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半在下面挖了几天洞,忘记了。头两天,他还在记天数,后来记不清了,洞里一直黑黑的,像一个没有尽头的夜。天在几米厚的地上面亮了,库半在洞里也能感到天亮,地被人吵醒了,地上面的白天就像一个远远的隐约听见的世界。
夜晚的味道
同来的一个人记住了天数,说他们干了十一天活儿。是按吃饭的顿数算出来的,三顿饭算一天,一共吃了三十四顿饭,来的那个晚上吃了顿饭,吃过就让睡觉了,每吃一顿饭,他就在坎土曼把儿上用大拇指甲划一道。库半真佩服这个人,多细心呀。一伙人里就得有一个细心人。
挖掘的地方有一人高,伸开膀子那么宽,洞里有坎土曼,把子短短的,很适合挖洞。库半后来才想到坎土曼,他当时应该仔细看一看坎土曼,每个村里的铁匠打的坎土曼都不一样。他挥着坎土曼干活儿时都没想到这一点,脑子里只想着听到的狗叫声,好像就是自己家的狗在叫,在不远处,而且是对着自己叫,就像听见一个熟人叫你名字,你怎么会听错呢?除非自己在做梦。真像一个梦,他被人领上汽车,拉到一个不知道的地方,又被人蒙住眼睛,带到一个黑洞里。想起来都觉得不太真实,我库半怎么会被别人这样使唤呢?还有听到的那几声狗叫,越想越觉得是梦,它太真实了,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自己家的狗怎么跑到这个地方叫呢?
工钱也是按十一天结的。出洞时依旧是夜晚,库半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叫“起来,走了”。库半坐起来,看见洞子的拐弯处亮着灯。
给他们安排的活儿是挖洞,洞子很深,昨晚从木梯下来,黑汉让他们手牵手走,走了好久,才停下,蒙在头上的麻袋取了,库半感到比蒙住眼睛还黑。库半咳嗽了一声,听见自己的声音向几个方向的深处传,半天没传到头。库半惊坏了,这是一个多深的地洞啊。
“过来领工钱。”黑汉说。
洞子里很阴森。三个人,挤在一个毡子上,毡子下垫了一层麦草,翻身时听到下面麦草的“沙沙”响。不知睡了多久,有人喊起来吃饭了。库半早就醒了,睁着眼躺着。他听见头顶的动静,好像是驴蹄声,听着远远的,就在头顶,一下一下地敲过去,一会儿又敲过来,可能是另一头驴。这是在什么地方啊?库半想。洞里也有了动静,是脚步声,还有碗和盘子的声音。库半侧过脸,那边洞壁上有一片光,薄薄地浮着,有时一下黑了,又亮了。后来吃饭时库半才知道,那是洞子的拐弯处,洞子在那儿向左手拐进去一段,有一个炉灶,上面亮着一盏瓦数很低的电灯,光就从那里溢出来。以后库半每次睡醒都朝那边看看,洞壁要有一片光,外面的天就亮了,该起来吃饭干活儿了。有时醒了,那片洞壁黑黑的,可能还是半夜,库半没戴手表,不知道几点了。头顶上也静静的,库半想,上面和下面一样,应该也是夜晚,都在睡觉。
以往每天都是这个黑汉叫醒他们,声音黑黑地传过来,人也黑黑的。这是跟白天没关系的一个人,库半想。
阴森
都是十块票子,一人领了十一张。领完了黑汉让大家都站着,对胡大发誓,出去谁都不能说挖洞这个事。谁要说出去,杀他全家。黑汉把这些话说一遍,让大家跟着说一遍,然后每个人的头上套一个麻袋。
库半摸着梯子下了两脚,狗叫声像一个恍惚的梦一样不见了。
在洞子里走了好久,库半闻到外面的味道了,是清爽的夜晚的味道,像一桶澄清放凉的涝坝水。早些年村里没打机井,都喝涝坝水,河水引到村边一个大坑里蓄着,人畜饮用同一坑水。涝坝水一年四季混混的,打回家,在桶里放一晚上,就清了。阿不旦村的空气也是这样,白天混混的,沙漠里只要刮风,空气中就弥漫着粉尘。“和乌鲁木齐的空气一样,稠稠的。”库半几年前去过乌鲁木齐,回来村里人问他乌鲁木齐啥样子,他就是这样说的。阿不旦村竟然有和乌鲁木齐一样的东西,让人觉得了不起。库半说:“乌鲁木齐的空气里满是废汽油味道,不好闻。”这几年阿不旦的空气里也有了不好闻的石油味道,村边打出石油了。
“快,下去。”黑汉在催。
就在库半闻到外面夜晚的味道,贪婪地吸着气时,他的手被人按在一根木头上。
