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赫姆说:“驴没有病,我养了一辈子驴,没见过驴得病。只有人得病。”
王书记说:“你不要谦虚,我不了解你,亚生村长不了解你吗?我们来找你,只想知道当时毛驴都在叫什么,你给我们说一下,我们好了解驴情,对事件做出正确处理。可能你也知道,现在世界各地都在流行‘疯驴病’,杀了好多驴。县上也担心龟兹驴别传染上病。”
王书记说:“以前我也没听说过驴得病,可是,现在全世界的驴都在得‘疯驴病’,电视上都播了。你不要有其他想法,你把自己知道的说出来,说错了我们不怪你。”
阿赫姆一听吓坏了,赶紧说:“我根本就听不懂驴叫,都是别人胡说的。”
阿赫姆说:“你们怪不怪我都是这样,我知道驴都是这样叫,发情的时候这样叫,嗓子痒了这样叫,生气了也这样叫。它就是叫。只不过那天所有驴一起叫,这种场面我也没经历过,我吓得钻到驴车下面了。”
王书记说:“阿赫姆师傅,我在乡上就知道你是有名的驴专家,会给驴看病,还能听懂驴说话,真是希罕人才啊。昨天的驴鸣事件你也在场,县上让畜牧局调查一下这个事,这么多驴一起鸣叫,到底是驴得病了,还是有别的特殊原因。我们听说当时你就站在驴群中间,你是有名的驴师傅,又能听懂驴叫,希望你能配合我们,把事情弄清楚。”
王书记很不高兴地走了,上车前把亚生村长狠狠批评了一顿,让亚生把自己村里的人管好,把驴也管好,不要跑到老城去惹事情。书记批评完,乡长阿不都又接着把亚生批评了一顿。亚生村长低头站着,一声不吭。
王书记和阿不都乡长都很客气,进来上到炕上,也不嫌弃,喝着阿赫姆洋冈子沏的清茶。
书记、乡长的小车开走后,亚生村长回过头把阿赫姆臭骂了一顿。
老城巴扎万驴齐鸣的第二天上午,亚生村长带着乡上的王书记、阿不都乡长一起来到阿赫姆家。
亚生说:“阿赫姆,你叫村里的驴全把嘴给我闭住。村里人都在说这次驴鸣事件是你操纵的,说当时其他人都跑了,你站在驴群里,指挥驴叫,而且,最开头那一声是你先叫的,你叫了一声,驴跟着齐声鸣叫起来。还有人说你站在驴车上,挥着手里的帽子,像个领导人一样。驴都看着你挥动的帽子,你朝哪挥帽子,哪的驴叫就一下蹿高。满河滩都是驴,你站在驴车上挥了一圈帽子,全河滩的驴叫声都蹿高了。
驴在叫啥
“后来驴为啥不叫了?说你在驴车上站得太后太高,车头扬起来,把你翻到下面,驴看不见你,以为结束了,就停住不叫了。
驴鸣停息后,是所有声音崩溃沉落的声音,驴鸣落回驴喉管,压在舌根的声音原回到舌根底,坟墓的声音落回坟墓,鸡的声音给鸡,狗的声音给狗,人在这天没有声音,人的声音哪去了?天空还是天空,大地还是以前的样子,驴照旧吃草拉车,只是,人对驴的看法不一般了。
“听说公安局早掌握了你的情况,为啥没来抓你?你的事是驴事、牲口事,县上把你的事交给畜牧局。听说这次驴鸣事件,畜牧局长险些被撤。驴在巴扎上聚众乱叫,是畜牧局的责任,没把牲口管好。畜牧局这阵子正召集乡牧业干事、牲畜专家一起做调查,给这个事定性。一旦他们认定有人策划了这件事,你就麻烦了。所以,你这个驴师傅这段时间老实点,嘴闭住。让驴也把嘴闭住。”
驴叫的时候,狗吠鸡鸣,羊咩牛哞,汽车拖拉机轰鸣……所有会出声的都给驴叫帮腔。驴鸣直冲青天,在高空炸开,天空变成驴鸣的天空。其它声音攀援而上,驴鸣把大地上所有声音连根提起,那些埋在尘土下的声音,沉入坟墓的声音,压在舌根快要烂掉的声音,更深处石油钻头绞疼大地心脏的声音,全部地被驴鸣叫醒,朝上升腾。
