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悟读书网 > 文学作品 > 凿空 > 第二十七章

第二十七章

从九月底十月开始,地里的庄稼收光后,全村的驴撒开。驴成群结队,在村里村外撒欢儿,过驴生活。这时节也正是驴发情交配的旺季,尽管驴发情不分季节,跟人一样,但驴有旺情期和乏情期。秋天驴膘最好,情欲也旺。从九月底到来年的三月,半年时间,驴过驴日子,人也度农闲。人闲嘴不闲,人要吃饭,驴也要吃草,驴在外面转饿了回到圈里吃草,草是人铡成碎截的精饲草。驴吃饱肚子原回到驴群过驴日子。人在家干家务,给驴铡草,清理驴圈。这半年人养活驴,给驴服务。

阿不旦村现存七百多头驴,是一个庞大的群体。这个驴群平常时候分散在每家每户,每年秋收一完,驴就撒野,这时候全村的驴聚成一个群体。驴群有严格有序的社会体系:它不像野驴在自然环境中建立的驴群体系,它是驴在人的村庄里建立的驴社会。这个社会中有一个大驴头,大驴头分管好多小驴头,就像村长下面有几个小队长,在管理体系上是一样的。

春播前驴又一个个被套上笼套,田野种上庄稼,不能让驴在上面撒野了,驴回到各自的圈棚。回到驴车的辕木间,回到人的屁股下面。驴开始给人干活。

裴教授的报告中一个最引人注意的发现是:驴在阿不旦村建立了完整的驴社会体系。

但驴的社会体系还在,套上笼套的驴还是天天在一条路上走,在同一块地头吃草,驴叫声时刻在村庄上空汇聚在一起。驴分居在各自的圈棚,驴叫依然在村庄上空汇聚。一些驴还是经常聚在铁匠铺门口,人做铁活,驴站着等,越等驴越多。尤其每周的大巴扎,几乎全村的驴,别的村庄的驴,都会聚在宽敞的龟兹河滩上。人做买卖驴调情,好多驴在巴扎上有了艳遇,母驴怀上孕,公驴过把瘾。

驴报告

裴教授称这是一个神话般存在的人驴和谐共居的村庄。按驴师傅阿赫姆的说法,村子一半是人的,一半是驴的。人的院子也是驴的家。人有村长,驴有驴头。人开会,驴也开会。人和驴有各自的社会。驴社会不影响人,人社会也不影响驴社会。驴开会经常说人的事,人开会也说驴的事。人说驴的事经常传到驴耳朵里,驴怎么听懂人话的,驴和人之间有一种怎样的隐秘联系,这需要进一步研究。

亚生说:“阿赫姆今天去老城巴扎了。你们改天找他吧,你们拿着这个裴教授的驴报告,里面都讲了啥,他把我们的毛驴子研究成啥样子了,你给我大概讲一下嘛。”

裴教授归纳了形成这样一个人驴社会的主要原因:

畜牧局的人说:“也没啥麻达,就是过问一下。我们是管畜牧的,这个阿赫姆要是真能和牲口说话,我们以后会用他。”

一、阿不旦村的驴数量众多且稳定,驴轻易不会变动。尽管多余的驴会被卖掉,但驴的主体不会变。一代驴老了,死了,下一代接替它。这个村庄的驴也来自同一个祖先,都是亲戚。

亚生说:“裴教授住阿赫姆家是我安排的,他有啥麻达你们先给我这个村长说。”

