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布的洞
玉素甫把年轻警察带到厕所前,厕所是一个一人高的土圈子。年轻警察对这个院子好像很有兴趣,一边撒着尿,一边探出头四处张望。年轻警察从厕所出来,还把头探进羊圈门看了看。玉素甫赶紧招呼他去喝酒。他却盯住那堆土不走,抓起一把看了看,用指头搓了搓。玉素甫觉得要出事情了,这种土是地深处的,跟地表的土不一样,有经验的人能看出来。玉素甫心怯地看着年轻警察。警察好像很随意地搓了搓,又扔了,然后拍拍手,坐回到酒桌,也没什么反常,依旧吃肉喝酒。这个警察玉素甫以前没见过,大概是新来的小兵,在酒桌上不怎么说话,也轮不到他说话,其他人官都比他大。玉素甫还特意给他敬了杯酒,问了名字,叫李斌,是从外面抽调来的。玉素甫这才稍安心了些。这个年轻人可能对这地方的土层不了解,没看出什么。
下午的搜查重点很快集中到艾布家。调查队的人发现艾布家的水井可疑,拿手电照,井口上面小下面大,觉得可疑,就下去查看,结果发现一个斜挖进去的洞口。
虽然搪塞过去了,玉素甫还是觉得有什么漏洞被看出了。这堆土是昨天夜里从地洞运出来的,没顾上拉走。看来还不能动了。万一过几天这个警察再来,土没了,就不好说了。
几辆警车迅速开到艾布家门口,艾布当即被公安控制起来,艾布家的院子也很快被包围。武警攀绳索下到井里,井壁的侧洞小小的,钻不进去。换了一个瘦武警爬进去搜查,找到两个非常隐蔽的出口,一个在草垛下的地窖,一个在馕坑下面。
“那两间旧房子要扒掉。”玉素甫说。
艾布被带去质问。公安问他挖这个洞干啥。
“你都这么多房子,还盖啊。院子都没地方了,往哪儿盖?”
艾布说:“不干啥。”
席间一个年轻警察出去解手,玉素甫跟着出来。年轻警察看见玉素甫院子有一堆土,就问,堆这么多土干什么。玉素甫说,要再盖两间房子,从外面拉来的土。
“不干啥为啥把几个洞串通,洞口还隐藏在馕坑和草垛底下?”
漏洞
艾布说:“我确实不干啥。我没事挖着玩不行吗?我自己的院子里挖一个洞不行吗?我们阿不旦人都有挖洞的习惯。我们看见土就要刨,不刨手痒得很。”
酒一喝开,一杯两杯哪能收住。玉素甫不断劝客人吃菜,听他们说查地洞的事,说艾布家的一口井可疑,下午搭个梯子下去看看。玉素甫心里一惊:会不会那个出气口被发现了?
几个武警翻进后院,围着那几棵白杨树转了几圈,没看出啥破绽,出来了。接着又搜查艾布家的羊圈,狗窝也没放过。狗早吓得蜷缩在窝里,武警拿棒子朝里面捣,狗哭叫着蹿出来,往主人脚下钻,见主人被几个武警围着,狗一头钻进柴火垛。武警从狗钻进去的地方扒柴火垛,一会儿工夫,一垛柴火被掀开,没发现可疑洞口,只见吓得直叫的黑狗,浑身汗淋淋趴在地上。
玉素甫说:“亚生村长陪你们喝酒,我倒酒。”
驴不怕警车
碰完魏局长一饮而尽。玉素甫在嘴边碰了一下,酒杯递给村长亚生,亚生接过去喝了。
早晨警车一进村,狗就不见了。有的钻进窝里不出来,有的跑出村外躲得远远的,连声狗叫都听不见。几十年来,狗被警车上下来的人屠杀过许多次。全县组织的好几次打狗运动都是警车开道,警察带头。在好多代狗的记忆里,警车成了最可怕的东西,狗把警车当成天敌。警笛声成了狗最害怕的声音,闪烁的警灯成了狗最害怕的亮光,车上的白色蓝条成了狗最害怕的颜色。狗终于有怕的东西了。狗自从跟人生活在一起,就没有了天敌。狗除了怕一点人,再啥都不怕。狗觉得啥都不怕是多么可怕。现在狗终于有了一个可怕的东西。只要来一辆警车,村里的狗就一条都看不见。
玉素甫说:“你们能来是看得起我。不来我肚子胀呢。”
驴不怕警车,也不怕警察。它敢跟警笛比声高。驴的叫声能把警笛声盖掉。驴认为警笛虽然比它的叫声尖厉刺耳,但没它的气长。警笛叫一阵就跑了,没声了,驴还在叫。
