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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铁勺铲锅底的声音

库半想着害怕起来,他觉得比在洞里干活儿时还害怕。

好些天过去了,库半还没回过神来。他每天牵毛驴出去,在村外的树林和渠沟里转,晚上也出去转。他的脑子转不过来,眼睛睁开闭住全是洞里的情景。干了大半辈子活儿,从没干过那样不明不白的活儿。光知道在挖一个洞,给谁挖,在哪儿挖,都不知道,甚至不知道外面是白天还是黑夜。有时上面一点儿动静没有,他们的洞或许挖到一片荒地下面,或许就在村子下面,上面沉睡着一村庄人。

汽车在黑暗中行驶,三个人都被蒙上眼睛。这次,库半用心记路了,当汽车拐了几个弯,感觉开到路上走平稳时,库半恍惚有种坐在自己的驴车出村的感觉,这个感觉一直陪着他,汽车又拐了几个弯,听到狗叫声,汽车停下,让一个人下去。后来又停了一次车,下去一个人,当库半被叫下车,取开套在头上的麻袋时,发现自己一个人,站在十几天前上车的树林边,天也快亮了。那个黑汉又对他说:不许把挖洞的事说出去,说出去杀你们全家。

吃饭的时候,能听见地上的动静,一片乱。洞里没有天,干得肚子饿时,那个黑汉招呼吃饭,一个布单铺在地上,上面放着馕,一人倒一碗茶,就着馕吃。三顿饭都这样,有时壶里装着奶茶,没盛到碗里就闻到奶香。

听到狗叫时,他隐隐觉得到了一个村子,狗在叫,叫声在风中变了形,村子的气味也熟悉,尽管蒙着眼,但鼻子、嘴都张着,浑身的毛孔都开着,他没感觉到陌生气息。每个村庄的气味都不一样。要到了别的村庄,他的鼻子会闻出来。就是在洞里,隐隐听到上面的声音,也是熟悉的。一种遥远的熟悉,仿佛自己死后埋在地下,听到上面村庄的声音。在那些声音里,自己家人的声音混杂其间,不能辨认。

一次,库半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细细微微地从洞顶传来。库半停住嘴里咀嚼的干馕,倾听了好一阵,他辨认出来了,那是炒菜时铁勺铲锅底的铲擦声。菜的香味被厚厚的土隔绝了,锅碰铁勺的声音传下来。库半判断地上面也是吃饭时候,应该也是在吃中午饭。他们挖的洞,正在一户人家的院子下面。这时他似乎听到一头毛驴从头顶走过,“嘚嘚”的蹄音像远远的敲门声,远得像在敲他乡陌生人家的门。一晃而过的驴蹄声后面,好像跟着人的脚步,含含糊糊地浮在地面,像树叶一样飘,没有一步是踏实的。有人的喊声,蚊子叫一样,又轻又远,没有内容,像远在去年。这样的声音也许根本听不见,库半耳朵朝向洞顶时,上面空空静静,又厚厚沉沉,他觉得害怕,抖了抖头,拍拍脑门,远远地,嘤嘤嗡嗡的声音来了,像是脑子里以前的声音,又像此时听到的。随着那些模糊碎片组成的声音,破碎又完整,渐渐地覆盖住头顶,一个村庄模糊地出现在洞顶的土地上,他认出那是自己的村子,又觉得它不是。

“不要乱动,坐好。”又是那个黑汉的声音。他赶紧把手指抽回来,一丝风随即吹到脸上。那个缝隙被他的手指撑得大了。

突然一阵轰隆隆的响声,地在颤抖。库半猜想上面正在开过一辆石油大卡车。之前库半听到过另一种震颤声,比这个小,那应该是汽车或拖拉机经过的声音。

库半确信昨天晚上听到了一声狗叫,狗也许顺风闻到气味了,才叫的。昨晚上刮什么风呢?库半想不起来,刚从洞里出来时没辨清方向,头顶的树梢上好像有风声,头被一个麻袋套住,听不清风朝哪儿刮。后来到了车上,他摸着帆布车篷的手指,感到了一丝风,手顺着摸过去,帆布上一个缝隙,往里塞,三个指头出去了,伸到外面的清风里。

