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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驴绕过那两个老人,朝村东走,看见一截土墙,里面一片树林,密密的,树底下长满绿油油的青草,驴嘴馋了,沿着土墙走,走到一个豁口处,前蹄一跃,没跳进去,驴后退一截子,拉开架势,助跑几步,一奔子跳了进去。

驴觉得人老了以后的样子很像自己,弯着腰,躬着背,拄着拐棍,身体朝地匍匐,鞋子烂烂的,裤子烂烂的,身上没有好衣服,肚子里没有好食物。驴害怕人最后活成了驴的样子。

树林很稠密,里面隐约有一间房子,一个草棚。驴尽量调整身子,不让房子看见自己,有房子就有人,驴只想赶紧吃饱肚子跑出去。驴知道土墙和栅栏围着的地方都不能进,进了会挨棒子。驴嘴忙着吃草,耳朵端奓着听动静,身体朝后挪,突然两个蹄子踩空,后半身一下陷下去。驴慌忙用两个前蹄往出挣扎,可是没用,整个身体伴着一堆树枝草叶哗哗啦啦掉了进去。

驴害怕老人,老人惹不起,驴踢了年轻人不要紧,踢了老人,会有一家子人提棒子追打,回到家还要被主人棒打。

驴不知道主人咋进来的,难道也是一脚踏空掉进来的吗?

驴心里憋气,在路上跺几蹄子,“嗵、嗵”放了两个响屁。想找事,和哪个驴咬一架。一头驴都没有。只有路旁的白杨树下坐着两个打盹儿的老头儿,身子一个东倒,一个西歪,像在梦里比画着做一笔买卖。驴认识这两个老头儿,本村的,可能去赶巴扎,刚走出村子瞌睡了,一人靠一棵白杨树睡着。去巴扎的路远着呢,梦近得很,上眼皮挨着下眼皮,就到了。

驴用眼神跟艾疆交流。驴眼睛会说话。它的想法都在眼神里。艾疆不时在驴脖子上顺毛摸摸,这是安慰驴的动作。要让驴走,就在屁股上拍一巴掌。艾疆和这头驴相处了五六年,早摸熟它的脾气,知道它的心思。

一会儿,主人躺倒午睡了。驴轻步走到门口,用嘴搡开院门,出门后又屁股一扭,把院门关上。然后一趟子跑到柏油马路上,叫了两声,没回应,鼻子一耸一耸闻了闻,路上有那头小母驴的气味。驴鸣叫着追赶,追到村头,路上已经没小母驴的影子。驴垂头丧气在路边溜达,想一趟子跑到巴扎上去,又不敢。巴扎上到处是驴贩子。一头驴自己跑到巴扎上,等于白送到驴贩子手里,那样它就再回不来了。驴也不能跑出来时间过长,它知道因为自己老实,从来不乱跑,主人才放心地不拴自己。这是多少年才赢得的信任,不能一次任性给毁了。

驴也知道主人的心思。主人的洋冈子在前年走了,走的时候还过来摸了它的脖子。主人和自己一样是光棍了。有时走到野滩里,驴和人都寂寞得很。驴就想,我要是头母驴就好了,也好给主人解个闷。

驴那天中午听到它的相好的在路上叫,是卖到阿依村的那头小母驴,拉驴车去乡上赶巴扎,经过阿不旦村,叫两声给它打招呼。驴一听到相好的叫就受不了,肚子底下兀地伸出一长截子,梆梆地敲打肚子。它已经大半年多没看见这头小母驴,不知道它变成啥样子,变心了没有,这么长时间没见,它不定被别的公驴爬过多少次,想到这里驴一阵心酸。主人正坐在葡萄架下的炕上喝茶,驴知道这时出门,肯定被主人撵回来。驴着急地转圈子。

一个活法

拐一个弯,前面有亮了。洞里唯一有亮的地方。驴看见一个它认识的人和另一个长得像驴一样黑的人在挖土。驴站在亮光边缘,目光疑惑地望着艾疆。发现艾疆没注意它,用嘴搡搡,又拿尾巴甩过来,打在艾疆背上。驴一直想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它怎么“窟嗵”一声掉进一个洞里,然后就被他们逮住使唤,它不愿意,拼命叫,想出去,然后它的嘴被绑住。然后,又看见了主人。

艾疆也想过把这头驴卖了,买头母驴。养母驴合算。母驴下母驴,三年五头驴。卖驴娃子也是笔收入。洋冈子不让他养母驴,说母驴一年干不了几个月活,怀上驴娃子就不能拉车驮东西,驴的活都成了人的。下了驴娃子的头一个月也不能干重活。驴要坐月子,这是人给它规定的。现在洋冈子跑了,留下两个孩子,家里的活儿全落在他和驴身上,艾疆就更觉得这头公驴可贵了。再说,他一个没老婆的大男人,把公驴卖了,换一头母驴,让别人笑话死了。别的男人牵头母驴出去没人说,他要牵头母驴,不知道别人会说什么难听话。