魏局长说:“谢谢啦。每次来都麻烦你。”
警笛在阿不旦村叫得最长的一次是在五年前,好多个警笛扯着嗓子在村里村外叫,叫了好几天。驴对着叫,驴不能容忍阿不旦的天空被这个声音占领。狗早吓得没影没声了,鸡也扑打着膀子钻进柴垛了,羊傻傻地看着,只有驴在和警笛比着叫。好多驴的嗓子叫哑了,都快顶不住了。这天下午,警笛终于叫不动,没声了。驴以为自己胜利了。两天后,警笛突然又响彻村子,驴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一个村里人和一个外地人被推上警车拉走,警笛声也鸣叫着远去。驴一直以为警车跑到阿不旦来是和自己比叫声。警车经常往阿不旦村跑,警车一来驴就兴奋。这个牲口又来和自己较劲了,驴想。驴扯开嗓子对着叫,直到把警车叫走。
“来,我敬你一杯。”玉素甫端过杯子,和魏局长碰了一下。
隐瞒
“你主人都不喝了,我们还喝啥。”魏局长说。
搜查人员在天黑前撤走了。查出了好多新地窖,包括艾布的地洞,尽管用途不明,但也没发现可疑情况。公安只是让艾布把洞填了,不然他们要用手榴弹炸。艾布赶紧答应,说明天一早就填了。
王主任说:“玉素甫从麦加朝觐回来就滴酒不沾了。”
村里每家都有几个地窖,在院子的不同位置,地窖挖得很深,像洞。有的洞口很隐蔽,大多洞口敞开着。这些情况武警早就知道。武警把新查到的地洞登记了。他们对柴垛下、驴圈里、床底下特别关注,听说捣毁的那个“东突”地洞的三个洞口,分别开在柴垛、驴圈和床铺下面。
玉素甫说:“我不沾酒了。”
艾布来到玉素甫家时已经很晚了。玉素甫说:“你怎么来了?我以为你被公安带走了。你就不害怕有人留下来跟踪你?”
魏局长端起酒杯,要先和玉素甫喝一杯。
艾布说:“我看见他们都上车走了。我一直看着他们走出村子。”
魏局长说:“那大家都喝一点,查地洞是很累的活儿,爬上爬下的,都少喝点,提提精神,还有二十几户人家没查呢,下午一口气查完。”
艾布说:“我的地洞是我以前挖的,我没有告诉你,你不要生气,是我挖着玩的一个小洞洞子,老鼠洞一样,里面啥都没有。所以他们追问了一阵就把我放了。”
王主任说:“魏局长辛苦了半天,也累了。有几家的地窖,都是魏局长亲自下去查看,从摇晃的木梯爬上爬下的,我们年轻人都受不了。魏局长就喝一杯解解乏,下午还要接着工作。”
玉素甫说:“你来就是给我说这个?你还对我隐瞒了什么?你还是出去再看看有没有人跟踪你,没有的话你赶快到洞里去,让里面的人安心,搜查组已经走了。”
玉素甫说:“少喝一点吧,没麻达。”
艾布说:“玉素甫老板你放心,没有能跟踪我的人。”
魏局长说:“今天不喝酒了,吃了饭还要继续查地洞,这是很严肃的任务,不能马虎。”
艾布下洞的时候,玉素甫在院门外探头看了看,天黑得啥都看不见。不知道那些人是真走了,还是隐藏在哪里了。村里有陌生人狗会叫的。但狗早被吓得没影没声,狗过了明天才能缓过神。玉素甫也被吓坏了,他的担心和恐惧从这次搜查后一下加重。地洞暴露是迟早的事,可能好多人早就知道他在地下挖洞,只是装糊涂,不说出来。有一阵子,他们议论村子下面有声音,有驴叫,议论一些拉进村的木头和砖到哪儿去了,议论坎土曼用得比往年快了。现在好像没人议论了,都不说话了。提到地下的事大家都回避,他们不说这件事了,这是玉素甫最害怕的。他们说的时候,可能并没往心里去,随口说。现在不说了,开始放在心里想了。可能人人都知道他玉素甫正组织人在地下挖洞,但他们不说,谁都不说。见了他还和往常一样。在这个村庄,可能就我和那些地下挖洞的人不知道,他们全知道了,知道了就不说了。他们怎么知道的呢?为啥没传到公安的耳朵里?
