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也在等。有好几个冬天张金等那个爆爆米花的人来,等小玉兔端着碗出现。她的手冻得红扑扑,脸红扑扑,眼睛胆怯迷人地张望着。
以后每当爆爆米花的人来到村里,小玉兔就端半碗苞米远远地等着,看见那里在喷火,听那个炮弹一样的东西被摇着“咯叽叽”转,她紧张地蹲在地上,捂住耳朵,等那个爆炸声。
村里的大人孩子围着爆爆米花的人,张金站在后面,不时地朝后望,他知道有个小女孩站在后面,她冻红的小手端着半碗玉米。张金看见了,就走过去,她眼睛微微一眯,碗递给张金,然后蹲下,双手捂住耳朵,等那个爆炸声。张金把爆好的米花端给她时,她还捂着耳朵蹲在那里,她接过碗,抓了一把米花塞到张金手里,笑了笑走了。
每当秋收完,苞米打下来的时候这个人就来了,爆爆米花的声音给好多人留下记忆,给艾布的女儿玉兔留的记忆最深,她害怕那个声音,害怕那个黑黑的炮弹一样的东西,远远看见了都害怕,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发出巨响。她从来没有走近爆爆米花的地方,那里围着大人和孩子,爆米花的香味对她有特别的吸引,父母下地干活去了,玉兔一个人端半碗苞米,远远站着,那里爆一声她就往远跑一截,不爆的时候又前走几步。一直等到人们散去,爆花的师父看见她,朝她招手,“过来,给你爆。”她吓得拔腿就跑。
在张金无数次的回忆里,他帮小玉兔爆过好多次爆米花,好多个冬天他都站在那里等。爆爆米花的师傅每年都来,张金只帮小玉兔爆过一次米花。
半碗苞米爆出一脸盆爆米花。
玉兔比张金小好几岁,上小学时一个班,她一直坐在最前排,像个小兔子一样胆小又美丽。上一年级张金坐在她后面,二年级时张金长个子了,往后调了一排,四年级又往后调了一排。张金在跟她隔三排的地方停住,一直到小学毕业,张金似乎没再长个子。或者长了一点,但别人也在长,比他长得更高。小玉兔也长了点个子,但始终是班里最小的。大家都在长,她只是长得更加好看,她垂在后面的好多个小辫子总是缠绕张金的眼睛。张金和玉兔从来没说过话,那时在班里,男孩跟女孩不说话,一下课就男女孩分成两拨,各玩各的。不说话,眼睛却可以相互看。张金的眼睛上课时绕在玉兔的好多个小辫子上,下课时停在她脸上,他感觉她的眼睛也在看他,又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在看他。
“嗵”,又是一声。
张金在班里给同学读汉语课文。老师的汉语水平不如张金,老师就让张金读汉语课文。张金用汉语读课文时,玉兔从前排扭过头,眼睛黑亮地看他。平常张金在班里从不说汉语,汉语是他在家里说的。阿不旦村就他们一家汉人。
全村人都听到了,狗从每个角落叫起来,接着是人的声音,嘈嘈杂杂围过来。驴也围过来,凡是能发出大声音的东西进村,驴都会围过来和它比声高。
玉兔小学毕业就辍学了。那以后张金在村里碰到她几次,她长成一个好看的大姑娘了,张金看她,她依旧只是笑笑,一扭头走了。张金从来没对她说过一句话,不知道她的声音是什么模样。他听到这个村庄的所有声音里,没有她的声音。
“嗵”,一声巨响。
凿空
好多年前,小四轮拖拉机刚进村那时,有个爆爆米花的人来到村里,自行车后座上驮一个黑乎乎的炮弹一样的铁东西,在村子中间的热闹处停下,炮弹头支在铁架上,一头打开,装半碗苞谷进去,再合住,下面用喷火器烧,手摇着炮弹头转,一会儿,火熄灭,拿起一个小锤,对着炮弹一砸。
张金对父亲说:“爸,我要到村里的房子看看。”
还有什么声音呢?