二、阿不旦人自古以来就有养驴传统,坐落在阿不旦村边的龟兹佛窟壁画中,就有驴为人驮载货物的图画,说明远在两千年前,驴和人的依存关系跟现在一样。

两天后,县牧业局来了两个干部,找到亚生村长,把裴教授的报告放在面前,说:“这是那个在你们村研究驴的教授写的,给县上寄了一份。据说这个报告已经翻译成英文在国外发表,影响很大。报告里说你们村还有一个会说驴话的驴师傅,教授就住在那个驴师傅家,天天向驴师傅请教。教授写驴的部分都很好,可是,他最后说到了人,他说阿不旦人的生活没有驴好。还说村庄边的石油开发,是对这个贫穷村庄的最后也是最彻底的一次掠夺,这些珍贵的资源只是让石油开发者富得流油,而坐落在油田上的阿不旦村和世代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却一点没有受益。裴教授说的这一点我们不能接受,阿不旦人的生活在一年年地改善,这条柏油路就是石油上出钱修的,怎么说没受益呢。县领导看到后面很生气,原以为这个教授会引来一笔资金,没想到他倒说了大堆我们的坏话,说到国际上去了。领导让我们过问一下这个事。我们要见见那个驴师傅。”

三、龟兹地处沙漠绿洲,自然环境恶劣,毛驴和人一样适应了这种环境。马对草料要求比驴高,吃得也比驴多,费用高。牛太慢,也是吃得比驴多。相对于马和牛,驴的最大优势是少吃耐劳,可以和干旱沙漠边的穷人一起过日子。

坏话

四、阿不旦人跟驴的相互依存关系是人和其他动物间少有的。动物跟人相处都有自己的方式,能在人身边活下来都不容易。狗忠诚善讨好人,牛笨拙卖力,马高贵善跑,鸡产蛋打鸣。唯独驴,倔强。驴在人面前保持驴的禀性,驴不勤快也不懒惰。驴适合过松散缓慢的生活,驴在阿不旦找到了会过这种生活的人。其他地方的人不适合跟驴一起生活,驴跑得不快拉得也不多,他们更适合跟大卡车一起生活。驴在这个地方生存下来,是驴的命好,在龟兹,还有这么多跟古人一样生活的人,他们扛着两千年前古人扛的坎土曼,骑着那时候人们骑的毛驴,坐着那时的驴车,柏油路修到村了他们的生活是这个样子,村边打出石油了他们的生活还是这个样子,石油采光井架拆走他们的生活依旧这个样子。

“要这么说,你阿赫姆也是阿不旦最厉害的人,你是驴师傅,驴的事你全知道了,人的事你能不知道吗?你告诉我阿不旦人的事你还知道什么?这阵子我老是心不安,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你阿赫姆从驴那里从人那里听到了什么可别对我瞒着。”亚生说。

裴教授担心机械时代的到来,使人和其他动物维系了千万年的依存关系被彻底打破,动物从人的伙伴、帮手、相依为命的朋友,变成单一的人的肉食。机械把前者都替代了,只有后者它无法替代,机器不能吃。驴最终对于人只有肉体意义,但阿不旦人不吃驴肉,也不愿意养驴让别人宰食。他们和驴有感情。他们和驴的告别,将是最痛苦的。

“是不是探子我也说不清,但这个人太可怕了,他能看懂坎土曼。”阿赫姆说,“一次他拿着我的坎土曼看。我说,你看出啥了?他望望我,说我在村东边的地里干过活。那天我刚好从村东边的地里回来。这个王加太厉害了,他知道我们阿不旦村四周的土是什么样子,他可能凭坎土曼上的一点土,就清楚这把坎土曼在哪里干活,都干什么活。他还说我的坎土曼磨损得慢,说你村长的坎土曼磨损得最慢,他一定看过你的坎土曼吧。他比我们都了解坎土曼,他是我们的坎土曼师傅,他从坎土曼上把我们村的事全知道了。王加花了二十多年在阿不旦研究坎土曼。那个裴教授专门从北京来研究我们的毛驴子,他们研究这些干啥,你村长想过吗?坎土曼和毛驴子都是跟了我们几千年的东西,把它们研究清楚了,我们村里的人也就清楚了,我们就啥秘密也没有了。”

