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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那时村里只剩下吐迪家一个铁匠铺。早几年有两个铁匠铺,吐迪和他哥哥吐浑的。吐迪的哥哥死后,那个铁匠铺就断火了,剩下吐迪一家。一个村庄的铁匠活,顶多养活一个铁匠,养不活两个。铁匠光靠打铁吃不饱肚子,还要种地。吐迪家到现在还住在破烂房子里,儿子吐逊结婚时都没钱盖新房子。

把吐迪家的铁匠铺救活的,还不仅仅是坎土曼和驴掌。许多年前,吐迪家的铁匠铺就快维持不下去,只有冬天和农闲时架火开炉。其余时候铁匠吐迪扛着坎土曼种自家的地,谁要打镰刀或铲子,钉驴掌和修坎土曼,把东西扔在铁匠炉前,活攒得差不多,吐迪才架一炉火,师徒俩“叮叮当当”敲打半天,活干完炉子熄灭。他不会为一个镰刀架一炉火。煤贵得很。架一炉火随便几公斤煤,好几块钱的本,打一把镰刀才挣几个钱?

许多村子的铁匠铺在那时关了门。只有县城的铁匠铺还在敲打着坎土曼、镰刀这几样农具。大工厂造的坎土曼、镰刀早些年曾销售到这里,尽管比手工打造的便宜,但还是没人买。人们依旧喜欢铁匠铺打的坎土曼,厚实、有分量。刃子豁了卷了,哪个铁匠铺打的到哪儿去修。工厂造的坎土曼坏了找谁去?找到铁匠铺,铁匠都不看,薄薄的铁皮东西,火一烧就不成形了,修不成。

拖拉机把铁匠铺救活了

很多东西不再需要铁匠去打了,剪刀、锅铲这些家用小东西,村民们就在巴扎上就买,便宜又轻便。地里的活儿少了,坎土曼、镰刀磨损得也慢,一把镰刀,用五六年,还好好的呢。

阿不旦村几乎每家都准备了至少两把坎土曼,多半是欠铁匠铺的钱打的。欠账的人说:“坎土曼挣了钱立马还。”铁匠吐迪知道,他们不会拿镰刀或土块模子挣的钱,来还打坎土曼欠的钱,也不会拿卖鸡蛋卖羊皮挣的钱来还他的坎土曼钱。各是各的账。铁匠吐迪只有指望这个坎土曼的大活儿快点来,让他打的这些坎土曼挣上一点钱。

吐迪的铁匠铺也眼看要歇业了。谁会想到,村里不断增多的拖拉机和农机具,把吐迪的铁匠铺救活了。

这个沟比人们挖过的任何一条大渠都长都大,真是坎土曼挣大钱的好机会。一个劳力挣一百块钱,一家人一年的油盐酱醋钱就够了。挣五百块钱,一年的生活都没麻达了。你想想,五百块钱是多大的钱啊,阿不旦村的人均年收入才三百块钱,这是乡上干部统计的,村里一人一亩地,种麦子收三百公斤,就是三百块钱。但收的麦子缴了公粮,剩下的只够口粮,哪能见到钱。如果麦子没种好,口粮都不够了。

拖拉机刚开到村里时,人们说,以后种地都用机器,坎土曼、镰刀没用了,吐迪的铁匠铺也该关门了。

消息灵通的老城人把这条沟的尺寸都搞清楚了,说它有一房子深,也就是两三米深。有毛驴子横着那么宽。也就是说,毛驴子在沟里可以转过身。为啥设计成这个尺寸,就是让我们的毛驴子也能在沟里往上运土。