驴从来没跟着艾疆在这么黑的地方干过活,驴记得和主人走过无数次夜路,都没这样黑。夜晚天上有月亮星星。即使没有星星,看不见路,天和地也能分辨开。这里的黑是彻底的,黑到头。明知啥都看不见,眼睛却睁得圆又大,看见的全是黑。

驴丢掉那阵子,艾疆有多难受驴都不知道。几天过去了还没找到,艾疆丢了魂似的,村里村外转,见人唉声叹气。家里就一个毛驴子,丢掉咋办呢,哪有钱再买头驴呀。虽然县上提倡农民买三轮摩托,有好多优惠,这阵子卖驴的人多,驴都便宜了,但一头好驴也得七八百块钱,到哪儿找这么一堆钱?就是有钱买一头驴,多久才能使唤顺手?看来我的下半辈子,只有把自己当驴用了。艾疆一家五口人,一个多病的老母亲,三个孩子,妻子两年前跟别人跑了,家里五亩多地,今年种了四亩地麦子,一亩地种棉花。麦子长得不错,眼看要收割了。收了要先给别人还一麻袋的借债,四月初借的,家里的口粮那时就没有了。以前家里粮食紧张时,拿麦子换苞谷吃,一公斤麦子换一公斤半苞谷,这样粗粮细粮掺着吃,会缓解一些。如今苞谷价格和麦子差不多,没多少差价,只有自己种,苞谷产量比麦子高,多吃点苞谷面,肚子不饿,也是一个活法。

驴怎么想

嫁接

艾疆向黑汉要了一块旧毡子,搭在驴背,怕两边的筐子磨烂驴肚子。艾疆每次装两半筐土。黑汉说:“艾疆,你不要太心疼驴。它现在是玉素甫老板的毛驴子了。”

早些年村里人只种麦子、玉米,白面苞谷面掺着吃,没有钱花,也不饿肚子。后来每年春天乡上县上下来干部,帮助农民致富,动员农民少种粮多种经济作物。艾疆记得那年干部带着半人高的果树苗来到村里,干部说,村里的杏树品种退化,产量低,要全挖掉,种高产量的新品种水果。乡上专门派人从山东买来苹果树苗,一棵五块钱卖给农民,干部挨家挨户做工作,督促农民砍杏树栽苹果树。农民听话地把老杏树砍了,买乡上的苹果树苗栽上。第三年,村里苹果丰收,巴扎上摆得到处是苹果,两毛钱一斤都没人要,一堆一块钱都没人看。苹果烂在地上,烂在筐里,成了驴和羊的食物。

牵驴的活儿不重,把别人挖下的土装到驴背上的筐里,驮到一个垂直洞口处。上面是什么地方,艾疆不知道。好像在一个房子里,洞口上方架着一个木辘轳。摇辘轳的人是谁,艾疆也不知道,他只是把筐里的土倒在皮桶里,扯扯绳子,辘轳“咯呀呀”响起来,装土的皮桶缓缓升起来。艾疆牵着驴转身朝洞子里面走,回来的时候他在前面,驴在后面。洞里只有个别地方驴能转过身,其他地方窄窄的。驮土的时候驴在前,艾布跟在后面,手搭在驴屁股上,驴不走了往前推推。这是赶驴人的架势。牵着驴溜达时人走在前面,驴跟着,都闲悠悠的。驴驮东西拉车时,人就走在驴旁边或跟在驴后面,大概有一种和驴同甘苦的意思。这时候人若背着手闲悠悠走在驴前面,显然不合适。驴看着生气呢。

第五年,乡上工作组又来了,带队的是县上干部。这次是动员农民把苹果树砍了,种梨树。这个项目是县领导在山东考察带回来的,是山东人专门针对新疆开发的新品种,说是把梨树嫁接到苹果树上,合成苹果梨,再把这种苹果梨嫁接到杨树上,产生的新品种叫苹果杨树糖心梨。县上干部说,这种果树长得像杨树一样高,果子像小甜瓜一样大,一棵树产两百公斤果,一公斤卖一块钱,一棵树的果就是两百块钱。每户种三十棵树,一年收入六千元,两年村里人就全脱贫了。几年后,果树的干还是好木材,价格肯定比白杨树贵。