玉素甫的洋冈子已经炒好几个菜,端了上来。大家围坐在葡萄架下的大炕上,中间的布单上摆放着馕、干果和炒好的菜。玉素甫打开一瓶酒,倒了两杯,一杯给魏局长,一杯给魏局长旁边的王主任。当地人喝酒都是一个杯子转,后来和汉族人喝酒,变成两个杯子,碰着喝。
公安查地洞时,到每家都会问,有没有听到地下的挖掘声,还问小孩,问坐在墙根打盹儿的老人。他们要是知道了,怎么不告诉公安?调查队在玉素甫家吃饭时,魏局长说:“玉素甫老兄,你是见过世面的人,要发现村里有异常的人和事,及时报告给我们。我们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你们家的饭,我也吃了无数顿。他们几个年轻人不知道,那时刚改革的时候,玉素甫可是个有名的大老板。我们上面来了人,都带到玉素甫家,他是我们县第一批致富的典范,被县上表扬过好几次。”玉素甫说:“那是以前的事了,我早落后了。那时挣了点钱,早花完了。”魏局长说:“你是能人,什么时候都能干出事情。听说你现在热衷宗教,经常跟宗教人士在一起。我这不是批评你,还是把精力用在挣钱上,带领农民共同致富,像你以前一样。”
两个年轻人过去,头探进地窖,拿手电照了照,又在院子转了一圈,还趴在水井口看了看。
魏局长只说了他和宗教人员的事,他自从朝觐回来,去清真寺的时间多了,并没说其他事。可是,他隐约觉得他们不是随便到家里来吃饭这么简单,他们好像有意安排好了,从早晨村长亚生的电话,到魏局长的说话,还有那个小武警对土堆的兴趣,都有些异常。他们知道了什么呢?
“你就别去了,让他们过去看看。”魏局长说。
阿訇的话
玉素甫说:“我的地窖和水井都在那边,我带你去看。”
玉素甫又去了麻扎。搜查队走后,他两天两夜没睡着觉。一睡不着觉,他就到麻扎找乌普阿訇给自己念经。
魏局长说:“我们来调查地窖,你玉素甫是老熟人,也得公事公办,肚子不要胀。”
玉素甫先去看了父亲的墓,跪在父亲的墓前祈祷了一阵,又穿过麻扎来到乌普阿訇家。乌普坐在墙根的阴凉里,远远地望着他走来。
这次带队的是县上的企业局魏局长,也算玉素甫家的常客。亚生村长说得对,检查到玉素甫家的时候,正好中午了,一下进来一群人,玉素甫一半认识,招呼他们在葡萄架下坐,茶早烧好了。
玉素甫说:“我去看了看我父亲的墓。”
中午饭还是在玉素甫家吃。搜查队的人玉素甫大都熟悉,有些不止一次吃过他家的饭。在阿不旦村,只有玉素甫家能招待起上面来人吃饭。早几年他干工程有钱的时候,家里客人不断,都是县、乡干部。现在他没活儿干了,那些干部依然记得他家的饭。有时在村里工作到中午,就转到他家,说是好久不见了,想老朋友,来看看。坐到炕上就不动了。一碗茶,几块馕,根本打发不走。只好让洋冈子做饭。光吃饭不行,还要喝酒。
乌普阿訇说:“你不光是来看父亲的墓吧,你来过好几次麻扎了,晚上也来过。你是不是还想着要把地洞挖到麻扎?”
