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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哎,这个萨朗(傻)巴郎子,我让他爱惜坎土曼,他以为我心疼自己打的东西。坎土曼的命就是人的命啊。一把坎土曼磨坏的时候,人的一截子命也磨掉了。用铁器的人不觉得,我们打铁的人知道。每当他们把用坏不能修的坎土曼,往铁匠铺的废铁堆里一扔,我的心都随着铁碰铁的声音咯噔一下。

“艾塞江说,年轻人就是机器。

“再厉害的人,一辈子用坏十几把坎土曼,自己也就不行了。我这里的坏坎土曼堆得小山一样时,村里一茬人就死得差不多了。

“我说,人不能和机器比。

“你看我的库房里堆的破旧坎土曼,全是我打的别人用坏的,拿旧坎土曼来,打新坎土曼少收一块钱,这是我们祖辈的规矩。我们打的坎土曼,用坏了也不能流落到别处。有收废铁的,掏几千块钱,收购我的这些坎土曼。我不卖。

“艾塞江说:‘现在沙石料好卖,到处盖楼房,我们料厂老板一年挖坏了几台挖掘机,我才挖坏三把坎土曼,有啥呢。’

“你问这些旧坎土曼堆在这里有啥用?它都被人用坏成这个样子了,你还让它们有啥用?让它们休息不行吗?

“老乌普的儿子艾塞江,在一个沙石料厂,给人家挖沙石,一年用坏了三把坎土曼。我给他说,艾塞江,你这个样子用坎土曼不行。人一辈子用几把坎土曼是有数的。你一年把别人十几年的坎土曼都用掉了,会有麻达的。

“我最不愿把坎土曼卖给玉素甫,但又没办法不卖,那些年他是买坎土曼的大户,一来就要好几把甚至几十把。他有一个盖房子的建筑队。虽然跟着他干活儿的人,自己都带着坎土曼,但在外面干活儿坎土曼最容易丢,顺手就被人拿去了。拿人家的坎土曼不算偷,就跟拿一个木棍一样。偷坎土曼的小偷被抓住后,都不承认自己偷了坎土曼。只承认自己拿了一根木棍,不知道木棍那头有一个坎土曼。丢坎土曼是最平常的事了。坎土曼不值钱,丢了却耽误事。

“每把坎土曼,打好的时候,就有了命。过几年,有的坎土曼刃子豁了,回到炉里重新打刃子,有的几年了还跟新的一样。

“玉素甫买去的坎土曼,就有好多把没有回来,在别的地方磨坏刃子,当废铁扔在别的铁匠铺。

“我打的所有坎土曼,最后都回到我的铁匠铺,除非有些坎土曼拿到外面干活儿丢了。早些年玉素甫买走的坎土曼就有几把在外面丢了。其他的坎土曼,隔两三年就回来一次,像一个孩子回家一样。运气好的坎土曼,用的人细心,干的活儿也轻松,慢慢地磨损,磨到哪一年,像人一样老掉,不能用了,当废铁回到铁匠铺。

“我给玉素甫说过好多次。

吐迪说:“坎土曼和人一样,也有命。

“我说,你打坎土曼的时候,把用旧的拿来,我便宜一块钱。

“玉素甫说,你打吧,我不在乎一块钱。我们在外面干工程,每年用坏上百个坎土曼。别处也有铁匠铺,我们用惯了你打的,才跑回来买你打的坎土曼。

王加没有买铁匠铺新打制的坎土曼,他和那些拿坎土曼的农民一样,也在等。等坎土曼百年不遇的这个大活儿。他要亲眼看看,这个活儿到底会有多少把坎土曼参加,那将是一个多么壮观的坎土曼大会战。茫茫戈壁沙漠上,挥坎土曼的人排成上千公里的长龙,坎土曼此起彼伏,尘沙漫天飞扬。等这个活儿干完了,成千上万的坎土曼闲下来,那时候,他再从农民手里当废铁买几把。那些磨损的坎土曼会见证这个事件。

“玉素甫老板没明白我的意思,他不在乎一两块钱,我在乎那些用坏的坎土曼。它们没有回来。

吐迪的讲述和王加的研究不谋而合。王加走访了阿不旦村附近几个村庄的铁匠铺,又到老城的铁匠铺看了,坎土曼的形全变大了。这是他亲眼看见的坎土曼的一次变化,证明了他的研究观点是对的,每当发生一件历史事件,坎土曼的形就会变化。

