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研究两种农具的关系。”王加说,“坎土曼是一种刨土工具,刨土是动物性的动作,更古老。铁锨是一种挖土工具,操作时手脚并用,还应用了杠杆原理,干活省劲,也更先进。坎土曼因为朝后刨土,干的活都在后面。铁锨往前挖土,干的活摆在前面。这是两种农具的最大区别。”
“这么说,龟兹人用的坎土曼是我们的铁锨变的。”张旺才说。
张旺才知道王加一直盯着阿不旦村的坎土曼做研究,觉得他的话有一定道理。张旺才记得自己刚到阿不旦村时,看见村民全用坎土曼,也到铁匠铺打了一把。他扛着坎土曼干了两天活就原换成铁锨。拿坎土曼干活太危险,挥起来刃口朝自己挖,防不住就把自己的腿脚砍了。这种农具不适合我用,张旺才想。至于为啥不适合,他没细想过。
“铁锨和坎土曼原是一个东西。”王加拿着张旺才的铁锨说,“你看,把铁锨的头朝里折九十度,就变成坎土曼。”
那时大集体,张旺才和村里人一起干活,挖地时,别人排成一排,人站在挖虚的土里,挥坎土曼往前挖地。他拿铁锨站在他们前面,后退着翻地。闪着寒光的坎土曼刃在头顶起起落落,仿佛都朝他的头砍来,随时都有被砍掉头的危险。
王加和村里人说大半天龟兹语,到河边和张旺才说河南家乡话,嘴和舌头马上找到了家。王加也是河南人,和张旺才是老乡,但和王兰兰不是老乡,王兰兰不喜欢他。王加一来就要在家里吃晚饭,张旺才喜欢和他喝两杯,喝到星星满天,王加才骑摩托回佛窟去。王兰兰觉得王加就像一个文物贩子,到人家里眼睛四处瞅,看见个破烂东西就拿起来端详。也怪张旺才,把洞里挖出的好几个铁东西便宜送给王加,他尝到甜头了,老爱往这里跑。
“铁锨和坎土曼不能在一起干活。”这是老村长额什丁说的。
王加的半吊子龟兹语和村里人交流起来多半要用手比画。嘴说不清的,手一比画好像就清楚了。王加注意到村里人说话时手语很丰富,嘴在说,两只手不停地比画,眼睛也做动作,说话不仅仅是嘴的事,成了整个身体的事。王加也学着用手比画,说不清楚的事情,就用手比来比去,是不是真比画清楚了,王加也不知道。
额什丁村长专门给张旺才的铁锨安排了活儿,有时把他和妇女安排在一起。村长安排啥张旺才干啥。坎土曼能干的活儿,铁锨也都能干,就是没法在一起干。这两个农具是反着的。拿铁锨的人后退着挖土,土朝前扔。挥坎土曼的人前进着挖土,土往后刨。拿铁锨的人和挥坎土曼的人面对面头对头,防不住就相互伤着。包产到户后张旺才的地分到村外河边,不用像以前人挤在一块地里干活了。但他还是经常梦见自己和村里人在一起挖地的情景,他一个人拿着铁锨站在前面,对面是挥坎土曼的村里人,数不清的坎土曼,在眼前起起落落,朝头上砍来,张旺才吓得连忙后退,那些坎土曼起起落落地追砍过来,张旺才一下被一道埂子绊倒,惊醒后自己仰面朝天躺在床上,满身是汗。
坎土曼是铁锨变的
王加说铁锨和坎土曼是一个东西。张旺才虽然佩服王加的学问,但还是想不通。“既然是一个东西,为啥反差这么大?”
