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訇看了看玉素甫,说:“人睡不着多是被声音吵着。你被什么声音吵着了?前些天五保户埃希提来,说他白天被地下的坎土曼声吵得睡不着,地下怎么会有人挖坎土曼呢?他害怕极了。我给他说,阿不旦的每一寸土都被坎土曼挖过,每一粒土里都有坎土曼的声音,这些声音人老了快入土的时候就能听见。你玉素甫年纪轻轻,不会也是被挖坎土曼的声音吵得睡不着吧?”
玉素甫用摩托车把乌普阿訇送到麻扎边的住处,他给阿訇带了一块砖茶,两包方块糖,又捐了一百块钱。玉素甫说:“我最近老睡不着觉,夜夜失眠,请阿訇给我做个乃玛子。”
玉素甫说:“我好多年不挖坎土曼了,我也没听见坎土曼的声音。”
割礼仪式后吐逊要用小四轮拖拉机送乌普阿訇,玉素甫说:“我正好去那边办事,顺便把阿訇送过去。”
“你身边全是挖坎土曼的人,你带着他们挖坎土曼。不管你摸不摸坎土曼把子,它的声音都在你的耳朵里。”
危险的事
“我早都不带他们干活儿了,外面没坎土曼的活儿了。”
乌普阿訇给多少人做了割礼,都记不清了。但他记得自己做的葬礼,被他送进麻扎的人,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有时他在麻扎地转转,走到熟人的墓跟前,坐一会儿,和他一茬的人,一半在麻扎里了。“老杨树买买提”是前年埋进来的,老铁匠埋进来有二十年了吧。走到老铁匠墓前时,乌普依旧隐约听见“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这个铁匠,他的灵魂已经到天国了吧,他把打铁声留在了地上。
“可是,我感觉那些挖坎土曼的人还在你身边。最近还有人到我这里做乃玛子,都是以前跟你到外面干活儿的人,是谁我就不说了,他们都说老失眠,满脑子坎土曼的声音。”
乌普说:“不管我们是干啥的,真主希望满脑子是它的声音。真主让你把脑子里的打铁声放在地上。感谢真主,它是多么伟大!天堂里没有铁和铁锤,没有地和粮食,没有恨和爱。我们干干净净回到真主那里,我们本来就是他的。在天堂,每个人拥有的是完整最初的自己。在那里,我们的手不曾抓过坎土曼把儿、不曾握过铁锤、不曾拿过刀枪,眼睛不曾看见黑夜、不曾看见粮食和鸡叫后的黎明,我们不曾饥饿、不曾有过贫穷和渴望中的富裕,我们不曾生也不曾死。我们爱的人,被真主所深爱。”
玉素甫觉得阿訇话里有话。难道我挖一个洞动静这么大吗,连住在村外麻扎的阿訇都听到了?还是来做祈祷的人告诉他了,或者就是阿訇的猜测?玉素甫曾向阿訇说过要把地洞挖到麻扎的事,阿訇不同意。
老铁匠说:“刚才,我已经到天堂门口了,被一个人挡住。他问我在人间干啥,我说打铁。他说,你把头伸过来。我把头伸给他,他耳朵凑到我的头上听了听,说,你的脑子里全是打铁的声音,你不能带着一脑子打铁声来到天堂。你回去,把打铁的声音留在世间。所以我又回来了。”
“死者都安睡了,别再吵他们。”这是阿訇当时说的话。
老铁匠临死前,儿子吐迪到麻扎来喊他。当时老铁匠已经昏死过去。乌普阿訇念了几句经,老铁匠眼睛慢慢睁开,喘着气说:“乌普阿訇,你说我们铁匠死了能不能进天堂?”乌普说:“胡大的子民都会进天堂。”
“那些死者好多都睡不着,我在做他们没完成的事。他们听到我的挖掘声会高兴。”玉素甫说。
乌普阿訇记得吐逊的割礼就是自己做的,他还给吐逊做了婚礼,这一晃又给吐逊的儿子做了割礼。在这之前,他给吐逊的爷爷——也就是吐迪的父亲做过葬礼。
“不管他们高不高兴,你把洞挖到麻扎来我不高兴。我耳朵聋了,你刚才说什么我一点儿都没听见,但你要把洞往我的麻扎挖,我会听见,听见了我会让人来阻止你。”阿訇说。
头里的打铁声