“我现在存的旧坎土曼,大多是1970年以后的。

“现在,挖石油管沟这件事,又一次影响了坎土曼。人都挑最大的坎土曼买,定制坎土曼的人,也要求打大一点。到底要打多大,谁都没底。就是比以前的坎土曼要宽要大。大家都认为石油管沟在村外的荒野沙漠里挖,全是沙土碱土,虚的,不费劲,坎土曼越大提的土越多。这是坎土曼百年不遇的一次大活儿,谁都想甩开膀子大干一场。能不能干出活儿,就看坎土曼的好坏和大小。”

“以前的旧坎土曼,红卫兵造反的时候,被收去打了红缨枪。再以前的坎土曼,大炼钢铁的时候被公家拉走了。再以前的,听我爷爷说,新疆解放前夕,被收去打成了砍刀,杀了多少人都不知道。再以前呢,去了哪里不知道。我们家族的铁匠,都保存用旧的坎土曼。可是,这些存在家里的旧坎土曼,也有命,不会从古存到今。坎土曼都是铁,每当发生战争动乱,大量用铁的时候,就会找到我们铁匠铺,存了多少年的一大堆旧坎土曼就被强收了去。那些旧坎土曼几乎全打成了兵器。

吐迪说:“打出啥样子的坎土曼,关键是看坎土曼干啥活儿。大集体的时候,人都想着偷懒,坎土曼也打得小,面也薄,轻嘛,把子也不讲究。那时候人拿个坎土曼,主要是做样子,混日子。包产到户后,人开始用心种地了,铁匠也就打出了用心种地的坎土曼。前些年,地里的收成养活不了人,外面又没多少坎土曼的活儿,人不知道干啥,我们铁匠的坎土曼也不知道咋打。坎土曼打出来干啥去,茫然得很。但那个时期阿不旦的地里挖出宝了,坎土曼的样子变长变窄,都想一下挖到深处。

“我们的铁匠铺从来不打刀子,不打兵器。打刀子有专门的铁匠。阿依村就有一个打了几十代刀子的家族,现在还在打。我们家自己用的刀子都在那里买。不是我们不会打,一样的铁活儿,会打镰刀就会打刀子。我们只打种地的农具。可是,我们的坎土曼也经常变成‘砍头曼’,被人扛着去杀人。”

就在年初,王加发现铁匠铺新打制的坎土曼明显变大了。这个变化王加预料到了。那时电视上天天说“西气东输”的事,一条长达几千公里的石油管沟就从阿不旦村边开始挖起,坎土曼的活儿来了,铁匠铺悄然红火起来,坎土曼都涨价了。王加在那时就预感到坎土曼的形会变。他每隔几天就去一趟铁匠铺。果然,他看到吐迪新打制的坎土曼不知不觉变大了。这是王加亲眼看见的坎土曼的变化。王加对自己的发现惊喜不已,他就坎土曼的变化和铁匠吐迪做了深入交流。

兵器

每当发生大事情,坎土曼的形状就会变化。磨损速度也会变化。这似乎成了一个规律。

“早年听我爷爷讲,清末的时候,有一天一个马队开进村子。这队人在外面打了败仗,逃窜到沙漠边的阿不旦村。他们首先包围了铁匠铺,下令让铁匠五天内打出五百把兵器。刀架在脖子上,打不出来就杀铁匠全家。

土里可能存在的文物就已经使坎土曼的形悄然变化过一次。

“那时家里有三个打铁的,我的太爷,带着爷爷和另一个爷爷。太爷见过世面,知道打新兵器肯定来不及,只有把满仓库的旧坎土曼改成兵器,那些人组织的是一帮农民军,坎土曼改成的兵器正适合他们。我的太爷带着他的两个儿子,把旧坎土曼烧红,顺着木把儿方向转九十度,让刃和木把儿在一条线上,再把坎土曼的圆头拉长,就是一个砍刀。同样,把坎土曼的头掰直,刃做尖,就是长矛。后来时间紧,要得急,就把坏坎土曼刃子烧红打几下,安一截长木把儿,让这些农民军扛出去杀人。你看,一遇到战争,铁匠铺就变成兵器厂。打坎土曼的,钉驴掌的,做刀子的,全成了造兵器的。

