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二话不对就要打架,刚做出打架的姿势,被人挡住了。吵架的时候已经围满了人,看热闹。吵架没人劝,吵去吧,人都爱听吵架。谁要多事把吵架的人劝住,没吵到高潮不吵了,谁就会招人厌。男人吵架,不像女人骂架,骂开了把有的没有的,该说不该说的全骂出来。男人吵架先是讲道理,讲着就吼喊起来比谁的声音高。吼喊到嗓子发干,不想喊了,就抡开拳头。
“你又没对我放屁,为啥找你的麻达?要是一个人在你面前放一个屁,你也要骂几句,何况是驴。”库半说。
两人都把拳头抡起来,一个说:“有本事你打,往我头上打。”另一个说:“你有本事来打,我把头伸给你,你打一下试试。”
“驴是不懂事的牲口,它有屁就放,你生气了找我的麻达嘛,跟驴过不去干啥?”玉素甫说。
这种架,没人挡也打不起来,一挡反而挡凶了。在挡架人的拉扯中,两人都跳着蹦子,指着骂,做出要拼命扑过去打的样子,结果被挡架的推得更远。
那是刚包产到户那阵子,有一天玉素甫家的驴从库半面前走过时放了一个屁,臭气冲到他脸上。库半抡起坎土曼朝驴背砸去。这一坎土曼砸得重了点,把驴背上一块皮砸烂了。玉素甫不愿意了。
架没打成,但两人结下了仇。其实也没啥仇,就是不来往了,在村里遇见,刚开始不说话,后来话也说,都是礼貌的应付话。玉素甫带人在外干工程那时,库半也在家闲着,玉素甫把村里好多人带出去干工程挣了钱,库半没去找玉素甫。他自己到街上找零碎的小活儿干,上午有了,下午没有了;今天有了,明天没有了。到现在库半还在过着这样的生活。
玉素甫感到要出大娄子了。他了解库半,那不是一个糊里糊涂被人使唤的人,在阿不旦村,能和自己对着干的人也只有库半。早年他和库半有过一次过节。
洞里掉进来一头驴的事刚平息,又缠上一个人。玉素甫知道,库半可不是老老实实被人蒙着眼睛拉进来,干几天活儿,又蒙着眼睛拉走的人。聪明人总比别人多一只眼睛,这只眼睛蒙不住。多年前,玉素甫和库半骂架的时候,就知道他不是一般的人。要是我被别人蒙着眼睛,拉到一个地洞里干十天活儿,再蒙着眼睛拉回去,会怎么样子呢?我会甘心被人蒙一次眼睛吗?肯定会想办法找到这个人,找到这个洞。我可能不会去举报,但我要知道被谁蒙了眼睛,谁在地下挖洞。
打架
万幸的是,库半在洞里没碰到艾布,也没碰到那头驴,也应该没听到驴叫,驴嘴早被绑住了,艾疆牵着驴,在另一个洞里干活儿。洞里现在有两个工作面,一个朝着麻扎方向挖,另一个洞子好像没有方向,玉素甫也不知道该往哪儿挖,只是在往前挖。好像挖到了一个地下村子的窄巷里,两旁是干打垒土墙,地洞顺着墙根挖,找到门,从门口挖掘进去,挖到的几个房子都空空的,好像他进来前有人已经来过,一件像样东西都没有。
玉素甫没想到一图快就出事了,这个萨朗(傻子)黑汉,把阿不旦村的库半带进了地洞。也怪自己粗心,这些人刚带进洞时他就应该过来看看。都干了这么多天活儿了,也不知道他们发现了什么。
一疙瘩铜钱
玉素甫说:“你怎么想就怎么去挖,但我现在想尽快把地洞挖到麻扎下面。”
玉素甫在院子下面挖了二十多年洞了。二十多年前,玉素甫挖地窖挖出一疙瘩铜钱,锈成一块了,扔到半盆石灰水里泡了两天,抱成一团的钱分开。钱锈得厉害,上面的字也看不清,只模糊看到是汉字。玉素甫数了一下,二十三枚,装在褡裢里,背到龟兹老城,一枚一块钱,卖给老城里的古董商托乎提。
外面找来的三个人都封闭在地洞尽头的工作面干活儿睡觉,只有黑汉一个人跟他们接触。同时挖两个洞是艾布的主意。艾布对玉素甫说:“我们至少要挖两个地洞,万一这个洞子被人发现,我们跑出去还能钻进另一个地洞。”
过了一个月,托乎提骑摩托车到阿不旦村找到玉素甫,问上次卖给他的铜钱在哪儿弄的,还有没有。玉素甫说:“我在野滩挖柴火时一坎土曼刨出来的,就那么多,都卖给你了。”
“你赶快把他们都送出去,送得远远的。”玉素甫说。
“你再挖出这样的钱,还卖给我,我给你出高价钱,两块钱一枚。”托乎提说。
黑汉黑黑地愣在那里。“我不认识这个人啊。我在巴扎上找的都是老实胆小从偏僻村子来的人,看准了,悄悄领出市场。当时这个人坐在墙根,好像一天没吃饭喝水的样子,我心一软,就把他叫了出来。”
不久后,玉素甫就听到老城倒卖古币的人在传一件事,说龟兹发现了罕见的红钱“建中大历”,是唐朝的钱,龟兹铸的。以前这种红钱只出土过一枚,价值上万元。现在一下出来二十三枚,成了钱币界的一件大新闻。说这些红钱是新城的兰姑娘从老城托乎提手里买的,这个兰姑娘,专门往内地倒卖古董钱币,老城做古董生意的人都认识她,他们有了好东西都去找兰姑娘。
“那是我们村的库半,你不认识吗?”玉素甫说。
玉素甫也知道这个兰姑娘,但从没见过面。听说她人长得很漂亮,看东西也准得很,她只和老城的大古董贩子托乎提联系,很少跟那些小商贩往来。龟兹的古董市场多少年来已经形成自己的体系,一枚出土的古钱,一般是这样流转的:先是一个村里的农民,挖地或在野滩挖柴火,或者在沙漠的古城里,一坎土曼刨出来,一枚一块钱卖给老城的托乎提。这个过程中也许被一个骑摩托车的二道贩子知道,一枚五毛钱收购了,拿到托乎提的店里,这些二道贩子都知道一点古币行情,能和托乎提讨价,顶多讨到两块钱一枚。托乎提把古币收购了,再打电话给县城的兰姑娘,一枚三块或四块钱出手。兰姑娘买到古钱,快件寄给在广州做生意的丈夫,顶多十天后,这枚古币就出现在广州的古玩市场。现在,托乎提卖给兰姑娘的那些红钱,一枚价值六七千元。
昨天,玉素甫进去察看挖洞进度,竟然在亮着昏黄灯光的地洞尽头看见挖土的库半,吃惊坏了,一把拉过黑汉。
玉素甫找到托乎提,问:“别人说的那些钱是不是我卖给你的?”