阿赫姆说:“亚生村长你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刚才王书记说的话我也听了,人家来问驴是不是得病的事,你村长又往哪里胡扯了?县上好好的意思,都被你这个歪嘴村长传坏了。”
阿赫姆回到村里已是黄昏,路边站着好多驴和人,好像都在等赶巴扎的人和驴回来。人们拦住驴师傅阿赫姆,问驴咋了,留在村里的驴今天好像疯了,一起大叫,边叫边疯狂地用蹄子跺地。阿赫姆只是摇头摆手,说驴叫的事你们去问毛驴子,我不知道。话虽这么说,心里还是吃惊。今天阿不旦村三百多头驴在老城巴扎上叫,三百多头驴在村子里叫。全村的驴都串通好似的在一个时辰叫。第二天,阿赫姆又听说其他村庄的驴这天也都叫了。从老城巴扎,到阿不旦村,到塔里木河边的草湖乡,到盛产小白杏的色满乡,全龟兹的驴在同一个时辰大叫,驴叫覆盖天空,驴蹄震动大地。
亚生没听阿赫姆说完,骑上摩托车“轰”地一手油门跑了。阿赫姆走进院子,拾起一个棒子就要打驴。洋冈子看见他的样子,说:“阿赫姆你有劲往我身上来吧,不要跟驴过不去。驴惹你了吗?”
驴疯了
完蛋了
警察下到河滩驱赶毛驴,岸上的人跑下来牵自己的驴,收拾地上的货物。阿赫姆赶紧套好驴车,牵驴走,驴不动,摇头,阿赫姆急了,驴头上敲了一鞭杆。筐子里那只翻白眼的黑母鸡突然叫起来,它来精神了。
村长亚生在喇叭上喊阿赫姆,让到他家里去,有事。阿赫姆骑着毛驴来了,驴拴在村长家门口的树上。亚生自从当村长后,门口的一排白杨树就变成拴驴桩,有时拴一两头,有时七八九头,多的时候驴挤驴,门口的驴粪蛋从来没扫干净过。
这时警笛声突然高涨起来,驴鸣停息了,河滩上警车还在叫。又有几辆警车鸣叫着开上龟兹大桥,河滩两岸、河道上下都有警笛在鸣叫,万头毛驴的鸣叫惊动了老城的武警。
葡萄架下坐着一桌人,有乡上的王书记、阿不都乡长,其他几个不认识。亚生让阿赫姆坐在炕边的板凳上。亚生说:“阿赫姆,这是王书记、阿不都乡长,你前天见过。他们几个都是县畜牧局的领导,还有来抽驴血做化验的兽医。”阿赫姆不住地点着头。
驴鸣停息后,龟兹河滩像是退潮了一样,啥声音都没有了。驴、站在河岸上的人、驴群里的警察,都愣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干啥。
阿不都乡长用龟兹语说:“还是前几天老城驴叫的事,我们也不能直接去找驴,还得先找人,所以嘛,又把你驴师傅叫来了。亚生村长,你不是说村里还有一个狗师傅吗,他怎么没来?狗那天也跟驴一起参加了鸣叫。”
警车冲下来时,阿赫姆就蜷缩在驴车下面,看见警车的轮子,看见好几个武警的腿,在驴腿间晃动。他就这样坚持到驴鸣停息。
亚生说:“狗师傅艾布外出了不在家。”
阿赫姆看到河滩驴群中就剩下自己一个人,其他人都跑到岸上远远观看。阿赫姆也害怕了,想跑上去,站在人群里。他第一次感到在驴群中这么不安全,驴挨驴,驴挤驴,所有驴蹄在跺地,驴嘴在喊叫。他又担心自己跑不过去,一旦离开自己村的驴,会更加危险,就干脆不跑了,一低头钻到驴车下面,蜷着腿抱着头。他在阿布旦村几百头狂躁发情的驴中间待过,一点不觉得有什么担心。今天的毛驴子怎么了?
王书记说:“跑到哪去了,你查了没有?”