可是,没过多久,开拖拉机的人开始往铁匠铺跑。

阿不旦人从老城巴扎上听来的说法更多。从去年夏天开始,巴扎上除了毛驴叫声,人说得最多的就是“西气东输”工程,有人把它直接翻译成了“坎土曼挖沟”工程。

第一个来找吐迪修拖拉机的是玉素甫。玉素甫最早把小四轮拖拉机开到阿不旦村。他的小四轮主要在工地上干拉运的活儿,外面没活儿时开回村子。

还说这次“西气东输”工程,说白了就是一个坎土曼工程。为啥?因为它主要的活儿就是挖一个沟,把管道放进去,再埋掉。挖和埋都是坎土曼的活儿。说国家在策划这个工程时,首先考虑的并不是上海人的用气问题。上海没气了跟我们新疆有啥关系?但是,要挖一个土沟通到上海,就跟我们的坎土曼有关系了。说这是国家从宏观考虑想的一个办法,目的是要让我们的坎土曼有活儿干,要我们的坎土曼发挥一次大作用,让扛坎土曼的人大挣一笔钱。

小四轮上一个零件坏了。

亚生村长带回来消息说,他在县长办公室看到“西气东输”施工图纸了,挂在一面墙上,一条表示输油管沟的红线,从写着“阿不旦村”的地方开始,一直通到另一头的上海。光是阿不旦村的这一段,就上百公里,足够全村人干了。

吐迪说:“我是打铁的,不会修拖拉机。你到县上修理厂修去吧。”

这次乡上县上没安排,石油上也没有主动找上门。村长亚生着急了,往乡上跑,乡长又带着亚生往县上跑,县领导答复说,石油是独立企业,他们的事县上不好直接插手,还是村里自己去联系。不过,县领导说了,这次西部大开发,龟兹是重点,活儿肯定多得干不完。

玉素甫说:“拖拉机也是铁东西,跟镰刀、坎土曼一样的。县上的修理厂我去过,也是一个铁匠开的。”

消息刚传出的时候,只是来铁匠铺打坎土曼的人多了,坎土曼涨了价,握坎土曼的人却不急。因为按照常规,这么大的活,石油上肯定先和县上联系,县上召集乡干部开会,乡干部再召集村干部开会,村干部回来再召集村民委员会开会,然后再召集全体村民开动员大会。这种大工程,最后干活的都是村民。村民总是到最后才知道他们要干啥。所以他们握着坎土曼等就行了。

玉素甫把坏了的零件递给吐迪。一个连接杆,头上磨坏了。

从老城巴扎上传来的小道消息说,这个几千公里的石油输气管道,龟兹县的坎土曼全上去都干不完,恐怕全部南疆的坎土曼都要上。这是靠坎土曼挣钱的一次大好机会。错过这个活儿,往后一百年两百年,一千年两千年,坎土曼再不会有大用处。

吐迪拿过来端详一阵,在废铁中找了一根粗细差不多的铁条,烧红,照着原件在铁条两头各打了一个连接口。

以前县上有啥大工程,都是先动员全县农民准备好坎土曼,积极投入到大工程中去劳动。六十年代挖矿炼钢铁、七十年代大修水库、八十年代植树修路,阿不旦人都参加了,有时全村劳力都上去,一干几个月。这个“西气东输”工程有点特别,没说让他们准备好坎土曼参加,只说了给它让路。

玉素甫拿着打好的东西比照一番,又拿卷尺量,短了一厘米。

不光阿不旦村,从附近村庄到龟兹老城的铁匠铺都在打坎土曼,废铁都涨价了。电视上、收音机里,天天有“西气东输”工程的宣传报道,已经报道了一年多。这里的农民,也把坎土曼磨快等了一年多。电视上天天讲这个事情的重要性,说这个工程就像铁路一样,是新疆连接内地的又一个重要通道,要求各地方各行业都要给它让路。

吐迪又把它扔进火炉,烧红,夹出来打了两锤,扔进水盆。

坎土曼工程

凉了后玉素甫拿出来一比,正好一样长。

今年没人打镰刀了,从开春到现在,铁匠铺打的几乎全是坎土曼。围在铁匠炉边的人,说的也都是有关坎土曼的事,这件事人们说了一年多,说马上就要开始干了,拿坎土曼的人都等得着急了。

