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地里干活的人回来吃饭,洞里的人也吃饭。挖掘的活停住。头顶村子的声音混沌不清,能传到洞里的声音不多,驴叫时常传到洞里,钉铁掌的驴蹄声传到洞里,偶尔狗吠鸡鸣也传到洞里。
咳嗽
“人吃饭的时候,都低着头,容易听到地下的动静。”艾布老早就给玉素甫说,玉素甫又把它传达给洞里每个人,让吃饭的人小心安静,碗碰碗的声音都可能传到地面。这个村里的人,对地下的动静敏感得很,万一谁听见土里有碗碰碗的声音,就麻烦了,他会以为听见了地下陶瓷文物的声音,立马会挖一个洞下来。这种事情不是没发生过。
“我怎么好意思拿你的木头,我真的要盖房子,还是想别的办法吧。”艾布说。
“人的咳嗽声也最容易传到地上。”艾布说,“人对咳嗽声敏感得很。我们经常给你说,玉素甫老板,你有啥事咳嗽一声。你早年刚带着我们盖房子的时候,不咳嗽。看哪儿干不好,就骂人。后来你不骂人了,到哪儿我们都注意你的咳嗽声,看你的眼神。你使个眼神,咳嗽一声,我们啥都明白了。你看村里的老头儿们,全剩下咳嗽了。村里有啥事,你玉素甫咳嗽一声,亚生村长咳嗽三声,就等于表态了。不是谁都可以随随便便咳嗽。你玉素甫这样有威望的人咳嗽一声才叫咳嗽,一般人咳嗽那叫感冒嗓子发炎。你想想,谁要听到地下的咳嗽声,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檩子的事你不用担心,艾布,我院子里木头多得很,你自己看好了拿去,我到时候派人给你盖房子。”玉素甫说。
哭声传进洞里
艾布说:“我们家的人经常进去,他们会发现。他们不知道我在干这个事。我不想把我们家的人牵扯进来。再说,那些杨树我正准备砍掉当檩子。我们家的房子都要塌了,你也知道。我在你这里挖洞,也挣了些钱,想最近就把树砍了,阴两个月,秋天把房子盖了。万一我出事了,家里人也有好房子。”
一个男人的哭声传进洞里。艾布先听到了,让玉素甫过来听。玉素甫耳朵贴在洞壁,听见断断续续的哭喊。那哭声穿过土层,多余的杂音没有了,只剩下悲痛。
“我知道一个安全地方,你艾布带着人去干。”玉素甫说,“地洞不是正好从你家房子边穿过吗?我上去看了好几次,你家后院有一窝子白杨树,长得稠密,你把洞挖到那窝子杨树下面,挖一个直洞上去,顺着树干巧妙地竖一个铁皮烟囱,一直通到树梢。烟囱用石灰刷了,和白杨树干一样,看不出来。那几棵树挤在一起,枝叶稠密,烟囱藏在中间,即使冬天树叶落了,人也不会发现。”
玉素甫从地洞出来,出院子老远就听到是阿不都在哭喊。阿不都的洋冈子昨晚病死了,上午玉素甫让妻子去参加葬礼,带了二十块钱。玉素甫听妻子说,阿不都的洋冈子是感冒死的,一开始咳嗽,想着几天就好了,咳嗽越来越重,开始哮喘,发烧,借钱买了一点感冒药,吃了不管用,去医院又没钱,请来乌普阿訇念了两次经,拖了两个月,人瘦了一半,昨晚上又发高烧,没扛过来,死了。
“我一直在想这个事。”艾布说,“我想了好多个地方,都觉得不行,不安全。”
葬礼上没听到阿不都哭,只有三个孩子在哭。送完葬人都各自回家,阿不都一个人蹲在院子哭起来,开始哽咽着哭,后来吼着哭开了。全村人都听见了,没人过去劝,狗懂事地不叫,驴也不叫,牛和鸡都忍着声。
“那咋办呢?我们总不能停下不挖。想办法挖过去。出气口的事你艾布想办法解决。”玉素甫说。
玉素甫听不下去,又回到洞里。地洞正挖到阿不都家的后墙下面,从那里拐弯,过公路。地洞沿着人家的墙根走,这是艾布的主意。墙根下面最安全,谁都不会在自己墙根下面挖洞,在五六米深处,房子的重量也不会压坏地洞。
“这也是我担心的。”艾布说,“在别人家的地窖里,也很容易听到我们的挖掘声。”
艾布对玉素甫说,人的哭声传下来,说明土里有裂缝,我们眼睛看不见的裂缝,被哭声找到。我们的声音也会被这些裂缝传到地面。
“你们挖洞的时候小心点,多用耳朵听,土里有挖掘声很容易听到。”玉素甫说。
哭声哽哽咽咽地传进来。洞里的人都静悄悄地蹲着,只剩下毛驴的嚼草声。毛驴牵在艾疆手里。饭吃完了,剩下的馕摆在地上,黑汉把手电关了,四个人黑坐着。
“但我还是担心,我们的洞从村子中间过去,离那些人家的房子都很近,离他们院子的地窖也很近。”艾布说。
玉素甫说:“艾布,你是我的挖洞专家,现在我们的洞挖到哪儿了,在路下面还是树下面?照这个速度,我们要多久才能挖到目的?”