王加在阿不旦村跑了几十年,怎么会不知道它土里有东西呢?他每次来,除了研究坎土曼,就是看看这个村庄的土里又出啥东西了。这个村庄的人,都知道地下有东西,他们在院子里挖井挖洞,在地里挖坑。土豆一坎土曼就挖出来了,非要挖两坎土曼,有时候,就在卧着土豆的下面,躺着一枚钱币,好像地下的手在做一笔交易,钱放在土豆下面,要把土豆买走。翻地二十公分深就够了,非要一坎土曼挖到三四十公分。坎土曼的头,就是这样变长的吗?一坎土曼挖下去,地下的新土刨出来。新土里才可能有东西。新土在被刨了千百遍的熟土下面。新土不长庄稼,但里面有东西。地翻得深,麦子和苞谷根就扎得深,土豆就结得深,秋天挖土豆时就会刨得更深。

“那一次,我的太爷死在自己的铁匠炉边。兵器打到第三天,另一干人马追杀过来,穿戴比前面来的人正规,说是国家的军队。两队人在村外的河边打了一仗,先来的那批人被打跑了,军队包围了铁匠铺,看见我太爷打造的坎土曼兵器,军队的好多人,就死在这样的坎土曼下。那些刚组织起来的农民,抡着把子有三四米长的坎土曼,远远地砍,军队的砍刀够不着他们,最后靠箭和强大的马队才打败那些农民。我的太爷因帮助乱匪打造兵器被当场斩首,铁匠铺也被烧了,铁全部没收。

“你不知道吗,地里挖出好东西了。”坐在一旁的吐逊说。

“那件事过去四五年后,我的爷爷才又偷偷地架起铁匠炉,开始打坎土曼。从那时到现在,坎土曼的头,再没被扳直过。

吐迪笑了笑不说。

“那些年他们把两句歌词当标语写在墙上,也写在我的铁匠铺的墙上。就是那句‘当坎土曼扳直的时候,一切都会改变’。上面的领导让我讲一讲,为啥坎土曼扳直的时候,一切都会改变。他们认为坎土曼是铁匠打的,铁匠一定知道这个道理。我说,我们铁匠从来不把坎土曼扳直,我们打的坎土曼牢实得很,劲再大的人也扳不直。我没敢给他们说,坎土曼扳直的时候,我太爷的命没有了。

“为啥要挖那么深?”

“坎土曼一改变形状,就会出事情。”吐迪说。

“种地当然不需要挖那么深,但挖地的人要挖深。”

坎土曼的挖痕

“种地需要挖那么深吗?”

王加说,龟兹佛窟是坎土曼凿挖的。那是坎土曼遇到的最大一个活儿,这个活儿干了一千多年,从公元前干到十世纪以后。在那一千多年里,无数的坎土曼在挖凿佛窟,在和泥巴抹佛窟四壁,在垒筑佛塔,塑造佛像,在佛寺周围的农田挖地种麦子,麦粒供养佛僧,麦草和泥巴抹佛窟。

“挖地挖得深呀。”

王加说,佛窟裸露的泥皮上,遍布那时的麦草麦壳,就跟今年的麦草一样新鲜。那是龟兹坎土曼最幸福的漫长时光。每一把坎土曼都闲不住。坎土曼供养佛,佛护佑坎土曼。那时龟兹人口两万,有五千佛僧。那些佛僧,既是修佛者,可能也是佛窟开凿者。龟兹的两万人中,至少有一万把坎土曼在挖凿佛窟。

“那为啥要打长呢?”

王加搜集收藏龟兹出土的各个时期的坎土曼,从汉、魏晋、唐、宋、元、明、清、民国,到现在。有些时期没有出土坎土曼,几百年的岁月,不知道人们手里拿着什么农具。麦子一年年收获,农具隐藏了。尤其在佛窟附近没有出土一把坎土曼。那个时期,成千上万的人在用坎土曼挖佛窟,却没有一把坎土曼出土,只有唯一的一把坎土曼留在佛窟壁画中。

“可能是要坎土曼的人让我把头打长一点,稍微打长一点。如果有几个人都这样要求,下一个来打坎土曼的人不说话,我也会给他打长一点。”

王加说,坎土曼应该是随佛一起到达龟兹。两千多年前,传教僧带着佛经、画师和开凿洞窟的坎土曼来到龟兹。那时的坎土曼是方形,就像壁画中画的那样。方坎土曼适合修整洞壁墙角,佛窟墙壁上留下那种方坎土曼的整齐砍痕。方坎土曼用了一千多年,后来变成圆形,又由圆形变成椭圆形,刃部变得尖锐而锋利。这是龟兹坎土曼最大的一次变形。伊斯兰教来了,取代了佛教,龟兹人的心灵变了。那些经历漫长痛苦的心灵变异被坎土曼记录下来。坎土曼也变形了。

