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车停在圈门口。驴槽按驴的脖子长短设计,拴马不合适,马拉驴车也不合适,牛拉驴车更不合适,驴车辕窄,牛套不进去。
阿赫姆也认为这个村庄除了驴,没有更适合它的东西。因为村庄一半是人的,一半是驴的。人的房子旁边是驴圈,驴圈门和人的房子门一样大小。驴圈分暖圈和敞圈,暖圈和人的房子一样,敞圈是四根柱子搭一个棚,跟房前的葡萄架一样。葡萄架前面是菜园,长着人吃的菜。敞圈上是草垛,高高垛着驴吃的草,也垛着羊吃的草。羊圈通驴圈。羊归驴管。
如果没有驴,人拉驴车正合适,人身子跟驴身子大小一般。人会不要毛驴子自己拉车吗?不会。
但驴觉得它们还是不适合待在村里。驴车能去的好多地方它们还是去不了,驴车能干的好多活它们也干不了。驴和车是两个东西,驴套在车上是驴车,卸了驴是驴、车是车,可以分开用。驴车走到一个地方,没路了,车卸了,人骑驴走。这一点小四轮也跟驴车学会了,有时候车头扔了车斗,去干别的。但它们完全学会适应这个村庄的环境那是不容易的。
院子里驴占一半,人占一半。谁能替代驴?谁都不能。只有驴能替代驴,年轻驴替代老驴,一代又一代,多少代后人的院子里肯定还拴着驴。那时村庄的一半肯定还是驴的。
但驴不信比人坚决。驴说,人和驴一同生活,感情就不说了,这个村庄的样子和尺寸,就是按驴和人的标准设置的,其他东西进来都不合适。链轨拖拉机刚进村时好多小巷子就进不去,因为那些小巷子都是走驴车的,只有驴车走进去合适。尽管小四轮拖拉机是按驴车大小设计的,三轮摩托简直就是驴车,前面的摩托就是电驴子,人骑在电驴上,电驴拉着铁车斗。
可是,仅仅过去十几年二十年,连最不聪明的人和最笨的毛驴子,都开始相信驴的好日子不多了。首先是村里的驴没以前多了,每个巴扎都有驴回不来。去哪儿了,不知道。以前一头驴不见了,其他驴不会多操心。就是卖掉了嘛,换了个村子生活,有时大巴扎上还能碰见,驴还是那个驴,只是主人变了。现在驴不知道不见的驴去哪儿了,这是驴最害怕的。一些人家的院子里已经没有驴,尽管驴槽还在,驴圈还在,草垛还一样高,可是,圈棚下面停放的是拖拉机。
阿赫姆心里清楚,驴被拖拉机和三轮摩托替代是迟早的事。驴一定也清楚自己的处境。驴啥不清楚呢?驴里面也有聪明驴,早先拖拉机刚来到村里时,聪明驴就说,以后满村子跑的将是这些会冒烟的铁牲口,我们毛驴子会被它替代。其他驴都不信,说你放人屁,这个村庄的人怎么能离开驴?当时聪明人也说了相同的话,聪明人说,以后拖拉机会替代驴车,好多人也不信,说你放驴屁。
驴和拖拉机
村庄的一半是驴的
主人有了小四轮拖拉机后,就不用驴车了,时间都花费在小四轮上。驴见主人经常趴在小四轮上,头伸到里面,浑身上下搞得油乎乎。主人在自己身上爬上爬下,从来都不会搞脏衣服。
驴师傅阿赫姆站在路边,一直看着追拖拉机车队的毛驴转头回来,他家的驴也在里面。阿赫姆家有五头驴,两头大驴三头驴娃子。阿赫姆的洋冈子也想换三轮车,驴都牵出来了,被阿赫姆骂着撵回去。阿赫姆心里也觉得这是很合算的事,但他是驴师傅,带头拿驴换了三轮车,村里人怎么看他?驴怎么看他?
