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鬼,艾布的头发唰地竖起来。他听到动静的地方挖出过一个女人,几个月前挖出的,那女人装在一截挖空的木头里。以前村里挖出过装在木头里的死人,几年前考古队在村边也挖出过这样的尸骨。阿不旦村的地下怎么都埋着这样的死人,艾布搞不清楚。洞里挖出的那个棺木板子好好的,完整的一截胡杨木棺,打开盖板,掏空的木头里睡着一个年轻女人,金黄头发,粗麻布的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脸上的皮肤白皙,眼睛半眯,头上的毡帽上别着一截精心制做的红柳棍簪子,麻布衣服的纽扣也是红柳削制的。艾布在手电光里看见女人的脸时惊讶坏了,他没见过这样美的女人,心都颤抖了。棺木里面没啥值钱东西,玉素甫就让黑汉在洞里往下挖一个坑,就地埋了。艾布说:“我来埋。”玉素甫说:“那你和黑汉一起把它埋了,埋深一点。”
艾布一直不敢保证自己听到的脚步真是人的,土里怎么会有人走动呢?除非有人也挖了一个洞,在他挖的洞里走。艾布上去查看过几次,听到脚步声的地方在村头,一边是买买提家的房子,路对面是张旺才的房子,院门锁着,多少年没人住。地洞就沿路边林带挖过来,在这里拐弯,从一个斜巷子挖过去,进入棉花地下面。艾布还到附近几户人家院子看了,没有挖洞的迹象。那土里的脚步声哪儿来的?要么就是有鬼了。
艾布把木盖板盖上。黑汉说:“你先挖坑,我那边还有事情,一会儿过来。”说完,一转身跟着玉素甫的脚步声溜了。这个黑汉,长得又粗又大,却怕黑又怕死人。
早在两个月前艾布就听到这个脚步声,他没有告诉玉素甫,他看到玉素甫也在这个拐角处倾听过,如果玉素甫也听见了,那就不用太害怕,大头有玉素甫担着呢。现在玉素甫不在,玉素甫出去一个多月了,不知道去哪儿了,艾布趴在那里倾听时,突然有一种孤独的怕和恐惧。
艾布顺着洞底挖了一个深槽子,想喊黑汉过来,把棺木抬到槽子里,又懒得喊,自己挪了挪,觉得棺木轻轻的,双手揽在中间,轻松抱起来,放到挖好的槽子里,准备埋土了,又不忍心,打开棺盖,手电照在女人脸上,想伸手过去摸那女人的脸,又生怕惊醒她。
艾布蹲在地洞拐角处,耳朵贴着洞壁,土里一个细微的脚步声从河岸那边走来,走走停停,眼看走到跟前,一下听不见了,好像那个脚步走到自己身边,悄无声息停下。艾布打开手电,前后照照,又关掉。
晚上艾布的耳朵一直醒着,即使睡着时,土里的一点小动静他都能听见。他觉得自己被那个埋在土里的女人缠上了,眼睛睁开闭住,都是她的模样,她的脸,半眯的眼睛和身上的粗麻布衣服,都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土里的脚步
难道是她在土里走动吗?我把她弄醒了。我睡着的时候她起来,到远远的河边汲水,在她回来的脚步声里我醒来,听见一个人在土里走,走到跟前睡下来,悄无声息。
艾布又去了趟麻扎,在上面走了一圈。看守麻扎的乌普阿訇死了,房子还在那里,艾布觉得那个窗户里依然有双眼睛盯着麻扎。艾布躬着身走,麻扎上适合凿洞口的地方很多,许多年久坍塌的土建拱北,里面是空的,那是禁地,绝对不会有人进入,洞口开在那里是最隐蔽的。他不知道玉素甫选好的是哪处。还是等玉素甫回来吧。但艾布隐约感到玉素甫不会回来了。
艾布心里害怕,又不敢给谁说。晚上艾布趴在那个地方倾听时,他能感到下面静静地睡着那个女人,她没有呼吸,只有无尽的睡眠和梦,像头顶的土地一样厚实。然后,土里的脚步声出现了,从很远的河边往这里走,走得小心极了,几乎没有声音,只是一个人走路的气息,从厚厚的土里传来。艾布的心都揪起来。不是她,是另一个人,他不知道的一个人,也在土里走,比鬼的脚步更让他害怕。他是谁?他在地下干什么?