张金最惦记院子那架葡萄,小时候每天望着满架的葡萄长大,一直望到葡萄长熟。他在葡萄架下待的时间,比家里谁都长。张金在村里上学时拿着房子的钥匙,中午带着黑母狗进来午休和玩耍,还经常把同学带到院子玩。张金对家的美好记忆全在这院村里的老房子。
爆米花
张旺才说:“你别去。”
肯定有什么已经塌了。被驴叫、鸡鸣、狗吠、牛哞、羊咩撑起的阿不旦声音天空被震塌了。它的巨大轮胎从地上隆隆碾过,巨大声音从空中隆隆碾过。它过去时,人的耳朵蒙蒙的、空空的,像从来没有过的什么东西丢失了。
张金说:“我去看看就回来。”
直到石油卡车的声音再次震动村子,路边人家的土墙再次裂开口子,人们的耳朵又一次被一种声音灌满。它开来的时候,地在动,空气在震,一种“轰隆隆”的声音,沉重、巨大,不像链轨车的“哗哗啦啦”,它有两个链轨车摞起来那么高大。村里人担心桥被压塌,路被压塌,这个村庄,什么地方都可能会塌,谁都知道地下空洞太多。可是,石油卡车“轰隆隆”开过去,又开过来,什么都没塌。
张旺才说:“你真想去,我带你去。”
还有,在链轨车开进村庄的好些年前,一个叫张旺才的人把一种“呜哩哇啦”的河南话带进村里,他是在阿不旦村落户的第一个汉人。几年后,张旺才的媳妇又把一种听起来疙疙瘩瘩的甘肃武威话带进村里。他们有了一儿一女,他们的儿子张金,会同时说河南话和甘肃武威话,还会流利地说龟兹语。
张旺才掀开门帘进了暗房,张金以为他进去拿东西,等了一会儿,听见父亲的声音从地下传出来。
驴叫声能碰到天空的云,驴师傅阿赫姆这么说。驴叫把天上的云惊散,毛驴子多的地方都不下雨。
“下来呗。”父亲在洞里喊。
黎明前的鸡叫能传到星星那里,这是鸡师傅说的。
张金扶着梯子下去,房子底下的洞他熟悉,小时候经常下来玩,看父亲挖洞。父亲打着手电,带着他绕了几个弯,手电光照过去,前面突然出现一个长长的直洞,看不到头。
除了打雷,阿不旦人从没见识过从天上来的声音,他们认识的声音都是从地上往天上传。传得最高的是阿訇的喊唤,到达真主那里,那无限高远但又时刻能感知它存在的地方。
张金惊呆了,跟着父亲往前走,父亲在前面打着手电,看过去洞没有尽头。走到一个拐弯处,张金听到头顶过汽车的声音,向右一拐,又一条看不到尽头的直洞,隔一段,洞顶有垂下来的树根,细细长长。张金小心地跟在父亲后面,父亲的脊背黑黑的,脸的轮廓露在手电光里,父亲走一截,回头看一眼张金,父亲的脸回过来时一下变黑。张金看见父亲黑黑的神情,好像在说,儿子,你不知道吧,你父亲在地下干了多大的事。张金不知道该咋回应父亲,他吃惊得说不出话。父亲朝前探着头,弓着腰,一只手拿手电,一只手臂低垂着,就要垂到地上。张金脑子晕晕的,好像洞里氧气不够,他眼睛盯着父亲的脊背,他的脊背也不由自主弓下去,手臂低垂下去,就像跟着一个和自己有血亲关系的动物,自己也情不自禁地变成他的样子。
还有什么声音呢?对了,天上过飞机的声音。也是链轨车被拆了不久的事,龟兹县建成了飞机场,听说是军用机场,后来也民用了。飞机到阿不旦村上空时,头朝下,一个大斜坡朝县城方向滑落下去。飞机的声音就像一个巨大的石磙子,从天上扔下来,在地上“轰隆隆”地滚,地上的所有声音都被碾碎了。
终于走到头,洞直直向上伸去,洞口立着一个木梯,张旺才先爬上去,顶开上面的一块木板,洞里一下亮了。