几个月前,玉素甫突发奇想,要把地洞挖到麻扎里去,他对自己的想法激动不已,玉素甫去找了乌普阿訇。刚组织人挖洞时,他就想去找乌普阿訇,想请阿訇到洞里给他们做个乃玛子,玉素甫感到他的几个人对挖洞都充满恐惧,也许阿訇的祈祷能让他们安定。但他又担心,阿訇现在是县上的政协委员,拿着县上发的工资,还经常被县上小车接去开会,老头儿年龄也大了,万一一时糊涂把这个事说出去,就完了。
割下的包皮套上树条,让孩子的父亲吐逊拿出去插在墙缝。“不能把包皮随便扔在地上。”阿訇对吐逊说。
洞要挖到麻扎下面,就需要阿訇做掩护,必须要跟他说了。
割了包皮的地方敷上烧好的棉花灰,止住血,再放在坎土曼上的烫沙子里滚几下。沙子是割礼前阿訇让孩子父亲到龟兹河里,用坎土曼提来的,放在火上烧烫。烫沙子可以消毒。而在坎土曼的烫沙子上滚几下,还有更深的意思。坎土曼是最厉害的农具,行过割礼的巴郎子也希望是最厉害的。两个厉害东西,干的都是向下挖的活儿,比的都是刚硬和锋利。那些小伙子,吹嘘自己的东西“镰刀尖上跳过舞”“坎土曼刃上打过滚儿”,都是有来头的。
遭到乌普阿訇拒绝,也是玉素甫意料中的。把挖洞的事说给阿訇后,玉素甫反而有了种轻松感,从此不光我一个人,我挖洞的秘密交给阿訇了,阿訇也会帮我守这个秘密。虽然知道的人越多,越容易泄密,但和自己一起守密的人也多了。
阿不都身体一哆嗦,嘴张大还没哭出声,母亲把一个熟鸡蛋塞进嘴里。阿不都流着眼泪把熟鸡蛋往下咽,咽完了才哭出声来。
阿訇对埃希提说的话,明显是在帮自己守密。
今天要做割礼的小巴郎阿不都刚满八岁,穿一身新衣服,头戴新花帽,打扮得像一个王子。父亲吐逊将他领到阿訇跟前,行了礼。乌普阿訇招呼阿不都到跟前,做完割礼前的仪式,又摸了摸阿不都的头。阿訇把阿不都的裤子脱了,用清水把下身洗净,然后,手在包皮上反复捋,将包皮拉得长长的。小孩的包皮能拉多长,成年后就能长多长,这是乌普阿訇的经验。拉长的包皮捻成绳一样,从铜钱的方孔穿过去,阿訇抓住穿过方孔的包皮,依旧拉和捋,反复地捻,捻得包皮快麻木了,藏在手心的小刀几乎看不见地动作一下,包皮割掉了。
乌普阿訇说:“已经有两个老头儿说他们听见地下的坎土曼声了,他们靠在墙根打盹儿的时候,听见地下的坎土曼在挖土。他们吓得连叫胡大,求胡大保佑。
乌普在村里当着阿訇、土医生、守墓人这些重要职务。他住在麻扎路边的一间矮房子里,平常时候,乌普坐在门口,望一眼麻扎,看一眼村子。村里有割礼婚礼葬礼的事,就会有人来请他。这样的活儿不多也不少,刚够人忙活一辈子。他父亲就这样过来的,做完一个人的割礼,过十几年再做他的婚礼,然后就不用着急了,葬礼是多少年以后的事,能不能等到还说不上呢。只有个别的短命人,割礼、婚礼、葬礼都让他做了。一般情况,阿訇做了割礼、婚礼,剩下的事就留给下一代阿訇。乌普阿訇做的葬礼,大多是他父亲老阿訇留下的,父亲把割礼、婚礼做了,葬礼留给他。
“我给他们说,这是胡大示意给你的声音,千万别说给别人。
乌普阿訇的割礼手艺是这一带最好的。村里五十岁以下的男人,都是他做的割礼。五十岁以上的男人,是他爸爸老阿訇割的。玉素甫、村长亚生的割礼,都是老阿訇做的。老阿訇不在以后,做割礼的工具传到乌普手里:一枚磨得黄亮的古铜钱,和一把小小的握在手里几乎看不见的银把小刀。古铜钱是一枚龟兹二体铜钱,外圆内方,一面是古龟兹文,一面是古汉文,两面的字乌普都不认识。研究所的王加认得那些文字,王加说,这枚铜钱是文物,让阿訇保管好,不要随便卖掉。乌普说:“已经有好几个人来买我的铜钱,出了很高的价,我不会卖。”
“这么多人听到地下的挖掘声,那是地狱的声音,我感觉阿不旦要出事了。天堂远得很,地狱很近。有时地狱就是我们自己挖的一个洞,有人地上好好的路不走,好好的事不做,非要挖个洞到地下去。造孽啊!”