中午饭
玉素甫望着阿訇,心里想,他不是眼睛花了耳朵也聋了吗,怎么我晚上到麻扎他都知道?玉素甫没接阿訇的话,在阿訇身边的阴凉处坐下,他没想跟阿訇说什么,只是过来看看。可是,阿訇好像早就想好了话要对他说。
除了查地洞,还查人口,尤其是成年男人,到哪儿去了,在地里干活儿的叫回来,见个面。出外打工的在哪里打工,和谁在一起,出去几天了,几时回来。回来及时给村长报告。还重点问了上次听到地下驴叫的几个人,结果,没人承认自己听到过地下的驴叫声。都说是听埃希提说的。问到埃希提,埃希提说,我是听到地下有驴叫了,但我想不起我是睡着在梦里听见的,还是醒来听见的。村长亚生说,这个埃希提经常睁着眼睛说梦话。又问到驴师傅阿赫姆,阿赫姆说,石油的钻头伸到村子下面了,啥声音都会出来的,不光驴叫,啥都会在地下叫。村长说,你阿赫姆不会说几句人话吗?公安说,村长你让人家说嘛,还有啥东西在地下叫了,你听到地下啥动静了告诉我们。
乌普阿訇说:“我虽然走的地方没你远,但我眼睛看见的,耳朵听见的比你多。年轻人,你们的事情干不成。”
没危险,我们习惯地下了。
玉素甫说:“我们什么事情都没干,就是挖了一个洞。”
地洞里没有氧气,睡觉危险得很。
乌普阿訇眼睛不看玉素甫,直直望着身边的麻扎。
中午热得很,下到地下睡觉。
“前些年你带着村里人出去干工程,让他们有饭吃,有钱挣,这是好事。现在你带他们挖洞,是在埋葬他们。”
铺着毯子干啥?
“没人知道我们在挖洞。”
还没放。
“连我一个耳背眼花的老头儿都知道了,你能瞒过谁?你以为村里人都是聋子瞎子?”
里面为啥没东西?
“这是我告诉你的,我相信你不会说出去。”
工作组按上次的登记又挨个儿查了一遍,登记有异常的重点查。又查出一些新挖的地窖,有的人家有好几个地窖。问挖这么多地窖干啥。答不干啥,放东西。
“我是不会说出去,但我不会帮你把那些年轻人带进坟墓。赶快停住吧,让他们从洞里出来,给他们在太阳底下找点活儿,他们需要有饭吃,活下去,不要带着他们去送死。”
五、村里人的习惯。房子盖好后都要在院子里挖几个洞,看看房子下面有啥。人不能糊里糊涂住在一块地上,地下有啥都不知道。所以,我们住下后都要在院子里挖几个洞,挖到地下去看一看。要是发现地下有不好的东西,像尸骨,就不能住,另找地方盖房子。
“地上早就没我们干的活儿了。我的摩托车都跑坏好几辆,找不到活儿。已经没有坎土曼的活路了。乌普阿訇,你是村里最有学问的老人,你每天抱着经书看。其他那些人,看了一辈子天和地,跟狗看了一辈子星星一样,我不知道他们看出啥了。你给我说说,我们的生活永远就这个样子吗?什么时候才能改变一下?”
四、巴郎子没有事情干,挖着玩的。男人嘛,都爱挖洞洞。挖洞干啥?避暑、储菜、谈恋爱。我们村里的人,夏天谈恋爱地方多,苞谷地、水渠、草垛上、沙包后面、驴车底下、树林草窝子里,都行。冬天就只有两个地方,一是驴圈,二是地窖,其他地方冷得很嘛。
“玉素甫,你要尊重比你老的人。狗看了一辈子星星,你咋知道狗没看出啥?村里每个老人都是榜样,每个人都会活成他们的样子。我们阿不旦村,就你活出了另外的样子,你当了老板,别人当不了。他们还要活成自己的样子,他们活到每天坐在墙根儿打盹儿的时候,就放心了,因为那时他们心里只有胡大了。”
直挖下去找不到水嘛,就斜着挖了一截子,还是没水。以前挖一两米就见水了,现在七八米都没水,水到哪个地方去了?驴丢掉了找你们公安,地下的水没有了找谁?谁偷走了我们的地下水?