轰隆隆

村庄的气味都不一样

库半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么深的洞里,听见石油卡车的声音。记得巨大轮胎的石油车第一次开过阿不旦时,脚下的地在抖,地的颤抖传给脚,人的腿也在抖,白杨树在摇,土墙在晃,空气被震动。阿不旦村从来没经过这么庞大的东西。它的巨大轮胎碾过来时,一种“轰隆隆”的声音铺天盖地而来,一切都被它震动了。只有驴叫能和它对峙,驴叫能把它的声音顶住,但巨大轮胎的碾压声驴蹄无法对抗,驴腿都被它震得颤抖。库半那时候还想,这家伙的声音能传到地下几米深啊,没想到他竟在这个不知道位置的地洞里,听到那个巨大轮胎的声音,整个洞子被震颤,土簌簌往下落。它的震动声穿透地洞向更深处传,一直传到多深库半不知道。他知道这段地洞可能在一条柏油路下面。石油大卡车不会开到村庄的小路或土路上。它的巨大轮胎土路承载不了。

路左边是亚生父亲家的树林,没有玉素甫的林子大,但树木稠密,杏树、梨树、苹果树、白杨树、沙枣树长得满满当当,只看见房子一角。库半探头朝里望望,又回到公路上。这两个园子他都好多年没进去过。以前这里是村边的碱滩,每年村里组织人造林,树就是长不起来。承包给私人后,几年就绿树成荫,成了让人眼热的地方。

好几年前,石油卡车第一次从库半家屋后的马路开过时,库半以为地震了,房子和地直颤,跑出来看见一辆石油大卡车隆隆地开过去,路上觅食的几只鸡让卡车速度变慢了。卡车走远后,库半发现自己家后墙的一个裂缝变大了一寸。后来,那些巨大轮胎的石油卡车一次次穿过村子,库半家后墙上的裂缝好像又合上了,和以前一样大小了。村里的房子、土墙和人,还有爱叫的毛驴子,都很快习惯了这些大家伙。连村头水渠上的简易水泥桥,似乎都习惯了大卡车的重量。大卡车刚进村时,人们担心把桥压断,把路碾坏。村长亚生为这个和石油上交涉过,石油人很大方,说路压坏了给修新路,桥压断了修新桥,他们钱多得很。可是那个桥,就是压不断。路倒修了,他们在荒野上修了好多路,有的铺了柏油,有的只是车轮碾出来的便道,穿过阿不旦村的路是他们通向荒野和县城的唯一道路,在原有路基上撒了石子铺了柏油。桥却还是那个桥,几十年前生产队时集体修的,就是压不塌。

走到村东,路右边是一片树林,玉素甫家早年承包的一片林子,栽满白杨树和沙枣树,里面养着一群羊。库半围着林子转了一圈,林子用打土墙围着,朝着马路一边有一个木栅栏门,土路通到林子深处,路上都是羊蹄印和粪蛋,看不出晚上有汽车走过。

库半在洞里听见卡车声音时,脑子里首先想到的就是穿过村子的那段柏油路。他家的后窗户就对着这条路,大卡车的轰鸣声和震颤时常传进屋里,夜里过去一辆大卡车能把全家人吵醒。

