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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头顶汽车的声音“呜”地过去,又过来,一辆接一辆。他的耳朵朝向村子方向,听不到那头的声音。地洞挨着公路,从村子那边开来的汽车,仿佛就从洞里开来的一样,声音从地洞那头“呜”地传来。地洞成了一个传声筒。

地洞拐弯处停着三轮摩托,里面装着土,车头朝一边歪,刚好把洞堵住。他黑摸到三轮车把、前轮,身体轻轻蹲下,耳朵听那边的动静。三轮车是洞里唯一的障碍,如果那头有人进来,三轮车会把他挡住。

他蹲在三轮车边听了一阵,站起身咳嗽一声,听见自己的咳嗽声沿着地洞一直传到村子下面,碰到那头的洞壁又传回来。他这才爬过三轮车,往地洞那头走。

从家里往地洞那头走,担心恐惧更大。他一顿饭工夫没过去,那边的地洞是否已经和他的洞挖通?他总觉得他的地洞尽头蹲着另一个人,握着他留在那里的十字镐,黑黑地等着他。离开前,他拿铁锨走时,就已经想到,十字镐留给了他害怕的另一个人,他拿起十字镐,又觉得把铁锨留给了别人。

他拿着火柴,往深处走一阵,划一根火柴,只要火柴燃烧,就证明洞里有氧气,没麻达。可是,火柴熄灭后心里的恐惧亮起来,地洞尽头会不会真的蹲着一个人?他走几步,蹲下听一阵,摸出一根火柴,摸见有火药的大头,手指捏到另一头,摸着火柴皮刷下去,“嚓”,划火柴的声音在洞里传,好像几个人在划火柴,只一根火柴亮了,其余都黑黑的,他猛地把脸扭过去。

张旺才垂着他的长手臂在空荡荡的屋里找水喝,找馍馍吃,啃几口干馍又赶紧下到洞里。

靠路边这段地洞没挖通风口。原先他想,只要和村里自己家的房子打通,两头就通风了。眼看挖通了,他被对面的挖掘声挡住了。

洞那头

种子

张旺才低头看自己快垂到地上的手臂。因为腰弯才显长,还是他的手臂真的长长了?

张旺才四十多年前背一个破铺盖卷来到阿不旦村。他的河南老家黄河发大水,张旺才家住的宋庄在一个晚上被洪水分成两个村子,水从村子中间的马路冲刷过去,瞬间冲出深沟,村庄和庄稼全泡在水里,张旺才的母亲和两个弟弟也被水冲跑找不见。父亲几年前去世,母亲和两个弟弟又被水冲走,剩下张旺才孤单一人。那一年他十六岁,跟着本村几户人逃荒。逃荒的人都往新疆跑,他也跟着来了。他们在乌鲁木齐火车站候车室住了两天,一个早晨他醒来,身边椅子上空空的,他们丢下他走了。他一个人在火车站转,车站有南疆的收容汽车,过来一个人,用半生不熟的汉话问他会啥。会木工活,他说。在车站转了两天,他已经看出来,会手艺的人,就有地方要。

张银对母亲说:“俺爸自从挖洞以来,胳膊比以前长了。”王兰兰说:“你爸早就是一个土里的动物了。”

那人把他领到一辆汽车旁,给了一个馕,说:“跟我们去南疆,那里生活好得很,还有肉吃。”

另一次他摸出纸烟,在打火机亮起的一瞬,看见猫一样蹲在那里的女儿张银,不知道她待了多久。

张旺才就这样被拉到南疆,安置在龟兹河边的阿不旦村。村里就他一个汉族人,他听不懂当地人的话。老村长额什丁只会半生不熟地说几句汉语。那时旁边的阿依村还住有两户汉人,过了几年都迁走了。张旺才没走,还娶了一个逃荒来的武威丫头做妻子。张旺才的木工手艺没敢在村里显露,在老家他只帮人拉过几天大锯。他会种菜的本事却给阿不旦村留下深刻记忆,有好几样蔬菜就是他带到阿不旦村的。一同逃荒的有一个叫张贵的人,家里人和东西都被水冲走,只有一袋蔬菜种子,挂在房梁上,留了下来,张贵就背着一袋菜种子上路。张贵是张旺才家的远亲,远得不怎么亲了,因为都没有了亲人,两个人一下亲近了。张旺才没什么东西,就帮张贵背菜种子,把种子卷在破铺盖里,车站有检查的,不让人带种子外出,说是防止作物病虫害流行。在乌鲁木齐火车站,张贵解开装种子的袋子,里面好几个小布袋,分别装着西红柿、茄子、黄瓜还有豇豆种子。张贵说:“你每样拿一点吧,不知道新疆这地方都长啥,有没有这些蔬菜。”张旺才说:“你先装着吧,到地方有用了我问你要。”张贵说:“新疆这么大,哪天我们走散了,你到哪儿找我去?”张旺才听了张贵的话,每样抓了一小把,用纸包了,塞进铺盖卷。这些蔬菜种子后来都在他的小菜园里结出了果实。