等活的日子熬人也磨坎土曼,人心里想着挖管沟的大活,外面有小活也不敢出去。甚至稍远的地里有活也不敢出去,万一管沟开挖了,早下手抢活占活是最重要的,谁占下的活就是谁的,占活的人这里挖几坎土曼,刨一个土堆,跑一截子路再挖几坎土曼,两个土堆中间的活就是他的。占多了干不了,转包给别人也赚钱。等活的坎土曼,受的磨损比干活时还厉害。为啥?人等得不耐烦了就拿坎土曼消磨,找坎土曼的事。拿起坎土曼这儿看看,那儿瞅瞅,觉得刃子磨得不快,本来磨快的刃子好像又不快了,再在磨石上磨一番。好多坎土曼的刃子就在磨石上磨掉了。
“就因为把铁锨的头折了一下,拐了个弯,就都不一样了,干活的方向变了,姿势变了,干的活儿也变了。看不见的变化可能更多。”王加说。
阿不旦扛坎土曼出去的人,只有玉素甫扔掉坎土曼体面风光地回来。其他人,咋样出去咋样回来。干好的,外面打几个月工,戴顶新帽子,换件新衬衣,兜里装一点钱回来。干不好的,一把好坎土曼挖坏,衣服穿旧,鞋底磨一个大洞,灰头土脸地回到家,肚子空空的,口袋里空空的。
磨损的铁锨
王加这段时间几乎天天来阿不旦村,除了观察他跟踪了好几年的那些坎土曼,他对外面回来的坎土曼也有兴趣。一个挖管沟的大活,把这么多奔波在外的坎土曼招回来,说明外面的活也不多。而那些离开村庄的坎土曼,又在外面磨损成什么样子,王加感到这是观察研究坎土曼的最好时机。平常时候,坎土曼是睡着的,做着有活干的梦,现在醒了。扛坎土曼的人也醒了,远远近近的坎土曼被扛回来,有大活要干了。这是那些扛坎土曼的人一辈子都等不来的活,这样的活碰上了就会大捞一把。以前村里人也参加过好多次县上组织的大规模劳动,几万人在远离村庄的荒山中修水库,一干一两年,水库修好挖大渠,大渠挖到头挖小渠,就挖到家门口了。那都是给公家干活,不会有报酬。人累瘦一圈,坎土曼把挖断几根,两手空空回来。
早在几年前,王加就给张旺才的一把铁锨拍了照,还在笔记本上画了张素描。张旺才见王加的本子上登记着村里好几户人家的坎土曼,都拍了照片画了素描附在旁边。
等活
“我见过乡干部来家里登记牛羊,登记农机具,没谁登记过铁锨、坎土曼。”张旺才说。
“研究要讲科学。不能你们想要什么结果,我就帮你们研究出这个结果。从理论上讲,西域古代是游牧之地,而中原农耕历史悠久。中原人发明了数不清的农具,耕、种、管、收都有相应的农具。而龟兹人到目前使用的手工农具也只有两种:坎土曼和镰刀。坎土曼种,镰刀收,这两种农具都是最古老原始的。”王加说。
“我这是在做研究,不是统计。”王加说,“我在研究坎土曼的磨损速度,研究好多年了。正好你家里用铁锨,你可是阿不旦唯一一个用铁锨的人,我就放一块儿研究。”
“那你最好研究出铁锨是坎土曼变的。”耶尔肯说。
上个月,王加办完村里的事,吃晚饭时来到张旺才家。王加带了一瓶酒,两人坐在门口的河岸上,听着河水声,边喝边聊。
“我只是说它们原本是一个东西,至于谁先谁后,谁变的谁,这也正是我要研究的。”王加说。
王加说:“现在是夏天,地里挖土的活不多,你的铁锨咋磨损这么快?”
“这么说,铁锨是我们的坎土曼变的。”耶尔肯说。
张旺才说:“铁锨哪能闲住,浇水、挖渠、加埂子,家里铲炉灰都用它,能不磨损吗?”
