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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玉素甫腰上的黑东西突然叫起来,人们围过去,看见这个东西上亮光的地方出来一行数字。玉素甫说:“这叫传呼机,这些数字是一个电话号码。肯定是哪个朋友帮我联系到工程了,我得赶快回个电话去。”

玉素甫差不多推着摩托走到家。他骑了辆新摩托进村,见人都要下来打个招呼,你要骑个自行车或毛驴子,就没必要见人就下来打招呼了。

玉素甫说完骑上摩托朝乡上跑了。那时村里还没电话,玉素甫有了传呼机后,经常跑到七八公里外的乡上回传呼。要他回话的人,有的是听到一个地方要盖房子,让玉素甫赶快去跑,一个活儿往往几个老板在跑,跑慢就没了。有的是县城朋友打的,要一起吃饭。有的是他的工地上人打的,说一把坎土曼坏了,让他从村里买一把捎来。还有一个电话,是一个半生不熟的人打的,接通电话那人说:“玉素甫大哥吗,我老城鞋匠巷子的小玉素甫,刚在街上碰到艾布了。艾布说你有传呼机了。我不相信。我说你吹牛。艾布就把一个号码给我,让我打,我就打了。没别的事,你有传呼就好了,以后啥事都呼你。”

“怪不得,我老远看还以为你骑着一头黑羊在跑呢,原来是小日本摩托。”

那时玉素甫是多忙的人啊,四处揽工程,还经常到县上乡上去开会,向大家介绍致富经验。

“这是日本的本田摩托,个子小,但跑得比幸福快。”玉素甫说。

县企业局领导在一次讲话中表扬玉素甫:“龟兹县别的老板都是带着挖掘机、推土机、搅拌机挣钱,唯独玉素甫玉老板,带着一群扛坎土曼的农民在挣钱。所以,他是真正本色的农民老板。他时刻不忘村里的坎土曼,常年骑着摩托给这些落后的坎土曼找活儿。他完全可以扔下这些坎土曼,带着挖掘机、搅拌机挣大钱,可是他没有这么做,他宁愿当一个坎土曼老板。”

“玉素甫老板,你的电驴子咋越骑越小了?”

也就从那时起,坎土曼老板的帽子牢牢扣在了玉素甫头上。

玉素甫把他的本田摩托骑进村时,腰里还挂着一个像烤包子一般大小的黑东西。玉素甫的摩托车在村头就被人拦住。

只要回到家,玉素甫依旧会钻进他的洞里挖掘一阵。他别在腰上的传呼机经常把他从洞里呼叫出来。

玉素甫赶上了一个盖房子的大好时代,改革开放了,到处在盖房子,楼房、砖瓦房、土块房子一起在盖,活儿多得干不完。玉素甫很快发了起来,村里人都叫他玉素甫老板,县上的汉族干部叫他玉老板。他的摩托车也由老幸福牌换成了日本产的本田牌,那是县上最高级的摩托车,一万多块,速度比幸福摩托快多了,就是声音太小了,不像幸福摩托,牛吼一样,老远就让人听见。本田车骑着像贼走路一样悄无声息,在村里,玉素甫不得不用喇叭提醒路上的人。

“如果有一天我闲了,我就顺着村子底下这层沙子挖过去,把这个地下村庄的东西全找到。”玉素甫这样想着。

坎土曼老板

果然,没几年玉素甫就真闲了,外面突然没活儿干了,地里的活儿也少了,好多坎土曼闲扔在院子。

玉素甫说的三层楼,就是阿不旦村的水塔。

玉素甫腰上的传呼机没以前叫得勤了,他的摩托车却跑得更远,跑到了邻县的乡村城镇。远远近近都没活儿了,碰到以前认识的土包工头,都说没生意了。

“我盖过三层楼。”玉素甫拍着胸脯说。

县上乡上甚至村里的房子还在一栋栋地盖,只是没人盖土房子了,临街的砖房子都要求三层以上,玉素甫这个土老板的活儿没有了。

玉素甫干的最大工程是给阿不旦村修建了一个水塔,这是他的最高建筑。玉素甫从盖土块房到盖砖房,从来没盖过两层以上的房子,阿不旦村的水塔有两层半房子高,看着像一个直筒子楼房。别处的水塔都是圆形的,玉素甫的工匠不会修圆形建筑,就建成一个方筒子,建到一层半房子高,封了顶,顶上又建了一层房子,里面用铁板焊接了一个大水箱,就是水塔了。玉素甫在外面包工程时,别人问他搞过什么建筑。