库半就在这时听到了狗叫,好像是自己家的狗在不远处叫。怎么可能呢?早晨出门时黑狗还对他摇尾巴,一直跟着他出村,他打了一个回去的手势,狗才恋恋不舍地回去,狗会看他的眼色,主人领它外出或让它回家,一个眼神狗就领会了。每次库半外出,黑狗都会跟着他的驴车走出村子,然后看看他的眼神。要是赶巴扎,一般不带狗。狗独自守着空院子,等一家人坐驴车回来。要是去野滩拉柴火,就带着狗。刚才的狗叫声让库半愣住了。他听到狗叫时半个身子已经下到洞里,只剩头露在外面。
“扶着,上去。”
库半顺从地蹲下。那个人把他的手按到一根木头上:“抓住,这是梯子,摸着下去。”
库半知道是一个梯子,摸着向上爬,洞口有房子那么深,他感觉和上房顶差不多,一会儿头就探到外面了。
“蹲下。”
不是下来时的那个洞口。这个洞口好像在树林里,爬出洞,库半闻到树林的味道,接着他的脚踩到了树叶,是去年的干树叶,碎碴碴地响,手臂也碰到了树枝,身子斜了一下又碰到树干。一片稠密的树林,库半想。
库半被人拉着手跳下车,往前领了一段路,好像还进了一扇门。
走了一会儿,树枝没有了。有人拉住他的胳膊,让他上车。库半不小心腿碰到吊着的厢板,一阵生疼。
“不要说话。眼睛闭住。”还是黑壮汉的声音。一道光射过来,库半看见黑壮汉拿着手电,旁边站着另一个人,给每人头上套了一个麻袋。库半事后想,给他头上套麻袋的那个人应该就是司机。
“坐下,别动,别出声。”
汽车又走了一阵,好像穿过了村子,库半听见狗吠远了,这时汽车慢慢停住,车后厢板被打开。
坐在车上时库半听到远处的狗叫声,那时汽车没发动,一定是黑黑地停在一个村庄附近的树林里。这是哪个村庄呢?库半听到飘忽的一声狗叫。有点远,变了形。像一条被风刮起的爱得莱丝绸,扭着身子飘,忽忽悠悠地,飘散了形。
听到狗叫声了,还有驴鸣,被风刮着飘。一路上狗叫驴鸣也时常听见,只是东一声西一声,没叫成片。这一次,库半感觉到一个村子了。
库半想听到一声驴叫。驴这会儿在干啥呢,咋不张嘴?风刮不散驴叫声,驴叫像一棵突然暴长的沙枣树,一下把空间涨满,驴从它的粗长脖子深处往外叫,它的叫声有粗壮的主干,直戳云天,同时有四散的枝桠——粗长喉管里嘶哑的杂音、咬牙声、唾沫星子的飞溅声,以及喷出的未嚼尽的草料声,向外炸开,每个声音的末梢都尖细扎耳,再伴以连环响屁,一头驴就叫出一个声音世界,一声驴叫就是一个声音的炸弹。
狗叫
库半觉得自己对声音有特殊的感觉,能在脑子里浮现出声音的形状。那些声音一发出来,便在空气中现出千奇百怪各不一样的形状,库半根据这些形状分辨出每头驴、每条狗、每只鸡的叫声。
库半听话地闭住眼睛,他确实瞌睡了,迷糊了一会儿,车又动了,汽车的声音还是要断气的样子,让人担心会坏在路上。
汽车开动了,库半听出是上次拉他们来的那辆破解放车的声音。它的声音形状就像一个黑黑的漫长阴沟,忽深忽浅,忽然窄了,仿佛堵住过不去,又忽然轰的一下到了宽展地带。这个连续不断的声音妨碍了库半的听觉,再加上蒙了厚厚严严的帆布车篷,声音挡在了外面,但库半还是听出汽车进村了,应该正穿过村子,因为一路有狗叫声隐约响起,汽车的声音把它们粉碎了,像一些碎丝条乱飘在空气里。库半把头向车篷靠了靠,耳朵贴住帆布车篷,他真有运气,这时汽车的声音刚好赶到那条阴沟的狭窄处,像要熄火没气了,库半的耳朵传进一声完整的狗叫,他耳朵又紧贴了一下,想听第二声,汽车“轰”的一声好了,接着村子的声音逐渐远了,像一把扬起的细沙土落在车后的黑夜里。库半知道汽车出村了。他的脑子里一直浮现着刚才听到的那声狗叫,虽然隔着厚厚的帆布,声音很弱,也走了形,他还是相信自己听到了一声完整的狗叫。
库半没看见开车司机,他到车前时驾驶室没人,后来他们进到车篷,听见司机关驾驶室门,好像使劲甩了两下才关好。
一只羊占两个人位子
“你们闭住眼睛睡一阵吧,司机瞌睡了,开不成车了,要打个盹儿。”黑汉说。
去乡上的第一趟中巴天蒙蒙亮就开了,车上坐着三个人,司机、售票员和库半。库半从来没这么早从县城往家里赶,以前打工都是早早从家里出来往县城赶。中巴只通到乡上,三十公里的路走了三个多小时。车在路上见人就停,中途还绕进三个村庄,喇叭响着招呼人,等人。售票员是个小伙子,每当路边有人招手,就说:“又拾了一个人。”在一个村边还拾了一个人和五只羊,售票员下车和人讲了好一阵价。赶羊人说,羊不能按人一样两块钱一张票,羊不坐座位,站在过道就行了。售票员说,羊四个蹄子,一只羊占两个人位子,应该收四块钱。赶羊人嫌贵不上车。最后,一只羊收了一块钱,赶羊人两块钱,总共掏了七块钱上了车。五只羊上来,中巴一下就满了,浓浓的羊粪味也把车厢的空气涨满。