“坎土曼和汉人铁锨是一个东西。”王加拿着耶尔肯的坎土曼说,“你们看,把坎土曼的头朝上掰直,就变成了铁锨。”
王加说:“老张你要注意身体,别太累了。”
铁锨是坎土曼变的
张旺才说:“我累啥,就几亩地里的活,不费劲就干完了。”
王加特别喜欢这把坎土曼,又拿着看了好一阵,给坎土曼拍了几张照片,拿出笔记本给坎土曼画了幅素描,又在坎土曼旁画了女主人的肖像,画得像极了,女主人拿着看不够,看完了递给王加。王加把本子合起来,要装到包里,男主人笑着说:“我的洋冈子你不能夹在本子里拿走吧。”王加看看男主人,又看看女主人,笑了笑,本子翻开,把画有女主人和坎土曼的一页撕下来,送给女主人。
“可是你的铁锨又磨损了一截子,比村里我登记的那些坎土曼磨损得都快。不过,你的铁锨是工厂造的,没有铁匠打的坎土曼耐磨。但铁锨磨这么快,说明你干的活还是很多。你要悠着点,别累坏了身体。”
耶尔肯的话让王加心里一愣。
王加这次来没看见那把铁锨。
耶尔肯说:“我见过铁匠铺打的大坎土曼,‘大跃进’的时候我们村里出过那样的坎土曼,太夸张了,后来它变成了一个可笑的东西被扔掉。这些年坎土曼的活儿少,好不容易来了一个大活儿,人都疯了,人一疯,人的样子都变形了,更何况坎土曼。”
“丢了。”张旺才说,“放在门口让放羊的巴郎子拿走了。”
王加说:“他们都在铁匠铺打新的大号坎土曼,等着挖石油管沟,你的坎土曼已经磨小了,恐怕干不出活儿。我给你打一把大号的。”
王加说:“你再找找,丢了可惜。”
耶尔肯说:“这个坎土曼我还舍不得给你,在外面的时候只有它陪着我,白天握着它干活,晚上躺在身边,洋冈子一样。”
张旺才说:“真的丢了,我不骗你。”
王加要拿走这把坎土曼,他跟踪五年了,从新到旧到用成现在的样子,这把坎土曼也该进仓库了。他跟踪观察的坎土曼,用到不能用时,王加就拿走收藏,给坎土曼的主人买一把新的,接着观察。
王加没再追问。他手里拿着张旺才家的另一把铁锨,也是工厂造的铁皮锨,圆头,稍小一点。
耶尔肯说:“这个坎土曼嘛,啥都干了。在城里挖过垃圾,挖过厕所。有一阵子坎土曼臭掉了,到龟兹河里洗都洗不净。晚上睡觉时都把它扔在脚底下。以往在外面睡觉都是把坎土曼压在头底下。后来我又给人家盖房子,挖土和泥巴,干了两个月,坎土曼才不臭了。”
王加给这把锨拍了照,编了号,说:“老张你保管好,再别丢了,铁锨用坏的时候,我拿走,当文物收藏。到时候我给你们买一把新锨。”
现在这把半年没见的坎土曼回来了,王加都认不出它。因为换了坎土曼把子,刃子豁了又回了一次炉,被另一个铁匠修理过一番,看上去像另一把坎土曼。王加给这把坎土曼仔细拍了照,和上一次的照片对照一番,确实面目全非。
王加还是想着那把丢掉的铁锨。在阿不旦村,一把铁锨和一把坎土曼的活儿一样多,它们在同一片地里劳作。可是,张旺才的那把铁锨,似乎磨损得快了点。
从铁匠铺出来,王加去了买买提家。买买提到地里干活了,王加骑摩托车找到地里,跟买买提说了会儿话,拿着买买提的坎土曼看了看,拍了照。快中午时王加来到耶尔肯家,主人对王加很热情,把他当县上的干部,让他坐在炕上。王加喝着女主人沏的茶,吃着馕,用龟兹语和男主人说坎土曼的事。耶尔肯家的这把坎土曼王加半年多没见到,春天来时耶尔肯不在,洋冈子说坎土曼到外面打工去了。洋冈子知道他来找坎土曼。那时地刚种下去,王加春种后来过一次,春天是坎土曼磨损最厉害的季节,而且每年磨损都不一样,因为每个春天不一样。气候好的春天,种子播下去,苗顺利出来,坎土曼和人都能闲一阵子。遇到气候反常,种子烂在地里,还得再播种一次,等于干了两个春天的活儿。还有一个春天播三次种的倒霉人家,第一次,种播下去,地温升不起来,种子烂在地里。二次播种时,地有点干了,种子播进去稀稀拉拉出了几棵苗,只好毁了,地浇个水再重播。那就叫地吃人。地把一年的收成全吃光,播种三次花的本钱,地里长出啥都补不回来。人在春天里就知道今年完蛋了,白干一年还要倒赔钱,又不能把地扔了不干。那时候加速磨损的不仅是坎土曼,用坎土曼的人,也似乎一下老了三岁。