艾布吩咐艾疆回去,洞里的活先停一停。玉素甫不在,艾布觉得洞里的事他应该负责。艾疆还是天天待在洞里,说是毛驴子扔在洞里不放心。再说,挖洞的活是玉素甫老板安排给他的,每天十块钱也是玉素甫给。玉素甫没让他停工他就不会走。
一个多月前,艾布对玉素甫说:“我们现在地洞挖得长了,已经出村了,什么事都会有的,我们不能光耳朵朝上听地上面的动静,还要注意土里的动静。”
黑汉不吭声了,黑黑地待着。黑汉只知道挖土,洞挖到哪儿了,洞上面是啥地方,他啥都不知道。
“你听见了什么,艾布?你想说啥直接说。”
“你知道往哪儿挖?”艾布说。
“也没听见啥。就是担心。白天没麻达,大家都在干活,有啥事情都会觉察。晚上就不一样,我们以为上面的人全睡着了,我们也放心地全睡着了。洞里没一个醒着的人。”艾布说。
艾布让黑汉停住,等玉素甫回来再挖。黑汉说:“玉素甫老板过些天就回来,我们还是挖吧。”
“我每夜都在洞里走。”玉素甫说,“你们睡着的时候,我睡不着,把洞里全查看一遍。我从你们睡觉的地方走过时,你们睡得跟土一样,啥都不知道。”
黑汉在洞里只是默默干活,没有其他主意。在黑咕隆咚的地洞待了这么久,他还是不习惯黑。几个月前,为了加快挖洞速度,玉素甫让他到巴扎上找了几个人,黑汉天没亮出去,半夜回来,带来三个人,结果出了麻达。后来再没敢到巴扎找人挖洞,这样太危险。黑汉就自己挖,艾疆负责牵毛驴运土,艾布负责给地洞整形。黑汉挖出的洞像老鼠洞,玉素甫让艾布在后面修理,把它整形成人的洞。
适应黑
洞里的活很快停住。因为地洞已经挖到麻扎,麻扎这么大,挖到麻扎下面后从哪儿凿出口,玉素甫不在,艾布不敢自己做主。玉素甫打定主意把地洞挖到麻扎,他一定早选好了出口的位置,玉素甫没有告诉他,也许他想等到地洞挖到麻扎下面再告诉他。
晚上艾疆和黑汉一起睡在玉素甫房子下面的地洞口,那里通风。艾布每晚在洞里查看一圈,以前这是玉素甫干的事,现在成了他的。艾布突然预感到玉素甫把这个洞扔给他,自己跑了。艾布觉得事情不妙,又不确定会出什么事。
玉素甫的失踪让艾布感到了不安,他问黑汉玉素甫去哪儿了。黑汉说,玉素甫老板去乌鲁木齐办事,几天就回来。几天后,玉素甫的洋冈子回来了,玉素甫没回来。艾布去问玉素甫的洋冈子。洋冈子说,玉素甫在乌鲁木齐有点事,过一阵回来。又过了几天,艾布发现玉素甫的洋冈子也不见了,他从驴槽底下的洞口出来,看见玉素甫家房子门锁着,院门也锁着,以为玉素甫洋冈子出去办事,就在院子里等,等到天黑也没见回来,下去找到黑汉,黑汉带艾布上来,掏钥匙打开院门。黑汉说,玉素甫出去办一个大事,回来得些日子,院门钥匙交给我,你要出去找我。
下面的活停了,艾疆和黑汉还留在洞里,黑汉不能出来,艾疆每天牵着他的毛驴在下面溜达,照应洞里洞外的事都成了艾布的。艾布走过艾疆、黑汉睡觉的地方,打开手电,两个人都警觉地坐起来。
失踪
艾布说:“你们睡,没事。”