驴中间的人师傅

“你不要胡说,王加和我们打了几十年交道,他怎么会是探子?”亚生说。

报告中提到阿不旦村的驴师傅阿赫姆,说他是驴和人间的神秘使者,他似乎能走进驴的心灵世界。从身体上,我们和驴近在咫尺,但心灵上的距离是遥远的。这个驴师傅可能在人和驴之间建立一种交流通道。也可能有一头驴,跟驴师傅阿赫姆一样懂人,它是人和驴之间的使者,能听明白人的话,看明白人的眼神,再把人的事情都说给驴。有没有这样一头驴呢?驴师傅阿赫姆也不知道,不能肯定。它可能就在驴群里,但没人能认出它。

阿赫姆说:“自从管沟的活被挖掘机干了,王加到村里收了几把大坎土曼,就再没来过,我听有人说他是公安的探子,他打着研究坎土曼的幌子,在村里搜集情报。”

或者大多数驴都具备了听懂人话的能力,它们只是不会说人话,但它们在一起讨论的几乎全是人的事情。那个驴中间的人师傅,一直没有走出来和人直接对话,它们可能也没弄清楚人中间的驴师傅是谁。也许驴师傅阿赫姆和驴中间的人师傅早就接上头,经常交流对话。阿赫姆说,驴开会的时候,都叫他参加。村民开大会的时候,也总是有驴在一旁站着,侧着耳朵听。它是不是那个驴中间的人师傅呢?

亚生说:“你拿去找龟兹研究所的王加看吧,他经常在铁匠铺转,听说他把坎土曼研究到国际上去了,不知道他把我们的坎土曼研究成啥了。”

阿赫姆真的知道了驴世界的那么多事情,为啥不说出来,不把驴对人的看法和要求说给人?

阿赫姆说:“毛驴子也不要花钱嘛,不穿衣服不戴帽子,就吃一点点草,你看看人家裴教授把我们村的毛驴子研究出啥了。”

裴教授就这个问题跟驴师傅阿赫姆交流过。阿赫姆说,他是知道驴叫的意思,但不能翻译成人的话。他可以把汉语翻译成龟兹语说给别人,因为汉语、龟兹语都是人的语言。但驴叫是驴的语言,人翻不过来。他心里知道驴在叫啥呢,一翻译的时候,就像头碰到墙上,过不去。他说这是胡大规定的,人和驴可以相互陪伴、帮助、爱抚,但不能说话,只能心里面交流沟通。他知道有个别驴也懂人呢,驴中间也有一个人师傅,它明白人说话的意思,人要干啥它清楚得很,但它也不能把人的话翻译成驴叫说给驴。它试图翻译的时候,头也会碰到墙上。

阿赫姆从来没有从一张纸上看到别人说自己,也从没想到自己村里的毛驴子,会被人写到这么多的文字里。

祖先用过的毛驴

亚生把信给阿赫姆,又说:“你早知道这个裴教授的话谝串子,我们的驴又没给那个国际组织拉过车干过活,人家为啥给驴花钱呢。”

裴教授在报告中写到了老城大巴扎。裴教授来阿不旦村之前,先在老城做了一周的调查,看见了几万驴车赶巴扎的场面,他相信这是驴和驴车最后最壮观的盛况。他在老城考察了和驴相关的手工产业。

亚生拿着信看了好一阵,说:“裴教授在信里说他很不好意思,没有能够争取到国际驴协会的资助。主要原因嘛,是国际驴协会看了他的报告后,认为阿不旦的驴是世界上活得最幸福的,相对于其他地方的驴,阿不旦的驴几乎生活在天堂了。他说他还要来,来了还住你们家。他对你们家的生活很担忧,希望你们能快些富起来,让自己的生活更好一些。”

龟兹老城至今保留着完整的古老手工业体系,这都跟当地有一个庞大的毛驴群体有关。如果毛驴消失或数量减少,整个龟兹老城的传统手工业也将随之消亡。打制驴掌的铁匠、做驴拥子驴套具的皮匠、制造驴车的木匠、补车胎的火补匠,以及驴贩子、驴医生,这些以驴为生的行当都将不复存在。而这样一个围绕着毛驴的手工产业链,在飞速发展的中国,是多么地珍贵,它几乎是仅存的。