乌普阿訇说话时,不住地咳嗽,身体抖动得跟一架破筛子。玉素甫坐在旁边,感到阿訇的每一声咳嗽都震荡在他空洞的心里。
井都是直上直下,怎么会拐弯?
“就这样吧”
三、挖井挖的。挖了三个地方也没找到水,留下三个洞。
从麻扎回来的第二天,玉素甫在洞里转了一圈,转得很仔细,每个岔洞都走到头,还在他最初挖到一块毡子的那间地下房子的炕上坐了一会儿。坐在那儿的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就是这个房子的主人,眼睛闭住,院子的每个角落都清清楚楚。
二、中午在地窖里睡觉避暑。阿不旦村夏天最热的时候三四十度,毛驴都热得满身大汗。人中暑了放到地窖里,半天就好了。
玉素甫不时停下来,打开手电照照。洞里的每一处他都那么熟悉。可是,地洞上面对应的是什么地方他依然不清楚。艾布告诉他这段地洞上面是谁家的房子,往前走又从谁家门口的地下穿过,玉素甫只是点头,他脑子里黑黑的,对应不上去。
我们有三种冬菜,皮牙子、黄萝卜、洋芋,一个窖里放一种。放在一起不行,皮牙子会把洋芋吃掉,洋芋会把黄萝卜吃掉。皮牙子味道大得很,洋芋受不了。三种菜混放在一个窖里会坏,分开放就不容易坏。
走到尽头的挖掘面,地上放着手电,光亮打在正挖掘的洞壁上,一个黑黑的人影在光亮里挥着坎土曼,那是黑汉。艾布今天不在洞里,玉素甫走来时碰到牵毛驴运土的艾疆,停下说了几句话,还抚摸了毛驴脖子。
放冬菜需要挖三个地窖吗?
玉素甫站在黑汉背后,盯着黑汉的背影看了好一阵。这个黑汉,叫他挖一阵停下听听,他总是不知道去倾听。艾布挖洞就不一样,像一只老鼠,挖两下耳朵贴着洞壁听一阵。玉素甫一直觉得艾布听到了什么。黑汉不会听到什么。他对这个村庄不熟悉,一来就让他进到洞里,上面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一、放冬菜。
玉素甫轻轻咳嗽了一声,黑汉回过头。
五年前,在追捕另一个“东突”分子时,武警已经把阿不旦村的菜窖和水井都查清了,做了明确的登记。比如:买买提家,菜窖一个,羊圈侧墙边,木板盖,无异常;亚生家,菜窖两个,一个已塌,另一个在圈棚牲口槽下,洞口盖木板,隐蔽,窖内空间较大,水井一个,井壁无侧洞;等等。还对好多人家的地洞用途进行了盘问,并做了盘问记录。归纳为下面几点。
玉素甫说:“黑汉你跟我来。”
地窖
黑汉放下坎土曼,跟着玉素甫走。洞拐了一个弯,黑汉听见玉素甫蹲下身,坐在地上,自己也摸索着坐在旁边。
这个事件让武警对地洞和铁匠铺有了警惕。龟兹县一下子成了全疆“打恐”的中心,从外地调来好多武警和“严打”工作干部。追捕在逃“东突”分子和搜查地洞的行动在全县各村镇同时展开。
玉素甫说:“我要出去做点别的事,时间可能长一点儿,洞里的事就交给你了,多操点心。”
两天前,龟兹县公安局破获一个“东突”组织的地洞。公安侦探到城郊村子有人家在制造手枪和炸药,迅速包围了这个普通的土围墙院子,武警朝里面喊话,让里面的人出来投降,没回应。武警破门往里冲,新上任两个月的年轻公安局长一马当先,刚冲进院门,门后射出的子弹将公安局长击倒。武警救护局长撤出院子,用手榴弹把一院房子炸平。清理现场时发现了地洞,武警不敢下去,朝洞里喊话,洞里往外打枪。武警用瓦斯弹和手榴弹把地洞平息。清理地洞时发现两具尸体和一些半成品手枪。让武警吃惊的是,他们制造的手枪,除了枪管,其余零件几乎全是铁匠敲打出来的。造枪的工具也是钢锯条、锉、手钳、铁锤之类的简单工具。