吐迪笑笑说:“长铁匠短木匠嘛。我们铁匠不怕东西短,两锤就打长了。”

往年这个时候都是来打镰刀的人,从割麦子开始,镰刀就闲不住。阿不旦人只用两种农具,坎土曼和镰刀。坎土曼种,镰刀收。春天坎土曼的活儿一干完,夏天秋天地里就都是镰刀的活儿,割麦子,割草,割苞谷秆、钐树枝。吐迪也早早打好几把镰刀,插在铁匠炉的土墙缝里,有急用的人顺手买一把。一般没急事的人,都看着吐迪打镰刀,有的人带一块铁来,让吐迪用自己的铁打,只收点工钱。看的人坐在一旁,抽莫合烟、聊天。坐累了起来帮铁匠打几锤。自己的镰刀打好了,还不走,看铁匠给别人打镰刀,一直坐到铁匠没活了,天也半下午了,才三三两两地散去。出来打一把镰刀,本来就是一天的事情,早打完迟打完,都要把一天在铁匠炉旁磨掉。这是一个习惯。能把一天消磨掉的活,也不是很多的。

吐迪的铁匠铺就从那时起渐渐成了拖拉机修理铺。村里买小四轮拖拉机买三轮两轮摩托的人多起来,那是改革开放的头些年,到处在搞建筑,从村里到乡里、县城,有跑不完的运输活。阿不旦村最早致富的除了在外面做包工头的玉素甫,就是那几户靠小四轮跑运输的人家,当时一台小四轮车头六千元左右,铁匠铺造一个车斗一千多块钱,加起来七八千元,跑好了一两年就挣回本钱。买农机贷款也很方便,几乎不要抵押。好几户人家贷款买了拖拉机,外面没活时小四轮在村里拉运粮食肥料,“突突突”的机器声加入到村里的驴叫狗吠中。

以前,铁活分得细,有粗铁活(打蚂蝗钉、驴掌、坎土曼、镰刀),细铁活(打刀子、锥子、针、铁挂饰、耳掏、铁环扣),铁皮活(打制水桶、洗手壶、炉子),生铁活(翻砂炉齿、炉盖圈)。如今这些小手艺养活不了人,没人干了,零碎的一些小活,全归到干粗铁活的铁匠铺。铁匠铺把跟铁有关的大活小活全收揽了。只要铁匠炉冒烟,铁匠铺前就围着人,有来做铁活的,有看别人做铁活的。

车祸

吐迪不愿打鞋掌,虽然小,打的锤数不比驴掌少,吃力不挣钱。驴掌打不平没麻达,驴走几步自己就走平了。驴都是成年以后钉掌,驴蹄子大小差不多,除了个别几头以前杂交的关中驴,其他都是一个样子,公驴母驴的掌也差不多。鞋掌就不一样,从二十号鞋到五十号鞋,都不一样。男人女人的鞋也不一样。鞋掌大一点小一点,都不行。还要打得平平的,那是细活,却收的粗活的钱。没办法,村里的铁匠,凡是日常用的铁活都得会打,挣不挣钱都要打,你不能把挣钱的驴掌打了,不挣钱的鞋掌让村民到巴扎上去买。

这些最早富起来的小四轮运输户,后来多一半变成穷人。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到现在的二十多年里,阿不旦村开小四轮拖拉机出车祸死掉的人有五个,开小四轮得肺病,挣的钱全花光后死掉的人有三个。小四轮拖拉机的排气管直立在车头上,跑起来烟全部朝后冒到驾驶员脸上,吸到肚子里。小四轮拖拉机开五年人的肺就变黑,以后花多少钱都无法治愈。开摩托车被碰死摔死的人有两个。过马路被石油卡车轧死的人有两个半,一个轧成残废,左边的腿和胳膊都锯了,变成半个人。