“你给念一下嘛,他都说啥了?”阿赫姆说。

毛驴的减少和消失,像阿不旦这样的古老村庄景观也会随之消失,驴圈、驴槽、驴车、拴驴桩、驴草棚、驴草垛、驴蹄印、驴粪堆,这些构成这个古村庄特色的东西都会随驴而去。

阿赫姆小心地拆开信封,里面装着一沓打印稿和一张手写的信。阿赫姆不认识汉字,让村长看。村长亚生多少识一些汉字,看了半天,说:“这是那个裴教授从我们阿不旦回去后,写的一份关于驴生活的调查报告。里面具体说啥,我也看不太懂,好像都在说驴的事,每一行字里都有驴。这一张嘛,是写给你的信,主要是感谢你。问你好,还问你的洋冈子好。”

裴教授在报告中批评了县上正在出政策消灭毛驴的事。曾经陪伴人千万年的毛驴,给我们拉了千万年车,当了千万年坐骑的毛驴,现在却被当地政府列入宰杀对象。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村长亚生说:“这是北京寄来的信。”

他到这里看见家家养着驴,看见这么多驴在村里撒欢儿、鸣叫,真是太激动了。还有这样一个完整的毛驴社会毛驴世界,还有这样一些和毛驴亲切相处的人。他看到这里人的生活并没有过好,没有钱,吃的穿的住的都不好,好多人家唯一的财富就是毛驴。可是,他们却让毛驴过着幸福美好的日子。每家的院子里垛得高高的不是人的粮食,而是给毛驴吃的草。有些人家地里的收入不够口粮,人吃不饱饿肚子,但毛驴的草四季充足,驴吃得比人饱。驴圈和人的房子一般高一样大,而且有一个暖圈一个敞圈,驴在这里过着体面快乐的生活。驴的好生活是人给的,这里的人在替千千万万骑过驴坐过驴车的人还债,在为千百代里和驴一同生活的祖先补情。如果全世界都没有驴了,全世界的人都会感激龟兹阿不旦人。

给阿赫姆的信装在一个大信封里,信封上几行打印的汉字,汉字下面有一行圆珠笔写的龟兹文,是阿不旦村和阿赫姆的名字。

陪伴过我们祖先的好牲口,也跟祖先一样。我们见不到祖先,看见祖先用过的器物,懂得去珍惜收藏。遇见祖先使过的毛驴,怎么能无动于衷呢?还有祖先坐过的驴车,它们是活的文物。它们从几千年前开始,就驮着人,拉着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往前运送,人的多少路是靠驴走完的。就是现在,在阿不旦村,毛驴还在没完没了地把人驮到这儿又拉运到那儿。人去过的地方毛驴都去过。

阿赫姆从没收到过信,没有人给他写信,他认识的人,都在驴叫一声就能听到的地方。他也从没给别人写过信,早年阿赫姆在村里的扫盲班识了几个字,现在也忘得差不多,只会认自己的名字。

而在别处,机车早已替代了毛驴,驴把人驮送到现代化的机车旁,驴的路走完了。以后人去的地方驴就不一定能去了,人不需要驴了。但驴的路还没有走完,驴还有生命,还要活,还要出气、叫,还要发情生育。我们不要它了,胡大上帝还要它。大地上还有驴的一把草,田野中还有驴的一条路,杨树下还有驴的一片阴凉,天空中还有驴的一声鸣叫。我们不能因为不用驴了,就把这个活生生的生命扔掉。

阿赫姆听到亚生在喇叭上喊,让他来取信。邮递员把信都送到村长亚生家,村长在广播上喊,谁家来信了全村人都知道。

报告最后说,阿不旦的毛驴子没能够被列入世界驴协会的保护,这是一个遗憾。但它没被列入的理由是:阿不旦的驴到目前仍然过着人们想象不到的美好生活。这是阿不旦人给予毛驴的幸福美好生活。世界上还有千千万万的驴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相对于那些地方的毛驴,阿不旦的毛驴简直生活在天堂了。

驴教授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