玉素甫昨晚整夜没睡着,今天一上午心都悬着,看见黑汉回来才放心了些。
“就是的。”托乎提说,“我一枚三块钱卖给那个兰姑娘的。”
黑汉点点头,转身走向驴圈棚。玉素甫看着黑汉掀开驴槽盖板,一翻身消失在驴槽里。
“那我们都是萨朗(傻子),到手的宝贝都不认识。”玉素甫说。
“那你回去吧。”玉素甫说。
“就是的。”托乎提说,“咱们吃一次亏,不会吃第二次.你再挖到这样的钱,拿过来,我出大价钱。”
“我怕你着急,就回来了。路上没碰到人。”黑汉说。
“还是两块钱一枚的大价钱吗?”玉素甫说。
“我让你天黑再回来,怎么大中午跑回来了?”玉素甫说。
“我们都不是萨朗。”托乎提说,“你拿来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是一堆老钱币。可是,龟兹的古钱币多得跟桑树叶子一样。就在几年前,古钱币还是论堆或称公斤卖的,跟废铜的价格一样。成堆的龟兹红铜钱,卖到铜匠铺的敲工手里,熔了,敲打成铜壶、铜盘、铜勺和驴车套具上的铜环扣。就是现在,一枚普通龟兹红钱的价值也就一两块钱。我们龟兹是古西域的大国富国,多少古钱堆积在了这里,数不清。龟兹的铜匠们,叮叮当当敲打了数百上千年,都没把这些古铜钱敲打完。可是,自从外面的人开始大量收购,仅仅几年,红钱就没有了,藏在人家里的古铜钱,埋在地里的古钱,堆在铜匠铺里的古铜钱,都没有了,像一个秋天的叶子落光了。”
“都蒙着眼睛,汽车绕了好多圈子。连我的脑子都绕蒙了。”黑汉说。
生土的味道
“他没觉察出什么吧?”玉素甫问。
玉素甫回到家,一头钻进地窖,在挖出钱币的地方,又挖掘一番,除了土什么都没有。玉素甫坐在地窖里,仰着头歇息,上方的地窖口是一个圆洞,洞口外的天白白的,玉素甫觉得自己仿佛在这里待了好久,就像回到一个遗忘已久的老家,心安地坐着。
黑汉向玉素甫点点头,意思是交代的事情办妥了。
地窖像一个大馕坑,一个圆洞口进来,里面葫芦形的大肚子。玉素甫想起小时候捉迷藏玩,藏在不用的馕坑里,馕的味道在里面,一种吃得饱饱的感觉。地窖里不一样,一股生土味道,像一种从没吃过的粮食或者一个从没回过的家的味道,很吸引人。玉素甫拿起坎土曼,坎土曼把儿锯掉了一半,适合在洞里挖掘。两米多深的地窖里,已经到湿土层,容易挖掘。玉素甫从挖到铜钱的地方斜挖进去,一会儿刨出一个斜洞,头伸进洞里,身体钻进洞里,突然感觉自己不一样了,趴在地上,手往后刨土,脚往后蹬土,然后又挥动坎土曼刨土,坎土曼就像他的爪子,他停不下来。玉素甫感到生土的味道在吸引他,四肢有一股莫名的使劲刨土的冲动,整个身体有一种急切的往土里钻的冲动。刨累了突然停住,左手摸右手,像摸见一个自己不认识的奇怪动物。
黑汉走到葡萄架下时,玉素甫已经坐起来。
玉素甫从那时起喜欢上挖洞,只要在家里,一有空他就钻进地洞,生土的味道让他着迷,双手刨土的冲动在牵引他,他挖洞上了瘾,不挖手痒得很。
玉素甫躺在葡萄架下的木床上,刚眯上眼,院门响了,玉素甫知道是黑汉回来了。黑汉推门关门都小心,但门的声音依然很大。玉素甫早就忍受不了院门的声音,这是他当包工头时用角铁焊的两扇大门,当时是村里最气派的,不光门大,开门关门的声音也大,尤其刮风的晚上,整个村子响着“咣咣”的巨大铁门声。那时玉素甫老板家客人不断,“咣咣”的开门声经常响彻村子。现在他害怕听到院门的响声,早就想把铁皮院门拆了,换个木板大门,却一直没动。
玉素甫没想到从地窖斜挖下去,竟挖进一个埋掉的地下村子。
玉素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