在阿赫姆的耳朵里,阿不旦的驴鸣最响,飙得最高传得最远,肯定从老城河滩巴扎,一直传到几十过来外的阿布旦村。阿赫姆做了几十年驴师傅,那一刻突然觉得驴是那么陌生,它们不拿眼睛看他,沉醉在自己狂躁的鸣叫和跺踢中。
亚生说:“这个艾布在外面干活,经常不在家里。驴鸣那天他不在家里,也不在巴扎。”
可是,那些驴好像突然不认识他,他也突然不认识那些驴。它们高昂着头放声鸣叫,驴蹄疯狂地跺地,阿赫姆感觉天和地都被撼动。天空被震碎了,太阳也不在了,驴叫声淹没一切。上万头驴的声音啊,有的往上冲,有的往下落,下落的声音又被上冲的声音顶上去。
畜牧局长吐红江说:“我们下来只是调查情况,把老城巴扎驴鸣的原因找出来。阿赫姆你的名字我们早知道,你的本事我们也知道。前些时候那个北京的驴教授给我们寄来一个研究龟兹驴的报告,里面就提到了你的名字,局里还专门派人找过你。我是从村里出来当了国家干部,我知道你们这些牲口师傅的本事。可以说,你们是人和驴之间的使者,驴有什么反应,为什么这样鸣叫,你们清楚得很。还是给我们说说吧,就不要隐瞒了。”
阿赫姆看见了这辈子都没见过的事。他这个驴师傅都吓坏了。几万头驴在大巴扎上鸣叫。阿不旦的三百多头驴也加入了鸣叫。阿不旦村的驴和驴车,都挨着,阿赫姆的驴车在正中间。几万头驴齐声大叫的时候,人都认为驴疯了,往河岸上跑。阿赫姆没跑,他是驴师傅,又站在自己村的驴中间,怕什么?他想听听驴到底在叫啥,想干啥。
亚生说:“阿赫姆你有什么话就说嘛,不要见了人就不会说话了。县上领导、乡上领导都亲自下来了,我村长管人,人没有麻达。你管驴,没有管好,让毛驴子跑到大巴扎上乱叫。你有责任。”
这辈子没见过的事
阿赫姆说:“没人任命我管驴,我一分钱工资没拿过。我就是种地的,什么驴师傅狗师傅,都是村里人开玩笑,说着玩的,连你们都把这样的玩笑话当真吗?”
围观的人们也被这个场面震惊,都看着满巴扎的驴在叫。
吐红江局长说:“要是没有驴鸣这个事,谁会把这样的玩笑当真?可是现在,我们不当真都不行了,外面到处在传‘疯驴病’,我们这里的驴又出现反常,几万头驴一起鸣叫,我们能不认真对待吗?你们这些懂牲口的师傅,有责任帮我们搞清楚。阿不都乡长说的好,我们总不能直接去找毛驴子吧,虽然我是畜牧业局长,但那些毛驴子肯定不认识我。你不一样,是有真本事的人。以后我们畜牧局要多跟你们这些牲口师傅联系,以前我们只关心牲口头数,并没想到牲口也会有情绪,也会闹出这样的事。”
警车在鸣叫的驴群中转了几圈,陷在驴和驴车中,转不出来。武警下来赶驴,驴不动。驴都像雕塑一样定在那里,脖子朝上,脸朝上,嘴朝天,大声鸣叫。横冲直撞的警车不能干扰它,警笛和落在身上的棍棒不能动摇它。驴群里没有一个人,驱赶驴的武警也害怕了,撤回到警车上。几个武警上到河岸上,在人群里喊:“谁的驴快自己去管住。”
王书记说;“驴鸣事件后,民间的说法很多,坏人也借驴鸣事件煽风点火。一方面我们要查清驴是不是得‘疯驴病’了,另一方面,对造谣的坏人,我们也要彻底查清楚。”
武警和警车冲到河滩时,下面只剩下驴和驴车,人都站在河岸上,悄悄的,全是驴的声音。所有驴都昂着头,伸长脖子叫,驴叫喷出的口水草沫唰唰地往下落。
驴师傅阿赫姆说:“上次王书记找我的时候,我就说了,我说驴就是叫嘛,驴就是会叫喜欢叫的动物,它不叫死掉呢。可是,几万头驴一起叫的场面,我也没见过,我都吓坏了。”