小四轮是个脏东西,驴想。
有七户人家用毛驴换了三轮车,农机公司的人留下七辆三轮车,装上二十一头毛驴走了。装上车的驴使劲叫,一群驴追在后面叫,直叫到村外,拖拉机车队跑远,才停住。
有时主人钻到小四轮下面,让小四轮趴在自己上面,驴想不通,主人从来没让驴这样。
亚生说:“我也知道这是个好事情,县上的文件我也在喇叭上传达了,已经有几家农民赶毛驴去把三轮车换了回来。农民并不是不喜欢三轮车,主要是舍不得毛驴子,短时间内你让他们彻底抛弃毛驴,也不现实。驴不是机器,它是一个生命,它和村里人一起生活,都有感情,你们得慢慢来。”
小四轮是个破烂货。
农机公司的人说:“亚生村长你不要开玩笑,这次毛驴换拖拉机是县上安排的,你们村也有任务。县上拿出不少钱干这个事,你想想,我们一辆三轮车售价三千二百元,一头毛驴顶多卖七百元,三头驴也就值二千一百元,一辆车县上就贴一千一百元。收去的毛驴再每头五百元转卖给阿胶厂,又贴几百元。这些都是县上补贴给农民的,要不是县上决定用三轮车替代毛驴,哪有这样的好事情?”
驴见过崭新的小四轮,威风又漂亮。主人的小四轮看上去就像脱了毛的老母驴,它干活时驴都为它着急,拉运大半车东西就累得直喘黑气,大声吼叫。一次,小四轮瘫在地里不动了,主人把小四轮上的东西转到驴车上拉回家,又解下驴车套具,拴在小四轮上,让驴在前面拉小四轮,主人坐在四轮上面转方向盘,驴觉得这个东西死沉死沉,拉不动。主人又借了别人家一条驴,两条驴才把它拉回家。
拖拉机车队开到亚生村长家门口停住,驴跟着叫过来。亚生村长开院门出来,农机公司的人认识亚生村长,跟亚生握了手,说:“亚生村长,你能不能把驴管一下,吵得我们搞不成推销。”亚生说:“驴的事有驴师傅,你看,我们的驴师傅就在驴堆里。”
小四轮刚开进院子时,驴着实也担心过一阵子。驴害怕这个东西把它的圈占了,抢吃它的草料,霸占它的母驴。可是,这家伙啥都不吃,驴只看见主人往它嘴里倒一种味道难闻的水。驴凑过去闻了闻,嘴对着喝了半口,舌头和嗓子难受了两天。驴想,怪不得它跑起来不停地朝天放屁,原来喝了这么难喝的东西。拖拉机跑起来时,带烟的屁从前面尾巴一样高翘的管子放出来,顺风全吹到驾驶座上的主人嘴里。主人好像也不生气。
在驴师傅阿赫姆的记忆中,阿不旦的驴对拖拉机和三轮摩托进行过好多次集体抗议。多年前拖拉机刚进村时,驴就用叫声和它对抗,拖拉机叫不过驴,一头驴就把一台拖拉机的声音压倒。三轮摩托的声音更不在话下,狗叫声就把它压倒。阿不旦村拖拉机最多的时候有五十六台,驴是它的几十倍。驴见不得这些铁东西。它们跟驴过不去。村里进来一个拖拉机,就会消失最少两头驴、五只羊、一头牛。自从三十年前第一台拖拉机开进村子,到现在村里增加了几十台拖拉机,驴和羊的数量几乎减少了一半。这些铁牲口一进村就想把驴赶走,霸占村庄。它们和驴比叫声、比速度、比劲,比到现在,驴觉得至少在叫声上还没输给拖拉机。阿不旦的声音世界还在驴嘴里掌握着,只要驴一叫,其他声音都被它压住,包括拖拉机的声音。