那以后村庄沉寂了几年,被链轨车震裂的墙慢慢愈合,被链轨压坏的路慢慢踏平。然后,小四轮拖拉机把一种“突突突”的声音带进村子。玉素甫家最先买了一台,接着好几户人家买了小四轮拖拉机。小四轮的声音像驴放屁,“突突突”连着不停地放,不臭,就是有一股没烧尽的柴油味。人们像听惯驴屁一样很快听惯了它。这之后就是摩托车的声音,也是玉素甫第一个把摩托车开进村,一辆老旧的幸福250摩托车,声音忽高忽低,像驴吃草噎住了,又像驴发情时的叫。因为叫声没驴的大,个子和羊一般高,跑得跟狗一样快,村里人像接受一头牲口一样接受了它,把它叫电驴子。
张金看见父亲朝下看的脸。
拖拉机在村里搁了两年,没咋用,经常坏在地里。不坏的时候也不好使,耕的地深一沟浅一沟,还要人费好多工夫平地。这台拖拉机在包产到户前那年春天,坏在一块苞谷茬地里。这次是彻底坏了,机器不转了,请了大队的师傅,把机器扒开检查了一番,说这车早该进厂子大修了。村里没钱大修,拖拉机就扔在地里,用一辆胶轮拖拉机拉,拉不动,又用几十头毛驴拉,也拉不动。拖拉机在地中间停了一年,人们绕开拖拉机把苞谷种在地里,苞谷一天天长高的时候,拖拉机就看不见。秋天,苞谷掰了,秆割倒,拖拉机又露出来,已经变成一个秃秃的铁疙瘩,除了底盘和机器壳,其他能拆的,都被人拆光,连链轨板都被拆了,只剩下压在轮子下面拿不动的几块。这台“哗哗啦啦”开进村的链轨车的部件零件,一部分在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敲打中,变成坎土曼、镰刀、炉钩、锅铲子;另一部分散落在人家院子里,后来被收废铁的人收走。
“上来呗。”父亲的声音那么陌生地灌下来。张金的眼睛里掉进沙土,用手揉揉,扶着木梯往上爬。木梯由几截白杨树干用铁丝绑接起来,上面绑了一些踩脚的横榇,爬上去“咯叽叽”响,张金担心它会断掉。
有一天,玉素甫开着链轨拖拉机进了村子,驾驶室没门,前面的窗户也洞开着,一脸尘土的玉素甫坐在里面,眼睛盯着路,手脚忙乱地操纵着拉杆离合器和油门。人们只感到地在颤抖,听见一个“哗哗啦啦”的东西来了,拖拉机上每个东西都在响,链轨在响,铁皮的外壳和驾驶室在响,排气管在响,后面拖着的五铧犁在响,机器里面更像有一堆烂铁碰撞着响。人们耳朵里全是铁的声音,把铁匠铺的铁全敲响,也没这么多声音。
洞口外面是一个空屋子,看着很熟悉,这是啥地方啊,像做梦一样。张金看着父亲打开窗户,探头朝外望了望,从窗口爬出去。
在这以前,还有一些声音惊动过村子。记得石油卡车第一次开进村子时,路在颤抖,路边的白杨树在抖,房子在抖,靠近路的许多屋墙上裂了缝。这和好多年前,第一台链轨拖拉机进村不一样,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大集体要结束时,阿不旦村有了一台旧链轨拖拉机,从大队机耕队淘汰下来的。老村长额什丁派玉素甫到大队学习了一个月。那时玉素甫还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瘦高个子,不像现在这样胖。
“出来呗。”父亲在外面低声说。
另一次是枪声,那个十一月的早晨,村里突然响起枪声。
张金朝外探头的一瞬认出这是自己家院子,自己小时候住的房子,东西搬空了,房子没变,那架葡萄的绿荫覆盖了半个院子,只是前面的菜园长着杂草,地上落满枯叶。
那次,武警没抓到那个“东突”头子,可能就在驴叫的工夫,他逃走了,或隐藏得更深。警笛在村里村外叫了三四天,走了。
“出来呗。”父亲看见儿子在里面发愣,又喊一声。