汽车开动了,发动机的声音粗一声细一声,细的时候,好像没气了,断油了,要熄火,突然一声粗吼,油又来了。一路上库半记得车转了好多弯,开始他还想弄清楚车往哪儿开,上车时车头朝东,开动后一直前走,他以为去草湖。过一会儿往北拐了一次,应该是色满乡方向。可是,没多久车又拐了几次弯,每次拐弯时,车上的人就会碰到一起,黑黑的,一个碰到另一个,另一个又碰到另一个。左一下,右一下,把库半摇糊涂了。大概走了两三个小时,汽车停住了。
库半在乡上的羊肉铺割了一斤肉,又搭上一辆回村的驴车。本来这阵子不会有回村的驴车,天还早呢,驴车的主人天不亮给乡上的菜贩子送了几筐子青菜,正好回村,让库半碰上了。库半向主人问声好,一抬屁股坐上车。从乡上到村里,七八公里路,库半坐一阵下来走一阵。坐人家的驴车,不能一屁股坐到头,要知道给毛驴省点劲,遇到上坡下来推一把,屁股坐麻了下来陪着毛驴走一阵,驴和人都会高兴。
“不要说话,不要往外看。”黑壮汉的声音。黑汉让他们几个人坐在一起,他自己坐在最后面。
比肚子更饿的地方
那个黑胡子壮汉让他们上车,每人发了一个馕。帆布车篷的后帘被拉下来,车篷里一下黑得什么都看不见,只听见风吹刮车篷的声音。
库半回到阿不旦村时已经中午过了,他在自己家门口下了驴车。
走到城西树林边时天完全黑了,那里停着一辆汽车,库半走近了才看清,是部队淘汰的解放牌军车,有帆布篷。车旁站着两个人,库半认出是白天和自己一同在街上等活的人。他们怎么找到这个活的?没看见有人找工人呀。他们一个个离开的时候,库半还以为那些人没耐心,回家去了,没想到人家悄悄地到树林里来了。那个招工的又是怎样在几百人的劳工市场上,悄无声息把这些工人领出来?平常只要来一个招工的,上百人围上去。最后,招工的只领走一个,其他人原回到刚才坐的地方。一个人找到活儿走了,他坐过的地方就有好几个争着去坐。就像打牌有好位子,坐在街边等活儿也有好位子差位子。为啥坐在土块上的买买提一大早就被人叫走了,而在他旁边,坐在一截木头上的另一个买买提却天黑也没找到活儿?只能怪位子不好。有些招工的人不声张,打扮成农民,在这个人身旁蹲一会儿,那个耳边说几句话,接下来就有人一声不响走了,其他人并不知道,这些走掉的人,已经找到吃饭的地方了。
黑狗叫着迎出来,围着他的腿转圈。接着是他的洋冈子,开门出来,像看陌生人一样看了他半天。
解放牌汽车
库半问洋冈子,昨夜天快亮的时候,有没有听见汽车从村子开过。洋冈子说睡着了没听见。自从石油人来了,村子白天黑夜地过汽车,路上跑过一辆车,就像跑过一条狗一样平常,谁会关心。
库半往城外走的时候起风了,太阳落到龟兹桥头的清真寺后面,看不见晚霞,不知道天阴了还是黑了,天上地上满是土,昏昏暗暗。老城里的土,一股烂胶鞋味儿,白天大太阳底下也能闻见这种味儿,老城人都喜欢在皮鞋上套一个胶皮套鞋,叫卡拉西。一来保护鞋子,二来去人家做客,上炕时脱了套鞋就可以了。街上的尘土被这些胶皮套鞋踩起落下,还有驴车轮子,在晒烫的路面上也磨出一股胶皮味儿。不像村里刮风,杏花开时满村花香,麦子熟了满村麦香。平时就混合着人和牲口的味道,风把掩埋的味儿都翻找出来,粪堆的味儿、烂苞谷秆的味儿、老鼠洞里腐烂麦粒的味儿。几十头驴同时撒尿,村子就充满驴的尿臊味。几十个人一起放屁,一村子都是人屁味。七八台小四轮在村里跑,空气中又是没烧尽的柴油味。好在经常有风,风清扫村子,让所有味道都停不住。
“我们的狗那时候叫了吗?”库半又问。
起风
“给你说我睡着了。”洋冈子说,“你怎么一进门就问昨天晚上的事,难道你担心我和开汽车的司机偷情吗?你不是能听懂狗叫吗,你进门时你的狗没告诉你?你出去了十几天,给家里一个口信也没有。我看你脸都阴白了,是不是被城里哪个女人在菜窖里偷养了十几天?我听说城里可有这样的老女人呢,他们的老公挣了钱,在外面养小女人,她们也不闲着,到劳力市场找打工的小伙子,说是干私活儿,叫到家,藏在菜窖里,一天给十块工钱,管三个馕一壶开水,做三次爱,做得好会赏一块肉吃。难道你这么大年龄也被人家选中了?”