驴车主人都吓坏了,驴刚开始叫的时候,还想制止自己的驴,驴叫吵得买卖都做不成,人的话全听不见。后来几万头驴齐叫的时候,人不敢管自己的驴了,驴叫声在天空汇成一个巨大的声音,铺天盖地压来,赶了几辈子驴的人,都没经历过这样的阵势。一些老人只听说过马暴群的事,难道驴也会暴群?几万头驴要是暴群了,那要踩死多少人?胆小的人纷纷扔下驴和驴车往河岸上跑,跑得河滩没几个人时,胆大的人也害怕了,一起往外跑。
“那你说说驴都叫了什么。是不是得病了才这样叫?人家都说你能听懂驴叫,驴叫的大概意思说一说嘛。”亚生村长说。
几个武警和他们的声音淹没在几万头驴的叫声里。警车从桥头绕到河滩,鸣着警笛冲进巴扎的驴群。
“我要能听懂驴叫我是毛驴子。”驴师傅阿赫姆站起来大声说,“你们这些闲得没事干的人,拿我开玩笑,把我叫驴师傅,驴的事跟我有啥关系?你们一次一次地找我谈话,别人都以为我干啥坏事了。驴为啥叫,你们问驴去。驴能不叫吗?驴不是木头疙瘩,你们这个样子整驴,要把驴全杀掉,驴还不能叫一声吗?驴也是生灵,也有心,它一直就跟着人。现在,人不要它了,要宰它。驴早知道人要宰它。驴啥不知道?驴知道自己跑不掉,完蛋了。村里没有跑掉的驴,被贼偷走的驴都找回来了。就说艾疆家的驴吧,艾疆说驴丢掉了,到处找。他就没有来找找我这个驴师傅,不把我放在眼里。”
武警下到桥下,在驴群里喊:“让驴别叫了,停住,听见没有!”
“好啊,你这个阿赫姆,你说你听不懂驴叫,却说驴早知道我们要宰驴了。驴告诉你的?你把这个事给我们说清楚。”村长亚生说。
又有几辆警车开到龟兹桥上,警笛齐鸣。警笛声混杂在驴鸣中,只看见警灯在闪,持枪武警站在桥上,朝下面喝斥:“让驴别叫了,别叫了,听见没有!”武警的喊声被千万声直冲云天的驴叫顶起来。桥下的人只看见武警张口大叫,却听不见一丝声音。
调查
万头毛驴的鸣叫直冲天空。驴鸣的蘑菇云在天空爆炸,整个老城被驴鸣覆盖。
畜牧业局的人带着兽医在各乡镇村跑了一星期,踩点抽了一部分驴的血液带回去化验,边抽查采样,边和养驴户聊天。聊天记录作为调查报告的一部分整理出来,那些养驴户对老城驴鸣的说法尽管不一,但归纳起来不过以下几点。
驴叫是红色的。
一、动员农民和老城居民卖驴换电动机车的文件,在各村镇宣传时,驴就站在一旁,好多人骑着驴去听会,驴也竖耳朵听,人以为驴听不懂,当着驴的面,念大规模收拾驴的文件,都不知道回避一下。结果听懂文件的驴,很快用叫声传达给其他驴,其他驴又往下传,通过路上遇到的驴往另一个村庄传,那阵子到处是驴叫,驴站在渠沿上叫,站在草垛上叫,站在村边土坡上向附近村庄叫,叫声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往远传。这个文件在驴中间的传达速度远远超过人,没过一夜,几乎全龟兹的驴都知道了。文件刚在城郊传达的当天下午,阿不旦的驴已经知道了。驴清楚自己的末日来了,驴主人都听出驴的叫声中带着哭腔,以为驴在哭离开的同伴,因为不断有人家把驴卖了,买一辆三轮电动车回来。驴的悲哀叫声早在几年前就有了,人听得习以为常。人也不知道咋样安慰驴。比毛驴子好的一个东西来了,人没法不动心。有的人家买了三轮车,驴依然拴在院子。可是,现在政府鼓励用毛驴换三轮车,毛驴就留不住了。
桥下的驴听见上头的驴叫,又听见警笛声,也跟着叫。仿佛约定好似的,几万头驴突然齐声鸣叫起来。龟兹河滩瞬间被驴鸣的洪水涨满。