在过去的三十多年里,阿不旦村被几次大的声音震动。一次是六年前,据说一个“东突”头目跑到村里,“呜呜”的警笛声包围了村子,警笛声像带尖刺的铁丝网,在空气中来回拉扯,一层层密布。狗都躲在窝里不敢出声,牛也害怕地往圈里跑,鸡扑打着翅膀朝柴垛里钻。只有毛驴不害怕,几头驴跑到路上,“昂叽昂叽”叫起来,驴的昂叫冲破警笛的呜鸣,把警笛声盖住。驴叫像扔原子弹,一声尖厉的蘑菇腿直插空中,然后,声音在高空爆炸,黑云般覆盖下来。开警车的武警愣住了,好多警笛突然哑了。
张金就要起身往窗外爬,突然又退回来。
声音
“我想回去,从路上走过来,从院门走进我们家房子。”张金说,“我不想像老鼠一样偷偷摸摸钻进来钻出去。这是我们的家……”后面的话张金没说出来。
只是那个墙角他依旧不去碰,依旧绕开走。他把《古兰经》又读了一遍,他知道自己早年听到清真寺的念诵和喊唤,都是《古兰经》里的话。墙角那个吟诵声应该也是,那些声音是安静的。小时候,一听到清真寺的喊唤他就变得安静。那是另一个声音。
张旺才说:“你从院门进不来了,院门的锁锈了好多年,屋门的锁也锈了。”
张金回来的这个晚上,再没听到诵经声。屋子里就他一个人,母亲在县城妹妹家,父亲住在洞里,房子空空的,他没有开灯,睡在以前自己睡的地方,静静地闭住眼睛,过一会儿又睁开,看看那个墙角,什么都没有了。他想着小时候自己蒙着头害怕的样子,仿佛是一个梦,或者是另一个人的童年。
张金说:“我把锁砸了,换把新的。”
一个晚上,张金对父亲说,那个墙角有声音,张金想试探父亲是不是也注意那个墙角了,父亲侧耳听了听:“没有呀,可能是老鼠在打架呢。”他还问过妹妹张银,让张银把水桶放在那个墙角,妹妹提桶过去,“嗵”的一声,水桶碰到墙角,张金浑身一颤,仿佛水桶放在了自己身上。晚上放着水桶的墙角依旧有诵经声,张金把被子掀开一个缝,望见那里迷迷糊糊跪着一个人,水桶似的身子。
张金说这些话时,仿佛又回到以前,和父亲对着干的那段日子。他以为自己理解父亲了,但还是不能。就像小时候,他对父亲挖的地洞充满好奇,进到洞里也有一种想刨土的冲动。后来长大了,家里的活落到自己身上,父亲几乎全身心在挖洞,他就觉得不好玩。父亲在干一件跟他们的生活不相关的事。
张金坐在他那时心惊胆战蒙着头睡觉的床上读,以前他看见有人诵经的那个墙角,空空的什么都没有。张金那时经常看见那个墙角跪着一个手捧经书的老人,张金想,那人捧的一定是《古兰经》。张金走过时,下意识绕过去,又走回来,伸手向墙角处摸摸,向墙上摸摸。那时他多少次想伸手摸摸墙角处,却不敢。他不知道手伸过去突然碰到他会是什么感觉,那个诵经的老人一定还跪在那里,只是白天看不见,他不愿打扰他。他也没打扰张金。
离开父亲在外打工的两年,张金觉得慢慢理解了父亲,但他不知道父亲挖了一条通向村子的漫长地洞,他一直以为父亲还在房子下面挖掘,父亲精心挖掘了一个卧室,想让母亲下来跟他住。他挖的双人床可爱极了,连床头柜上的抽屉和花纹都雕刻出来。他还挖了好多小耳洞,父亲把他的想法都挖成了洞。他在地上没干成啥大事,在地下他可干了一件别人不知道的大事。他最早挖的洞,因为没经验,有一片塌了一半,父亲在半塌的那些洞里养了一窝兔子,兔子又接着在洞里打洞,后来兔子的洞和外面打通,通到河岸下的湿地草滩,好多兔子变成不再回来的野兔。张金以为父亲还在那样挖掘着,他想都不敢想,父亲会挖一个洞直通到村子下面,通到村里自己家的房子。张金想不通,外面路平坦坦、宽展展,父亲为啥要挖一条洞走进村子,走进村里的家。