“砖房我也能盖,我盖过三层高楼。”

修渠是土渠改防渗渠,把土渠用水泥板铺起来,水泥板也是自己做,拌水泥浆与和泥巴一样,做水泥板也跟脱土块差不多,轻车熟路。修路主要是在土路上铺石子,土路改石子路。玉素甫没干过铺柏油路的活儿,他修的石子路只从村里通到乡里,乡里到县里的修柏油路玉素甫也带人干过,活儿是县城大老板包的,把铺底层砂土和石子的活儿转包给玉素甫。往路上铺砂土和石子是坎土曼干的活儿,坎土曼能把石子铺平展。玉素甫的坎土曼工程队干这些活儿,就挣个工钱。盖房子的活儿玉素甫的人最专业,那些砖基土墙或一砖到顶的平房,从脱土块、垒墙、抹墙到房顶廊檐的木雕木刻,玉素甫的人都会。当地人盖房子对屋顶非常讲究,钱都花在屋顶上,屋顶用白杨木条拼成图案,廊檐也是讲究的木雕图案。玉素甫的工程队里木匠泥瓦匠都有,样样活儿都能拿下来。

玉素甫这样介绍自己。可是,谁都知道他是有名的坎土曼老板,那些年县上的广播电视都宣传过他,说他带着一群扛坎土曼的人盖房子致富。谁敢把盖楼房这样的活儿,交给一群扛坎土曼的人?

玉素甫干的主要是修渠、修路、盖房子的活儿。

一个人的洞

那时正是玉素甫最风光的一段日子,他成了有名的包工头,带着村里的一帮子人在外干工程。他在外面有好几个工地在开工。回到家,还有自己的一个秘密工程:挖洞。他的洞挖进了一间地下房子,从这间房子又挖进另一间房子。他不知道再挖下去会有什么,坎土曼在那里犹豫起来。外面盖房子的活儿一个接一个,挖洞的事被耽搁了。这个事情不急,玉素甫想。地下埋了几千年的东西,再埋几年也没麻达。地上的活儿可不一样,赶上就赶上,赶不上就过去,没有了。

外面没活儿了,挖洞的活儿又被玉素甫拾起来。这是他一个人的工程,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工程队

晚饭后家里人在看电视,门外黑黑的,刮着风,玉素甫觉得,晚上进洞和白天进洞不一样。晚上是从黑走向黑,洞里的黑最彻底,没有星星月亮。在白天,从刺眼的阳光下走到洞里,眼睛好一阵不适应。洞里虽然啥都看不见,玉素甫觉得自己的眼睛在洞里睁得比洞外还大,好像他的眼睛也在听。

玉素甫意识到自己在院子下面挖到的,很可能就是父亲给人当向导寻找的古老村庄。他没有把这个事告诉任何人。阿不旦人做梦都不会想到,他们一直住在另一个村庄上面。多少年来,他们在这个村庄上面盖房子、种地、栽树,树根扎进下面的房子和羊圈,水井挖进下面的院子,偶尔挖出一个陶罐、几枚铜钱,以为是古人遗留土中的,却从没人想到地下有一个村子。村里人只知道盖房子挖水井时挖出过死人骨头,刨地挖树根时挖到过铜钱、陶罐和金银财宝,从没想到自己就住在千年前埋没的一个村庄上面。父亲当了多少年向导,肯定也不知道,他带领那些寻宝人苦苦寻找的古村庄就在脚下,骑驴找驴呢。

玉素甫小心地摸着走,洞壁贴着身体,他摸着一边洞壁走,摸到地下那个房子门口时,他犹豫了,做过的那个梦又浮现在眼前。玉素甫静静蹲在那里,屏住呼吸,眼睛闭住,这时候他感到自己和洞壁的土融为一体,好多时候他都能感觉到自己和地下的土融为一体,土就是他,他就是土。好像回到一个该到的地方,一种什么都没有但踏踏实实的梦里。