毛驴知道这个消息后就串通好,在那个大巴扎上齐声高叫。驴不知道自己在叫啥。驴只知道该一起叫一叫。以后,可能再没有这么多的驴站在一起叫了。可能连驴叫都再没有了。驴就这样在巴扎上叫起来。一时间巴扎上几万头驴在叫,没上巴扎的驴在村里叫,圈里叫,在田地和路上叫。驴就这样叫开了。
一辆警车开到桥头,警笛鸣响着疏通道路。可是,驴车汽车死死纠缠在一起,警笛声和驴叫声也纠缠在一起。
二、这次驴鸣事件,可能是有预谋的。现在想想,每当我们做出一项专门针对驴的决定,很快驴就有群体反应,当时新县城不让驴和驴车进入,就发生过一群驴硬闯县城的事件,公安只是把驴赶出去,罚了几个驴主人的款,并没觉察到这是驴的集体行为。看来,驴远没有我们想的那么简单。老城驴鸣也不简单,谁组织的?光靠那些驴头,能把全县的驴组织起来吗?有没有人参与?如果有,靠一两个人也动员不起来这么多驴。到目前我们还没有找到哪个驴师傅参与了这次驴鸣行动。只有阿不旦在传说是村里的驴师傅阿赫姆煽动了老城驴鸣,找村长核实过,说那是开玩笑。
太阳悬在龟兹桥上空,桥上驴车和汽车挤成堆,汽车不停地鸣喇叭,让驴车让路。桥面太窄,驴车没地方让。汽车司机边打喇叭边对着赶驴车的人喊叫,人装没听见,拉车的公驴不愿意了,嘴对着汽车大声鸣叫。一头一叫,堵在桥上的驴都叫起来。
三、可能是天气的原因,那天太热了,河滩的石头都烫得不能坐人。气象局的资料也证实,驴鸣那天是龟兹五十年来最热的一天,四十七摄氏度。驴热昏了头。人有乘凉的地方,驴没有。人热了可以脱衣服。驴一身皮毛,脱不掉。驴热极了就叫,驴叫可以把身体里的热气散出来。驴就叫了,都叫了。
大中午,太阳刺眼地晃在巴扎上空,天气暴热,龟兹河滩的沙土和石头都烫脚。人坐在驴车的布篷下乘凉。没篷的,人就钻进扬起的驴车下。也有蹲在驴肚子后面乘凉的。驴站在大太阳下,脖子脊背上的汗把毛浸湿。阿赫姆的两只鸡也在出汗,鸡把头伸到肚子底下乘凉。驴没处乘凉,驴偏着头看太阳。阿赫姆注意到好多驴偏着头看太阳。阿赫姆不知道驴看太阳干啥,也手搭凉篷看太阳。
四、驴叫是警笛声引起的,毛驴都喜欢跟警笛声对着叫。驴耳朵里听不得比它高的叫声。驴鸣前,正好有几辆警车鸣叫着开到龟兹桥头。驴受刺激了。首先是阿不旦的驴开始叫,接着全河滩的驴都叫了。本来驴叫几声,警车走远就不叫了。可是,很快又来了几辆警车,更多的警笛鸣叫起来。驴不服气,扯开嗓子叫起来。这样就造成了一起万驴齐鸣的大事件。
不断有驴车赶进河滩巴扎,停驴车的地方越来越拥挤。驴车沿河滩两边摆开,中间留出的通道也挤满驴车。阿赫姆的摊位边又挤过来两辆本村的驴车,他不得不把摆在地上的筐子拿到车上。
五、至于没上巴扎的驴那天为啥会叫,驴本来就会叫,驴每天都叫,不光那天叫,它天天叫。
阿赫姆赶到巴扎时太阳已经升到头顶,河滩上的满是驴车,阿赫姆本来想到龟兹大桥下找块阴凉地,挤不过去,就在一旁找了块空地,驴卸了拴在车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摆在地上。阿赫姆今天要卖的是自己编的三个红柳条筐子,还有两只母鸡,一黑一白,一个筐子里放一个。两只鸡头伸出筐沿相互看。白母鸡嗓子哑哑地叫一声,黑母鸡偏着头翻白眼。阿赫姆抓了把苞谷,一只鸡撒了一些,鸡一下扑腾起来。
和驴户的聊天记录先于驴血化验结果递到县长办公室,县长看了把畜牧局长叫到办公室。
万驴齐鸣