“你放心,谁也不会挖成我们这个样子。”玉素甫说。
艾布说:“我们就几个人在挖,一天挖两三米,一年也挖不到。”
“现在的巴郎子玩的新东西是多了,可是那些大人还是只有一个兴趣:挖洞。我知道好多人家的地窖多少年了就没停地在挖,不知道挖成了什么样子。”艾布说。
“那怎么办?我想冬天就挖通,怎么才能快一点儿?”
“现在的小巴郎子可不像我们那时候。他们要上学,有电视看,有东西玩,我们那时候玩啥?钻墙洞、爬草垛。”玉素甫说。
艾布说:“用电钻往里打,快得很,但是上面能听见声音。”
艾布说:“没有隐蔽的地方,地上开一个洞口,首先老鼠会知道,那些小巴郎子会知道,我们都是从小巴郎子过来的,我们小时候村里哪个小洞洞没钻过?村里最秘密的地方都进去了。”
“要不到巴扎上找几个人帮忙挖。”黑汉说,“我去找。找来的人我领着他们干,你们都不要出面。”
玉素甫说:“那得选择隐蔽的地方。”
路
艾布说:“洞快要挖出村子了,里面空气不通,要再挖一个通气出烟口。”
地洞穿过公路,再过一个很短的巷子,就出村了。
黑汉把馕摊在铺开的布单上,打着手电,给玉素甫、艾布和艾疆各沏一碗茶,给自己也沏一碗。洞里不通风,没法炒菜,一日三餐,都是茶和馕。四个人嚼馕和喝茶的声音很大。毛驴嚼草的声音也大。
地洞过柏油路时挖得缓了一些。玉素甫担心石油大卡车会压塌地洞,让艾布考虑把洞再挖深,挖到七八米深。艾布说没事,过公路这一截,洞挖窄一点就行了。洞一窄,支撑力就大。玉素甫还是听了艾布的。
黑汉烧好茶,把灶里的火用土压灭,一手提茶壶,一手提着布单里兜着的馕,往洞深处走。走一阵,停下耳朵侧着听听,直到听到挖掘声,黑汉就知道到头了。
艾布说:“玉素甫老板,你上去看着路边有没有人坐在那里。走路的人没事,听不见脚底下的声音。坐着或躺着的人就危险,尤其躺着的人,耳朵朝下,地深处的一点儿声音都会听见。要是这个地方坐着人,我们下面的挖掘就得赶紧停住。”
大中午,外面烧热,洞里凉飕飕。烧茶的灶头在玉素甫家房子下面,洞里的烟囱和院子灶头的烟囱贯通,下面烧茶时,上面也在做饭,上下两个灶同时用,烟囱口冒出一股烟。
轰隆隆的声音响在头顶,洞顶震得直落土,上面在过大卡车。玉素甫喜欢蹲在这里听上面的声音,拖拉机过来过去的声音,石油大卡车的声音,驴蹄“嘚嘚”的敲打声都很清晰。还有钉坎土曼把的声音,谁的坎土曼把儿脱了,对着路面砸几下,声音直直传进来。柏油路是村里最硬的地面。老早前,玉素甫家的院子浇了水泥地面,那是村里最硬的地方,但不是人人都能随便去走。玉素甫的院子一天到晚闭着门,门口两只狼狗。一般人去找他,都是在门外把话说完,他很少把人往屋里让,久了人们就说,玉素甫家的水泥地硬得很,一般人的脚不能进去。柏油路让村里的人和驴都一下踩到了硬处,除了驴掌和人的鞋掌磨损快了,柏油路还是当一个好东西被接受了。
一点亮光从伸出洞外的通气口,照到灶底的时候,黑汉就知道外面是正中午了,通气口改做烟囱口,架火烧一壶茶。
几年下来,穿过村子一直到地边的柏油公路,被每家每户占领,从麦收开始,路就成了打谷场,麦子割了铺在路上,汽车来来回回就碾压好了,人只需扬一扬,把分离出的麦子背回家,麦草原铺在路上,让汽车碾压成碎草末,和泥巴、喂羊喂驴,都用得上。打完麦子是苞谷葵花,凡是需要碾压的,都摊在公路上,让过往汽车免费碾压。起先,人们觉出在沥青公路上碾压的麦子苞谷,吃起来有股沥青味儿。后来不知是人吃惯不觉得了,还是沥青没味儿了,反正没人说这个事了。
通气口
阿不旦人就这样,说啥事都一阵风。有一阵人们在一起就说地下的事,说村子底下老有动静,说谁家挖出宝了,说听见驴在地下叫。后来突然有一天就不说地下的事了,好像地下没事了。不管年轻人还是老年人,坐在一起啥都不说了,干坐着,好像村子没事情说了。这让玉素甫觉得不对劲。人们说的时候他不害怕,都在猜测,说了就没事了。他们不说的时候,有意回避的时候,肯定有事了。人们知道有事的时候就不说了,他们知道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