有一次,主人把小四轮前面的一疙瘩东西卸下来,几个人抬到驴车上。驴想,小四轮被主人宰掉了,主人要把它卸成块卖掉。驴车拉着那一疙瘩东西,先到铁匠铺,铁匠儿子吐逊头偏上看了看,摇了摇头。主人就赶驴车往乡上走,主人好久没赶驴车去乡上,有了小四轮后,主人都是开着小四轮到乡上。这下好了,主人可能不喜欢小四轮了,把它宰掉,皮子剥掉扔在一边,头蹄放在院子,现在拉着它的肉到巴扎去卖。以后主人原会赶驴车,骑驴。驴这样想。虽然那个东西死沉死沉,驴心里还是高兴。
铁牲口
快中午时,驴车走到乡上,在一个铁匠铺一样的房子门口停住,过来几个人,把驴车上的东西抬下来,驴身上心里都一阵轻松。主人把驴车拴在门前的一个拖拉机车斗上,给驴扔了把草,自己进到铺子里。
县上的文件农民响应不积极,农机公司的人就把拖拉机和三轮摩托开到村里促销。排成长队的拖拉机进村后,在每个巷子转一圈,然后回到村中间的柏油路上。拖拉机队开进哪个巷子,哪个巷子的驴就叫,最后,全村的驴都叫了,叫起来就不停,驴叫吵得人听不清喇叭在喊啥。
驴高兴得早了,那个东西又被它死沉死沉地拉回来,原装到小四轮上,这个铁牲口又开始叫,主人又坐在它身上跑,驴依旧被冷落在圈棚。
以前人们卖毛驴子,只是从一家卖到另一家,从一个村庄卖到另一个村庄,换了个圈,换了辆驴车,驴换了个活的地方。这次不一样,是送死。养了多少年的毛驴子,家人一样,谁忍心往屠宰场送。
尽管这样,驴还是看不起拖拉机。驴认为拖拉机的叫声没自己大,它跑得快,能跑过自己但叫不过自己。拖拉机光有劲,没脑子,它对世界没有看法。不像驴,身上驮着人,后面拉着车,脑子里装满自己的看法。一个没脑子的东西,驴担心它干啥?
阿胶厂的前身就是山东实木家具厂,这个厂在龟兹生产了二十多年,把龟兹的古老树木都做成家具卖光,现在又转产做驴肉加工和阿胶生产。县上对这家厂子很支持,据说把扶持民营企业技改的两百万元资金无偿给了它。县领导还经常在会上表扬这家企业。好企业是政府的帮手,政府想干啥它马上就会配合干,当年政府搞果木新品种推广,这个老板立马从山东引进了新的水果品种,为帮助农民处理伐掉的老杏树果树,很快建了实木家具厂,让农民砍掉的古老杏树卖了钱。现在,政府要限制驴,老板又马上转产驴肉加工和阿胶生产。村里有人去过这个厂子,好多毛驴从巴扎上往这里赶,赶进那个院子就再出不来。
但是,驴也看出来,拖拉机在用握方向盘的人的脑子。而且,拖拉机会改变人。坐在拖拉机车头上的人和骑在毛驴背上的人,已经不一样,身体的动作不一样,看驴看世界的眼睛不一样,心里想的肯定也不一样。
关键是,大家在传说置换去的毛驴,都送到阿胶厂屠宰,驴皮熬胶,驴肉做食品。这个让人接受不了。
拖拉机会使驾驶它的人的脑子变成它的脑子。它们相互驾驶。拖拉机比驴车拉的东西多,跑得快跑得远,所以,更多远处的东西拉到村子,村里的东西也会被运送到更远处。人想要的东西越多,身边失去的也越多。
驴师傅阿赫姆跑到路上,见好多台小四轮拖拉机和三轮摩托车排成一长溜,车头上的高音喇叭在响,车身挂着宣传标语,县农机公司下村来推销农机具。架在拖拉机车头的喇叭在一遍遍地讲用驴换拖拉机的事,这个事情前天傍晚亚生村长就在喇叭上喊过。村里人对这个文件的反应并没有亚生预想的大,可能也没有驴想的那么大,现在一头好一点的驴,也卖八九百元,三头驴的钱折合下来,也两三千元,一辆三轮车也卖三千元,算下来只有一点点优惠,对农民吸引力并不大。