艾疆在昏暗的灯光里,看见了艾布。艾布过来和他握手,相互昏暗地看一眼,点点头。驴丢掉那天中午艾疆在马路上碰见过艾布,他一直以为艾布在外面打工呢。

农民被说动心了,他们从没吃过也没见过白杨树一样高的树上结的果子。苹果杨树糖心梨的树苗十五块钱一棵。每家都买了栽了。没办法,那么多干部站在房前屋后,男干部动员老头儿子,女干部动员洋冈子。其余没事的干部,就直接在地里挖坑帮着栽树苗,你能不栽吗?人家也是为你好,希望你早点富起来。

黑汉又说:“玉素甫说了,就让你牵着驴运土,你自己的毛驴子,使唤起来顺手。”

好多挖掉果树的地里,栽上这种新品种梨树。艾疆家了也栽了半亩地。

黑汉说:“你的毛驴子没掉膘吧,我们喂得好得很。它刚掉进来时使劲叫,叫声把头顶的土都震落下来。后来我给他套了一个笼套。驴嘴张不开,就不出声了。”

县乡干部一年几次来村里查看树的长情,让农民按技术要求做,首先,一棵树一年上二十公斤化肥,上不够树长不起来。农民说,我们上羊粪驴粪了,我们的杏树从来不上化肥,果子结得好好的,我们哪有钱买化肥。

黑汉和他握握手,也不说话,只是示意他跟着走,走了两步,手电灭了,洞里一下黑透了。艾疆只能听着黑汉的脚步声走,手小心地朝两边摸。走了好一阵,远远看到一团光,一个人影在光里晃,他的毛驴就站在光外的暗处,脊背上驮着两只筐子。艾疆先闻到驴的味道,听到驴蹄在地上踩踏的声音,可能驴也闻到他的味道,听到他的脚步才跺了几下脚。他跑过去,抱住驴脖子,浑身摸了一遍,驴嘴用笼套套住。驴眼睛疑惑地望着他,好像在说,你怎么也到这个地方来了。

树没长到白杨树高,还是结果子了,产量确实高,个头也大,就是嚼到嘴里没味,像嚼木头一样,不是人吃的东西。拿到巴扎上卖,没人要,巴扎上到处是堆卖的苹果杨树糖心梨,喂牲口都不吃。家家的果子烂在院子。有些农民把烂掉的水果拉到乡政府院子,倒在乡长书记的脚底下,让乡上赔他们的损失。乡领导说,种苹果杨树糖心梨是县上安排的。农民找到县上,得到的答复是主抓这个项目的王副书记已经调走,在别的县当正书记了。

这时一柱手电光照过来,艾疆脚已经踩到地上,回头看见拿手电的人,竟是黑汉。他们在玉素甫的建筑队早就认识。

那以后,没人再管农民种啥果树的事情了,只听说县上几个干部倒卖果树苗发了财。还有一个实木家具厂,靠制作高级果木家具赚了钱,说那个老板是跟着果树苗一起来到龟兹,也是山东人。县上动员农民种果树的当年,他就在县城圈了块好地,把家具厂建了起来,廉价收购农民砍掉的老杏树干,做杏木家具。都是几十年几百年的杏木,木质铁一样硬,锯开后发着杏子的芳香。杏木家具做了四年,赶上农民砍果树,改做苹果木家具,又四年改做苹果杨树糖心梨木家具,都卖到内地和出口境外,赚了大钱。

“下来吧,艾疆。”底下有人叫他的名字。艾疆一阵毛骨悚然。从来没有人这样黑地叫过他的名字,叫声就像来自地狱,又觉得熟悉。艾疆一步步往下挪,前脚踩在阶梯上,后脚探试下一个阶梯,他总担心下一个阶梯是空的,脚探不到它。

这样折腾了十几年,村民在以前挖掉老杏树的地方,原种上杏树,每年三四月,村子又在粉白的杏花香里。杏树多好啊,种了几百年几千年的树,像毛驴子一样牢靠。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杏子早早熟了,救人一把。杏子卖不掉晒成杏干,一样卖钱。杏干吃了还可以砸杏仁卖钱。至于杏树嘛,杏子摘完就不管它了,到秋天,叶子落了,扫回家喂羊,一直到第二年杏花开,都不用人操心。

艾疆扶着木梯往下爬,爬到一半,上面的木板盖住了,一下黑得啥都看不见,头顶一阵干草的“沙沙”声,可能玉素甫原把草铺在驴槽。

没安静两年,又一批干部下来了,这次是动员农民种棉花。龟兹以前是南疆有名的小白杏子大县,后来领导要把它变成苹果大县,变成苹果杨树糖心梨大县,都没变成,现在又要变成棉花大县。