县长说:“我们龟兹人的幽默你不知道吗?这里面说的全是笑话,是玩笑,那些村里人,跟牲口处得久了,就以为自己的脑子跟牲口是通的,所以有了那些驴师傅狗师傅的。这样的东西你也能整理成报告给我看?我们要相信科学,还是等兽医站的化验结果吧。”
但汽车一天天在增多,坐汽车的人越来越多,驴车慢腾腾地走在路上。驴似乎比人懂事,更小心地往路边让,驴车的半个轱辘在路上,半个轱辘碾在林带渠沟里。赶驴车的人觉得这个样子不行,驴车也是车,轮子下面也要有路,不能被汽车挤到路下面。赶驴车的人也是驴脾气,把驴车往路中间赶。驴在路中间走几步,屁股磨着,慢慢又靠到路边。
保密文件
那些铁牲口还是觉得驴车走在路上碍事,路边走着慢腾腾的驴车,再快的汽车也不敢放开跑,万一毛驴子突然蹿到路中间,就坏事了。大公路上汽车撞驴车的事时有发生。驴怕汽车。汽车也怕驴车。驴车和汽车在一条路上跑了几十年,直到村边打出石油,汽车的数量也没超过驴车。
驴鸣事件后第四天,裴教授坐飞机来到龟兹县,一个人来的,没带女学生。驴鸣事件后,县领导给北京的驴专家打电话咨询,是不是“疯驴病”真的传到了龟兹。裴教授说:“‘疯驴病’尽管在国外传得凶,目前我国还没有病例报告。我去一趟吧,这样的事我也第一次听说,到现场做了调查再说。”
可是,自从乡土路上铺了石子,铺了柏油,变宽变平坦后,毛驴却找不到自己的路了。以往自己走惯的土路上铺了一层黑油,就变成那些跑得比驴快,拉得比驴车多,块头高大的铁牲口的路了,驴知道没法和它争道,就谦让到柏油路边,一只驴车轱辘轧在路上,一只轧在路边的石子上。驴车上的人也认为路不是驴车的了,自觉地把驴车往路边赶。
裴教授这次没到阿不旦村,在老城走访了一天,第二天上午和县委张副书记、县长阿不都做了交流,下午就匆匆飞回北京了。交流内容秘书做了记录。据说记录作为保密文件被封存,后来怎么传出来,又被巴扎上的赶驴人知道,就不清楚了。记录内容大概是这些:
阿赫姆一直把汽车叫铁牲口,它太霸道,一辆车就把路占满,赶驴人和驴都觉得它不好惹,它跟在后面一个劲鸣叫,驴车主人烦,就让它快快走掉。可是,让过去一辆,又来一辆,这些霸道的东西越来越多,土路被它们碾压得到处是大坑深壕。尽管这样,驴依然认为这里的路是驴和驴车的。羊和牛也依旧认为路是它们的。
张副书记说:“驴鸣事件裴教授你也知道了,我们兽医站的化验报告刚出来,没有检出‘疯驴病’病毒,这是件好事。可是,毛驴群体鸣叫的原因还是没有找到。裴教授您在阿不旦做的毛驴调查报告我们也看了,确实是专家的报告,让我们受益匪浅。对于身边的毛驴子,我们确实有很多不知道。这次驴鸣事件我们也想请教授给一个科学客观的说法,已经有坏人在利用驴鸣事件做文章。”
驴师傅阿赫姆记得,早先乡下是土路的时候,驴车走在路中间,汽车来了也不让,依旧慢腾腾地走,汽车在后面打喇叭,驴听见了昂起头鸣叫,驴听不得比自己嗓门高的声音。驴认为路是驴和驴车的,坐在驴车上的人也这么认为。不光是驴,羊和牛也认为路是它们的,见了汽车也不让。汽车司机使劲打喇叭,头伸出来骂:“牲口。牲口。”
裴教授说:“如何对待我们身边的牲畜,作为人,我们也应该反思。驴有倔强脾气,但驴对人还是顺服的。我想,驴从来也不会想要推翻人的统治。驴从被人驯服那一天起就跟定了人,做人的帮手和陪伴。驴心甘情愿用四个蹄子为人操劳,几千年来驴为人做了多少事。想想人为驴做了什么?在驴鸣事件之前,我们又做了哪些针对驴的事情?”