以前没拖拉机的时候,人们的生活所需,驴背上驮来一些,驴车上拉来一些,就够用了。现在,拖拉机让人的胃口变大,驴和驴车满足不了他们,拖拉机也已经满足不了他们。跑更快拉运更多的大卡车来了。
半中午,驴突然叫了起来,先是村西头几户人家的驴叫,接着全村的驴一起叫,拉车出村的驴也在地里叫,阿不旦村淹没在驴叫声里。驴叫是红色的。在能看见声音颜色的人眼里,无数道鲜红的驴叫在村庄上空交织成一座高入云端的巨大拱顶,一时间仿佛世界成了驴的。
羊和拖拉机
三轮摩托
羊看见自己的好几个同伴被赶到巴扎卖掉,然后,主人开回来一辆旧拖拉机。这样的事情羊见多了,家里添加什么东西,都跟羊有关系。羊知道自己的命短,在这个院子里活不了几年。驴可以一直陪主人到老,狗也可以活到老。羊不能,羊活到老就卖不上钱。人认为最好吃的羊肉是冬羔子肉,就是冬天出生的羊,秋后宰杀了吃。再就是二齿子两岁的羊。一到三岁就是老羊。所以,活一年两年被宰杀的羊最多。母羊可以活得长久些,也是五六岁,活到头了。羊除了低头吃草,就是眯着眼睛看远处。羊不像狗和驴,会盯着院子里的一个东西仔细看、琢磨。羊眼睛里除了嘴下的草,就是天边的云。羊的命就像一朵云。几只羊走了,一个拖拉机来了。来了就来了,这个家里来的东西多了,自行车是一只羊换的,收音机是两只羊的毛换的,电视机是三只羊换的,春天的种子和化肥是一只羊换的,秋天村里的提留款是一只羊顶的,驴车轱辘是四张羊皮换的,驴也是好几只羊换的。院子里的羊,少的时候剩下一两只,全是母羊,多的时候也不过七八只十几只。
亚生虽然不相信驴能听懂县上文件的内容,但从大驴头带着几头母驴对着他家门口高叫,到今晚他在喇叭上宣读文件时驴很反常的安静,他还是有点疑惑,难道驴真的知道了什么?
羊对拖拉机并不反感,有了拖拉机后,羊吃的草都是拖拉机拉来。羊不像驴那样对拖拉机充满嫉妒和警惕。一只羊活短短几年走了,羊的总数没有减少。村里村外的道路野地里,还是羊的蹄印最多,羊群一过,其他的脚印蹄印都不见。羊最害怕的就是被拖拉机拉走,羊被主人抱上拖拉机,羊就知道一切都快得很了。以前羊害怕坐驴车,主人把羊抱到车上,车上坐着主人一家,车后面跟着狗,前面拉车的是驴,大家高高兴兴去巴扎,羊“咩咩”地叫,只有羊的叫声是悲哀的,羊知道车上车下的这些东西,只有自己再不会回来。羊出院子时,圈里的羊对它叫,它对它们叫。驴车赶出院门,走到路上,路边的羊看着它叫,它对它们叫。羊回头看自己生活几年的家院,像一朵云一样飘远。
今天驴为啥不叫了?下午公驴头带着几头母驴在亚生家门口叫了一阵后,就再没听到驴叫。整个一夜也没有驴叫。亚生突然觉得没有驴叫的夜晚很可怕,夜黑得像一头黑叫驴。再黑的夜晚,只要驴叫几声,夜的黑幕被撑开,驴叫像闪电,一阵一阵地把黑夜划亮。现在驴不叫了。
驴车很慢,从家里走到巴扎,半天的路,羊有时间把肚子里的草消化掉,有时间打个盹儿,有时间听主人的说笑,把担忧和恐惧暂时忘掉。
驴叫声高过房顶,一头驴就是一个高音喇叭,一群驴叫起来,没有比过它的声音。
拖拉机不一样,它“突突突”就到了地方。对羊来说它太快了。
阿不旦的毛驴子就这样,它容不得比它大的声音,多少年来毛驴跟拖拉机比叫声,跟汽车比叫声,跟石油大卡车比叫声。当年计划生育宣传车进村时后面跟着一群驴在叫,闪着警灯的普法车进村时后面跟着一群驴在叫,县上地区的检查车队进村时后面仍跟着一群驴在叫。