玉素甫和亚生村长也来了。亚生村长跟在玉素甫后面走进院子,两人先到里屋看望乌普阿訇,行了礼,然后和阿訇一起坐在炕上。
玉素甫注意到乌普阿訇说话老喘气,手按着胸口。
乌普阿訇一早被吐逊请到家里,给吐逊的儿子阿不都做割礼。铁匠铺今天没开炉,老铁匠吐迪换了身新衣服,在院子里招呼客人。吐逊宰了一只羊,做了两大锅抓饭。来的男女客人坐满了炕,站满院子。院门外停满驴车,驴拴在车上。狗着急地围着院子转,抓饭的香味让狗鼻子受不了。
玉素甫说:“阿訇您老人家身体没病吧,要不要我叫人送你去医院看看?”
割礼
阿訇说:“我没事,人老了就这个样子。我见的老人多了,都这个样子。倒是你们这些年轻人,不要出麻达。人真是不容易活一辈子。我年轻的时候,也有人教我干危险的事,就是前两年,还有人动员我加入什么组织,我都装耳朵聋没听见。人老了就安全了。年轻人时刻都在危险中。玉素甫你也有五十岁了吧,不要干危险的事。我给你说过,干事情的时候没到,你干不成。”
“我就对你说了,向胡大保证。”埃希提说。
艾布
“那你说出去了吗?”玉素甫问。
玉素甫回到家,见艾布在院子里等他。这个艾布,不在下面干活儿又跑上来干啥?
“你也在往下传一个声音,坎土曼的声音。你要认为地狱里全是挖坎土曼的声音,那也是对的。真主肯定在地狱和天堂里都准备了坎土曼。他让坏人在地狱遭受千万把坎土曼的挖砍,让好人在天堂扛着坎土曼跳舞唱歌享福。乌普阿訇还吩咐我不能把这个事情说出去。”
艾布说:“那个挖石油管沟的活儿,听说就要开工了,到时候,我们洞里的人放几天假吧,都出去挖沟,那是挣钱的好机会。再说,那么大场面的活儿,我们不去,肯定有人怀疑。就是现在,都有人问我去哪儿了。我一天不在村里露面,我到哪儿去了?不能天天给人说去巴扎。去巴扎的村里人多了,怎么没看见我?谎撒多了总会露馅。还有,我们天天在洞里干活儿,晒不到太阳,连我老婆都看出来我的脸阴白了。”
“阿訇说,我们这块地被坎土曼挖了几千年,每一粒土里都有坎土曼的声音。我和你一样,我念了大半辈子经,现在满脑子是念经的声音。眼睛睁开闭住,睡还是醒,脑子里只有一个声音。声音是不死的,我们当阿訇的,就是在往下传一个声音,胡大的声音。
玉素甫说:“你们海买斯(全部)抱着坎土曼做梦呢。那么大的工程,国家会交给我们的坎土曼吗?鬼相信呢。连县上的一条柏油路,一个三层楼房,他们都不交给我玉素甫干。为啥?我是坎土曼老板。坎土曼能干啥我们自己不知道吗?我当时确实不知道。我以为坎土曼啥都能干。人家不这样认为,人家认为我就是一个坎土曼。所以,我修了几条渠,揽了一些盖平房子的工程,干完就没我的事了。”
“可是,我站起来为啥听不见?我说。
“这个石油管沟就是坎土曼的活儿嘛,挖沟不用坎土曼用啥挖。你说挖油井我们的坎土曼把子太短,够不着。挖个水渠一样的管沟,他们不让我们的坎土曼干,会让啥干?”艾布说。
“阿訇说,埃希提,你到死听到的都是坎土曼的声音。你难道没听到真主的声音吗?到了你这个年龄,满脑子应该全是真主的声音。
“人家有挖掘机。”玉素甫说,“我在火车站看见几百台挖掘机,全是坐火车来的,整整齐齐停在那里。挖掘机的铲有一百个坎土曼拼起来那么大,一百个人的活儿,它一下就完成了。人家在设计管道时,已经把用多少台挖掘机算进去了,没把我们阿不旦村有多少把坎土曼算进去。只有我玉素甫干工程的时候会把用多少把坎土曼算进去。”