吐迪鞋掌驴掌一起打。鞋掌小,一块五毛钱一个,一双三块钱。驴掌大,早先一个三块五,现在四块,驴换一次掌要花四四一十六块钱,比鞋掌贵多了。

在村里马路上轧死的狗、羊和鸡就数不清了,鸡被车轧死是好事情,轧死一只至少会赔三只鸡的钱——如果司机不跑掉的话。谁家的狗被轧死就发财了,要千儿八百肇事司机都会给,狗是无价的东西。卡车司机在村里肇了事,都想扔点钱私了了赶紧跑人。不然村民围上来挨一顿乱打,打完了还得赔钱。

柏油路铺进村的第二个月,铁匠吐迪发现来钉驴掌的人多了,第三个月,来铁匠铺钉鞋掌的和钉驴掌的人一样多起来。人的鞋掌也比以前磨损得快了。

还没听说毛驴被汽车轧死过,这一点人都觉得奇怪。驴天天在马路上走,就是没出过车祸。卡德的驴车去年被汽车撞了,车上人当场死了,驴车撞得稀巴烂,驴就地打几个滚,爬起来好好的,仅擦掉几根毛。

比驴更喜欢柏油路的是村里的小伙子姑娘,柏油路让他们的皮鞋第一次干干净净有了鞋的模样,也让走路的姿势好看起来。走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人哪有样子。脚下面一深一浅的,身子跟着一歪一扭,头也跟着一摇一晃,再好的身材也走成傻子。

每当出了车祸,就会有报废的铁东西被扔到吐迪的铁匠铺里。一些铁东西上沾着血,吐迪看见血就心慌,不收带血的铁。后来送到铁匠铺的铁都没血了,洗干净了。小四轮报废了就是一疙瘩铁,发动机部分全是生铁,铁匠铺没用。车架部分的钢梁,是打坎土曼的好料。摩托车报废了是一堆烂铁皮,铁匠看不上眼。石油卡车栽到渠沟里翻掉了,要是扔上两天不拖走,吐迪铁匠铺里的铁就堆满了。

柏油路刚通到村里时,人们着实高兴了一阵子。驴比人先觉出柏油路的好,拉重车走在上面跟空车一样轻松。闲时跑到柏油路上溜达,蹄子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清脆又好听。不像在土路上,全是蹄子入土的 “窟哧窟哧”声。不过,驴在柏油路上的清脆蹄声一下让人和驴都不好辨认。人都听熟了驴走在土路上的蹄声,谁家驴的走路声谁能听出来,驴师傅阿赫姆能分辨出村里每头驴的蹄声。驴也能听出其他驴的蹄声。驴除了鸣叫,就是跺蹄子,靠地传递声音交流。有了柏油路后,驴感觉村子分成了两半,变成两个村子。驴在路这边跺蹄子,声音被硬硬的路面拦住,传不到那边。驴跑到柏油路上跺,声音响亮,别的驴听不出谁跺的。柏油路面发出的声音都一样。还有人,走在柏油路上的脚步声也变了,晚上靠走路声辨不出对面来的人是谁。

原油

二是因为村里有了柏油路后,驴掌和人的鞋掌,莫名其妙比以前费了。铁匠吐迪首先感到来打钉驴掌的人多了,以前一副驴掌用三个月,现在,一个多月就磨坏。一副驴掌十六块,以前一头驴一年钉四次掌,现在要钉八九次,毛驴的费用猛增了几十块。

一次,一辆石油卡车翻到村头的沟里,油罐裂了,黑乎乎的原油淌了半沟,村里男女老少拿着家里的水桶盆盆罐罐去抢原油,那是阿不旦人第一次用手摸见原油,在他们村子下面埋藏了亿万年的原油,原来是这个样子,黑乎乎的,黏稠黏稠,全村人的手都摸到了它。那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村里人手是黑的,脸是黑的,衣服上斑斑驳驳沾着黑油,洗不掉。抢回来的原油却没什么用处,拿到巴扎上卖,没人要,卖给石油上,人家嫌少不要。最后倒在柴火堆上,当烧头。原油倒掉后,水桶、脸盆、坛坛罐罐都变得黑乎乎,洗不掉。