汽车和石油大卡车还没有上路,驴车浩浩荡荡走在路中间,大清早驴有劲,驴蹄清脆地敲响路面。待会儿路上汽车就会多起来,汽车一多,驴车都自动靠路边。
阿不都县长说:“这些年,我们确实针对毛驴采取了一些措施,使龟兹驴的数量减少了一半。那是在好多年时间里一步步做到的。我们当地的农民跟毛驴确实有世代相依的感情,县上向农民推广农机,推广了二十多年,尽管村村都有不少拖拉机了,但它的数量还是没法和毛驴车比。毛驴和驴车依旧是多数农民主要的运载工具。拖拉机完全取代毛驴车,还需要时间。多数农民买不起也养不起拖拉机。一家就几亩地,耕种的时候雇别人的机车,管、收都靠坎土曼镰刀,收获的东西几毛驴车就拉回来了。所以,他们还是觉得毛驴车方便,也够用了。再说,养个驴还会下驴娃子卖钱,母驴下母驴,三年五头驴,对农户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拖拉机不会下小拖拉机,只会不断花钱。现在别的地方早就没毛驴了,我们龟兹还这么多驴和驴车,有它存在的理由。但驴车毕竟是落后的东西,迟早要被机器替代,这也是时代潮流。我们前段时间出台的用毛驴换三轮车的政策,也是为了让农民享受到现代机械的好处,尽快告别落后的驴和驴车。”
今天是老城大巴扎,驴师傅阿赫姆一大早赶驴车出村,马路上都是赶巴扎的驴车,一长串,路多长驴车队多长,一直从阿不旦村连到老城大巴扎。三轮摩托和小四轮拖拉机晚一些出村,那些铁牲口跑得快,不要赶这么早,即使晚走一两小时,也会比驴车先到。
张副书记说:“龟兹这些年因为石油才发展起来,以前这里落后又偏僻,农民思想保守,不愿接受新事物。现在我们经济发展了,农民的思想也在逐渐开放。但他们还是跟不上时代步伐。就说毛驴问题吧,它一直是我们县委县政府头痛的问题。龟兹这些年的发展一直受制于毛驴,我们想快速发展,毛驴慢悠悠挡在路上,你想,好好的柏油路上走着驴车,再好的汽车都跑不起来,它严重阻碍了龟兹的整体发展速度。龟兹县打出石油后,县财政收入由以前的五六千万上升到五六个亿,一跃成为全疆经济强县。可是,我们满街满路的驴车跟经济强县的形象太不符。驴丢了我们的人,已经损害了龟兹的美好形象。把龟兹的毛驴车全换成汽车拖拉机,这是我们县全民致富的一个目标。可是,农民不愿意放弃驴车,怎么办?我们县财政补贴,鼓励农民卖驴卖驴车买三轮摩托、买小四轮。我们力争三年内,把龟兹毛驴消灭掉,让龟兹从以前的毛驴大县,变成汽车拖拉机大县。为此,县财政已经拿出一大笔专款,把县城周围十几个村庄的驴全收购了,三头驴的钱换一辆三轮车,先让这些村庄变成无驴村。然后向全县推广,争取三年内让龟兹变成无驴县。收购来的驴由县阿胶厂统一处理,集中屠宰后肉贩卖到内地,驴皮就地消化做阿胶。龟兹阿胶厂在一年前就开始小规模生产‘龟兹牌’阿胶,效益很好。”
驴车路
裴教授说:“你们采取这样的方式消灭驴,我听着都心惊心寒。我在阿不旦村听人说,村里集体灭老鼠的时候,老鼠都有预感,下药的前一天就四处逃窜。驴集体遭难的时候,驴也会有感应。驴连人要灭绝它这么大的事都感知不到,那它也太傻了。这很可能是驴鸣的一个原因。你们让我对这次驴鸣事件做一个科学解释,我只能做这样的推测。我研究了几十年毛驴,世界各地的驴都研究了,还没有遇到这样的事。但我想说,龟兹到目前还拥有好几万头毛驴,这是龟兹的财富。龟兹是一个天赐的富裕地方,地下有丰富的油气,地上还保存着如此多的古老驴车和毛驴。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能够保存一些古老陈旧的东西是多么难得,没想到龟兹保存下来这么多。当全世界都没有驴了,我相信全世界的人都会跑到龟兹来看毛驴和驴车。龟兹地上的黑毛驴和地下的黑石油,一样是无价财富。黑石油迟早会采完,当石油采完的时候,我希望地上的黑毛驴还在。否则,龟兹就啥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