“阿訇给我说,埃希提,你听到的是自己脑子里的声音。你挖了一辈子坎土曼,脑子里装满了坎土曼的声音。它们开始吵你了。那些你早年弄出的声音,都在远处一个地方候着,它们到时候都回来了。
“可是村长亚生一直在跑这个事。亚生村长说乡上也在联系这个事,这么大一个工程,总会有一点坎土曼的活儿吧。听说亚生村长已经和石油上说好了,他把经过阿不旦村外的上百公里管沟包下来,他当包工头,组织村民去干。要那样的话,亚生就是大包工头了,比你那时候盖房子当的包工头都大。”艾布说。
“我给阿訇说了。”埃希提说,“阿訇问我在哪里听到的,他让我换几个地方听听,还要我先别说出去。我回来换了几个地方睡觉,没声音了。到以前听到声音的地方睡觉,声音又传到耳朵里。我又去找阿訇。阿訇问我在哪些地方听到了声音,哪些地方没有声音,我都说了。
“那你就让他做梦去吧。”玉素甫说,“我早就对亚生说过,石油开发没坎土曼的事,输油管道是多先进的东西,它会躺在一个坎土曼挖的沟里?坎土曼配给它挖沟吗?那是多现代化的工程,要用我们的几十万把坎土曼挖石油管道,会笑话死人。再说了,南疆这个地方,情况复杂得很,谁敢把几十万上百万人集合起来去干一个工程?集合起来容易,到时候解散不了怎么办?出现矛盾纠纷怎么办?谁负责任?你相信我的话吧,那就不是坎土曼的活儿。坎土曼要能干石油上的活儿,石油早被我们的坎土曼挖出来了。”
“这个事你还给谁说了?”玉素甫问。
黑汉
“我的脑子坏掉了,玉素甫老板。以前我耳朵贴地能听见所有的声音,牛在戈壁上走动的声音、老鼠在洞里吵架的声音、蚂蚁在地下盖房子的声音,我都能听见。最近,我突然听见地下有坎土曼挖土的声音。我以为谁家挖菜窖,起来转了一圈,没有。我又躺下,听见更多的坎土曼在地下挖土,我吓坏了,也不敢给别人说,我以为我听见了地狱里的声音。地狱里也有那么多人在挖坎土曼吗?阿訇不是说,我们以后都到天上去吗?怎么全到地下挖坎土曼去了?这不可能啊,肯定是我的脑子坏了。”埃希提说。
半夜了,玉素甫睡不着,摸黑进到洞里,走过村子底下的长长地洞,一直到尽头的挖掘面,停住,摸一把坎土曼挖起来。刚挖了几下,身后手电亮了。
“那你最近听到啥了?”玉素甫说。
黑汉说:“玉素甫老板你怎么不睡觉?洞里的活儿我们干就行了,你不要动手了。”
“谢谢你,玉素甫老板,你给我的好处已经够多了。我要听到啥,肯定先告诉你。”埃希提说。
玉素甫看看黑汉,示意他过来坐下。黑汉坐在玉素甫身边,手电灭了。手电灭掉的那一刻,黑汉看见玉素甫眼睛模糊地看着自己,现在,玉素甫的眼睛一定也盯着他坐着的地方。黑汉喘气声很大,在黑暗中玉素甫也会感觉到他。
“听说有人在村子下挖到钱了,你天天耳朵贴着地,听见钱响了吗?要听到动静了,就告诉我,我给你好处。”玉素甫说。
玉素甫说,“我睡不着,眼睛闭住,脑子里全是洞,洞里亮着明晃晃的灯。我想把那些灯熄灭,让洞里变黑暗。可是不行,找不到灯开关,我就下到洞里,地洞黑黑的,可是它在我脑子里是亮的,我没办法让脑子里的洞变黑暗。”
“唉,我刚躺下,上眼皮还没来及碰到下眼皮,你就喊我了。有活儿干吗,玉素甫老板?”