一次她在他身后蹲了好久,听他的喘息和动作,听他的脚在那双破球鞋里“窟哧窟哧”的移动声,或许听久了觉得不是她父亲,是一个刨土的动物,挖挖停停。张银害怕,就在挖土声停歇时,轻细地叫了一声。

房子

“爸爸。”

张旺才落户到阿不旦村,村里安排他住在买买提家院子的一间小房子,一住就是好几年。他在这间小房子里娶媳妇生了孩子。有媳妇孩子的张旺才不愿再住别人家,就找村长给他划了房基地。村长额什丁说:“你把土块脱好,到时候村上给你解决一些木头。你是村里唯一一户汉族人,在新疆我们是少数民族,在阿不旦你是少数民族,我们就按政策照顾一下你吧。”

张银对他的地洞好奇又恐惧。她像一只小猫一样,蹑手蹑脚进到洞里,踮着脚尖,走几步,停下听一阵,挖掘声响起时她紧走几步,挖掘声停了她赶紧停住。她一点点地走近,走到她能感到他的呼吸时,蹲下来。他感到背后的动静时,她的小脚步已经移到河边洞口处,她在那里停住,静静地听河的声音,听洞子深处父亲的声音。

脱土块张旺才会。在河南老家也住土块房,脱土块做泥活儿从小干过,只是土块模子不一样,老家的土块模子有底,泥巴装进模子里,端到撒了麦草的场地,一翻,一扣,提起模子,成形的土块就摆在地上了。阿不旦村的土块模子没底,一个长方木框,先把模子放在场地,用手挖一块泥,在麦草上滚几下,抱起来放到模子里,四周抹点水,把模子里的泥巴压瓷实,用手抹平,然后取出模子。这里的一个土块有老家的三个大。

张金自从初中毕业后回到家,就对他的洞没兴趣了。他晚上挖洞,白天有时也不出来,地里的繁重农活儿扔给王兰兰和张金。父子俩经常吵架,他的古怪脾气完全遗传给了张金,他很少和家里人一起说话,张金也不跟他说话。吃饭时王兰兰对洞口喊一声,他听到了就出来吃,听不到也没人下来找他。

房基地划在村子最后面,跟买买提的房子隔着路。他计划先盖一间住人的小房子,土块打好晒干后,老村长额什丁派了几个人帮忙,一天就把墙圈垒了起来。张旺才土块没打够,墙刚砌到一人多高,没土块了。张旺才说:“我个子矮,房子盖这么高就行了。”房东买买提说:“这是住人的房子,总要比羊圈高一些吧。”从自己家拉来两驴车土块,又往上码了两层,盖上顶算是房子了。村里给张旺才的都是三四米长的白杨木椽子檩子,檩子从西墙长出一截,椽子从房后长出一大截。第三年,张旺才又续了一间房子,比第一间高两层土块。第六年又盖了一间房子,比前一间又高两层土块,而且围了院墙。张旺才的房子看上去就像三级台阶。那些年县上干部来村里搞宣传教育,说我们的生活就像芝麻开花节节高。村里人没种过芝麻,不知道咋节节高,就改成了我们的生活就像张旺才的房子,阶阶高。张旺才的房子也成了村民生活不断提高的典型。

张金小时候对他的地洞充满好奇,经常下到洞里玩,看他挖洞。他在房子下挖了一个又一个小侧洞,迷宫一样。他想把地洞和上面的房子挖通,就让张金拿石头在上面砸地,他在洞里寻着腾腾的声音挖上去。一次,张金带同学到洞里玩,被他很生气地赶出去。他最怕别人进他的洞。

张旺才勤快,看到谁家盖房子,他就主动去帮忙;看到谁家做木活儿,也过去帮拉锯。妻子王兰兰对人也很热情,她和张旺才都是热心人,每年从小菜园里留许多蔬菜种子,春天就有人到他家要菜种子。种菜时,也有意多撒些种子,苗长到一拃半拃高,又有人来要菜苗,周围邻居家的菜地里,几乎都长着张旺才家的菜苗。到了茄子、豆角、西红柿长大成熟,自己吃不完,王兰兰摘了去送人。渐渐地,一家人在村里有了好人缘,到盖第二、第三间房子时,不用村长安排,就有人主动过来帮他的忙。