张金带回来一本译成汉文的《古兰经》,同宿舍回族工友马步的,张金没事了也看。他从小就熟悉这本书,阿娜家柜子上就放着这本书。上小学时老师也一再地说到《古兰经》。 矿山没有电视,只有收音机。张金耳朵聋了,听不成,就看书。工棚里唯一的书是回族工友马步的《古兰经》。马步文化不高,初中没毕业,却带着一本《古兰经》,这让张金对他很敬重。张金连看了三遍,看不懂的地方就问马步,马步也不懂,张金感到他对《古兰经》内容的熟悉还不如自己。张金读了几遍,好些章节能背下来。他从没见马步读《古兰经》,他只是把《古兰经》端正地摆放在床头柜上。张金拿《古兰经》看,看过原放回去。只要张金动过《古兰经》,马步就要重新摆放一下。张金回阿不旦时,特意向马步借《古兰经》,他想带回去看。马步不借,这不是一般的书,不能借人。张金临走前还是顺手把《古兰经》装进包里。装进去又觉得不合适,掏出三十块钱放在那里走了。
张金摸着木梯退回洞里,手电父亲拿着,张金只能黑摸着往回走。刚才走来时,张金借着手电光大概看清了地洞的模样。但是,黑摸着往前走,张金还是不习惯,黑暗在阻挡人,黑暗和地连在一起,硬硬地过不去。张金手往前探着走,脚下一绊,摔倒了,张金也不起来,爬着走,爬了几下,找到感觉了,手挨在土上,腿挨在土上,身体贴着土,他越爬越快,自从小时候学会站着走路,似乎再没这样爬着走过。黑暗中爬着走又快又安全。怪不得父亲在外面走路都弓着腰,垂着手臂,他在洞里或许就这样爬着走,爬着刨土,站起来时也弓着腰,手臂垂在地上。刚才走来时张金跟在父亲后面,自己也情不自禁地变成父亲那个样子。洞里的土凉凉的,一种他喜欢的仿佛久违的凉爽,张金身体不由得贴近土。一直这样爬下去,他就会变成一个动物,他的手有一种自己控制不住的往前刨土的冲动,这种冲动促使他越爬越快,好像身体的一种瘾被诱发出来。他明白了父亲为啥对地洞迷恋,明白了小时候进洞来看见父亲趴在那里手往前刨土,脚往后蹬土的样子,也许父亲早就变成一个喜欢挖洞的动物,他早就不习惯外面的生活。可是,他还是经常上到外面,和家里人一起吃饭,一起种菜,又开三轮车把菜运到外面去卖。父亲真的太不平凡。他没有彻底丢下我们。他有一个自己的洞,他完全可以不要上面的家,可他还是顾及我们,多少年来他和母亲靠种菜养活这个家,他几乎是用休息的时间在地下挖洞。白天他跟我们一起干活,夜晚一个人下到洞里,黑黑地挖他的洞。我们半夜醒来,听到地下的挖掘声。他挖两下,停下听一阵。他挖得那么小心谨慎,地下对他来说多么陌生。
《古兰经》
不时有垂下的根须打在脸上。张金爬了好长一段,感觉到后面有动静,张金回过头,身后洞口处的一点光亮很远了。可能一块土块从洞口掉下,砸到地上,回声让一个声音变成好几个。张金接着往前爬,不知爬到哪里了,左摸一下,右摸一下,两边的洞壁都摸到,才放心。他担心洞在哪边拐弯了,他没发现。他对父亲的洞太没底了,不知道还有侧洞通到哪里。
“爸,我回来帮你种菜,不去矿上了。”张金喊着说。
“张金。”
他终于从洞里出来了,头上身上都是土,眼睛眯缝着看张金,也不说话。
父亲压低嗓门的河南话喊声,从地洞那头传来,那个低哑的喊声超过他往前面的一个地方奔,到头了又返回来,迎面扑在他脸上。张金每根汗毛都被触动,愣愣地停住,转过头。洞口处那点亮光看不见了,也许被父亲挡住了,张金感到父亲就站在那里,弓着腰,手臂垂在地上,他没有打开手电,但一定眼睛黑黑地望着洞里。
