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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美容院

亚生知道玉素甫对外面的活儿没兴趣了,他当了好多年包工头,挣够钱了,不往外面跑了。亚生不一样,他是村长,村庄周围出现这么多工地,打油井的、建厂房的、开荒地的,这对于村里扛坎土曼的人,是多大的机遇啊,他不能闲待着,要出去跑活儿。

石油井架在阿不旦村外的荒野架起来不久,美容院也跟着开在了离井架不远的路边。小姐们用石油人废弃的移动板房,组装起简陋但温馨的一个个小房间。花枝招展的女孩子,白天睡觉,睡够了坐在外面,听着浪漫抒情的歌儿,远远看着石油人在井架上上下忙碌,她们知道那些石油人白天对着荒野打井,晚上就会三三两两过来,在她们柔软的身体上打井。这些女孩大多从内地来,操着五花八门的口音,有四川调、河南腔、甘肃土话、广西鸟语。美容院和饭馆一体,进去床和餐桌一样多。等着上菜的工夫,拐进隔壁的小房间,就把下面的事解决了,饭钱和小姐费算一起,发票也开一起。亚生的摩托车经常从美容院前面经过,那些小姐很快认识了他,知道他是阿不旦村村长,见他过来就招手。

亚生还动员玉素甫去石油上找活。“你要包上一百公里挖管道的活,我们都挣大钱了。”玉素甫说:“亚生你不要做梦了,石油上根本没有坎土曼干的活儿。他们有活儿也不会想到我们的坎土曼。坎土曼要能干石油上的活儿,石油早被我们的坎土曼挖出来了。”

石油井架

亚生村长的摩托车,顺着那些通向荒野的道路和卡车轮胎印找到村子周围的一个又一个井队,他包里装着阿不旦村的公章,走到井队首先介绍自己是阿不旦村村长,“就是那个村庄。”他手指着村子。人家要是听不明白或不相信,他就掏出公章来,给人家看。人家问他有啥事情,他就说:“有坎土曼干的活儿吗?”人家听了笑,他也不知道人家笑什么。

在墙根乘凉的那几个老头儿嘴里,村边的石油井架成了每天的话题。井架竖到一半时,几个老头儿就对亚生说:“石油鬼子在我们村边立了那么高一个架子,你村长也不去管管,那可是我们村里的地方。”

直到“西气东输”工程开始建设,亚生才看清楚,属于坎土曼的活儿来了。石油从村庄下面打出来就运走了,不会给他们一分钱,但石油上的活儿,可能会给一些让他们的坎土曼干。只要有活儿干就有钱挣,坎土曼挣钱的机会来了。

“我村长可管不了他们。”亚生说,“县长都管不了。石油是国家的。国家规定,我们地下的东西全是国家的,只有地皮皮上的东西是我们村里的。”

不管怎样,这个偏僻村庄的寂静生活熬到头了,亚生想。阿不旦村打出石油,村庄很快会富裕起来,他这个村长也会富裕起来。这么大的机会来了,村民们不知道把握,我村长不应该把机会错过。亚生村长整天坐在家里等待有人来找他,他是村长嘛,在村庄周围打石油、建厂子、开荒,他们肯定会来和他这个村长打招呼。可是,没人来跟他打招呼。那些石油卡车,从村子中间轰隆隆开过去,又开过来。没有一辆车在他村长亚生的门口停下来。亚生坐不住了,骑着摩托车跑荒野上的井队,跑乡上县上。轮胎跑爆了好几条,越跑越觉得,村庄周围发生的这些,也许真如玉素甫说的,跟他们的坎土曼、跟这个村庄,都没有多少关系。

“国家有没有规定几米以下是国家的,几米以上是我们村里的?有规定的话你给传达清楚,以后我们挖井,挖到国家的地方了,有水没水,我们都停住。”

以后的事亚生村长就不知道了。那些巨大轮胎的卡车依然走直路,不拐弯。依旧有挡道的树木被推倒和轧死。一旦有树木被推倒轧死,村里就会有人赶驴车去把死树拉回来,树枝烧柴,树干用处就大了。没有废木料,即使一根歪扭的木头,搭羊圈棚总可以。这些年不光村外的树不让砍伐,村民自己种的树也不能随便砍,砍一棵树都要到县林业局报批,手续办了才能合法砍伐。村里人都知道,砍树和杀人一样是犯罪。砍多了要坐牢。已经有人偷砍胡杨坐了牢。可是,别人推倒的树拉回来不犯法。那些轧死的树,扔在荒野上,也是烂掉,拉回来还能用。林业局的人不让动那些死树,说是证据。还是有胆大的人赶驴车去拉。驴车还走他们以前进荒野的老路。