王兰兰比他还倔,有时候张旺才半夜爬出地洞,想在王兰兰身边睡一会儿,王兰兰不让他上床,嫌他浑身上下是土。

头顶的驴车

张旺才开始赌气,不上来和王兰兰睡觉。其实很早以前他就不在上面睡觉了。

现在,他的房子就在头顶上,听不到房子的声音,其他人家的房子也没声音,但是重重地压在上面,那些房子里住着人,院子堆满东西。他的房子空空地浮着,像过往的一朵云。

张旺才把屋里的被褥全抱到下面挖好的卧室,铺好。王兰兰又买了新被褥铺在床上。“就当这个人已经到土里了。”王兰兰说。

白天,汽车穿过村子的声音时时传下来,头顶过一辆汽车,那边的挖掘声就听不到,被汽车的震动声隔开了。汽车过去后挖掘声又传过来。张旺才判断挖掘声和他隔着一条路,那些人挖的地洞应该在路对面的林带下面。听“嚓嚓”的挖掘声,他们像在跟他平行往前挖,又像正在挖过公路,他不能确定。一旦他们挖过公路,肯定和自己的洞挖通。到那时他怎么办?肯定吓得提着锨跑,他们一样会害怕,吓得提坎土曼往回退,边退边把洞埋掉。

王兰兰说:“你想让孩子一出生就跟你一样,变成打洞的动物。”

晚上土里的挖掘声消失了,听不到一点儿声音。他们回去睡觉了,张旺才想。

“我还挖了一个双人床,连床头柜都挖好了。还有你的梳妆台,镶个镜子就可以了。”

土里没声音了,只有头顶路上的声音。他一直听着路的声音把地洞挖到村子下面。路的声音和路边林带下的树根,指引着他不会把地洞挖偏。路一到村里变得缓慢,路上的驴车、横穿公路的人和羊、路上找食的鸡,都让路缓慢下来。汽车喇叭声稠密了,在洞里听喇叭声像蚊子叫一样轻微。驴车的声音只有晚上能听到。晚上听地上的驴叫,就像听云端的鸟鸣。驴叫比驴蹄声传得更深。夜晚村子和公路安静下来,一辆驴车从路上过,驴蹄“哒哒”磕地,像一只小孩的手远远敲门。尤其深夜,驴蹄的“哒哒”声穿透厚土,穿过自己的耳朵和身体,往更深处传去。这样的声音让张旺才安静。

王兰兰不去。

从这里进村的汽车,先经过张旺才家的房子,路对过儿是买买提的房子、义明家的房子。他的房子在村子最西北头,和他河岸边的房子隔了一块地。他好久没回过村子,没有进过村里的房子,尽管房子就在头顶上,门前的葡萄长成啥样了,今年结的葡萄多不,他都不知道。平常村里有啥事都是王兰兰去办,她办完事,顺路走到自己家门口,看看院门上的锁,头探进墙头望望,也不进去。院子和房子都没啥东西。

过了一年,秋天地里活儿干完,张旺才说:“王兰兰,我们还是再要个孩子吧,我在下面挖了一间卧室,你下去看看。”

当初他们在河边盖房子时,王兰兰说把村里的房子拆了,木头土块拉到河边,盖几间好房子。张旺才不同意,这可是他亲手盖起来的房子,拆了就是一堆烂土块,啥都没了。张旺才把一院好房子空在村里,一家人在河边的地窝子里住了二十多年。他自己又不去村子,王兰兰不知道张旺才为啥不去村子。这个人心里的话从来不对她说,王兰兰问他,他脖子一扭就走了。这是张旺才的老习惯,他生气或者决定干一件事情的时候,脖子一扭,脸朝天。一旦他做出这个动作,三头驴都拉不过来。

张旺才突然想念女儿张银,想念儿子张金和妻子王兰兰了。张金好几个月没回来,王兰兰去了张银家,说是给张银看孩子,其实是不想跟他过。他已经有十几年不跟王兰兰一起睡觉,他的床在洞里,王兰兰不跟他下洞里睡。那次把王兰兰哄到洞里,事没干成,王兰兰就再不下洞里来。

土里的走路声

王兰兰

好多天来,那边的挖掘声在逐渐变小,今天终于听不见了。张旺才一下午趴在那里,一丝声音都没有。也许他们朝别处挖去了,张旺才想。

晚饭时挖掘声停住了。他听了好久,再没听到声音。连吓带饿,他身体软软地瘫在地上。手里拿着十字镐和铁锨,他放下铁锨,又赶紧摸着抓在手里,犹豫再三,还是把十字镐放下,拿着铁锨往回走,走几步回头听听。走到路边转弯处,又对洞口的家不放心,他在村子下面待了大半天,家里这边会怎样?会不会有人进屋来,从那头进到洞里?爬上洞口木梯时,他又耳朵朝上听了一阵,然后小心地进到屋里,贴门缝听外面,然后开门出去。房子这头一天到晚空空的没人看守,儿子张金在外打工,妻子王兰兰去了县城女儿家。