黑汉说:“玉素甫老板你放心去吧,我知道。”
调查队分成两组,分别由村长亚生和村会计带路,挨家搜查地洞。搜查工作主要是县乡和外来干部在做,武警负责围住村子,不让人随便出去。
“你要记住,我们只是在村庄下面挖洞,我们啥事都没干过。要是万一被发现了,你就这么说。”
村前村后的路口停着警车和持枪武警。挂在大杨树上的喇叭响了,里面不是村长亚生的声音,是一个自称是公安武警的人,用很强硬的口吻通知村民都不要出门,在家等候检查。
“我知道,老板。”
玉素甫觉得亚生说话的口吻和以前有所不同,他好像在暗示什么。这个亚生,以前小看他了,自从把他扶上村长,就和我捉迷藏,不远不近的,用我的时候贴到身边来了,不用我的时候又站得远远的,有意和我保持着距离。当初还真没把他看透。
黑汉眼睛黑黑地望着玉素甫,什么都望不见。两人黑坐在洞里,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也是黑的,看不见长短。玉素甫咳嗽了一声,黑汉感到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重重地按了按。
亚生说:“这次不一样,他们来调查地洞,我说安排午饭,他们都严肃得很,说不吃饭。我想,不管他们吃不吃,我先给你打招呼,有个准备。”
“就这样吧。”玉素甫说。
玉素甫说:“你村长一打电话,我就知道要准备饭。你给我打电话别的事情没有。”
黑汉眼睛一酸。上次,玉素甫把建筑队交给他时,没用手按他的肩,只是重重地看了他一眼。黑汉知道黑暗中玉素甫的眼睛一样在重重地看他,黑汉重重地点点头。
亚生说:“县上前天破获了一个‘东突’的地洞,这个事你肯定知道了。听说一个头头跑了,这次他们主要是搜捕人,顺便查地洞。他们来了十几个人,中午饭的事嘛,我看你还是准备一下吧。费用算村里的。”
黑汉听玉素甫站起来,自己也站起来。两个人从地洞尽头往回走,黑汉的脚步声踩在玉素甫的脚步声上,看不见前面的玉素甫,但他的脚步声完整地呈现出走动的身影,挺胸、稳重。黑汉也不由得挺直胸脯,他已经懂得在地洞里挺直腰走路。玉素甫说得对,我们要长久在洞里走,不能老鼠一样爬着走,不能贼一样猫着腰走,要像人一样直着腰走,像走在自己村庄一样。
玉素甫说:“怎么又查地洞,以前不是查过吗?”
黑汉就这样跟在玉素甫身后,走到洞口处,玉素甫停顿了一下,攀梯子往上爬,黑汉摸过去扶住梯子,感觉玉素甫的身体重重压在梯子上,梯子颤抖着。一年前,黑汉就是从这个洞口进来,当他从颤抖的梯子下来时,下面扶梯子的是玉素甫,玉素甫先下到洞里,然后让黑汉下来。那时洞里只有他和玉素甫。后来他看见了艾布。
调查队上午一进村玉素甫就知道了,村长亚生打的电话。亚生说:“上面来人调查村里有没有地洞,已经从西头开始了,一家一家查,麻烦得很,可能一天都搞不完,调查到你的院子,也中午了。午饭嘛,你看方不方便?”
玉素甫爬到上面,顶开驴槽底的木板,一股光亮照进来,黑汉眼睛闭了一下,睁开时他看见玉素甫的眼睛,从上面重重地看着他,黑汉仰着脸,眼里汪着泪水。他突然预感到这是他最后一次看到玉素甫,也是最后一次看见外面的阳光了。
调查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