亚生说:“不管你挖多深,土里的东西,除了树根、土豆、胡萝卜、皮牙子、卡麻古,其余全是国家的。土里的文物是国家的,矿藏是国家的。金子银子都是国家的。说到底,连土也是国家的,叫国土。我们只是在国家的土上面种粮食,粮食是我们的。”

过了段时间,亚生听说县环保局罚了石油上五十万元钱,并责令他们以后遇到胡杨树和成片灌木,要绕着走,不能横冲直撞。通知送达后,石油上立马给县环保局交了七十万元罚款。多交了二十万。说是以后的罚款。罚多少钱都行,钱有的是,但他们的大卡车不会拐弯。他们的勘测路线都是直线,不会因为一两棵树拐弯。

“那这么说,地上的东西应该都是我们的,他们把井架立在地上,也该给我们村里点钱吧。”

不久后,县环保局的人来到阿不旦村,找到亚生村长,把他拉到石油卡车碾过的路上转了一趟,让他说出这些地方以前有多少树被石油人的卡车推倒,有多少灌木被轧死,全做了记录,还说到时候让亚生村长作证。其实不用亚生村长证明,石油卡车碾过的地方,到处是轧倒的胡杨,推倒的百年老树,根朝上躺在一边。

“当然给了,只不过给县上了。”亚生说,“石油部门给国家上一部分税,给地方上一部分税。给地方的税都给县上了,你们没见县上盖了那么多高楼,县领导换了那么多高级小车,都是石油给的钱。听说县上一下多了好几个亿的收入,都不知道咋花。修了一个广场,就花了几千万,广场上那个叫鼎的大铁锅,就花了几百万。”

荒野的宁静被打破。首先改变的是路,那些巨大卡车,根本不把以前驴车进荒野走的路当回事,横冲直撞,去哪儿直直开过去,遇沟填沟,遇梁翻梁,遇到小树和灌木直接轧过去,遇到大胡杨树连根推倒,它们在荒野上轧出一条又一条笔直的道路,把以前的驴车路碾得找不到,驴车没办法顺着卡车道走,不入辙。

“石油是从我们村子下面打出的,又不是从县城下面打出的,为啥把钱都花到县上,一分钱也不给我们村里花?是不是给的钱都让你村长花掉了?”

要发生事情了。多少年来只有毛驴车走动的荒野上,突然开进来好多大卡车。飞跑的卡车在荒野上扬起山一样高的一道道沙尘,好久不散,顺风飘来时,杨树叶子上满是落土的声音。

石油井架刚竖起时,村里人都跑去看。老头儿坐在墙根不动弹。遇到这样的新鲜事,老头儿不能跑在前面,老头儿要有老头儿的样子,遇到啥事都能坐住。

柏油路刚通到荒野,村里人就迫不及待赶驴车骑毛驴走到荒野深处,回来时车上驴背上总会放一截钢管或一个阀门类的铁疙瘩。第一辆石油大卡车经过村子时,全村的狗追着咬,毛驴追着鸣叫,一直追到村外。

年轻人跑回来说:“那个井架高得很呢。站在井架顶上,能摸到白云,绵绵的;摸到星星,烫烫的。”

比亚生更早知道的是狗,亚生记得自己小时候荒野有狼,狗夜夜对荒野叫,后来没狼了,狗就对着路叫,路上来的新东西让狗不放心。现在狗又对着荒野叫了,狗闻到陌生东西的气味,听到陌生机器的声音,狗在夜里对着荒野吠叫,又对着路吠叫。狗白天夜晚叫个不停。

几个老头儿溜达到村边。村边对着井架的墙根成了老头儿们每天的乘凉处。井架就在眼前,每天往天上长一截子。

几年前,石油勘测队的卡车在村外停住,搭起帐篷的时候,村长亚生就知道阿不旦村的好事情来了。他从电视上早就知道塔里木发现了大油田,没想到油田就在自己村子下面,油井就要打在自己村庄旁边。

“这下年轻人可有高处爬了。”

村长亚生这阵子忙。马上就要挖石油管沟了,一村庄人都把坎土曼磨快等着,亚生村长的摩托车上也绑了一把坎土曼,一旦管沟开挖,他这个村长也要和村民一起挣钱。

“这么高的地方,可能不让老年人上吧。要让上的话,哪天我们几个老头儿上到井架尖尖上聊天去。”