他闭住眼睛回想时,听到了毛驴的鸣叫,听到铁匠铺的打铁声,听到坎土曼的声音,听到这一村庄人平常安静的说话,听到狗吠羊咩和拖拉机汽车的“轰隆”声,再就是父亲张旺才挖洞的声音。他挖了二十多年洞,张金耳聋之后才清晰地听到他的声音。
不知站了多久,张金想听见父亲再喊一声,听见他的名字在地洞里被喊出来。只要父亲再喊一声,他就回去,回到他小时候生活的老房子,回到葡萄架下,回到探头探脑,有路不走,有门不进,从窗户爬进爬出的父亲身旁。
这是一个聋子耳朵里的声音世界。
却没有。背后静静的,只有头顶隐隐约约的路的声音。
现在,张金什么都听不到,除了驴叫声隐约传到耳朵里。他不能确定驴真叫了,还是脑子里以前的驴叫。他努力地想着脑子里以前的声音,想着他打工这段时间村子发生的事,他突然有了一个念头,用记忆中的声音串起这个村庄的故事。医生让他回忆以前的声音。他就从这个村庄的声音开始回想,不管那些过去的声音能否唤醒他的听觉,他都想通过自己的回想唤醒那些声音,远在二三十年前,两三年前,近在几个月、几天前的声音,他一一记录下来。声音是一条条道路,顺着声音的藤蔓摸索下去,会触到村庄的深处,会让阿不旦以它特有的模样出现。
张金一直回头看,耳朵侧着倾听。他突然意识到刚才听到的不是父亲的喊声,是他脑子里以前的声音,这个叫张旺才的父亲,在他脑子深处的一个黑暗地洞里喊他的名字。他喊了多少年多少遍,他耳聋以后才真切地听见了一声。
平常时候村里只有打铁声,“叮叮,叮叮”,声音一小一大,小锤大锤紧跟着,小锤敲哪儿,大锤跟哪儿,声音响在半空,像一个匠人坐在云上修补天空。这跟在铁匠铺旁听到的不一样。铁匠铺旁的打铁声很杂,铁锤声、炉里鼓风机的“呼呼”声、打铁人“嗨嗨”的喊声和“赫吃赫吃”的喘气,还有铁匠炉旁闲人的说笑。传到村外的打铁声只剩下清脆的“叮叮”,其余的声音被甩干净。清脆的“叮叮”声传到天上又落下来,张金仰着脸听,直觉得天上坐着一个拿金锤的匠人,在敲打白云。
张金站起来,摸着洞壁往前走,他想快点走出地洞,从路上走回村子。他快步走向村子时,父亲在洞里能否听到他儿子的脚步声?张金想。
有时候村子没有声音,静悄悄蹲着。这时候狗叫一声村庄像一条狗,驴鸣一句村庄像一头驴,人喊一声村庄又回到人声里。
声音的故事
如果村里出了事,有打架的,吵架的,扯着嗓子哭喊的,声音的层次被改变,人的声音传到最外边。
张金没有从路上走回村子,走进家。他在河岸的房子住了好些天了,一直没有勇气走进村子。父亲张旺才的地洞把他走进村子的路堵死了。因为父亲挖了一个洞通到村里,张金便再不会像以前一样踏实地走回去,父亲把他脚下的路凿空了。
张金坐在河岸上,想着村子里以前的所有声音。以前他坐在屋顶的河岸,听村子的声音很清晰,有狗叫声、人说话的声音、驴鸣,还有开门声。张金在村里时好像没留意过这些声音,家搬到村外河岸边,村子的声音突然变得清晰,各种声音,一层一层包裹村子,最里层是人声,人声外是狗吠,狗吠外是驴鸣,在狗吠驴鸣间,夹杂着拖拉机、摩托车的声音,鸡鸣像针线穿引其中。
河岸下的草地上有人放着几只羊,放羊人是张金的小学同学阿里木。阿里木每天赶着他的几只羊到河滩放牧,张金每天过去跟他聊天,有时张金带一瓶酒,两个人坐在草地上喝。张金去不了村子,就听阿里木聊村里的事,阿里木喝点酒啥都说,张金从阿里木这里,听到了自他离开后村里发生的好多事情,听到了有关自己家的好多事情。村里人说他父亲张旺才的事,说他母亲王兰兰的事,还有说他的事,这些事情在他记忆中逐渐恢复的听觉里,形成一个完整的声音的故事。