狗和拖拉机
亚生念完后,喇叭里又响起那个快节奏的进行曲,这次,没有驴对着喇叭里的曲子高叫。以往每当亚生在喇叭上念完文件,驴都会叫一阵。驴一直跟高音喇叭过不去。以前喇叭安在亚生村长家房顶,喇叭一响,毛驴就围过来,跟喇叭里的声音比高低。亚生家房前屋后经常围着一群驴,嘴对着房顶上的喇叭叫。驴的叫声比高音喇叭高,那些县上乡上的文件,通过高音喇叭播出去的时候,听到村民耳朵里的全是驴叫。亚生为这个提棒子打过驴,也骂过驴师傅阿赫姆,但是没用。亚生村长能把人的嘴管住,但不能把毛驴子的嘴管住。驴挨了棒子,下次喇叭响时依旧围过来叫。亚生没办法,就把高音喇叭移到马路边的白杨树上,驴就站在路上叫。
拖拉机晚上停在狗窝旁,狗知道主人让它看守好这个新来的牲口。狗闻出拖拉机味道是臭的,样子也不好看,没有嘴和鼻子,前面两个大眼睛,白天是白的,晚上在路上跑的时候发红光。发的光像两棵横长的白杨树,直伸到远处。
文件上那些黑字,随着亚生村长的声音弥漫到空气里,亚生每念一段,天就更黑一层。最后,天都黑透了,亚生的文件还在念。村子静静的,只有喇叭在响。所有驴在黑暗中竖着耳朵听,狗也听,鸡瞌睡了,闭着眼睛听。
狗对拖拉机叫两声,拖拉机不理睬。主人家睡着了,月亮悬在狗窝上头,狗觉得应该和这个东西熟悉一下。狗忍住难闻的气味,凑到拖拉机跟前,眼睛盯着拖拉机眼睛看,用爪子抓车轮,拖拉机没反应。狗试着咬了它一口,险些把牙崩掉。这个东西,浑身上下没一块狗能啃动的地方。
晚饭时亚生村长在喇叭上宣读了县上的文件。这是坎土曼挖管沟的活儿泡汤后,亚生村长第一次在喇叭上喊话。亚生念文件时,天色已经暗下来,文件很长,前面部分说龟兹的经济发展,石油开发,说着说到毛驴子,说驴和驴车严重妨碍了全县经济的进一步发展,动员家家户户用三轮摩托替代驴和驴车,接着讲了三轮摩托的好处。然后,是县上为推广三轮摩托开展的优惠政策,从文件下发起,农民可以牵着毛驴到县农机公司换三轮车,三头驴换一辆三轮车,当场兑现。
狗退回狗窝旁,看月亮下的拖拉机,感觉它和一堆柴、几根码在墙边的木头一样,属于死东西。狗认为院子里有两种东西,一是活东西:人、驴、羊、鸡、老鼠、蚊子苍蝇蜜蜂蜻蜓,这些东西和自己一样是活的。二是死东西:木头、房子、圈棚、馕坑、坎土曼、井、树,它们和自己不一样,是死的。
文件
狗的这些看法人也基本认可。只有树,人认为树是有生命的活东西,树在生长。狗不这样看,狗认为生长不代表有生命。木头在生长,它长裂缝。铁在生长,它长锈。一个东西是不是死东西,主要看它能不能拴狗。人经常把狗拴在木头上,拴在树上,拴在铁橛子上,这些东西是可靠的、死的。人从来不把狗拴在羊身上,拴在兔子和鸡身上,它们是活的,会跑。狗喜欢在树上、电线杆上撒尿,在芨芨墩、在墙角撒尿,狗以自己的尿做记号,狗认为它们是死东西,过多久回来它们还在原地。狗不会把尿撒在一个活的跑动的东西上。
“你驴师傅不要拐着弯骂人。”亚生说,“你是村里的驴师傅,驴的事你要负责任。这几年驴经常聚在一起鸣叫,尤其是村里一来小车,就追着叫,把上面的领导都得罪完了。我村长是管人的,阿不旦的人不会有事,石油管沟的活儿没让我们的坎土曼干,我们的人都没有闹事。但我最近老觉得,驴会整出啥事情。”