黑汉觉得玉素甫就像在说梦话一般,他不插嘴,黑黑地坐在那里听。
玉素甫走到埃希提身边,咳嗽了一声。埃希提睁开眼,一骨碌爬起来。
“以前,我一个人挖洞的时候,每往前挖一截,感到身后的黑暗深了一截。我总觉得会和地下的一个地方挖通,突然地,我的洞通到地深处的一个空洞里。
埃希提今天睡在白杨树下。八月的太阳还很晒人,躺在大太阳底下热得很,躺在阴凉处又有点凉,埃希提就躺在杨树下,头放在阴凉里,身子和腿伸到太阳下,这样睡半天,光阴在身上流转,头和脚轮流晒太阳乘阴凉。
“我顺着埋在地下的一截土墙根儿往前挖的时候,就像在黑夜里溜着别人家的墙根走一样,老觉得会碰见一个人。‘砰’的一声,头碰到头,看不见,伸手去摸,手摸到手,赶紧缩回来。
坎土曼的声音
“我带着你们一起挖洞时,以前的情景全变了。我就像一只大老鼠领着一群小老鼠在地下挖洞。地上全是猫,我只有让你们把洞往远处挖。深处和远处在哪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洞挖得越深越安全。
埃希提的好心肠在村里是有名的。他是个爱管闲事的人,爱替别人家操心。他要听到看到什么,会马上说给遇见的每个人。上次地下驴叫的事就是埃希提说给村里人的,他听到了,去给艾疆说,赶艾疆听到他说地下有驴叫的话时,埃希提已经顺路把这话说遍了半个村子。虽然村里没人愿意听他说话,但又不敢不理识他的话。因为说不定哪件事就说到自己家了。埃希提虽然白吃村里给的粮食,那些给他的粮食摊到每家,也就一点点,夏收时,他站在麦地边撵走几只麻雀,省下的也够他吃了。一年中他给每户人家干一件事,帮半天忙,也算扯平了。他心里觉得自己不欠村里的,只欠玉素甫家的和邻居艾买提家的。
“后来当我突然想到把洞挖到麻扎的时候,才明白过来。我在院子下面、村子下面挖了这么多洞,就是为了最终挖到麻扎。”
要是其他老头儿坐在正挖掘的地洞上面打盹,玉素甫就没办法,只有让下面的人赶紧停下,移到别的地方去挖,下面的活儿多得是,好几个侧洞只刚刚开头。
“玉素甫老板,我们把洞挖到麻扎去干啥?”黑汉突然问了一句。
以前,玉素甫在外面干工程,家里的活儿忙不过来,就经常叫埃希提去帮忙。一般不用付工钱,管饭就可以了,顶多再给一件旧衣服。过节的时候,给送过去半袋子面。埃希提很感激玉素甫,肚子饿的时候,就走进玉素甫家院子,不要主人吩咐,扫扫院子,清清羊圈,玉素甫家的饭顿顿有肉,只要磨蹭到中午,一顿好饭是跑不掉的。
黑汉以前从来不问玉素甫,玉素甫说啥,他只是照着做,玉素甫把他领到地洞的那天,他也没问挖这个洞干啥。玉素甫说,你以后只能在洞里生活了。黑汉点点头。他完全听玉素甫的。
玉素甫担心埃希提正好睡在挖洞的地方,把地下的挖掘声听见了。白天其他人在地下挖掘,玉素甫在村子里转,看看地洞经过的地方有没有老头儿蹲着聊天,埃希提睡在哪儿。如果正好睡在地洞上面,就过去把他叫醒。只要把他叫起来,跟他说话,就没事了。这是艾布给他说的。人一坐起来就听不到地下的声音,空气中的声音把耳朵塞满了,风声、鸟叫、鸡狗人声,还有自己说话的声音,都会让人听不到其他声音。玉素甫会使唤埃希提,让他到地里给自己的驴背一捆草,帮玉素甫清一下羊圈,说一声就行了。埃希提听他的话。
