;我阿赫姆是驴师傅,管驴的事。驴虽然比人少一些,但驴腿比人腿多,驴留在路上的蹄印比人的脚印多。村长亚生却不这样认为:“一个牲口师傅,怎么能和我村长平起平坐?驴是人骑的。”

老村长额什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