“为啥会打长?”王加问。

以后的几百年,是坎土曼毁佛寺建清真寺的年月。还是那些人扛着坎土曼,干的活儿不一样了。但坎土曼的活儿没少。修筑过佛窟佛塔的坎土曼,反过来毁佛窟佛塔,在佛寺的废墟上修建清真寺,四周供养佛的土地开始供养真主。

王加分别拿了一把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的坎土曼,比在一起问铁匠吐迪。吐迪说:“我都没注意我从啥时候起把坎土曼打长了。”

王加早先看见壁画上东砍西挖的坎土曼印时,就曾担心地想,幸亏当时毁佛窟的人手中拿的是坎土曼,坎土曼砍佛头挖佛身是最好的工具,毁壁画却不行,一坎土曼下去,只能在墙上挖出一道印子。壁画上留下的那些坎土曼挖痕,都没有对画面造成毁灭性破坏。如果当初那些人手里的工具不是坎土曼而是铁锨,这些壁画可能全完蛋了。铁锨是一种适合铲的工具,顺着墙皮铲下去,全铲光。上世纪初德国人盗取龟兹壁画,用的工具就是锯和锨,用锯切割成方块,再用锨铲下来。

但王加注意到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阿不旦村的坎土曼似乎变长了一些,以前的坎土曼也是椭圆的,头却没有这么长。王加收集了好几把那个时期的坎土曼,头都变长了。王加不理解,这个时期土地里的收成不好,农民不安心种地,坎土曼的活儿也少,坎土曼的形怎么会变呢?

王加说,坎土曼和佛有什么隐秘关联还需要进一步研究。但有一点很清楚,是那些坎土曼挽救了佛窟壁画。为什么?因为人的行为被工具限制,而不是理智。龟兹壁画没有被完全毁坏,是因为那时人们手中的工具是坎土曼。坎土曼尽自己所能挖毁了几乎所有的佛头佛身和佛塔。但面对数以千计的佛窟和里面的壁画,坎土曼停住了。让坎土曼停住的是人的理智吗?不是。在壁画上随处可见的月牙形挖痕,都是坎土曼留下的。多少坎土曼曾经砍向佛窟壁画,那时人的狂热像洪水一样,谁能阻挡?坎土曼,只有坎土曼。人手中的工具让人不能去做一些事情,一些事情因此没有去做。毁壁画是坎土曼没有去做或不能做彻底的事情,大量的龟兹壁画保留下来。

世纪末的坎土曼,形和八九十年代的差不多,打坎土曼的铁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石油开发把最好的钢铁带到阿不旦村。这一时期的坎土曼坚韧锋利,但人们用在坎土曼上的心思明显不如从前,从坎土曼磨损的速度和角度,看出那一时期人的浮躁。

现在,阿不旦人手里的工具依旧是坎土曼,而另一些人则操纵着能把山铲平的挖掘机推土机,能从地球深处打出石油的钻探机。万能的工具使他们没有不能去做的事情。谁能让他们停住?人的理智吗?不知道。王加想到这些时都不敢往下去想。世界进入了一个他不知道的时代。他只有去想坎土曼。在过去的两千多年里,坎土曼一直在龟兹人手里,铁锨在中原人手里。一个在挖土,一个在铲土。它们本来是一个东西,后来分开了,变成截然不同的两种农具。扛铁锨的人和扛坎土曼的人,从此生活和信仰都不一样了。

从八十年代初到九十年代中期的十几年间,坎土曼在踏踏实实地磨损,用旧一把坎土曼的时间在缩短,人的鞋也比以前费了,道路迅速地被人、驴和各种车辆走坏。

各说各

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现过一些形制夸张的坎土曼,那是新疆解放不久,又赶上“大跃进”运动,人们把对一个全新时代的激动夸张地寄托在坎土曼上。到了七十年代,坎土曼明显小了,轻了,坎土曼的磨损速度也减慢。那是一个吃大锅饭的年代,一开始人在坎土曼上用蛮劲,后来就不怎么用劲了,好多人学会了偷懒,偷懒最好的办法是扛一把小坎土曼,和别人站在一起干活,每次挖的土都比别人少,用的劲也就小。渐渐地所有坎土曼都变小了。到八十年代,包产到户后,坎土曼变大变厚实了,基本恢复到往常的样子。还出现了一种小巧的像汉族人的小锄头一样的坎土曼,在禾苗间精心除草用的。这个时期人的心劲都在坎土曼上,打坎土曼的铁匠也用心用劲,打出了最好的值得收藏的坎土曼。王加对这一时期的坎土曼爱不释手,收藏了几十把。