“下面有人呢。”玉素甫说。

播种时节,田间地头站满了从县上乡上来的干部,那时阿不旦村边的井架已经打出了石油。广播电视里天天讲“一黑一白”的经济战略。黑是石油,白是棉花。上面来的干部也讲,有的地方有白棉花没有黑石油,龟兹黑白都有。黑石油不用操心,石油公司帮我们打出来,坐着收税就行了。白棉花却要我们农民种植。

玉素甫拨拉开驴槽里的草料,露出一块木板。木板掀开,黑森森一个洞。玉素甫让艾疆下去。艾疆有点犹豫。

县上干部说,“一黑一白”是我们全疆的经济战略,也是我们龟兹县的经济战略,我们要把它落实成每家每户脱贫致富的经济战略。大家都要响应县上的号召,多种棉花。

玉素甫见艾疆点了点头,又说:“我在地下面有一个工程,大得很,比盖楼房都大。你放心,我不是要让你当‘东突’去杀人、搞爆炸。我们干的活儿就是挖洞。我在村子下面发现了一个以前埋掉的村子,里面好东西多得很。我正在组织人把那些宝贝挖出来。你要干,就跟我下去干。不干,就当啥都没听见,啥都没看见。”

乡上干部说,我们每人就一亩地,种麦子种不好不够吃,种好了也刚够口粮,有吃的没花的。我们为啥不种棉花呢,棉花种好了一亩地收入一千元,四百元买麦子吃,足够了,还有六百元零花钱。

玉素甫说:“我要你来,是干一件保密的事,不管你干不干,都要发誓不能说出去。”

村长说:“乡亲们哪,你们也看见了,上面的领导们都在我们的地头守了几天了,犁好的地都快干了,我们就行行好,给干部们一个面子,每家种一点儿棉花,让干部们回去好交差。人家也是为我们好啊。”

客厅大床上铺着地毯,墙上也挂着壁毯。艾疆坐在炕沿上,玉素甫的洋冈子给他们各倒了一碗茶,就出去了。

村长又说:“大家放心种,这次和以前不一样,不像种水果,他们把树苗倒卖给我们就完事了。种的时候有人管,苹果卖不掉就没人管了。棉花种多少县上都保证收购,价格也稳定。”

艾疆没等到天黑就来到玉素甫家,这个院子他几年没进了。以前跟玉素甫干工程,时常到玉素甫家来领工钱,听他安排活儿。后来没活儿了,也就不常来。艾疆觉得玉素甫的院子有点和以前不一样,不一样在哪儿,又说不清。

村里人用好几年时间,学会和接受了种植棉花。开头几年,只是当任务去完成。麦子是自己的,棉花是种给县上的。后来,村民逐渐从种棉花中尝到甜头,开始拿出更多土地种棉花时,棉花价格却变得不稳定,许多人种棉花亏本了,没吃的了。

昨天,玉素甫给他送去七百块钱,说:“艾疆,你的驴掉进我的地窖里了,我留下用了。这点钱你先花吧,就算驴钱。驴嘛,好好的,你不要操心。”玉素甫说:“以前你也跟着我盖过房子,我还有事情,你要干,晚上到我房子来。”

如今不管县上乡上都不太关心农民种啥了,反过来要求农民必须种够粮食。农民的想法是对的,把家里的几亩地都种成粮食,吃饱肚子再说别的。

艾疆没想到自己会到村子底下来干活。更没想到他和他的毛驴,会在黑暗的地洞里相见。

艾疆就是因为种棉花连续赔了两年,再没缓过劲来。他是一个慢性子人,上面动员村民砍杏树种苹果树的时候,他舍不得砍,第三年,别人的苹果树结果子了,他才砍了三棵杏树,种了五棵苹果树。别人砍苹果树种苹果杨树糖心梨的时候,他的苹果树就要挂果,又舍不得砍,在驴圈边腾了块地,栽了半亩新品种。现在,他屋旁的果园里长着几十年来乡上县上推广村民种的各种果树,每样一两棵,都留着。上面动员村民种棉花那几年,他又犯老毛病,没敢种。看到别人种棉花卖了钱,动心了,也种了三亩地棉花,结果当年棉花价格低,他又种得不好,就赔了,其余两亩地的麦子,仅够吃半年,生活一下没着落了,靠借粮食生活。第二年又种了两亩棉花,又赔了。播种时贷的款一分都还不了,他成了村里的被救济户。第三年,他的五亩地全种麦子,打的粮够一年吃了,这一年棉花价格高,种棉花的人全获利。

艾疆

艾疆说,我总是笨狗追狼,赶不上趟。村里人还有一句更难听的话:日驴驴都不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