可是,拖拉机这种东西还是让狗难以判断,它跑起来有叫声,有动作,会出气,还有脾气,是个活东西。停下来死了,啥都没有了,变成一堆冰铁。人拿一个拐把子铁棒,塞进它肚子里,搅几下,它吐几口黑气,“轰轰轰轰”叫着又活了,它是一个死掉还能活过来的新东西。狗以前也在停住的拖拉机轮子上撒尿,狗眼见自己的尿味被飞转的轮子带到狗跑不到的远处,狗始终搞不懂拖拉机。
“那是驴故意装糊涂。驴怎么不知道你是村长呢?连狗都知道你是村长,鸡也知道你是村长。你到谁家去,首先吓得四处乱跑的是鸡,鸡都知道村长来了家里人要剁鸡。羊也知道你是村长,你吃的羊最多,羊见了你都像见狼一样。”阿赫姆说。
说到拖拉机的脾气,狗可是见识过。一次,花狗把一个瘸腿人的腿咬了一口,那个人经常开拖拉机到村里,装一车斗羊开走,狗认识他。这一次,瘸腿人把狗主人家的三只羊装在拖拉机上要拉走。羊是狗的朋友,在一个院子里长大。羊和狗最有感情,羊和驴不行,驴经常欺负羊。驴和狗面和心不和。狗和鸡更是有仇,狗虽然不敢吃鸡,狗知道自己的天性是可以吃鸡的,鸡也知道狗会吃它,因为有主人它才不敢下口。狗看鸡的眼神是“我吃了你”。鸡看狗眼睛瞪得圆圆:“有本事你来吃。”只有羊和狗没冲突,狗不和羊争草吃,羊有时会吃狗食,尝尝味道。冬天太冷了,狗钻到羊圈,卧在几只羊中间,头伸到羊毛下面。不过,羊粪味儿狗还是受不了。狗不吃羊粪、牛粪、驴粪,狗只吃人粪。狗所以跟着人,被人驯养,主要原因是狗认为人的粪是天下最香最好吃的。狗必须时刻跟在人屁股后面,才能吃上。狗吃羊肉,啃羊骨头,那是羊被人宰杀以后,狗沾点光。羊活着的时候,狗是万万不敢想它的肉的。它们是相依为命的好朋友。
“我就不相信驴会知道人要干啥。”亚生说,“我当了这么多年村长,好多驴还是当我的面放屁、尥蹶子,没把我当村长看。”
狗知道羊一旦被拖拉机拉走,就再回不来了。瘸腿人装上狗主人家的三只羊,往前开了一截,又装上邻居家的五只羊。狗一直跟着拖拉机跑,羊在车上望着狗叫,狗在下面追着叫。在装另一户人家的羊时,狗悄悄溜到瘸腿人后面,对着没瘸的那个腿,狠咬一口,瘸腿人大叫一声,狗吓坏了,掉头跑出几十米,停下看。瘸腿人跌坐在地上,看看自己流血的腿,狠狠地看着咬他的花狗,两个腿一起瘸着爬上拖拉机。花狗以为他要走了,拖拉机转了一个弯,吼叫着,喷着黑烟朝花狗轧过来,花狗躲到一边,拖拉机拐到一边,花狗在路上跑,拖拉机在路上追,花狗跑进巷子,拖拉机追进巷子。路旁的驴和人都看呆了,这个铁牲口疯掉了,车斗上的羊颠得七倒八歪也不管。花狗边跑边叫,叫来好多狗,有的跟着花狗跑,有的跟着拖拉机跑,狗头大白狗也跑来了,看见这个铁牲口追自己心爱的花母狗,直冲上去,追着拖拉机咬,追到前面,想把拖拉机挡住,拖拉机头一拐,朝它身上冲过去,白狗躲闪不及,被撞倒在车下。
“谁说给我?只有驴会说给我。”阿赫姆说。
狗花好多年时间琢磨拖拉机是怎么回事。拖拉机刚进村时,狗以为来了一个大牲口,追着咬,咬不动。只有轮子软一些,也咬不烂,只尝出跟驴车轮子一样的胶皮味道。
亚生说:“你阿赫姆不要胡说,文件上说的是集中收购,不是收拾。这个事是你说给驴的吗?文件刚到我这里,又是谁说给你的?”