王加早就看出张旺才这个人有点怪,和他聊天时,张旺才的心思好像在别处。王加注意到他的一个动作,和他说着话,他的头突然一偏,一边耳朵朝下,好像听见土里的什么声音。王加知道张旺才的房子下面有一个地窖,有好几次他来,张旺才不在,王加在菜地找到王兰兰,王兰兰进到里屋,在里面大喊几声,过好一阵,张旺才土头土脑从里面出来。张旺才说,他在收拾菜窖。王加想让张旺才带自己到菜窖看看,又觉得不合适。他隐约感到张旺才以前卖给他的几件文物,可能都是从这个地窖里挖出来的。
女主人
王加觉得那把铁锨并没有丢,被张旺才藏起来了。也怪自己,说话不注意,追问得太紧。在村里调查的那几把坎土曼,王加很少问人家干什么活。就是农田里的活,没什么可问的。春天挖地、挖渠、加埂子,夏天锄草、浇地,秋天多半是镰刀的活,割苞谷秆、葵花秆、棉花秆,割草。以前农闲时到野滩挖柴火,现在不让挖了。坎土曼的活儿就这么多,看一眼留在刃口边的土,就知道它干了啥,干了哪块地里的活。
王加说:“你可千万不能丢了。”
可能还有许多不知道的活也在磨损坎土曼。那都是些秘密的私活,心里清楚就行了,哪个坎土曼没有一点隐私?王加在张旺才家喝了点酒,自觉和张旺才熟悉了,就多问了几句,结果呢,那把铁锨失踪了。这个张旺才,不就是拿铁锨在挖洞嘛,王加从张旺才给他的文物早就觉察出他在挖什么,沾在那把铁锨上的土也早告诉他张旺才挖到了地下多深处。王加是搞佛窟研究的,对这里的土层非常熟悉。那些佛窟都凿在河岸上,别的专家研究佛窟壁画,他不一样,研究壁画后面的洞壁,他对佛窟是怎么挖出来的、用什么工具挖的更感兴趣。
吐迪说:“给我留几天吧,我再仔细看看,你下次来一定还你。”
龟兹佛窟是坎土曼挖出来的
吐迪要把王加收购的这把坎土曼留下。王加说:“这是文物,我不能给你。我们研究所有规定,收到文物都要交公。”
王加认识的第一把坎土曼是龟兹壁画中的。在那幅两千年前的壁画中,佛的左下方站着一个手拿农具的人,他好像突然停住农活,站在那里,痴迷地听佛说法。手中的农具也痴立着,仿佛听懂了什么。
王加看着吐迪把眼睛贴在坎土曼上仔细看,又用鼻子闻,用手抚摸,看来真是自己祖上的东西,看着亲,闻着熟,摸着心动。
王加对这个有点像锄头的农具很感兴趣。研究所的专家说,这不是锄头,是坎土曼。王加还以为坎土曼是一种古代农具的名字。不久后他在佛窟旁的阿不旦村,发现了这种人人在用的农具。王加吃惊坏了,两千年前壁画中的农具,竟然活灵活现地握在阿不旦村人的手里。不仅仅是阿不旦村,整个龟兹县的农民,都在使用这种叫坎土曼的古老农具。
吐迪说:“我们家族打制的坎土曼,都有指甲印一样的记号,打在正面不易磨损的地方。指甲印也像弯月。每一代铁匠都用同样的指甲印排出不一样的图案。”
王加那时还不知道这把壁画中的坎土曼对他有何意义,他从师范学校绘画班毕业,分配到龟兹研究所,主要工作是临摹洞窟壁画,研究佛窟历史和壁画艺术。有好几年,王加每天待在佛窟,一面墙一面墙地临摹,这是他的工作。龟兹佛窟刚刚开始着手保护,除了有人看管,还做了大量的备份工作,先是摄影录像备份,后是临摹。研究所分配来好几个绘画系的大学生,对佛窟壁画做全面临摹复制。
吐迪拿过一把新打的坎土曼,让王加看两个坎土曼上的印记,几乎没什么差别。
王加的主要临摹研究对象是壁画人体。那些全裸的女体形象让他痴迷。
吐迪拿着坎土曼,翻来覆去端详了好一阵,激动地说:“这是我们家族打的坎土曼,是我们祖先的手工。你在哪儿找到的?”