亚生村长的摩托车“呜”地从柏油路上开过去,又“呜”地开过来。“像驴跑骚溜趟子一样。”坐在墙根喧谎的老头儿说。老头儿们坐在墙根背阴处,面朝公路,路上过往啥东西都要叼到嘴上说几句。

井架修到一半就有人围过去,想往井架上爬,被石油人赶回来。被赶回来的人说:“人家正在施工呢,害怕掉下来的铁砸着我们,才不让到跟前去。等修好了,会把我们村里人都请去,到井架上观光。那是立在我们村边的东西,想啥时候上去都行,就像我们的水塔一样,方便得很,不用着急。”

要发生事情了

井架建好后,村里人却连井架跟前都去不了了,一人多高的铁护栏远远围在井架四周,朝村子方向有一个铁门,两个带警棍的人日夜守着,村里人根本走不到跟前,在大门口就被挡住,撵回来。

猫比狗更危险。男不养猫,老人都这么说。猫喜欢上床钻被窝,晚上男人下面的东西会突然动起来,簌簌往前蹿,猫误认为是老鼠,扑上去一口咬住。

一次,驴师傅阿赫姆骑毛驴闯进大门,被警卫从驴背上拉下来。

村里被咬掉蛋的有多少,只有狗和猫知道,人是不会自己说的。有的小时候被狗全咬了,打一辈子光棍。有的剩下一个,勉强过日子。

警卫把阿赫姆浑身搜了一遍,把驴背上的褡裢搜了一遍,说:“你进来干啥?有啥事情?”

人这个东西怪,他靠两条腿跑,连鸡都追不上,跑几下就喘气,但是他能骑在其他东西上跑。人啥东西都骑,除了骑牲口,还骑自行车、摩托车。狗觉得人的腿中间真是个好地方,什么东西都愿意钻进去让人骑。但人就是不骑狗。人为啥不骑狗呢?小孩儿一骑到狗身上大人就喊叫,狗吓得立马跑掉。大人警告小孩不能骑狗,说狗是吃肉的,小心狗把裆里的一梭拉肉吃掉。这是对男孩儿说的。男孩儿穿开裆裤,裆里的小东西狗看见馋,忍不住咬一口就完蛋了。

阿赫姆说:“我要上到井架上去。”

没有摩托车时,阿不旦村跑得最快跑到最前面的是狗,狗后面是自行车,自行车后面是驴,羊跑得最慢,跑在羊后面的是人。

“你上到井架干啥去?”

黄母狗跟着摩托车跑到铁匠铺,主人停了会儿又骑摩托上柏油路,母狗眼看主人的摩托车跑远了,追不上,就站下干望,望一阵,没意思地回家。亚生以前骑驴赶驴车出门,黄母狗总是跑在前面。自从骑上摩托车,母狗觉得和主人的距离一下拉远了。狗撵不上主人屁股下面骑的那个铁牲口,它跑得比狗快。

“我的一只羊走丢在戈壁上了,我想爬到井架上看一看,不知道它卧在哪个红柳墩后面了。”

亚生村长骑着摩托车在路上跑,他家的黄母狗跟在后面跑。黄母狗知道主人亚生是村长,跑起来尾巴弯弯地翘着。母狗翘尾巴跟公狗不一样,从尾巴梢朝上弯成好看的镰刀状。公狗从尾巴根翘起来,旗杆一样。母狗除了发情时候,一般不像公狗一样翘尾巴,那样会把水门露出来,红兮兮的,不好看。

警卫说:“你就是丢了一群羊,也不能上到井架上去。再说了,爬到井架顶上看人都像蚂蚁一样小,怎么能看见你的羊?赶快回去吧,不然叫石油警察了。”

黄母狗

后来亚生村长上去了,人们心里才舒服了一点。村长亚生成了阿不旦唯一一个上去过石油井架的人。老头儿们从议论井架转到议论亚生村长。

吐迪说:“我的名声出去有啥用?我是一个打铁的人,不是机器,一天打一把坎土曼,就没劲了,外面的活儿,我从来都不想,我只想打坎土曼,只要有打坎土曼的活儿,就行了。你村长说了半天,是想让我免费给村里焊一个招牌吧,电焊的活儿我不会干,那是我儿子干的活儿,你找他说去。他要愿意,我没意见。”

“连玉素甫都没上去过井架。看来这个井架确实不是一般人能上去。”