现在,这个藏有宝贝的村子竟然被自己一坎土曼挖到了。

玉素甫动了动,他被自己的动静惊醒,黑黑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胖胖的,蹲在一个洞里。玉素甫打开手电,光柱照去,他挖出的房子空空的,还是以前的样子。玉素甫走到洞底,抓起放在那里的坎土曼,使劲挖一阵,停下喘口气。外面的驴突然叫起来,驴叫从驴槽下的洞口缝隙传进来,像驴跌进来一样。那时他听到院子里的驴叫、路上的汽车声,毫不担心,就像在地下的另一种生活里,远远地听见人世。

玉素甫父亲就从那时干起了给挖宝人当向导的差事。他曾经把好几拨人带进沙漠,一去十天半月,究竟挖到东西没有,谁都不知道,连玉素甫也不知道。父亲去世的时候,也没给他交代哪里藏有宝贝的事。

这一切都被他自己打破了。

“不在没关系,你是他儿子,你在就行。”

玉素甫从没想到要和别人一起挖洞。他一个人在洞里的时候,四周黑黑的,只有凿空的洞、厚厚的土和他自己。他喜欢黑,坎土曼黑黑地往前挖,挖下来的土双手黑黑地往后刨,双脚也往后蹬土。每当这个时候,玉素甫脑子里空空洞洞的,感觉自己像一个动物,身体充满了往前刨土的冲动和兴奋。

玉素甫父亲说:“他是我父亲,早不在了。”

碰到异常东西,坎土曼停住,手去摸,手认得土里的好多东西,石头、陶片、木块、铁、金子……手认不出时打开手电,他不喜欢让眼睛看见。这里的一切手能完全触摸到,辨认出来。手觉出土的硬软、干湿、阴凉,摸出土里的沙、沙里的大小石子。

玉素甫爷爷去世后,家里来过一些外地人,手里拿着汉文书,他们好像从书里找到阿不旦村,又找到玉素甫家,指着书里的照片说要找这个人。

他是那么喜欢这个手摸到的世界。他站起来和地洞一样高,走路时感觉洞顶抚摸着头顶,又不会碰头。手臂伸开正好摸到洞壁两边。这是他一个人的洞穴。可是,他竟然把好几个人带了进来。

文化局的人带来一张复印的纸,上面有玉素甫爷爷和外国人的照片。在那本德国人写的探险书里,玉素甫的爷爷牵着骆驼,扛着坎土曼,把一个探险队带到龟兹佛窟。那些人带着锯子和铁锨一样的铲子,先把洞窟的壁画锯成方块,再用铲子连泥皮一块铲下来,装箱运走。玉素甫的爷爷扛着坎土曼站在一旁。

艾布

玉素甫的父亲就是那时有名的向导,父亲的父亲,也就是玉素甫的爷爷更有名,他曾把德国探险家勒柯克带到龟兹佛窟。这个事情是县文化局的人说的。在玉素甫很小的时候,文化局的人来到家里对父亲说,你的父亲被写在一本外国探险家的书里,他给外国人当向导,把我们的文物盗走了。不过那是旧社会的事,要是放在现在,就要坐牢了。

第一个被玉素甫带进地洞的是艾布,艾布跟着玉素甫干了十几年工程,玉素甫像带着艾布去挖一条渠、盖一间房子一样,什么话没说,直接把艾布领进洞里。玉素甫打开手电,把自己几十年来断断续续挖的洞照给艾布看。

玉素甫小时候就听老人说,村外的沙漠里埋着好多村子,都是很久以前,那些村子的人不听胡大召唤,胡大把他们埋掉了。从玉素甫记事起,就不断有寻宝的人,开着车来到阿不旦村,请村里老人做向导,去沙漠寻找埋掉的村庄。

“我想找几个人,把这个洞挖得更大一些。”玉素甫说。

向导

“都说你从麦加回来,变成另一个人,房子不盖了,也不到县上跑生意了,整天待在家,原来你在干这个,玉素甫老板。”艾布对玉素甫的地洞没表现出一点儿惊讶,像走进自己挖的洞里一样。

玉素甫觉得他梦见的就是许多年前亲眼看见的那四个人。在梦中他看见他们的雪白皮肤,金黄头发,蓝眼睛,他一点儿不害怕。醒来回想的时候就害怕。他走到洞口,移开木板,地洞黑黑地出现在眼前时,梦里的几个人也出现了。自己几天没进去,下面也许已经发生了什么,那个他卷走毛毡的土炕上,也许真的坐着三个男人,院子里站着披金黄长发的女人。我把他们家的东西全拿走卖掉了。

玉素甫说:“你艾布是聪明人,有盖房子的技术,挖洞肯定也没问题,以前我一个人挖,现在我要多找几个人一起挖,怎么挖你给我出主意。”

专家看了看玉素甫,说:“不管我们从哪里来,土里的人都是我们的祖先。”

艾布说:“我们从小干的就是挖井、挖地窖、挖树根的活儿。你要我挖洞嘛,怎么挖都行,你是我的老板,我听你的。我们阿不旦人比老鼠都会挖洞,什么样子的洞都能挖出来,没麻达。但是,其他事情我干不了。”

“那我们是从哪儿来的?”