艾布不知道,他的计算错误对玉素甫来说意味着什么。玉素甫不见了。
艾布关了手电往前走。玉素甫在时,不让人随便开手电,也不让人猫着腰走路。
“二百多米。”艾布说,“我们一天挖进去三米,也要将近一百天。”“看来年底挖不到麻扎了。”艾布听见玉素甫在黑暗中叹了口气。
“我们要在洞里待很久,要适应黑。”玉素甫说。
可是玉素甫不知道。就在几天前,玉素甫还在洞里问艾布,地洞离麻扎还有多远。
“不要蹑手蹑脚的,都抬起头直起腰走,别像小偷一样,像老鼠一样。”玉素甫说。
艾布没有从路上回去,他朝东走了一段,走到他认为地洞挖到的地方,踩了一个十字脚印,然后对准地洞出村的那个巷口,走一步数一步。从麻扎下坡,过一片杂草稀疏的盐碱地,进入棉花地。过棉花地再过一个水渠就进村了。这段距离艾布步量过好多次,这一次,艾布明白误差的原因了。那些长在地里的棉花和地边的杂草,让他的步数变多,比实际距离多出了几百米。他在地上走五百步,在洞里走同样的五百步,并不能走到同一个位置,地上总有绊脚的东西,洞里是平的。地洞远远超过他计算的位置,已经挖到麻扎下面了。
艾布现在有点怀念玉素甫的脚步声,那些夜晚,只要玉素甫的脚步声响起在洞里,艾布就觉得踏实。艾布熟悉玉素甫的走路声。每次玉素甫半夜查洞时,艾布都知道。他只是装睡着,让玉素甫从身边过去。艾布知道这时候玉素甫也不需要他醒来。现在晚上只有艾布一个人的脚步,再就是驴跺蹄子的声音,驴在洞里拴急了,它过一阵腾腾地跺几下蹄子,声音回荡在洞里。艾布让艾疆把驴管好,不要老跺蹄子,声音会传出去。艾疆说,我们把驴嘴绑住了,总不能把驴蹄子也绑住吧。
阿訇葬礼完后,人们从路上返回村子,参加葬礼的人走满了路,从麻扎到村边,一路上都是人,个个腰裹白布。
艾布让黑汉没事就在洞里转转,用耳朵听听,村子下面有啥动静告诉他。艾布知道他一离开,黑汉就紧跟着艾疆,艾疆要不在,他就紧跟着毛驴。黑汉一直没习惯一个人待在洞里,自从地洞挖到麻扎下面,他更不敢朝那边走。艾布就让艾疆每天在洞里走一圈,艾疆听艾布的话,牵着驴,走到地洞尽头的麻扎下面,又走回来。黑汉不敢一个人待,也只好跟着走,去的时候跟在艾疆和毛驴后面,回来时走在前面。艾布不知道玉素甫走的时候把洞里的事交代给了黑汉,他一直认为自己是洞里的二把手,玉素甫不在,他就应该负责。
艾布说:“我们去赶巴扎也要给你打招呼吗?我们去给你打招呼,你的门口也停不下这么多驴车呀。”
钥匙
亚生说:“我是村长,你艾布经常不在村里,出去的时候也没给我说呀。乡上规定村民外出都要给村长打招呼,去哪儿,去几天都要记录。我这个村长要知道每个村民白天在哪儿,晚上在哪儿。这是我的责任。你艾布白天在哪儿给我说了吗?你们谁出去给我打招呼了?好像眼里没我这个村长。”
黑汉说:“下面没吃的了,艾布你给我们带点馕吧。”
艾布说:“我又不是村长,玉素甫去哪儿他会给我说吗?”