佛窟壁画遭受了时间和人为的严重损害,几乎没有一幅是完整的。临摹是忠实现实的绘画行为,它要求绘画者画出壁画现在的样子,壁画中每块泥皮每个划痕都必须真实再现。王加一开始就注意到壁画上普遍存在的一种刃痕,从壁画底部到两三米高处都有。后来王加知道这是坎土曼的挖痕。坎土曼曾经对壁画进行过疯狂的挖砍,留下数不清的弯月形刃痕,一拃多长,指甲盖深。这样的挖砍主要针对佛身,相对来说,那些赤裸女体遭受的毁坏比佛像要轻微,留在她们身体上的多是被亵渎的痕迹。
王加回到研究所,把锈蚀的坎土曼清理出来,发现了坎土曼上的指甲印记,跟吐迪打在坎土曼上的印记一样。王加就把这把坎土曼拿来让吐迪师傅看。
王加从十八到二十四岁的青春期,就是在临摹那些几乎全裸的女性人体中度过的。那时,坐落在僻静山谷的龟兹佛窟还没有成为旅游区,研究所只有他们几个人,除了壁画还是壁画,王加认识的几乎全是壁画里的人,他一个洞窟挨一个洞窟地临摹,他曾被一幅壁画上的月光王后迷住,画了好多裸体王后的像,直到有一天,他在画有坎土曼的那幅壁画前停住。壁画中这把坎土曼从此改变了王加的生活,他开始研究坎土曼,并在十几年后成为世界有名的坎土曼学专家。
王加觉得小乌普没说实话。肯定不是在红柳根下挖出的。这个看上去有几百年历史的铁器,保存这么好,一定是埋藏很深,又没水浸。那就是挖到古墓了。王加不好追问,就说:“以后再找到坎土曼和其他旧东西,不要给收废品的,卖给我,我是龟兹研究所的王加。我给你好价钱。”
龟兹佛窟是坎土曼挖掘的。这是王加最早的研究成果。龟兹的千万把坎土曼参加了挖凿佛窟,那是坎土曼有史以来遇到的最大工程。这个活干了一千多年。这样漫长的劳动,肯定会有一些坎土曼埋在佛窟下的土里。王加在张旺才那里收购到一把古代坎土曼,年代初步确认是一千多年前的,但不能证明这把坎土曼挖凿过佛窟。它锈蚀成了一坨黑铁,只有安木把的孔洞还完好清晰,王加在那个坎土曼上看见时间的砍劈挖凿,时间也像是一把坎土曼。
小乌普说荒滩大得很,在哪儿挖到的他忘了。
王加一直想在佛窟周围找到一把出土的坎土曼,可是没有。那些挖凿佛窟和后来挖毁佛窟的坎土曼,仿佛全部一个不剩地被佛收走了。
王加给小乌普二十块钱,让小乌普套上驴车,把自己拉到挖出坎土曼的地方。
几年前,工程队修复一片废佛窟,大半个山体被钢管架覆盖。王加每天到现场看,吩咐工程人员,发现文物都要上交,王加心里希望着能出土一把坎土曼。工程队只挖出几只皮制的鞋,一些陶片。
早就不让村民挖野滩和沙漠边的植物,抓住要罚款,挖多了还要判刑,村民还在偷着挖。煤贵得很,没几家烧得起。大多人家的烧柴还是自己想办法。
佛像
小乌普这才说,是在野滩挖红柳根挖出来的。
佛窟在上百米高的山壁上,工程队先在山脚下挖出一个平台,然后用钢管依山搭架,加固山体,修复佛窟。最后,当那个数百米高的钢管架搭起来时,施工人员都不知道自己搭出了一个巨大佛像。
王加说:“你放心,我不是公安局的,也不是环保和林业上的,我是龟兹研究所的,专门研究坎土曼。从哪儿捡的你说实话,我给你好处。”
修复的这片佛窟在一个窄山沟里,从下面过往的人,只能看见覆盖山壁的高大钢管架。有一个游客,爬到对面山上拍了几张照片,回去放大后,发现一个巨大逼真的由钢管架构成的佛像出现在画面中。游客被震撼了,打电话给研究所的人,称自己发现了巨大佛像,又通过电子邮箱把图片发给研究所。王加和研究所的人看见照片也震撼了,一个覆盖大半个山体的由钢管构成的巨大佛像,鼻子、眼睛、嘴、耳朵,都逼真清楚。王加和研究所的人爬到对面山上,却怎么也看不出有图片中的佛像。变换了好几个角度,仍然只是漫山零乱的钢管架。
王加到阿依村找到小乌普,问:“这个坎土曼是你卖给废品站吗?”小乌普吓坏了,支吾半天,说:“是我从地里刨出来的。”