王加和铁匠吐迪在一起,都是各说各的,王加说的话吐迪一半听不懂,吐迪说的话王加多半能明白。王加的龟兹语比吐迪的汉语好。王加用龟兹语跟吐迪说话,里面夹杂着汉语。有些东西和意思,他在龟兹语里找不见,就直接说汉语。吐迪的龟兹语中也夹杂一些汉语。吐迪喜欢听王加说坎土曼的事,王加也喜欢听吐迪说坎土曼。吐迪说起坎土曼来,有没完没了的故事,仿佛这个世界的一切事情,都跟坎土曼有关系。

以后的坎土曼,只是在圆头的基础上变化。那一时期出土的坎土曼,有椭圆形的,刃部呈尖形凸出,像当地人的尖下巴,变得锐利了,人们用它砍佛头,毁佛寺,盖清真寺。坎土曼的活儿没有减少。

王加喜欢拿着人家的坎土曼看,看过来,看过去。最方便看坎土曼的地方就是铁匠铺,铁匠炉里烧着坎土曼,铁锤打着坎土曼,围看的人抱着坎土曼。一个坎土曼有啥好看的呢。村里人都知道王加在研究坎土曼,见了面不握手,不递烟,直接把坎土曼递过去。有的人不愿意让王加看,把坎土曼坐在屁股下面。王加还是偏着头看。王加一直没认清村里的好多人,但认得他们手里的坎土曼,看一眼就记住了。

王加从佛窟壁画中看到的最早的坎土曼是方的,像中原汉人的锄头。这种坎土曼没有出土过,它唯一的一把保留在龟兹壁画中。在龟兹很长的一段历史中,坎土曼的头都是方的。方头坎土曼适合挖掘佛窟,平整的佛窟壁面和方正的边角,都是这种方头工具凿出的。后来坎土曼变成圆形,就像龟兹壁画中那些圆头圆脑的人脸。王加收藏有这个时期的坎土曼。坎土曼为何会由方变圆,王加并不清楚。但是,龟兹历史上坎土曼最大的一次形变与最大的一次人心之变发生在同一时期。伊斯兰教来了。拉锯式的宗教战争打了几百年,最后以伊斯兰教胜利而告终。几千年来龟兹历史上发生的任何一次重大事件,都不能与它相比,它直接改变了龟兹人的信仰和心灵。坎土曼也由方变圆。

王加这段时间天天来阿不旦,那个挖管沟的工程就要开工了。王加带着照相机,想拍几张坎土曼劳动的大场面,同时也亲自经历一次坎土曼的大活儿。

吐迪的铁匠铺里堆满了几十年来积攒的旧坎土曼,多半是磨损坏的。王加随便从废铁堆里拣出一把,吐迪都能说出这个坎土曼是哪年打的,谁买去用了几年扔到这里。吐迪和他的铁匠铺简直成了王加研究坎土曼的文物库。王加在研究坎土曼的形状和磨损,他盯着阿不旦村的坎土曼观察了几十年,通过研究坎土曼的磨损速度和形状变化,他清晰地勾勒出一个由坎土曼所呈现出的历史图景。

钉驴掌

变形

来了两个钉驴掌的,驴车卸在一边,驴拴在钉掌专用的架子上,一头拴一个,两个都是公驴,屁股对着尥蹶子,相互踢。一个槽上拴不下两头叫驴,这话一点儿没错。驴一尥蹶子,人也活泛起来,吐迪手里的铁锤,仿佛也敲打得快了。

“这是一种习惯。”吐迪说,“我们种地的人,喜欢用指甲掐东西,瓜熟不熟指甲掐一下就知道了,茄子老还是嫩、女人年轻还是老,指甲掐一下也都知道。这个指甲印嘛,是我们掐在铁上的,表示我们对自己技术的信任。”