洞里的吃喝以前都是玉素甫带下来。现在玉素甫不在,只有艾布负责。艾布说:“那我在家里住一晚,明天一早下来。”说完摸黑朝地洞深处走去。艾布回家前都要在洞里走一趟,他最担心那个拐角处,每次走去时都觉得,他会迎面撞见一个人,那个他听见的脚步或许已经走进这边的洞里,这种感觉让他头皮发麻,老远就打开手电照照,然后走过去,手电关了静静倾听一阵。没听见那个让他恐惧的脚步声,但艾布知道那个声音就在那里,没听见是因为它停住了,就在离他很近的土里,有一只耳朵也在听。如果那只耳朵也听到了这边的声音,一定也会害怕得不敢出声。这样一想,艾布又觉得轻松了一些,耳朵贴着洞壁听了一阵,仍然没有声音。
村长亚生问艾布:“玉素甫去哪儿了?”
艾布担心的另一个地方就是自己家下面的通气口,通气口做好后,艾布怕下面的声音会冒出去,他在上面用耳朵贴着铁皮筒子听,下面的声音清清楚楚,他向里面喊了一声话,下面的人都吓坏了。但稍离开半步,只要不把耳朵贴在铁皮筒子上,就听不见。这个藏在几棵白杨树中间,伪装成树的铁皮筒子,总让他不放心。他先用一堆刺条,把那几棵树围住,让人不能走近,又在刺条上码了好多杏树枝条。那天搜查地洞的人过来看了几次,还动手扒开刺条看,竟没有发现他伪装的铁皮筒。
玉素甫没有来。人们没在阿訇的葬礼上看见玉素甫,这才想起玉素甫好久不见了。到家里去找,门锁着,洋冈子也不在家。以前玉素甫在外面干工程,经常不在村里,他留在村里的是经常被人说起的名字。后来玉素甫不干工程了,整天待在家里,也没新鲜事情让大家说了,但村里大事小事还是得他出面。像阿訇葬礼这样的事,应该是玉素甫主持。找不到玉素甫,亚生村长就主持了。
在下面耳朵对着那里,上面驴跺脚,叫一声,洋冈子尖着嗓子喊一声“玉兔”,声音都会清晰地传进洞里。玉兔是他女儿的名字,女儿二十岁了,初中毕业后就一直在家待着。妻子女儿都不知道艾布在自己家院子下面挖洞。他给妻子说,在老城给人家打长工,三四天回来一次。
乌普阿訇的葬礼让挖洞停了一天,洞里除了黑汉不能出来,其他人都要参加阿訇的葬礼,阿訇在村里没有一个亲人,他的丧事就成了全村人的事,附近村子的好多人也来了。
艾布黑黑地蹲在自己房子下面时,就想听到一声家里的声音,哪怕毛驴叫一句,听到了他就放心了。
按艾布的计算,地洞离麻扎应该还有三百多米。现在看来,已经挖到麻扎下面了。
艾布从玉素甫家的驴槽底下钻出来,拍打干净衣服上的土,从门缝看看外面没人,走出院子。玉素甫家院子已经空了有一个多月。玉素甫走的时候,把院门的钥匙交给黑汉,而没有给自己,这让艾布心里不舒服。玉素甫应该知道,黑汉不可能从洞里出来,但他却把院门的钥匙给黑汉保管,这是啥意思?
艾布说:“这是给乌普阿訇挖墓室的声音,离得这么近,说明我们的地洞已经挖到麻扎里面了。难道我计算错了?”