一是广播电视上天天说的“西气东输”工程。这个工程从阿不旦村边的油井下开始,向东挖一条几千公里长的深沟,一直通到上海,沟里放进去能钻进一头驴的大管道,再埋掉。就是这个挖沟的工程让扛坎土曼的人兴奋了,来铁匠铺定做坎土曼的人一下多起来,而且都要求把坎土曼打大一些,吐迪打的坎土曼也从每把十八块钱涨到了十九块。

车斗

让铁匠铺红火起来的原因有两个。

吐迪的铁匠铺也在那时添加了一台电焊机和一台切割机。是吐迪买给儿子吐逊的。

吐迪家的铁匠铺从去年夏天开始红火起来,那时村外的石油井架已经立起来,巨大轮胎的石油卡车日日从村子中间的马路开过。村子里第一次有了柏油路,石油上的人给铺的,他们的石油大卡车要穿过村子,到东南边的沙漠荒野,就铺了一条柏油路,一直通到井架下。

吐逊对父亲说,乡里的两个铁匠铺都买了电焊机,挣钱比打铁容易。

柏油路

吐迪说,我们还是老老实实打铁吧,不要眼馋那些新东西,我们用不来。

吐迪一天最多打两把坎土曼,这是最快的了,平常时候打一把就收工。现在铁匠铺前排队的人多,那个挖石油管沟的活听说就要开工了,每家都准备了好几把坎土曼,劲大的人备了两三把,村里的坎土曼猛增了多少,铁匠吐迪也不知道。有人嫌他手慢,等不及,到老城巴扎上买。这些外面铁匠打制的坎土曼,以后要干阿不旦村的活。自吐迪记事以来,还没见过哪个阿不旦人用过外面铁匠打的坎土曼。铁匠吐迪也有点急了,好在铁匠铺前等候的人多,帮手抡锤的人也多,吐迪就一天多打一把。多打一把坎土曼就等于多了上万锤,吐迪每天打到最后手臂酸痛,大锤抡完了,小锤的活是他一个人的,没有谁能帮忙。一个人的心再细,力气没有了也没办法。吐迪知道这些赶出来的坎土曼,有的少打了几锤,有的欠点火,他都记着呢,等下次这把坎土曼维修的时候,他再多敲几锤补上吧。欠缺的几锤别人看不出,只有铁匠自己知道。铁越打越硬。好铁活就是一锤锤打硬的,这儿少几锤,那儿缺几锤,东西肯定就差了。

吐逊说,那些东西我会用,我在乡上帮一个搞电焊的朋友干过活,焊铁就像缝皮子一样,两块对在一起,焊枪对着一会儿就缝好了。切割机嘛更简单了,跟我们锯木头一样,我都会。买回来你打铁,我焊铁活,我们一起干。

都是来打坎土曼的人,有人打好了,拿在手里端详,其他人在等。打谁的坎土曼,谁就过去抡大锤,铁匠吐迪拿小锤,小锤打哪儿,大锤跟哪儿。阿不旦村的男人,个个会抡大锤。小锤只有铁匠吐迪一人会抡。最后,到了打刃的时候,就全是小锤的活了。别的人只能看着。一把坎土曼,眼看着从一块铁烧红,锤扁,一锤锤打出坎土曼的样子,到最后成形,全过程都在眼前。这样的东西用着放心。不像商店里买的,咋做出来、用啥材料做都不知道。