门口的龟兹河依旧流淌着,却听不到声音,河边的阿不旦村也没有一丝声音,这个村庄接连出了几件大事,先是坎土曼挖沟的事情,张金早就知道了,它变成一个笑话在流传。再就是去年十一月玉素甫的地洞被破获,还有毛驴子闹事,这些事情让村子一下变得不一样。哪不一样了张金也说不清,也许村子什么都没变,是自己的耳朵聋了,变得不一样。
张金决定要走的前一天,他想跟父亲好好说说话。他下去找父亲。洞里黑黑的,张金摸着走,走一阵蹲下听听。父亲又从地洞走到村里的房子了。张金黑摸着往前走,隐隐听到头顶的汽车声,知道走到公路边了,他蹲在那里等父亲回来,父亲从村子下面走来时他会听见。或许完全听不见,但会闻到他走来的气息。张金手摸着洞壁,按亮打火机照了照,洞壁上的密密挖痕使他看到父亲数十年的劳累。他就这样一个人在地下,干了这么大的一件事情。他多了不起,他在下面给我们挖了一个家,又挖了一个长长的洞通到村里的家。他干这些的时候,我们都不理识他,不知道他在干什么。
张金回到河边的家是正中午,房顶的烟囱没冒烟,他知道父亲肯定没做午饭,门朝外顶着,张金上次回来门就这样顶着,朝里推几下,推开一个缝,手伸进去移开顶门棍,张金知道父亲在地洞里。他走进里屋,掀开盖在洞口的纸箱壳,嘴对着下面喊一声。张金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喊声在洞里的回响。他知道父亲会听见,听见了他会出来。
几十年来他不停地挖洞,家里人睡着的时候他在下面挖洞,母亲王兰兰在地里干活时他在地下挖洞。他挖了一个盛放冬菜的地窖,给王兰兰挖了一个有床头柜的地下卧室,他想让王兰兰跟他到地下生活,在地下再生几个孩子。他想把自己的生活全挪到地下,他在地上太孤独了。
张金先到县城妹妹家,母亲在给妹妹带孩子。张金进门问母亲好,看见母亲对着他说话,张金说:“妈你大声点,我听不清。”母亲瞪大眼睛望着他。上次回来她就感到张金耳朵有些背,让他去医院看。这次好像更严重了。她着急地对着张金喊,张金听着母亲的喊声仿佛远在童年。张金说:“医生让我回想脑子里以前的声音。说那些过去的声音能唤醒我的听觉。我不在矿区打工了,我回阿不旦找以前的声音。”张金喊着对母亲说。他听见自己的喊声也远远的,仿佛自己在另外的地方。
在村里住了二十多年,他乐于帮人,村里人帮他盖房子,他也处处帮村里人。他每年种菜都多撒种子,苗长出来等着邻居们来移栽,邻居都习惯了每年过来移栽菜苗,好像只有父亲张旺才记得每年留菜种子。菜长出来吃不完的也送邻居。他不爱说话,脾气古怪,尽管他乐于帮人,但他没有朋友,一个朋友都没有。和村里的关系全靠母亲王兰兰维持,母亲开朗泼辣,用武威腔很重的龟兹语跟村里人说话。母亲说,张旺才让老家的洪水吓傻了。那场洪水把他脸上的表情永远冲走了。你看他的眼珠在转,脑子里在想事情。可是,脸上没有表情,嘴上不说话。
张金在那里说了半天,工头也跟他一起喊着说,说了些什么都没听清。张金想,我还是先回家吧,我一个聋子,跟人家说这些太费劲。