后来狗看到村里的羊被装上拖拉机拉走,牛被装上拖拉机拉走,驴被装上拖拉机拉走,狗才知道这个东西不是牲口,是一个能飞跑的牲口圈。
阿赫姆说:“我啥都不知道。我只听见驴都在哭。它们感觉到不幸的事情来了,人要收拾它们,躲不过去了。”
再后来,拖拉机走进村里人家的院子,晚上和羊、牛、毛驴、狗一起待在月光里,主人把狗拴在拖拉机旁边,狗从那时候对所有新鲜东西都不好奇了,不管村里来了啥稀奇东西,晚上都要交给狗看守。第一台链轨车“哗哗啦啦”开进村的时候,晚上车前车后拴了三条狗。摩托车白天夹在主人沟子下面跑,晚上停在院子的狗窝边。自行车停在狗窝旁,坎土曼镰刀放在狗窝旁。除了肉,主人觉得值钱的东西晚上都集中到狗窝旁。
亚生说:“我中午才收到县上发来的文件,还没顾上在喇叭上传达,你咋知道的?驴又是咋知道的?”
在狗的记忆里,早年晚上偷东西的人有扛一段木头、背半麻袋粮食、牵一头牛、赶一只羊、提一个羊腿这几种,现在不一样了,有滚一只偷卸的车轱辘、抱一台电视、推一辆自行车或摩托车、脖子上套一圈电线、驴车拉几个油泵油阀。以前,狗见过贼偷的最大东西是牛,现在拖拉机汽车也有人偷。狗觉得让它看守这些它搞不清楚的东西是不对的,村里来了这么多新东西,都让狗看守,狗半点好处都没有,狗窝边并没多一根干骨头。
阿赫姆说:“县上要集中收拾毛驴子,驴听到消息了,来哀求你这个村长。你没听到驴都在哭吗?”
人和拖拉机
亚生找来驴师傅阿赫姆。
阿不旦的拖拉机师傅是买买提,外号叫摇把子,他是村里最早贷款买拖拉机的,几年前得肺病死了。买买提不开拖拉机的时候经常提一个摇把子,就得了“摇把子”的外号。
亚生不知道公驴头为啥对着自己叫,撵了几下,驴退后几步,眼睛望着亚生,一直叫,好像欠了它什么。亚生村长被叫得心里发毛,撕了一把草扔过去。驴不吃,只顾叫。这咋办呢?要是找事的人,可以让到院子,让到房子,坐下来谈,跟驴总不能也这样吧。
买买提说:“摇把子是拖拉机的钥匙,只要有这个摇把子,谁都能把拖拉机摇着开走,所以嘛,我们开车的人,都把摇把子提在手里。”
驴敬人一尺,人也要敬驴一寸。所以亚生对驴头也是另眼相看。那是几百头驴的头,它在驴中间的威风让村长亚生都嫉妒,它身边的漂亮母驴多得数不过来,到哪儿都有一群年轻漂亮母驴围着,它想上谁蹄子一抬就上去了。相比之下,当人的村长真没啥好处。亚生村长想找个女人还得偷偷摸摸,假装去人家里安排工作,还得搞清楚人家老头儿子巴郎子在不在。
买买提说“我们开车的人”那时,村里只有他和玉素甫老板有拖拉机,只有他们两个是开车的人,其他人都是赶驴车的。
“驴头咋知道我是村长呢?”亚生想不通,“也许我在人群中的样子,跟公驴头在驴群中的样子一样,驴一眼就认出来。”
玉素甫老板的拖拉机常年在外面干工程,只有买买提师傅的拖拉机“突突突突”在村里跑。“就像一个冒着黑烟的馕坑在跑。”五保户埃希提这样形容。买买提的拖拉机叫声大,引得全村的毛驴子跟它比声音。驴叫声又引来好多人。
亚生对村里的大公驴头还是尊重的。这头八九岁的公驴,体格高大威武,四岁时战败对手,已经稳做了五年驴头,跟亚生当村长时间一样长。亚生每次在巷子里碰见公驴头,都是驴头站下来,挪挪身子让亚生村长过去。亚生认为这是驴头对他这个村长的尊敬。