玉素甫愣愣地看了黑汉好一阵。对面比黑暗更黑的那一块就是黑汉。
埃希提睡觉从来没有地方,不像那些老头儿,有固定的墙根,埃希提走到哪儿瞌睡了,就地一躺,就睡着了。一次埃希提躺在林带里,正好这天林带浇水,大中午,有人看见埃希提头枕在埂子上,身体漂在满是树叶的水里,以为埃希提淹死了,跑过去拿木棍捣了两下,埃希提才醒来。
“我知道他们都问过你这个问题了。我上次也问过你,你没有回答。我害怕死人。小时候我被死人吓死过,麻扎里全是死人,我们到那里干啥去?我们能不能不把洞挖到那里去?”
这是埃希提说的。
黑汉的话让玉素甫好久不能回答。
“虽然我不种地不干活儿,但我也在忙碌。也常去麦地果园看看,有鸟吃麦子时我会喊一声,把鸟吼走。那些地虽是别人的,但地里长着我吃的粮食,那些粮食中的一小部分,会分给我。”
两个人黑黑地蹲在洞里。
“我也在不停地找粮食吃。
过了好久,玉素甫说:“麻扎是最安静的地方。我们祖祖辈辈的先人,都在那儿安睡着。他们安全了,我们迟早也会在那里获得同样的安全。”
“我的粮食是村里给的。我不能在他们下地的时候,躺在路边睡觉。也不能在他们又累又饿收工回来时,看见我坐在墙根打盹儿。我不能让他们觉得我太舒服。
“你是说我们都会死吗?”黑汉说。
埃希提躺在墙根或树下睡觉时,其他人在地里忙碌。他是阿不旦村唯一一个大上午睡觉的人。早晨村里人出门干活儿时,他也走在路上,像是去干一件啥事情。等其他人走到各自的果园和庄稼地,开始干活儿,他才躺在一棵树下,开始睡觉。
“不。”玉素甫说,“万一我们被发现了,麻扎是最后的逃生地,他们不会挖开麻扎找我们。麻扎是我们的圣地,他们不能随便进入。”
五保户埃希提不合群,一个人躺在墙根,蒙着头,不知道睡着了还是醒着。埃希提小时候也和村里孩子一起玩,长大了和村里小伙子一起玩,后来,别人都找了媳妇过生活,他没有找上。再后来他就跟别人不一样,一个没和女人过过生活的人,突然就成了另外一个人,被单独出来。他回到家一个人睡,出来一个人走,从来不往人堆里凑。他和年轻人没有话,跟老年人没有话,跟女人更没有话。他们说生儿育女的事,说收成的事,说牲口毛驴子的事,他没有这些事,没有女人,不种地,家里连个毛驴子都没有。
“我宁可让他们抓住,也不敢往死人堆里钻。我害怕死人。”黑汉说。
八月,后墙的影子伸到马路上时,在墙根乘凉的老头儿们,一早一晚,开始挪到东墙西墙根晒太阳了。村里的老头儿分三四堆,还是年轻时一块玩的人,老年时原蹲在一起。年轻时玩不到一起的,老年后离得更远。为啥?人一老,眼前的事不操心了,想的都是过去的人和事,过去的恩怨好坏又摆在眼前。
“没事的,你想得太多了。我们只是挖一个洞,什么事都没干。挖洞又不犯法,你们害怕啥?”
五保户埃希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