“我不会让你去干害你的事情。”玉素甫说,“你跟我干了十几年活儿,害人的事情让你干过一件吗?没有。我也不会干那样的事情。”

“这地方以前住的大多是白种人。”专家说。

玉素甫带着艾布前走了一截,地洞拐了个弯,手电光里,艾布看见一个门洞,看到里面清晰的土炕和灶台,这下艾布吃惊了。

“白种人怎么到了我们这里?”

“我在我的房子底下,挖出了别人的房子,这个炕上以前有一个毡子,我拿出去卖了。院子里的馕坑我也找到了,还有一个水井。我一直住在别人的房子上头,我不知道。我们整个阿不旦村,都建在一个埋掉的村庄上面,我要把这个地下的村庄挖出来。”玉素甫说,“挖到宝贝我们一起分。有麻达我一个人担。”

“他们是白种人。”专家说。

黑汉

玉素甫问文物专家:“这些人怎么长得和我们不一样?”

第二个被玉素甫领进地洞的人是黑汉。黑汉家在草湖乡,父母早不在了,他在村里只有一亩多地,种麦子不够吃,种苞谷也不够吃。黑汉一年四季吃不饱,就跑到老城打工,白天给人干活儿,晚上睡在龟兹桥下面。到玉素甫的工程队后,黑汉的饥寒生活到头了,玉素甫领的工人不但生活好,有肉吃,工钱也高。黑汉从此跟定了玉素甫,打都打不走。黑汉吃苦卖力,玉素甫喜欢他。每次发工钱,黑汉只领一点够买莫合烟的钱,其余都让玉素甫帮他存着。黑汉说:“我钱装在身上没用,老板帮我存着吧。”这十几年来,玉素甫给黑汉存了多少钱,也记不清了。

那次挖掘清理出了四具尸体,三男一女,全装在独木舟一样的棺材里,玉素甫亲眼看见棺材里的人,金黄头发,高鼻梁,穿粗麻布衣服。

工程队散伙时,玉素甫对黑汉说:“你的工钱自己算一算,不小的一笔钱了,拿着在街上置间房子,娶个老婆过日子去吧,外面没有坎土曼的活儿了,你买个驴车,在老城拉客也能过生活。”

醒来后玉素甫脑子里老晃着梦见的那几个人,像在哪儿见过。玉素甫想起来,十几年前,村外的一处古墓被盗,来了几个文物专家,抢救性挖掘,从村里雇了十几个人帮忙挖,玉素甫也被雇去了。村里人带着坎土曼,文物专家不让用坎土曼,给每人发了一把他们带来的铁锨。村里人说我们不会用铁锨,只会用坎土曼。文物专家说,这是挖掘文物,不是挖地,要小心挖。坎土曼挖起来没轻重,一下挖下去,会毁坏文物。铁锨就不一样,是人的脚往下踩,碰到和土不一样的东西脚能感觉出来,马上停住。坎土曼挥起来砍的时候力量已经出去了,再无法控制,碰到啥东西它都会砍下去。

黑汉说:“毛驴车也不让在老城跑了,政府提倡买电瓶三轮车。我的那点钱就放在你这里,别算了,我一个人,哪儿都不想去。你家里要有一个让我睡觉的床,让我吃饭的碗,我就跟你回家。给你喂羊种地看门扫院子,我都能干。”

好几天,玉素甫不敢进洞,晚上他梦见自己走进洞里,看见自己挖出的地下房屋,院子站着一个女人,穿粗麻布衣服,侧着身,看不清脸,金黄的长发披在肩上。门口站着两只羊,跟自己家的羊一模一样。还有一条狗,蹲在窝边,也跟家里的狗一样。屋门虚掩着,玉素甫走到门口,门无声地开了,像被风吹开的。进屋看见土炕上坐着三个男人,白皮肤、金黄头发、蓝眼睛。炕上的毛毡还是自己几天前挖出的那块,白毛毡,用黑毛织了许多图案。他已经卷起来拿到老城卖掉了,怎么还铺在炕上?他想给他们打招呼,突然发现他们全是骷髅。