为啥一出门没骑毛驴?那是给毛驴一个面子。村里毛驴多,驴都看着驴呢。人在这个时候就要给驴把面子撑足,手搭在驴背上,肩并肩走,像一对兄弟。驴的身份高低在于人怎么对待它,人一般不在别的驴面前打自己家的驴,驴有时犟人了也是回家在圈里鞭教。人活一张脸,驴活一张皮。驴不光和人处,还和驴处,秋冬地里没庄稼时,家家的驴撒开,那就是驴世界了,驴在一起的时候,每个驴都有自己的身份地位,谁也不希望自家的驴成为驴群中的弱者,被其他驴欺负,看不起。狗仗人势,驴不仗人势。驴是一种倔强牲口,它顺从人的同时又保留自己的骨气。人得给驴把这点骨气留着,让驴在驴群里过日子。

出大事

快走出村子了,库半翻身骑到毛驴上。

库半以前是一个昂着头走路的人,腰身板直。现在他到哪儿都低着头,眼睛看着地,头也朝一边偏着,一只耳朵朝下听。突然地,他对地下不放心了,晚上没事就钻到自家的地窖,地窖里满是腐烂白菜的味道。现在不是储存冬菜的时候,库半蹲在里面,侧耳听土里的动静,听着听着挥起坎土曼挖掘起来。他要挖一个洞,挖到村子中间,如果村庄下面真有人挖洞,他的洞会遇见。他会在洞里听见他们挖洞的声音。

库半牵着驴在路边走,脑子里想着妻子的话。马路边有半米宽一溜子便道,没铺柏油,是给人和毛驴走的,即使路上没汽车,库半也不愿把驴牵到路中间走,柏油路太费驴掌,也费鞋子。会过生活的老人都溜着路边走,只有年轻人喜欢往路中间跑,汽车来了躲得也快。

如果这些天我真的是在自己的村庄下挖洞,又是谁在组织人挖呢?他们挖洞干啥?那个黑汉又是谁?村里谁会有这么大胆量和本事,村长亚生?不会吧。还是别人?五年前,武警包围了村子,说是追捕一个“东突”分子,谁都没想到,那个人竟藏在肉孜家的地窖里。肉孜在村里被人叫肉头,老实过了头,肉肉的,木木的,家里也穷得炕上连块好毡都没有,可就是这个人,把一个“东突”分子藏在自家地窖里,藏了五天。谁会想到呢?这个村庄有这种本事的人可真是说不上。

中午躺在床上,洋冈子说:“你出去找活儿的那天晚上,狗使劲叫,在村子跑着叫。我以为你回来了,走出门,听见狗在村东边叫,叫了好久才回来。我还想,是不是你回来住到哪个相好的女人家了。村子里好多男人外出打工,守空房的女人多得很。你说是打工去了,村头绕一圈,哪棵树底下睡一天觉,天黑了偷偷钻进别人家过夜。你年轻时候不是没干过这样的事,我还想你的老毛病又犯了。狗鼻子尖得很,你悄悄回来了,我不知道,狗知道,狗闻见你的味道进村了,它就叫。你多少天没音信,我真以为你被哪个女人缠住了。看见你带回了钱,我才把这个想法忘掉了。村里可没那么富的女人,花钱雇你。她们都是吸血鬼,把你榨干才肯放你回来。”

阿不旦村要出大事情了。库半脑子里面有好几个人,这几个人都有能力干这种事情,没在他脑子里的人就不会干吗?可能也会。阿不旦村有大麻烦了,库半像自己干了坏事一样担心恐惧。他不能去报案,洞口在哪儿都不知道。把警察领到村里,到处挖坑,找地洞,那样的话,无论找到找不到,他以后都没法在阿不旦生活。

太阳西斜过去,树的影子盖住路。库半牵毛驴出来,黑狗跑到前面,远远停住,回头看主人。狗知道主人去哪儿,人的心思狗清楚着呢。狗一般不会判断错人的走向。今天狗有点奇怪,眼睛一直望着他,好像要告诉他什么,又说不出来。

“但我不能像牲口一样,被人蒙住眼睛,拉到一个洞里干十几天活儿,又蒙住眼睛拉出来。我不是被人这样使唤的人。不管怎么样,我要把这个洞找到。”库半想。

狗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