一个人的洞
墓地的挖掘声清晰地传进洞里,艾布吃惊坏了,让洞里的人赶紧停住活,耳朵贴在洞壁上听。黑汉、艾疆都听到了,艾疆手里牵着的毛驴好像也听到了,耳朵使劲动。
从玉素甫家到自己家,正是刚才在洞里走过的路程。艾布两天没回家,每次从洞里出来,在村里装模作样走一圈再回到家时,艾布都有一种做贼回来的感觉,甚至更不一样。艾布推开院门,洋冈子下地干活去了,女儿玉兔也不在家,院子里只有狗。艾布掀开木板,下到菜窖。菜窖角上立一捆干草,挪开是一个洞口,进去一直往下走,走一会儿看见亮光了,那是井口。
错误
一个多月前,艾布的这个地洞被公安发现。公安让艾布填了,艾布没填,原像以前一样把洞口隐藏住。
第二天,村里人发现乌普阿訇时,他就这样躺在床上,嘴干裂地张着。
艾布蹲在那里,静静听土里的动静。地洞已经挖到麻扎下面,离他的院子很远了。当时地洞经过他家院子时,艾布就蹲在自己的洞里倾听过,土里的挖掘声大极了,他听得心惊胆战。要是另一个人此时也在附近的地窖里,一定也会听到地下的挖掘声。艾布那时就希望这个挖掘声赶快走远,远得听不见。现在这个声音终于远了,没有了。
“乌普,你来了,我们家族的人就全到齐了。世上再没有我们家族的人了。”乌普最后听见这句话时,整个心灵都被融化,感到自己安全地到达,回到祖先那里。只有口里的干渴还在外面,他唤它进来,干渴在外面张着嘴,不进来。他感到自己融进去,变成一丝声音,完全地消失在刚才听到的声音里。这个声音再不会落到地上,地上的事结束了。他和他的延续六百年历史的家族,全部地回到胡大那里。他口里的干渴没有随他去,它留在地上,张着嘴,在等一口水。
玉素甫的洞挖到艾布家后院,从白杨树底下伸出铁皮烟囱的时候,艾布本想把自己的洞告诉玉素甫,自己挖的洞就在旁边,上面一点的地方,两个地洞串到一起,透气口自然有了。但他没说。他想现在告诉玉素甫已经太晚了。玉素甫把他领到洞里时,他就应该把自己的洞也告诉他。现在洞挖到自己家院子了,才说我也有一个洞,人家玉素甫会咋想?再说,也幸亏没告诉,要是告诉了,玉素甫的洞和自己的洞挖通,那天公安查地窖的时候就全暴露了。
他失望的目光从门边水桶萎缩回来,眼睛还睁着,目光已经枯萎,耳朵还张着,在听路上的脚步声。果真响起脚步声,有人推开屋门,把一口水递到他嘴边,他正要喝,听到那人说:“走了。”他的心猛地颠簸了一下,好像拉着心的车散架了,车轮往深处陷,一直陷,一切都悬空了。他张开干裂的嘴,给自己念经,只念出了“真主至上”,牙和舌头就僵住,生命的感觉从牙根舌尖处撤走,从手指、脚、胳膊、身体的筋筋骨骨里撤走,一个东西悠忽地飘起来,离开身体。他看见他离开,像另一个自己,又不敢确认,那人升到上空低头看自己,眼睛空空的,他想追随而去,追随的想法也僵住,脑子里“轰”的一声,像是生命知道生命完结的惊恐,只一瞬,惊恐也随之完结。这时他听到自己的诵经声,好多个声音,从远远近近传来,仿佛他以往给别人念诵的声音,全回来了,他被自己的诵经声包围。正当他沉迷其中,突然听到“隆隆”的开门声,所有声音消失,他看见亮着无限白光的天空,天国的大门洞开,他安心地等候着,仿佛约好谁来接他。他等了很长时间,一生的时光在眼前过去,从他出生,到最后躺在这里,电影似的,他看完自己的整个一生,另一个世界的手还没伸过来。难道我错过了上天堂的驴车?他刚闪过这个念头,诵经声又响起来,全是以前的声音,那些自远远近近传来的声音组合成一个大声音,像一双双朝上捧举的手,他被自己的声音托举起来,越升越高。在声音的背后,是密密的驴蹄声,从四面八方朝这里聚集,所有毛驴屏住声气,只有“哒哒”的驴蹄声密密地敲打大地,像一场面向天国的浩大演出。