吐迪听儿子说要和自己一起干,高兴了。儿子天生不喜欢打铁,小时候就不喜欢在铁匠炉旁边玩。一点儿不像吐迪小时候,整天围着铁匠炉转,眼睛看着耳朵听着,到十一二岁,父亲让他抡锤时,他拿起锤就会打制简单铁器。儿子吐逊初中毕业,该帮父亲干活了,就是不愿干铁匠活,铁匠炉子跟前都不来,也不愿下地干农活,在外面闲逛了两年,不知道都干了些啥,还好没惹麻达回来了。村里出去逛的巴郎子,好几个都没回来,直接从街上进了监狱,多少年后,变成一个老老的人回来,村里一半人不认识他。街上有的是游手好闲的人,只要跟上他们,打架、偷抢、贩白面儿,都少不了干,哪件事犯上,都是多少年的牢。

铁匠铺是村里最热火的地方,人有事没事喜欢聚到铁匠铺。驴和狗也喜欢往铁匠铺前凑,鸡也凑,都爱凑人的热闹。人在哪儿扎堆,它们在哪儿结群,离不开人。狗和狗缠在一起,咬着玩,不时看主人,主人也不时看狗,人聊人的,狗玩狗的,驴叫驴的,鸡低头在人腿驴腿间觅食。

吐迪就是为了把儿子吐逊留在铁匠铺,才下狠心拿出多年的积蓄,买了电焊机和切割机。在铁锤之外,还添置了钳子、各种型号的扳手,一堆工具。农忙季节,拖拉机、农具的零件坏了,到县城买太远,到铁匠铺方便多了,拖拉机手把坏掉的零件拿来,吐迪照着样子就敲打出来。有些容易坏的零部件,拖拉机手都喜欢让吐迪照着打出来,吐迪打出的零部件比配件门市部买的结实耐用,实打实的钢铁,亲眼看着打出来,没有假。

铁匠铺前停着一堆驴车,有的驴卸了,拴在车上,有的驴架着车站着,拴在别的驴车上。驴车卸与不卸要看停车时间长短。时间长,就把驴卸了,驴会轻松舒服些。停留时间短,驴就拉车站着。也有的人懒,嫌卸驴套驴麻烦,就让驴大半天架车站着,自己坐在一旁抽烟闲谝。摊上啥样的主人都是驴的命,驴只有不吭声受着。

农民买的小四轮拖拉机,也只买一个车头,车斗都是铁匠铺造。吐逊的第一个车斗是照着玉素甫的车斗焊的,他把玉素甫的小四轮车斗借来,摆在院子,细细琢磨了几天,就照着做出一个一模一样的车斗。焊第三个车斗时,吐逊已经很有经验,不照着别的车斗做了。他焊的车斗一个跟一个不一样,因为焊车斗的材料都是废铁凑的,根据现有的废铁焊车斗,料充足了就会焊得大方些,料紧缺了就焊得紧凑些。一个铁匠炉,一台电焊机,一个切割机,两个铁匠,组成一个小工厂,需要吐迪打的部件吐迪敲打出来,剩下的就全靠吐逊切割焊接,大大小小的铁件对在一起,一个车斗就出来了。轮子用马车轮,或废品站买的小汽车轮,买到轮子再找合适的轴。废品站什么都能买到。尤其石油上的钢铁,好得很。小四轮原带的车斗太小,装不了多少东西。自己做的车斗,大小自己定。到农机公司买一个车斗,三千多块钱。铁匠铺造一个车斗,材料加工钱,满打满算一千多块,省多少钱呀。车主省了钱,铁匠铺也挣了钱。吐逊靠电焊机挣的钱,比父亲的铁匠炉挣得多得多。

铁匠铺

现在,村里的大小拖拉机都离不开吐迪的铁匠铺。自行车、摩托车坏了,也都推到吐迪的铁匠铺,就差没把电视机收音机抱到铁匠铺修了。铁匠铺好像比以往更红火,门前总有停着的拖拉机、摩托车,车手自己把车扒开,铁匠铺有的是各种工具,哪个地方颠断了,裂缝了,让吐迪的儿子焊一下。哪个部件坏了,让吐迪照着打一个。除了发动机和那些精密部件,其他的铁匠铺都能打出来。村里的拖拉机、摩托车,开到最后,看外表就是阿不旦的铁匠铺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