玉素甫听得一阵心酸,说:“大家都散了,你不想散,这个烂摊子工程队就交给你吧。外面没大活儿了,给人家盖个厨房,挖个地窖的小活儿还有,谁想留下你就带着他们去干。我玉素甫不可能再带你们去干这些小活儿。等到这些小活儿都没了,你就住到我家去,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玉素甫想象着这户人的地洞,可能和自己挖的一样大一样深。有好几个洞口,通到不同地方。玉素甫打算把自己的洞接通下去,那样就是两层的地洞了。他又害怕挖到不想挖到的东西,尤其在自己房子底下。他害怕的东西没有出现,从房子到院子,空空寂寂。人呢,人到哪儿去了?玉素甫突然恐惧了,爬出地洞,进屋去喝茶,妻子不在家,出来院子也没人,空空的。推开院门,路上也没人,村子空空的。

黑汉又变成一个人,在老城混了两年。每天在街上等活儿。等到有坎土曼干的活儿了,就招呼几个以前的伙计一起干,干完又散伙。

在屋外玉素甫挖到一块朽木板,以为是一个棺材,木板下面一个黑洞,玉素甫打开手电照进去,洞直直通下去,里面已经坍塌。也许是一口水井,也许不是。玉素甫想,以后有时间我一定从这个洞口挖进去看看。古人应该也喜欢挖洞,就像阿不旦村的人,每家地上有一个房子,地下有一个洞。古人的生活应该和我们一样。那个我认为的水井也许就是地洞口。玉素甫院子的另一个洞口,就开在早年的一口水井里,从水井的半腰处,开了一个口子,通到地洞,人从井口往下只看到井底,看不见井壁的洞口。玉素甫没从这个井口出入过,它主要用来通风。

玉素甫给他留了好多工具,有手推车、竹夹板、木头、坎土曼,一大堆,放在一个租来的院子里,黑汉日夜看守这些东西。

玉素甫在屋里找到一个门,挖进去是另一间房子,好像是储存室,放着几个陶罐,陶罐里有已经碳化变黑的麦粒,还能认出来。两间房子都小小的,只有玉素甫的房子一小半大,干打垒的土墙也不高。玉素甫的洞小心地挖进去,坎土曼每砍一下都像在敲门,门早朽了,回应它的只有空洞的回音。

有人问起玉素甫,黑汉就说:“玉素甫老板住在县城大宾馆,天天和县上当官的吃饭,一桌饭就花几千块。我们老板在联系盖楼房的大工程呢。县上到处是开工建设的大工地。玉素甫老板也在跑那样的大活儿,联系好了原班人马上。到那时候,我们就不盖土房子,盖楼房了。”

玉素甫在自己家房子下面五六米深处,挖掘出一个完整的房子。他的洞沿着地下房屋的墙根挖了一圈,找到一个门,从门挖进去,找到摆在地下的木桌,已经朽了,找到土炉灶和炕,炕上的苇席成灰了,席上的毛毡好好的,枕头和粗麻布的被子好好的,好像人刚睡起来走掉。

玉素甫真的在县城跑了两年工程,一个都没跑成,白花了一大堆钱。有一天,黑汉听说玉素甫去麦加朝拜了。这么大的事玉素甫也没跟自己说。玉素甫回来不久,就把黑汉叫到家里。

人在土里往前挖的时候,跟在空气中往前走不一样。土里的事情和地上不一样。人肯定有过比在地上更漫长的土里的日子。玉素甫觉得自己对土里面的事情比地上的还熟悉,他知道土里哪个地方有一只碗,哪个地方有一个馕坑,馕坑边平放的一个大铜盘。他挖过去时,它们安安静静候在那里,仿佛是自己在土里的一个家,已经来过无数次,住了多少年。

玉素甫原打算把黑汉的户口迁到阿不旦村,要一块房基地,用黑汉存的钱,给他盖几间房子,再娶个老婆,也算对黑汉有个交代。可是,当他把黑汉带进地洞的那一刻,他就意识到,黑汉从此只能待在洞里,不能在村里露面了。

地下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