买买提师傅经常把车停在人多处,摇把子提在手里,跟大家说拖拉机的好处。阿不旦村又有两户人家把驴车卖掉,贷款买了拖拉机。买买提师傅唯一说过一次拖拉机的不好是在他得病住院以后。买买提开拖拉机到野滩拉木头,木头装好后拖拉机发动不着,买买提晚上在拖拉机上过夜,冻感冒了,发烧咳嗽了一个月还没好,就住医院。买买提说,他要是赶驴车去,肯定不会感冒。因为驴身上有热气,晚上外面再冷,挨在驴身边躺下,人就不会冻坏。拖拉机唯一的不好就是它是冰的。它发动着的时候,机器烫手,熄火一会儿就彻底冰凉了。
来找事的人刚走,又来了一群闹事的驴。亚生一肚子气没处出,想好了要给驴几棒子,发泄发泄,见是村里的大驴头,身后站着五六头母驴,齐齐地嘴对着他家院门鸣叫。亚生手里的棒子扔到地上,拿手挥着喊:“走,走开。”
买买提师傅死后,有人说他是摇摇把子累死的。开拖拉机虽然轻松,不费劲,但发动拖拉机费劲,尤其早晨天气凉,拖拉机不容易发动着,人们经常看见买买提师傅趴在拖拉机前面,把摇把子塞进去,弓着腰,使很大劲摇一圈,拖拉机“扑哧”一声,买买提再使劲摇一下,拖拉机依然“扑哧”一声,再摇,拖拉机“轰轰”两声,冒一股黑烟,又没声了。旁边看的人着急,就过来帮买买提摇。买买提开始不让别人帮自己摇,可能害怕别人学会。后来实在没劲了,就让别人摇。买买提买的是一台二手拖拉机,跑起来还行,就是不好发动,买买提经常为发动车累得满头大汗,坐在地上咳嗽。
也有人来安慰亚生,说挖管沟的活儿已经让挖掘机干掉了,但是埋管沟的活儿可能还会用坎土曼,坎土曼填土是一等的,人站在沟沿上,一挖一拉,土就到了沟里。让亚生再去石油上联系,这么大的活儿到家门口了,别都错过了。亚生说:“你想联系你去,来,我这个村长给你当,村里的公章也给你,拿着联系去。”
驴师傅阿赫姆说:“造拖拉机的人太流氓了,在拖拉机前面造一个洞洞,让人把摇把子塞进去摇,你看买买提摇摇把子的样子,跟日驴一样。”
亚生那天咋回到村里的都记不清了,只觉得头闷闷的,像挨了一土块。亚生不出门,还是有人不断找到家里,问挖管沟的事到底是咋回事。亚生说:“我咋知道是咋回事?那是石油上的活儿,你问他们去。”“你亚生不是说挖管沟就是我们坎土曼的活儿吗?我们不是听了你的话才哪儿都不去,抱着坎土曼等了大半年吗?”
狗师傅艾布说:“造拖拉机的人可能就没见过驴,他要见过,会把那个洞洞开在后面,让人从拖拉机后面把摇把子塞进去摇,那样肯定一下就发动着了,因为从后面能用上劲。那样的话,买买提师傅就不会累死了。”
可是,这个活儿让挖掘机挖掉了。
后来人们得知买买提是被拖拉机的烟熏死的。买买提被送到医院住了两个月,被驴车拉回来。医生说病人的肺全变黑坏死,没法治了。事实是买买提师傅家没钱给医院了。买买提师傅病得不行时,他的拖拉机也烂成一堆废铁,家里人想把拖拉机发动着,拉买买提去医院,摇了半天摇不着,最后还是套上驴车,拉着买买提去了县医院。
亚生这阵子气大得很,自从石油管沟让挖掘机在一个上午挖完之后,亚生就闷在家里,一天到晚不出门。他觉得没脸在村里转,谁都知道他这个村长在跑石油上的活儿,他到处给人说石油管沟要开挖了,村里所有人都准备了坎土曼等着。
买买提师傅被驴车拉回来几天就死了。买买提师傅开了八九年拖拉机,挣的钱一半修了车,一半给自己看了病,还不够,欠了一大笔债。
几头驴在村长亚生家门口叫,亚生听得烦。这些牲口毛驴子,也跑来闹事了。亚生提棒子出来。
玉素甫老板说,造拖拉机的人太黑心了,把一个黑烟囱竖在驾驶员前面,跑起来烟全灌到开车师傅的鼻子里。
大驴头
玉素甫老板最早买拖拉机,但他很少开,他雇村里的巴卡亚开,巴卡亚师傅早在买买提师傅死之前就得肺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