挖掘声突然听不见,张旺才又紧张得要命,耳朵贴着洞壁黑黑地听一阵,突然打亮手电,朝前后照。心里的一个恐怖念头一直往出冒,总觉得有一个人早就进到他的洞里,在某个地方藏着。他努力把这个念头压回去。他耳朵贴着洞壁时,感到那边也有一个人像他一样朝这边倾听。

他想着万一那边的人挖过来,跟自己的洞挖通,怎么办?他只有顺着洞往回跑,他们会追他吗?一直追到河岸的房子底下,从洞口出来追到他的家。他不敢想象,只有眼睁睁等着他们越挖越近。

傍晚的时候,他听到了走路声,四五个人的脚步,一个跟着一个,从不远的土里走过来。

他们一定没听到我的声音,听到了会停住。他们没停,还在挖,眼看就要跟他的洞挖通。他想弄出点声音让那边听见,听见了他们会停住。但他不敢,那边是好多人,好多个坎土曼在挖。他就一把锨,一个十字镐,都拿在手里,一手一个。他不敢松开,一松手就摸不着,摸不着就害怕,似乎黑暗中还有一只手拿走了它。

他在自己房子旁边挖掘时,也听到土里的走动声,那是静止的,一种被埋住的声音,在远远的土里,不动地走。现在听到的脚步声是活的,和地上的走路声一样,脚踩着地,实实在在地走。正是村里人下工的时候,那边挖洞的人也回家了,他想。脚步声离他很近时,他分辨出一头毛驴的蹄声,就在他认为的四五个人的脚步声里,夹着一头毛驴的蹄声,驴蹄比人脚步重,容易分辨,那边应该是两三个人,和一头毛驴,从下面的一个长洞里走过来,眼看走到跟前,就要和自己碰面了,又错身过去。怪不得他那天听到了驴叫。“他们把毛驴牵到洞里,还有驴车吗?就像我用三轮车往外运土,他们在用毛驴车往外拉土吗?”

挖掘声在朝他移动,每天移一截,今天它更近了,仿佛就要凿穿土层进到自己的洞里。他要疯了,吓得往回跑,跑半截又跑回来。人跑了,洞跑不了。怎么办呢?他想过把洞填了退回去,可是,填洞的土在哪里?土都被他运到河边倒进河里了。再说,他也不敢有一丝动作,连气都不敢大口出。他蹲着听一阵,腿困麻了就轻轻趴下听。挖掘声又突然停住。他最害怕挖掘声停住,他知道那边的人在倾听。他一直也是这样在地下挖掘,挖几下,停下听一阵。几天前他就是在停下倾听的时候,突然听见了土里的挖掘声,好多把坎土曼的挖掘声。

那边响起的脚步声让他多少放心了一些,他们还在。他听出那些脚步朝北边走,挖掘声也应该消失在那个方向。北边是什么地方呢?一块棉花地,地外面一片乱草地连着麻扎。想到麻扎,张旺才心惊了一下,他们朝麻扎挖掘过去了。麻扎在村北,站在河边看不到麻扎,它被公路林带挡住了。站在公路上麻扎就在眼前,一座挨一座墓,望不到边。张旺才从没走进过麻扎,他知道那个地方不是他能去的。

那个挖掘声又响起来,“嚓,嚓,嚓”,好几把坎土曼在挖,挖一阵突然停住。他猛地心揪在一起。

洞里放着铺盖,张旺才白天累了趴在那里听,晚上睡在被子里,耳朵朝上听。他睡不着,也不敢睡着,有时眼睛都瞌睡得闭死了,耳朵却醒着。

张旺才蹲在地洞尽头,感觉村子沉沉地压在上面。村庄的声音远远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远,远在云端和梦里。

夜晚的村庄黑黑地压在上面,地上地下的声音都消停了,只有土里有一种压下来的声音,就像睡在星光下听到尘土落在树叶上,落在人的睫毛和皮肤上。土里的下落声重重的,仿佛已经坠入土中的东西,往更深处坠。他趴在洞里,四周的土像黑夜一样,听得久了感觉自己的手指和脚也往土里沉,心也往土里沉。他就在那时听到树扎根的声音,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挖掘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