钉驴掌的活儿吐迪和吐逊一起干,吐逊把一头驴牵开拴在一边的杨树上,留在架子下的驴用两条宽皮带从肚子下面绑住,驴几乎被皮带悬空在木架上,然后用绳子提起一只驴腿,先清理驴蹄,把磨坏的旧掌取了,钉子拔出来,磨偏的驴蹄用小镰刀削平。四个蹄子都收拾完,吐逊就不管了,钉掌的活儿是吐迪的,吐逊干不了,钉不好会把驴腿钉瘸。

“那指甲印是什么意思呢?”王加问。

驴知道人给它钉掌,也不挣扎。拴在一边的驴偏着头看人给这头驴钉掌,看得很认真,知道待会儿就会轮到它。

吐迪说:“我只知道有指甲印的坎土曼是我们家族打的,每一代铁匠都打上一模一样的指甲印,不会多也不会少,打在坎土曼的同一个地方。”

吐迪放下手里的活儿,过来给驴钉掌。掌是闲的时候打好的,拿出一个对着驴蹄子比一比,刚好,钉驴掌的钉子也是自己打好的,用小锤敲弯,钉子直钉下去,钉尖从驴蹄外沿斜着出来,再朝下敲折,就固定住了。一只驴掌上钉七个钉子,若有一个钉到肉上驴腿就瘸了。柏油路太费驴掌,一副掌一个多月就磨坏。钉驴掌也是急活儿,驴掌磨坏了就像人的鞋子底通了一样,走不成路。来钉驴掌的人把驴车卸了等,等到一个坎土曼打好,铁匠歇息的空儿,过来把驴掌钉了。

王加说:“吐迪师傅,你的家族打了十三代铁,从这把坎土曼上的指甲印,你能看出是哪一代铁匠打的吗?要是我们汉族铁匠,可能到第五代会打出五个指甲印,十三代的时候打出十三个指甲印。这样家族历史就清清楚楚了。”

吐迪这阵子忙得钉驴掌的活儿都顾不上。吐逊手里也有一个没做完的小四轮车斗,在那里切割铁块。吐迪听到切割铁的声音就皱眉头,他不喜欢那种声音,一块铁生生地被切割开,铁的叫声刺进入肉里,但又没办法不听。切割铁的声音就像用一把老刀子宰羊,铁的哭喊全叫出来。铁匠吐迪从不这样生硬地对待铁,他先把铁烧红,让铁变软,然后像切馕一样,切开铁。

这把祖先打的坎土曼勾起了吐迪的说话兴趣,他一口气说了半天。说完又把坎土曼对在鼻子上闻了闻。

挖管沟的活儿把老铁匠忙坏了。以前铁匠铺哪有这么热闹,来个钉驴掌的活儿,都舍不得干,驴卸了拴在架子上,铁匠和驴车主坐着抽烟说话,说驴的事,说完了说驴车,反正都没有要紧事。来钉驴掌的人,也是空出一天时间来做这个事,虽然钉个驴掌三下五除二就完了,但是计划了一天,得熬够了回去。再说,新钉了掌的驴也不能马上干重活儿,驴刚换了掌,会不停地跺蹄子,像人穿了夹脚的新鞋子一样,得让驴适应一下,人正好随驴歇息一天。即使你想早早钉好走,铁匠也不愿意,好不容易来个活儿,铁匠逮住慢慢地做,把大半天消磨掉。

王加来取上次吐迪留下的那把旧坎土曼,它在吐迪这里放了一个多月了。吐迪说看看就还给王加,那是他的祖先打的东西。王加来了好几次,吐迪也没拿出来还的意思。这次王加说,那把坎土曼是研究所的文物,他必须交回去。吐迪磨蹭着从屋里拿出来,又端详了一阵,手在坎土曼的指甲印标志上抚摸着。

坎土曼是啥

印记

今天有五个人要坎土曼,吐迪打不了那么多,那些人知道今天轮不到自己,也不走,坐在那里等。

“我不知道只会拿电锯切割铁、拿焊枪焊接铁的儿子,能不能算铁匠。我两个弟弟家的孩子,也都对打铁没兴趣。现在的孩子,都喜欢穿着锃亮的皮鞋,在铺了柏油的马路上遛趟子,谁愿意一天到晚在铁匠铺叮叮当当地打铁,衣服脏兮兮,脸早早被炉火烤焦。”