艾布想他挖的只是个老鼠洞,只能爬着进去,那是他一个人的洞,小小的,直不起身。爬着进去,爬着出来,感觉自己是一个动物。在洞里爬着走的时候,整个身体贴着土,土在怀抱里,自己也在土的怀抱。玉素甫挖的这才叫地洞,人能站着走路,能牵一头驴在洞里走。玉素甫挖了一个人的洞,在洞里人跟在外面走路一样,能直起腰。
早晨起来他先净了脸,换了件干净衣服,想到村里去一趟,把几件事交代一下。只走到门口,扶着门框望了眼村子,突然望的力气都没有了。昨晚他被心跳的声音颠簸醒来,想起梦里有人对他说:“准备一下吧。”他听懂了这句话。前一天夜里心颠簸的时候,他也听到了这句话,他没听懂,如果听懂了昨天他会去村里,把今天想去办的事办了。现在他知道一切都晚了。他转身回去躺下,心使劲往下陷,看来这段颠路过不去了。他想喝口水,茶壶在桌子上,空的,茶碗也是空的,昨晚睡觉前就空了,早上没烧茶,嘴里干干的,水桶在门边,他刚才走回来的地方,再走不过去。他在床上躺倒的一瞬,感觉整个身体垮塌下来,没一丝声息,所有声息一下走空了。腿走完路僵直在那里,手臂力气用完软软地瘫在身边,骨头坍塌在身体里,只有口里的干渴还在,想喝水的愿望还在,桶里水还在,他却没有一丝力气,把水递到嘴边。
艾布一直没有学会像玉素甫那样在黑暗地洞里直起腰走路。以前他跟在玉素甫后面,感觉腰能直起来,现在玉素甫不在了,艾布在洞里腰躬得更低,手都要摸到地上,要是玉素甫再不回来,他和黑汉都要在洞里爬着走了。艾疆比他们走得直一些,艾疆身边有毛驴子,可能是毛驴让艾疆直起身子。艾布有时候走到毛驴身边,也觉得躬着的腰不由自主直起来。
今天他感到没路了,路散开,四面八方都是路,朝地下天上也是路,他知道自己要走了,人要走的时候,朝哪儿都是路。
艾布一直觉得自己的洞安全。玉素甫的洞太大,肯定不安全。可是,自己挖的小洞被公安发现了,玉素甫的大洞却好好的。艾布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他还是觉得小洞更安全。
乌普阿訇感到自己不行了,他的心脏像一架驴车走在颠路上,摆晃得厉害。已经有好几年,他的心脏都这样跳。好像心要跳出来给他看,拉着心的那头毛驴好像乏了,又走在颠路上。路上处处是坑,心猛地颠簸几下,突然陷进去不动,停一会儿又颠簸几下。气也不够用,浑身出汗。夜里睡着时,他听到喉管里另一个喉咙在费劲地吸气,它拉着心脏在艰难地走。他帮不了它的忙,在一边看着,也不知道这条颠路啥时候到头,好像不远了,就到家了。家门口的路应该是平顺的,为啥这样颠簸,像在无边的荒路上?
几个月前,艾布对玉素甫说,我在主洞的上方拐角处,挖了一个藏身的小耳洞。
拉着心的那头驴乏了
艾布藏在挖好的小耳洞里,让玉素甫找,玉素甫打开手电,从下面过来过去都没发现艾布。艾布在上面喊了一声,玉素甫吓一跳,抬头看见头顶一个小洞里悬着的艾布。玉素甫很欣赏艾布的做法,这等于在大洞里藏小洞。玉素甫让艾布多挖一些这样的小耳洞。艾布最终只挖了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