这时过来一个人,胡子黑黑的盖着脸,说有活儿干不干,一天十块钱,管吃管住,让他天黑以后在城西的树林边等着,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库半还没反应过来,想追过去再问问,那人拐一个弯不见了。
库半说:“你说得对,亲爱的,看在我每天吃三个馕喝一壶白开水的分上,赶快给我做个拉条子吧,肉我买来了,挣的钱嘛,给你。买了十块钱肉,还有这些了。”
傍晚时,等活儿的人快走光了,库半歪躺在街边,他中午啃了半块馕,肚子空空的,不想动弹。在墙根躺一夜,明天再找活儿吧。回去的便车也不好搭了。这阵子驴车拖拉机都走光了,走回村子太费劲,几十公里路,要走到啥时候?一天一分钱没挣上,回去吃饭,洋冈子也会不高兴,还不如睡到明天早晨,说不定能找到活儿干。
库半给妻子数了一百块钱。妻子看到钱眼睛都亮了,接过来又数了一遍,说:“真的是一天给十块钱吃三个馕的活儿吗?这样的钱我用着不舒服。”库半说:“你的老头子哪儿有这个艳福,我做梦都想干这样的活儿呢,光听别人说,我就没福气碰上。”
一个大男人能干的活儿越来越少。大工地的泥瓦活他们干不了,县城年年有大工程,修路,建市场,搞文化广场,都是外地包工头,用外地工人。大工地用不上坎土曼,和水泥浆有搅拌机,铲泥浆用铁锨。扛坎土曼的当地农民,只能干些小家小户的泥土活。
“那你的钱咋挣的?”妻子问。
库半在巴扎上坐了一天,身边满是等活儿干的人,一人一把坎土曼,一个土块模子,还有的腰里系一根绳子。男人能干的活儿就几样,给人挖地,脱土块盖房子,背柴火。开矿山、修公路、建广场的大活儿都让大机器干掉了,巴扎上拉运的小活叫毛驴子干掉了。许多农民牵着驴出来找活,驴和人一起在劳力市场等着,遇到驴干的活儿,人就打个下手。遇到人干的活儿,驴就一边闲着,等人干完了活儿,驮人回家。龟兹老城的劳力巴扎紧挨着牲口巴扎。一边是等活儿的人,排成一溜子,有站着的、坐着的、斜躺着的。只要来一个招工的老板,所有人全站起来。找活儿的人知道,站着是一种勤快的表现,谁也不愿招一个坐着不动或者斜躺着的懒人去干活儿。另一边是待卖的牲口,挤成一堆一堆。牲口也都站着,卖牲口的人不时吆喝几声,鞭打几下,是让牲口精神点,买主也不会买一头无精打采或卧着不动的牲口。
“在一个木工房帮人家打下手,搬木头,锯木头。没怎么晒太阳。你的老头子啥都干过,遇到啥活儿都能干。”库半说。
库半
妻子盯着库半看了一眼,把钱塞进裙腰里,又从里面翻找出五块钱,递给丈夫:“这个给你买莫合烟吧。你休息一阵,我去做饭。吃了饭你赶紧把麦种子送库房去。村长已经在喇叭上喊了好几次,催着交麦种子。”说完扭身要去做饭,被库半一把拉住。两个孩子都上学走了,房子院子静悄悄的,库半已经等不到饭做熟,比肚子更饿的地方还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