研究所的人怀疑这个图片被有意处理过。或者施工进程把佛像改变了,拆了一些钢架,又新搭了一些。在某一个时间,遍布山体的钢管架组成了佛,佛显像了。后来又变成别的,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钢管架。王加知道佛显像有两种:一是在某个时间地方显出佛光佛像。这是小显。二是整个世相即佛像。佛在西域显了一千多年的大像,然后消失了。
王加花了两块钱把旧坎土曼买到手,然后问收废品的人家,这个坎土曼从哪儿收来的。废品老板拿着端详一阵,说:“好像是阿依村的小乌普送来的,那天他还卖了两根角铁,我担心角铁是偷来的,多问了几句。现在治安抓得紧,我们收废铁都不敢乱收,万一收了偷来的赃物,连我们一起处罚。”
半年后,这个游客再次来到龟兹佛窟时,钢管架已经拆除,山壁上多了几个安了木门的佛窟和连接佛窟的云梯。
昨天,王加在乡上废品站捡到一个旧坎土曼,锈蚀得厉害,但坎土曼的形很完整,王加是文物行家,凭直觉断定这个东西有年代了。
王加在佛窟接待了这个游客,他四十多岁,五官端正,一脸虔诚。他对王加说自己已经皈依了佛教,他以前学哲学,这几年来开始修读佛经。他送了一张钢架佛像照片给王加,在这张照片上,由无数钢管架构成的巨佛,端庄慈悲,又有极强的现代意味。王加相信这是真的,那些布满山体修缮佛窟的钢管架,曾经让佛显灵。
铁匠吐迪正在打铁。王加看着铁砧子上一块烧红的坎土曼在紧张的锤声里很快变黑变硬,然后被铁钳夹着送进炉里。坎土曼再度烧红还得一会儿,王加借机跟铁匠吐迪打招呼,从布包里掏出一个报纸包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递给吐迪。
王加给这位虔诚的游客送了一张自己临摹的佛窟壁画,在这张壁画里,佛左下方专心听法的供养人身后,站着一个拿坎土曼的人,单眼皮,络腮胡子,眼皮朝下,耳朵专注地向着佛。这幅壁画王加临摹了许多次。第一次他从中间上方的佛像开始临摹,佛像完成后,再画四周的仙女和供养人,他相信壁画的原作者——远在古代的那位画师,也是这样起笔的。佛画好后,佛的光芒向四周照耀,佛是唯一的光源。
王加先到铁匠铺,摩托车停在拥挤的驴车旁,跟熟悉的村民一一握手打招呼。
后来,王加开始研究坎土曼的时候,他就试着从那个拿坎土曼的农人开始临摹,坎土曼成了整个壁画的起点。佛、仙女、供养人,都在坎土曼的上前方铺展开去。这是一个从坎土曼开始的世界。尽管王加没有夸大坎土曼和拿坎土曼的人,但整幅壁画完成后,坎土曼明显成了壁画的中心。它那么引人注目,坎土曼黑黑的,和上方佛的脸相呼应。更有意思的是,佛平视的目光中,有一缕斜溢下来,悲悯地看着那把坎土曼。
王加跟踪的五把坎土曼,这阵子都在村里。前天他走访了三家,今天一早又骑摩托车来了。刚到村头,王加就听到“叮叮叮叮”的打铁声。在满眼是土块木头的阿不旦村,打铁声清脆、坚定,像一个个铁钉往角角落落里钉。二十多年前,王加第一次走进阿不旦村,首先听到的就是打铁声。那时的阿不旦村不像现在这样嘈杂,除了铁匠铺的“叮叮”声,就是毛驴的鸣叫,驴叫是村里最大的声音,驴一叫,其他声音都被盖住了。
王加以为是自己无意中画出了佛的这缕目光,拿着临摹画去洞窟对照,当时太阳正在洞口正面,阳光从矮小的洞窟门口照进来,在阳光的阴影里,王加看见佛的眼睛中,有一丝余光悲悯地投向那把坎土曼。
阿不旦的坎土曼这时节都回到村里。在老城打工的坎土曼,在野地帮别人种地的坎土曼,在巴扎上等活儿的坎土曼,都回来了。石油管沟就要开挖了,这个传说了一年多的大活儿,让好多磨快的坎土曼都等得生锈了。
那只坎土曼的头是方的,和壁画中那些圆头圆脑的供养人形成鲜明对照。坎土曼的形也比现在的小,好像是针对很细致的活儿打制的工具。王加知道,留在佛窟内壁的那些整齐细密的凿痕,就是和这把一样的无数坎土曼留下的。壁画上那些挖砍的痕迹,也是后来改变了信仰的龟兹人用坎土曼留下的。龟兹佛窟是坎土曼挖出来,又被坎土曼毁掉的。
坎土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