亚生说:“栽牌子别人都会干,做广告牌子的事嘛,你的铁匠铺就承担了吧,就是几根铁,焊一个框子,框子里焊一大张铁皮,没多少钱。到时候我把你的铁匠铺放到最重要的位置,在下面写上‘广告牌由吐迪家铁匠铺赞助制造’,这样你的名声一下子就出去了。”

“在这一点上,玉素甫比不过亚生村长。玉素甫虽然走的地方比亚生远,他去过麦加,但上的地方没亚生高。玉素甫最高上到村里的水塔上面。”

吐迪说:“出一点力没麻达,到时候我让儿子吐逊帮你去栽广告牌子。”

水塔是玉素甫十几年前带人造的,有两个半房子高。这些老头儿都记得,当时水塔建起来时,人们兴奋的不是有了自来水,而是争先爬上水塔,从高塔上往下看,看见自己家房顶,看见别人家房顶,看见毛驴脊背和人的头顶,整个村子都在眼皮底下。

“工厂也是一个大铁匠铺。”亚生说,“有些东西工厂造不了,就得靠铁匠铺。”亚生说:“你的铁匠铺宣传还不够,尤其外面来开石油的、开工厂开矿山的人,还不知道阿不旦有铁匠铺,有你吐迪这样的老到铁匠。知道了他们肯定会开着车来找你。我们村委会决定在村边路口立一个大广告牌,把村里的好东西都写在上面。当然,包括你的铁匠铺。但是,吐迪师傅,你知道村里没钱,所以让每人出一点力,这个事就干成了。”

老头儿们说着话,亚生骑摩托车过来了。亚生经常喝了酒,摩托车油门轰得跟驴叫一样。但是,见了这些老头儿,他的车一下就慢了。他从来不在老年人面前逞狂。

“那些铁活跟我们铁匠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吐迪说,“那都是工厂造出来的东西。”

“哎,亚生村长,你就不能和我们这些老头儿说会儿话吗?看你当个村长驴不停蹄的样子,忙活啥呢?”

“石油打出来就建炼油厂,炼油厂也是用铁建,少不了你铁匠的活儿。依我看,你的铁匠铺大干一场的时候来了。我走到哪里,都看见到处堆的是铁,人们干的都是铁活,我就不信还能把你的铁匠铺闲住。”亚生说。

“你们这些老年人忙活完了,不着急。青年人都快急疯了。西部大开发了,到处都在挖,可是我们的坎土曼没事情干。我在给坎土曼联系活儿呢。”亚生说。

“听说石油打出来井架就搬走了,你要给我联系活就早联系。”吐迪说。

“听说你上到那个石油井架尖尖上,伸手摸见星星烫烫的,摸见白云绵绵的,可是真的吗?”

亚生说:“我现在正联系挖石油管沟的活儿,你的铁匠铺赶紧打坎土曼吧,坎土曼的大活儿来了。”

“你站在上面看见我们村子是啥样子?看见我们几个老头儿了吗?我们可是天天坐在这个墙根望井架呢。”

吐迪说:“你村长帮我联系一下嘛。有大活干了我给你提成。”

亚生摩托车朝路边墙根拐了一下,停住,两脚踩地,骑在上面。

亚生村长说:“吐迪师傅,你的好事情来了,我看以后石油井架和他们的卡车也离不开你。我上到井架上看过,上面全是粗铁件,铁匠铺里随便能打出来。你不忙的时候嘛,把炉子架到他们的井架边,火点着等着,肯定有干不完的活。”

“还有人说我摸见飞机膀子了,你们信不信?不过嘛,那个井架确实高,从上面看,我们的房子就像狗窝一样小。在上面只能看到村里有东西走动,分不清是人还是牲口。不过,上面有一个望远镜。在望远镜里看村子,就像看自己的手掌一样,太清楚了。啥都看到了。”

今天亚生村长没喝酒,摩托车直直开到铁匠铺跟前。围在铁匠炉旁的人自动让开,让亚生村长站在中间,铁匠吐迪也停住手里的锤,跟亚生打招呼。

“有多清楚,你都看到啥了?”

亚生村长的摩托车看上去就是铁匠铺造的,他经常喝酒骑摩托摔跤,每次都推到铁匠铺修理,前大灯的架子是吐迪照着打造的,前后轮挡泥板和机器盖板是吐逊用铁皮焊的,排气管是吐迪用铁皮卷的。亚生喝酒开车是出了名,摩托车油门吼得驴叫一样,左右摆,整条路都是他的。路上的人、车、驴都远远躲开。

亚生别在腰上的手机这时叫起来,亚生接了个电话,骑着摩托车跑掉了。

亚生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