早年他在院子挖了一个井。他看好多人家有水井,就开始自己挖。他在下面挖土,母亲在上面提土。他挖井的原因还有一个,他在村里水井打水时,听有人说他的水桶不干净。后来他知道了不干净的原因。他为了在这个村庄住下去,多少年没吃过大肉,还是有人说他不干净。他挖了口井,接着又挖了一个菜窖,都是邻居过来帮忙挖的。村里的活,都是这样,一家有活,其他人看见了,就会过来帮忙。他也一样,看见谁家有盖房子挖菜窖的大活,就主动过去干,他不说话,就是干活,活干完不吭声就走了,很少在人家里吃饭。他个子矮,但身体壮实。他没表情的脸使他显得很严肃,他有一种自己的威严,不知道这种威严村里人怎么看。张金知道父亲在村里经常受人欺负。几年前他在村里挨打,张金听一个同学说了。张金没去找打他父亲的人报复,他没这个能力。张金遗传了父亲的矮小身材,还没有长到像父亲那样粗壮,可能谁都打不过。张金也没有把父亲挨打的事告诉母亲,他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就像父亲没有把挨打的事告诉家里人一样。
张金去找矿工头,工头说:“你大声说话,我的耳朵不好。”
张金想:要是自己和父亲一样,一辈子住在河边,会不会也挖一个洞?这个洞通到哪儿说不上,也许挖着挖着就清楚了。他父亲在河岸下挖了几十年洞,最后清楚了,挖向村子。
跟张金同舍的回族工友告诉他:“你的耳朵是被矿区爆破声和机器挖掘声震聋的,你起诉矿上,让他们赔偿,掏钱给你治病。”
那个跑掉的玉素甫挖着挖着也清楚了,他把地洞挖到麻扎下面。要是自己是玉素甫,是亚生、艾布、买买提这些人呢,我会干出些什么?在这个一人不足一亩耕地的村庄里,我能做些什么?甘心种那一点地,半饥半饱地过一辈子?让儿女们也这样活一辈子?这种生活,几乎能望到几辈子以后,不会有什么改变。地不会变多,家里的羊不会变多,口袋里的粮食和钱不会变多,只有人会变老,房子变旧。
张金也想回家,他的耳朵去年就听不见了,耳聋以后,性格也变得急躁,眼见人说话,身边机器冒烟,车行驶,却听不见声音,世界变成一部无声电影。听不见的声音让他着急,他拍脑袋,用指头掏耳朵,无端地发火,跑到废矿渣堆后大哭,哭得嗓子疼,全矿区人都听到了,他听不见自己的哭声。
村子下面挖出石油,人们以为村庄得救了,穷日子到头了。然而,这些石油真的和村里人没有关系。他们不光没免费用上半斤石油,没干上一坎土曼石油工程的活,连立在村边的石油井架,都没福气上去一下。
这一次,张金再不回矿区了。矿上不要他了,他的耳朵聋了。两天前,矿上的工头对他说:“张金你回家养耳朵去吧,这是你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你耳朵好了再来。现在你啥都听不见,矿上的活危险,又是爆破又是机器,人全靠耳朵听声音保护自己,你耳朵坏了,我们没办法用你。”矿工头扯着嗓子给张金说这番话。张金瞪着眼睛侧着耳朵,好容易听出大概意思。矿上不让他干了,让他回家。
我要是他们中间的一个,我该怎么办?我的坎土曼能闲着吗?我会不会也挖一个洞,或者干点别的?别的又是什么呢?
夏天快过去的时候,张金回到河边的家里。去年十一月,阿不旦村出事后张金回来过一次。张金在矿区听收音机里说阿不旦村破获了“东突”挖的地洞,还死了人,张金担心父亲,匆忙赶回家,看见父亲没事,住了一晚就走了。
张金这样想的时候,听见一个脚步声从远远的地下走来,走一阵停一会儿,接着再走。这次,张金相信自己真的听到了,那就是他的父亲,他从村子底下走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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