前些天,吐逊看到每天来打坎土曼的人多,父亲忙不过来,就把一块薄钢板切割成椭圆形,刃口用砂轮磨开,再横着焊一截铁管,里面塞一根木头把子,三下两下就制作出一把坎土曼。比吐迪打的坎土曼轻快锋利,成本也低。

“吐逊今年三十六岁了,按规矩,我早该对他说,儿子,我们家族打铁到你爹我这里,已经是十三代了,传到你手里,就第十四代。

吐逊把他焊的坎土曼给父亲看,结果被父亲臭骂一顿。

“我的小儿子吐逊啥都能干,聪明得很,就是不愿抡锤打铁,这几年做小四轮拖拉机车斗的活儿多,吐逊就让我买了电焊机、电锯。吐逊做这些一学就会,打铁却一窍不通。

这叫坎土曼吗?这样的农具有脸扛出去干活儿?坎土曼是用心打制的,一把好坎土曼,大锤小锤地敲打,几万锤才能打出来。你用块烂铁片,几下就焊出一个坎土曼,那是什么东西?你焊它可以,但我不容许你叫它坎土曼,也不容许它在我的铁匠铺卖。

“可是,我的两个孩子都没有把学上出来,也都对打铁没兴趣。大儿子初中没毕业,不愿上学了,帮家里种了几年地,成了家,自己过日子去了。小儿子吐逊初中毕业跑到县城,胡里麻趟混了几年,好事坏事都干了,最后混不下去回到家。

吐逊知道父亲真的生气了,就说,我没事干,焊着玩呢。焊好的坎土曼也随手扔在一边。

“我父亲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孩子上学去了,我没有让孩子守在铁匠铺前,一天到晚看打铁。我有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儿,我原想留一个孩子在身边打铁,一个上学出来到城里工作。女儿嘛,迟早是别人家的。

没想到来铁匠铺的人,都对他焊的坎土曼好奇,拿着挖几下,轻巧又锋利。有人就让吐逊给自己焊一把这样的坎土曼,说拿着这样的坎土曼去挖管沟,一定能多干出活儿。

“那时候我打的坎土曼已经很好了,打镰刀还欠点功夫。哪个地方打不到位,父亲就会把那些话重复一遍:我们家族到你手上都打了十三代铁了,一把镰刀要打不好,丢祖宗的人呢。

吐逊说:“这不叫坎土曼。”

“爷爷去世后的第五年,父亲才第一次给我说:儿子,到我这一代,我们家族已经打了十二代铁了,传到你手里就是第十三代。

“那它叫啥?”

“我爷爷从来没有说手艺传到我这里是十三代的话。那时我父亲有两个兄弟,都在打铁。我的两个叔叔也有儿子学打铁。手艺能不能传到我手里,还说不上。我父亲是家里老大,爷爷把手艺传给他,再往下传,是我父亲的事,爷爷不会多管这个闲事。每一代人把自己的事做完,就撒手了。

“叫啥我不知道。我父亲不让我把这个东西叫坎土曼。”

“我爷爷经常对我父亲说这些话,他说的时候,知道我的耳朵也在听呢。父亲哪个活儿没干好,爷爷就把这些话说一遍。最后说,到你手里,我们家族打了十二代铁了,连一把镰刀再打不好,丢上辈子的人呢。

“管它是不是坎土曼,我要你焊一把。”

“我爷爷在的时候,我就开始学打铁。我爷爷对我父亲说,我们家族的打铁手艺,到我这里十一代,传到你手里,就第十二代了。

“我不焊这样的小东西,我焊车斗。要坎土曼找我爸爸去。”

吐迪对王加说:“我们家族打了十三代铁了。

吐逊随后把焊的坎土曼用焊枪原割成一块铁皮和一个铁圈,扔到废铁堆里。

十三代铁匠

这件事王加全看到了,他本来想把吐逊焊的这把坎土曼收藏了,这可能就是以后的坎土曼。但他还是看着吐逊把他焊接的钢板坎土曼切割了。王加从心里不愿看到自己收藏的坎土曼中,出现这样一把焊接的坎土曼。吐迪说得对,那不叫坎土曼。那么坎土曼是什么?如果铁匠铺消失了,村里只剩下电焊铺的时候,坎土曼肯定就是吐逊焊接出来的这个样子。那时的坎土曼就是一个纯粹的工具了。它仍然叫坎土曼,但是,它跟那些在铁匠铺一锤锤敲打出来的坎土曼完全不一样了。两千多年来由坎土曼传承下来的一切,都将从此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